第二十七章
法國眼看要垮了,人們終於明白過來,人類的命運現在已取決于飛機。當時地球上只有幾千架飛機。一九四○年的螺旋槳軍用飛機,跟後來人們所製造的飛機相比,毀滅力量不算很大。但是它們可以擊落對方,可以通行無阻地轟炸後方城市。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多年以來就把從空中對城市的密集轟炸看成是戰爭中最終的和難以想像的恐怖。但是到一九四○年,德國人不僅想到這樣做,而且已經兩次這樣做了:一次在西班牙內戰期間,一次在波蘭。日本人同樣也從空中轟炸過中國城市。顯然這種最終的恐怖是完全可以想像的,雖然給它所起的文明的名稱“戰略轟炸”一詞還沒有廣泛流行。因此,英國領導人面臨一種痛苦的抉擇:究竟是把他們僅有的一些寶貴的飛機送到法國去跟德國人作戰呢,還是把它們留在本土保衛城市和沿海。
法國擁有的飛機更少。法國沒有在戰前建立起一支空軍力量,光是修築馬奇諾防線。他們的軍事思想家認為,飛機在戰爭中是偵察兵,是可以螫人的昆蟲,有作用,可以擾亂並殺傷敵人,但不能夠決定勝負。當法國這個國家在德國俯衝轟炸機襲擊下象花瓶中了子彈那樣裂成碎片的時候,法國
總理向羅斯福總統突然發出一個瘋狂的公開呼籲,要求派“遮雲蓋日的大批飛機”來支援。但是美國沒有遮雲蓋日的大批飛機可派。可能法國總理並不知道美國的空軍數量是如何微不足道;也不知道在那個時候,戰鬥機的航程都不超過二百英里,法國政界人士當時對情況了解的水平是很差的。
與此同時,英國飛行員在比利時和法國戰場上學習到不少重要東西。他們能夠擊落德國飛機,而且擊落了很多架,但是許多英國飛機也墜毀了。當法國戰役還在進行時,法國懇求正在撤退的盟國把它們的全部飛機都投入戰鬥。英國沒有這樣做。他們的空軍司令道丁告訴溫斯頓·丘吉爾說,二十五個中隊必須留下來保衛英國,不能動用,丘吉爾聽從了他的意見。這樣一來,法國的崩潰就命中注定了。
在大崩潰時期,溫斯頓·丘吉爾於六月九日給老斯末茨①
將軍寫了一封信,闡述了自己的看法。這位軍界前輩曾責備他違背了戰爭的首要原則,沒有把一切力量集中使用在關鍵的地方。丘吉爾指出,由於當時雙方空戰中使用的戰鬥機都是短程的,因此距自己機場較近的一方在戰鬥中具有極大有利條件。
①斯末茨(1870—1950),南非軍人及政客,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任南非軍司令,戰後任南非總理。丘吉爾稱之為“英聯邦的元老”。
“在這種情況下,由於敵我雙方數量相差懸殊,那些傳統的原則應有所改變,”他這樣寫道。“我認為現在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讓希特拉進攻我國,這樣就可以毀掉他的空中武器。如果他進攻了,那麼冬天他將面臨著這種局面:歐洲在他腳下掙扎,美國在總統選舉結束后很可能對他作戰。”
溫斯頓·丘吉爾今天是一個被理想化了的歷史英雄,但當時卻被看成各種各樣的人物:愛唱高調但常犯錯誤的人、搖擺不定的政客、有幾分才氣的演說家、輕率的裝腔作勢者、寫有大量著作但文風古老的多產作家,以及販賣戰爭的酒徒。他的大半生在處理英國公務中度過,給人的印象是個滑稽的、能幹的、有時又是荒謬的人物。在一九四○年以前,他從來沒有贏得過人民的信任。那時他已經六十六歲了,而戰爭還未結束,人民又把他免了職①。但是在他執政時期,他掌握了希特拉的本性,找到了打敗他的辦法,那就是:堅持下去並迫使他向整個世界進攻。這是德國病態的夢想。它的想法是:或是統治或是毀滅,或是奪取霸權或是一敗塗地。丘吉爾了解他自己的人,也了解戰略形勢,用他的講話啟發英國人民接受他的遠見。他採取了果斷的、英明的、但卻不太俠義的行動,保留了二十五個中隊飛機不參與敗局已定的法國戰役,他改變了戰爭的進程,使它在漫長的五年之後以希特拉的自殺和納粹德國的覆滅告終。這一切功績使得溫斯頓·丘吉爾進入拯救國家甚至也許是拯救文明的極少數救世主的行列。
在法國和低地國家②被佔領、德國人來到英吉利海峽之後,英國現在已經處於德國空軍的戰鬥機航程之內了。在一九四○年美國不存在遭到空襲的危險,但是德國人不斷地在歐洲推進,加上日益增長的日本威脅,對美國未來的安全是個危險。於是產生了這樣一個問題:當更大的、效能更高的新飛機正在大洋彼岸敵機飛不到的安全地帶生產的時候,如果向英國人出售軍用飛機能夠使他們繼續擊落德國飛機、殺死德國飛行員和摧毀德國製造轟炸機的工廠,那麼是否可以把那些陳舊的飛機出售給英國,使它們在保衛美國安全方面充分發揮作用?
①指比利時、盧森堡及荷蘭三國。
②指一九四五年七月英國保守黨在大選中失敗,丘吉爾因而下台。
美國海軍、陸軍、國防部、國會、報界、公眾對這個問題異口同聲的回答是:不行!弗蘭克林·羅斯福想幫助英國人,但是他要考慮美國人這個強有力的聲音:不行!儘管丘吉爾具有戰時國家領袖的權力,他沒有派飛機到法國,因為英國的生存依賴於這些飛機。羅斯福掌管着一個富裕的、土地遼闊的和平國家,這個國家同情盟國,但是一架飛機也不願意拿出來幫助他們。在這種情況下,羅斯福如果賣飛機給英國,就有可能遭到彈劾。
維克多·亨利看見弗蘭克林·羅斯福坐着輪椅從辦公桌後面出來,大吃一驚。這位未穿外衣的總統上身魁梧壯實;但是下身那條青灰條花薄麻布褲子象口袋一樣,可憐地下垂着,鬆鬆地貼在他那瘦削的胯骨和軟弱無力的小腿上。這個殘廢人正在觀賞一幅支在椅子上的畫。站在他旁邊的是海軍空中作戰部副部長,維克多·亨利和他很熟悉。他是仍然活着的老資格海軍飛行員之一,個兒又瘦又小,面容枯槁,嘴唇薄得象紙,臉紅紅的帶着傷疤,兩道白眉毛擰在一起,樣子很兇。
“你好!”總統很高興地和維克多·亨利握手。他的手很熱而且濕。天氣很熱,雖然這個橢圓形書房裏的窗子都打開了,室內仍然悶熱得使人透不過氣來。“你一定認識亨利上校吧,將軍?他的孩子在彭薩科拉剛剛佩戴上飛行員的肩章。這幅畫怎麼樣,帕格,你喜歡嗎?”
在那精緻的沉重的金色畫框裏,一艘英國軍艦顛簸在海洋上,正全速前進,天空被暴風雨遮蓋着,露出黯淡無光的月亮。“這幅畫很不錯,總統先生。我當然是個海景迷。”
“我也是,可是你看出沒有,他把船上的索具畫錯了?”總統準確地指出錯誤之處,對自己的內行頗為得意。“現在你覺得它怎麼樣,帕格?這個畫家所需要做的不過是畫出一艘正在行駛的軍艦——這是他的全部任務——可是他卻把索具畫錯了!只要稍有機會,人們什麼樣的錯事都做得出來,實在令人難以相信。這個東西不能掛在這裏。”
剛才這半天,將軍一直皺着眉頭,好象這是用來對準維克多·亨利的武器。幾年以前,他們兩人在軍械局曾為給新建的航空母艦加防護裝甲問題發生過激烈的爭執。亨利雖然職位低,但是由於他懂得冶金學,最後他的意見取得了勝利。總統現在已經把輪椅轉離開那幅畫,看了一眼放在辦公桌上的那個形如船輪的銀鍾。“將軍,怎麼樣?讓不讓帕格·亨利去干那件小事?他行嗎?”
“要是你分配帕格·亨利去畫一隻有橫帆裝置的船,總統先生,”將軍回答說,鼻音很重,看了帕格一眼,樣子不很友好。“你可能認不出他畫的是什麼,但是索具他是不會畫錯的。我說過,最好是挑選一個海軍飛行員,那要合理得多,總統先生,不過——”他做了個手勢,把手往上一翻,表示無可奈何只好同意。
總統說:“所有這些我們都談過了。帕格,我想你已經找到能夠勝任的人替你照料柏林那個攤子了?”
“是的,總統先生。”
羅斯福看了將軍一眼,實際上是下了一道命令。將軍從睡椅上拿起他的白帽子說:“亨利,明天早上八點鐘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好的,好的,先生。”
書房裏只有維克多·亨利和美國總統兩人。羅斯福嘆了一口氣,用手向後撫平他那薄薄一層蓬亂的灰白頭髮,把輪椅轉到他的辦公桌旁邊。維克多·亨利現在才注意到,總統使用的並不是一般病人坐的那種輪椅,而是一種特殊的齒輪裝置,有點象廚房的椅子加上輪子,羅斯福上去下來非常方便。“哎呀,太陽已經下山了,這裏還是這麼酷熱。”羅斯福講話的聲音突然顯得疲倦了,他正在批閱堆在辦公桌上的文件。“到了該喝點什麼的時候了吧?喝點馬提尼酒好嗎?我配的馬提尼酒一般還可以。”
“再好也沒有了,總統先生。”
總統按了一下電鈴,一個頭髮灰白、個子很高、穿灰色斜紋布上衣的黑人走了進來,熟練地從各個公文匣里把文件和公文夾收拾起來。這時,羅斯福從身上各個口袋裏掏出皺成一團的文件,用鉛筆迅速地在某些文件上批幾個字,把它們戳在一個長釘上,把另一些文件扔進了公文匣。“咱們走吧,”他向那個傭人說。“你也來,帕格。”
穿過一個長廳,乘上電梯,又穿過一個長廳,一路上總統都在批閱文件並迅速地加上批示,同時銜着煙嘴,噴着煙。熱愛工作,這是很明顯的,儘管由於勞累而出現了深重的紫色眼窩,儘管有時咳嗽得很厲害。他們來到一間不很講究的小起居室,牆上掛着各種海上風景畫。“那幅畫掛在這裏也不行。”總統說。“應該把它送到地下室。”他把所有文件都交給傭人,傭人把一個鍍鉻的四輪酒櫃推到輪椅旁邊,就出去了。
“婚禮怎麼樣,帕格?你的孩子娶到了一位漂亮的新娘子吧?”總統一面象個藥劑師似的在調配杜松子酒和苦艾酒,一面很健談地、很親切地問,雖然語氣稍稍帶點傲慢。亨利心想,可能是因為他那種有教養的語調聽起來讓人感到有點居高臨下,而實際上他是無意識的。羅斯福想了解一下拉古秋家的情況。當維克多·亨利向他講述自己和這位議員爭論的情況時,他苦笑起來。“這就是我們在這裏遇到的障礙,而艾克·拉古秋是個聰明人,其他有些人則是執拗頑固的蠢人。拉古秋要是進入參院,我們可真要麻煩了。”
一個穿藍白色衣服的高個子女人進來了,後面緊跟着一頭小黑狗。“來得正好!你好,小狗!”總統大聲說。這隻蘇格蘭小狗馬上跑到他面前,把腳爪搭在輪椅上,羅斯福用手在它頭上搔癢。“這就是有名的帕格·亨利,親愛的。”
“噢?很高興見到你。”羅斯福夫人看上去有些憔悴,但很精神,是一個很有派頭、相當難看的中年婦女,皮膚細膩,一頭濃黑的柔發,笑起來溫柔可愛,雖然牙齒向外突出(在所有漫畫中都特別突出這一點)。她緊緊地和他握手,並以一個海軍將官所具有的那種機敏冷靜的眼光打量着帕格。
“特工部門給我的狗起了一個很難聽的名字,”羅斯福說著,隨手遞給他的夫人一杯馬提尼酒。“他們叫他作‘告密人’。他們說它暴露了我的行蹤。好象世界上只有這麼一頭小黑蘇格蘭狗似的。是不是,法拉?”
“你對目前戰爭局勢有什麼看法,上校?”羅斯福夫人直截了當地問他。她坐在一張有扶手的椅子上,拿着酒杯的手放在膝上。
“情況很不好,夫人,這是很明顯的。”羅斯福說:“出乎你意料之外?”
帕格沉吟了一會回答說:“總統先生,在柏林,他們非常肯定西線戰役時間將會很短。早在一月,就把和政府簽訂的軍需合同規定在七月一日到期,他們認為到那個時候戰爭就會結束,可以開始複員。”
羅斯福睜大了眼睛。“從來沒有人把這個情況告訴過我,這件事非常有趣。”羅斯福夫人說:“可是他們是否也遭到戰爭苦難?”
維克多·亨利描述了從家家戶戶徵收洋鐵皮、銅和青銅的“元首誕辰獻禮”運動;新聞紀錄片里還拍攝了戈林把他和希特拉的半身銅像扔在堆積如山的鍋、罐、壺、瓶、平底鍋、鐵器和洗衣盆一起的鏡頭。還宣佈如果徵收人員膽敢把任何東西據為己有,就一律處以死刑;並且提出“一戶一口平底鍋;為元首捐獻一萬噸”的口號。他還談到大雪覆蓋的柏林,以及缺少燃料、食物配給、規定買一個好土豆必須搭配一個凍土豆等方面的情況。除了外國人和病人,在柏林叫出租汽車是違法的。從俄國進口的食物如果有的話,來得也很慢,因此納粹將印有俄文的紙拿來包裝從捷克斯洛伐克運來的黃油,以製造納粹得到俄國支援的假象。所謂“戰時啤酒”是唯一的飲料,實際上是蛇麻子加酒精,根本不能喝,但是柏林人就喝這種飲料。
“他們還有一種‘戰時肥皂’,”帕格說。“你乘上一列擁擠的德國火車,根本聞不到使用過肥皂的氣味。”羅斯福禁不住大笑起來。“德國人更加成熟了,是不是?‘戰時肥皂’!我喜歡這個詞兒。”
帕格講到柏林流傳的一些笑話。作為加緊戰爭努力的一個方面,元首宣佈只能懷胎三個月。希特拉和戈林有一次路過被征服的波蘭,在路邊的一個小教堂里停留了一會。希特拉指着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問戈林,他是否認為他們最終的命運也將如此。“我的元首,我們是非常安全的,”戈林說。
“等到我們完蛋時,德國已經沒有木頭或鐵了。”羅斯福聽了這些笑話格格大笑起來。他說,關於他自己也有一些笑話在流傳,挖苦的程度還要厲害得多。他很有興趣地連續問了一些關於希特拉在凱琳別墅接見時的神情姿勢。
羅斯福夫人以尖銳、嚴肅的聲調插嘴說:“上校,你是否認為希特拉先生是個瘋子?”
“夫人,他把中歐的歷史有條有理地講出來,其清楚的程度是我從來沒有聽到過的。他是臨時想起來講的,就象隨便漫談那樣。你可以認為他的看法完全荒謬可笑,但是他講得還是頭頭是道,聽起來象手錶一樣,滴嗒滴嗒運轉得很好。”
“或是說象定時炸彈一樣,”總統說。
聽到總統這個明快、厲害的玩笑,帕格微微一笑,點了點頭。“這個馬提尼酒太好了。總統先生。喝的好象不是酒,倒象是一片清涼的雲霧。”
羅斯福聽了很高興,得意洋洋地把眉毛一揚。“你把馬提尼酒描繪得到了家啦!謝謝你。”
“你使得他一晚上都要高興,”羅斯福夫人說。
羅斯福說:“我親愛的,就是共和黨人也承認,作為一個總統來講,我是一個很好的酒吧間掌柜。”
這個玩笑並不十分好笑,但由於出自總統之口,帕格·亨利聽了也就哈哈笑起來。酒、舒適的房間、他妻子和狗的在場,再加上總統對自己這點微不足道的本事所感到的天真的喜悅,都使帕格感到非常安適自在。那頭小黑狗最給人以家庭溫暖的感覺;它坐在那裏膜拜着半身不遂的總統,眼睛瞪得溜圓,不時伸出紅舌頭舔它的鼻子,或是把眼睛轉過來好奇地看着帕格。
羅斯福啜着馬提尼酒,坐在輪椅上的姿勢仍象以前那樣輕鬆,但是在談到工作時他那身分高貴者的語調不知不覺地變得嚴肅了。他說:“如果法國崩潰了,帕格,你認為英國人能堅持下去嗎?”
“我對英國人不太了解,總統先生。”
“你願不願意以海軍觀察員的身分別那裏呆上一個時期?可能是在你回到柏林一個多月以後?”
帕格希望弗蘭克林·羅斯福的心情確實象看上去那樣愉快,他決定大膽問一下。“總統先生,我可不可以不回柏林?”
羅斯福不安地看了這位海軍上校五秒或者十秒鐘,咳嗽得很厲害。他的臉嚴肅起來,變成郵局和海軍後勤站里懸挂的他的肖像里所表現出的那種沉着而疲倦的樣子。
“你要回去,帕格。”
“好的,好的,先生。”
“我知道你喜歡海上生涯,將來會讓你到海上去當指揮官的。”
“好的,總統先生。”
“我很想知道你對倫敦的印象。”
“如果您希望我去倫敦的話,先生,我就去。”
“再來一杯馬提尼好嗎?”
“謝謝您,先生,我不喝了。”
“現在存在着幫助英國人這個大問題,你明白嗎,帕格?”總統把冰涼的配酒器搖得嘎啦嘎啦響,然後斟起酒來。“如果我們給他們驅逐艦和飛機,這些東西將來可能被德國人用來打咱們,那還不如不給。”
羅斯福夫人用銀鈴般的聲音說:“弗蘭克林,你知道你會幫助英國人的。”
總統笑了,用手撫摸着蘇格蘭狗的腦袋。在他臉上浮現出那種洋洋自得、莫測高深的神態,他建議購買盟國遠洋輪船時就是這個神態——眉毛向上挑,眼睛乜斜着看帕格,把嘴一撇。“這裏的亨利上校還不知道呢,你將負責清除那些舊的、沒有用的、多餘的海軍俯衝轟炸機。我們非常需要在那裏來個大掃除!讓許多多餘的飛機塞滿我們的訓練站是毫無意義的。對不對,上校?太不整潔,有礙觀瞻。”
“已經這麼確定了嗎?太好啦。”歲斯福夫人說。
“定了。很自然,飛行員們不要‘黑鞋’來辦這件事。”羅斯福故意用了這個俚語,覺得很開心。“因此很自然,我偏要挑這麼個人來辦。飛行員們擰成一股繩,緊緊攥住飛機不放。帕格就是要掰開他們的手。當然如果話傳出去,我就完了。那樣就解決了蟬聯第三任的問題,是不是?你對這個問題是怎麼看的,帕格?你也認為白宮的這個主人會不會打破喬治·華盛頓的規定去爭取連任三屆總統呢?似乎誰都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就是我不知道。”
維克多·亨利說:“先生,我所知道的是在今後四年中美國需要一位強有力的總司令。”
羅斯福表情多變的發紅的臉再次顯出嚴肅和疲倦的樣子,他開始咳嗽,看了他妻子一眼。他按了一下電鈴。“需要一個人民不感到厭煩的人。帕格,一個政治家過一陣子之後就不再受歡迎了,正象一個演出時間太久的演員一樣。好感消失了,他失去了觀眾。”一個穿藍色制服、戴着金肩章的海軍上尉出現在門口,羅斯福伸出手向維克多·亨利告別。“薩姆納·威爾斯那件事沒產生任何結果,帕格,但是我們問心無愧,我們已經作了努力,你起了很大作用。”
“是的,是的,總統先生。”
“很明顯,希特拉給你很深刻的印象,可是威爾斯所得的印象並不那樣深刻。”
“先生,他經常和大人物在一起,比我見得多。”
總統的疲倦的眼睛露出奇特的光芒,並不完全是愉快的,但很快就消失了。“再見,帕格。”
轟隆幾聲雷響,從漆黑的天空嘩啦啦下起大雨來。維克多·亨利無法離開白宮,在一個寫着“記者室”三字擁擠的開着門的門道里等着雨停。一陣潮濕的涼風送來雨天的花草氣息。突然一隻手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喂,亨利,你的肩章上又多了一條杠了!”埃里斯特·塔茨伯利穿着筆挺的綠色斜紋呢衣服,倚着一根手杖,他那留着鬍子的面孔,特別是鼻子周圍和兩頰,比以前更發紫了。他透過很厚的眼鏡,滿面笑容地看着帕格。
“是你呀,塔茨伯利!”
“你怎麼不在柏林了,老朋友?你那風度翩翩的夫人好嗎?”正當他講話的時候,一輛黑色的英國小轎車在大雨中開到出口處停下按喇叭。“那是帕米拉。你現在打算到哪裏去?和我們一起去不好嗎?英國大使館舉行一個小型招待會,就
是雞尾酒這些東西什麼的,你可以見到一些你應該認識的人。”
“沒有邀請我。”
“我剛才就算邀請你,怎麼了,你不喜歡帕姆?她坐在那邊車裏,來吧,一起去。”塔茨伯利用胳臂肘推着亨利冒着雨走過去。
“我當然喜歡帕米拉,”做父親的打開車門,把亨利推進車去,亨利掙扎着說了這麼一句。
“帕姆,你看我在記者室外面把誰給抓來了!”
“喲,太好了。”她從駕駛盤上伸過一隻手來緊握着帕格的手,很親切地微笑着,好象他們在柏林分別後還不到一星期似的。她左手上戴着一枚閃閃發光的小鑽石戒指——從前她手上是什麼也不戴的。“講講你家裏人的情況吧。”她一面說,—面把車開出白宮場地,由於擦雨器的啪、啪響聲和雨點的敲打聲,她把講話的聲音提高了。“你的夫人好嗎?你那個困在波蘭的孩子後來怎麼樣了?他安全嗎?”
“我的妻子很好。拜倫也很好,我向你講過跟他一起漫遊波蘭的那個姑娘的名字嗎?”
“好象沒講過。”
“她叫娜塔麗·傑斯特羅。”
“娜塔麗!娜塔麗·傑斯特羅?真的嗎?”
“她說她認識你。”
帕米拉疑惑地瞟了亨利一眼。“噢,是的。好象她那時候要去看你們駐華沙大使館的一個人。萊斯里·斯魯特。”
“一點不錯,她那會兒是去看斯魯特這傢伙。現在她和我兒子打算結婚。至少他們是這樣說的。”
“噢,上帝保佑。娜塔麗是個很不錯的姑娘,”帕米拉說,眼睛直直地望着前面。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她不同尋常。聰明,好看,”帕米拉頓了一頓。
“有堅強意志力。”
“你是說她很不好對付,”帕格說,想起塔茨伯利曾用這個詞形容帕米拉。
“她的確很可愛。而且比我要有條理十倍。”
“萊斯里·斯魯特也來參加這次招待會,”塔茨伯利說。
“我知道,”帕米拉說。“菲爾·魯爾告訴我了。”
談話到此突然中斷,冷靜了片刻。車子遇到紅燈在下一個路口停下,帕米拉羞怯地伸出兩個指頭摸了摸亨利白色軍服上的肩章。“現在怎樣稱呼你好呢?準將?”
“上校,上校,”塔茨伯利從後面座位上發出低沉的聲音。
“四條美國杠杠,誰都懂。你講話可要注意禮貌,這位仁兄正在成為這次戰爭的‘豪斯上校’①。”
①愛德華·曼達爾·豪斯(1858—1938),美國外交官,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是威爾遜總統的特使。
“噢,你說的對,”帕格說,“你是說我將成為大使館裏的翻閱文件的公務員。這是動物的最低級形式的生活。更準確些,應該說是植物的最低級形式的生活。”
帕米拉很熟練地開車穿過康涅狄格大街和馬薩諸塞大街擁擠的交通。他們到達大使館的時候,雨已經停了。黃昏的陽光從黑雲下射出,照耀着盛開的粉紅色的石南屬花堤,也照耀着一排淋濕了的汽車和川流不息地走上台階的客人。帕米拉這輛車飛快地到達和突然剎車使得幾個華盛頓警察直朝它瞪眼,但也沒說什麼。
“很好,很好,暴風雨後出了太陽,”塔茨伯利說。“這對可憐的老英國是一個好兆頭,對不對?有什麼消息嗎,亨利?你在白宮聽到什麼特別新聞沒有?聽說德國人正拚命向海岸線進攻,是真的嗎?電傳打字機消息說,德國人把法國第九軍打得落花流水,我確信他們一定會把盟國的戰線切成兩段。我在柏林和你說過,法國是不準備抵抗的。”
“聽說他們準備在蘇瓦松一帶進行反攻,”帕格說。
塔茨伯利臉上做了個怪樣,表示懷疑。他們進到裏面,等待和主人握手的客人在下面排成一條長線,正沿着一道壯麗的樓梯向上走,他們也排在後面。塔茨伯利說:“我感到奇怪的是,德國入侵比利時和荷蘭這件事竟然沒引起任何反應。世界只不過打了個哈欠。這說明二十五年以來人類倒退了多遠。你想想看,在上一次大戰,強佔比利時被看成是震撼世界的暴行。現在人們從一開始就認為德國人反正一點不知羞恥,反正非常野蠻。你知道,這反而成為對他們非常有利的條件。我們這一方反倒絲毫不能象他們那樣自由行動。”
在鋪着紅地毯的寬闊的樓梯頂端,今晚的主賓(一位面孔乾瘦、紅潤、年在五十歲左右的男人,穿着剪裁非常合體的雙排扣、大翻領的黑色外衣)和大使一起站在國王和王后的巨幅畫像下面跟客人們握手,他心情緊張,不時地老要去摸摸他那鬈曲的金色頭髮。
“你好,帕姆?你好,韜基,”他說。
“勃納—沃克勛爵,維克多·亨利上校,”塔茨伯利說。帕米拉繼續往前走,消失在人群中了。
鄧肯·勃納—沃克向帕格伸出他那看上去很軟但實際上很硬的手,同時用另一隻手去撫平他的頭髮。
“勃納—沃克來這裏是為了看看你們有沒有什麼當作廢鐵的舊飛機扔在那裏,可以讓他撿一些回去,”塔茨伯利說。
“是的,出最高價錢。”這位面色紅潤的男人說。稍微向這個美國人笑了笑,很快轉過去跟別人握手。
塔茨伯利一瘸一拐地和帕格一起穿過兩大間煙霧騰騰的客廳,把他介紹給許多客人。在第二間屋裏,一對對男女隨着三位樂師奏出聲音微弱的音樂在一個角落裏跳舞。參加招待會的女人打扮得非常入時,有些很漂亮;男人女人一樣,似乎都很快樂。維克多·亨利想到戰爭消息,覺得這個場面很不協調。他把他的想法告訴了塔茨伯利。
“可是,亨利,你要知道,整天愁眉苦臉殺不死一個德國人。可是和美國人交朋友倒可能有點兒幫助。帕姆到哪裏去了?我們坐一會吧,我站了好幾個小時啦。”
他們看見帕米拉和萊斯里、娜塔麗·傑斯特羅坐在一張大圓桌旁喝酒。娜塔麗仍然穿着那身黑色衣服;據帕格所知,她就是穿着這身衣服來華盛頓的,除了一個藍皮包外,沒帶任何行李。她面色憔悴地朝他笑了笑說:“狹小的世界。”
帕米拉向她父親說:“爸爸,這就是娜塔麗·傑斯特羅,跟亨利上校的兒子一起漫遊波蘭的那位姑娘。”
斯魯特站起來一面跟塔茨伯利握手,一面說:“韜基,也許你可以回答我們爭論的問題。你認為意大利現在參戰的可能性有多大?”
“現在還不會。墨索里尼要等到法國差不多完全停止呼吸時才會參戰。你問這個幹什麼?”
娜塔麗說:“我有一個年老的叔叔在錫耶納,得有個人去把他接回來,家裏沒有別人,只有我來辦這件事。”
斯魯特說:“我跟你說過,埃倫·傑斯特羅自己完全有能力離開那裏。”
“埃倫·傑斯特羅?”塔茨伯利以詢問腔調說,“《一個猶太人的耶穌》?他是你的叔叔?怎麼回事?”
“你跟我跳舞好嗎?”帕米拉向帕格說,很快站了起來。
“當然好,”他知道她很不喜歡跳舞,所以有點困惑不解,但是他還是握着她的手,穿過擁擠的人群,朝樂師那邊舞去。
當他用手摟着她的腰時,她說:“謝謝你,剛才菲爾·魯爾正朝這個桌子走來,我討厭他。”
“誰是菲爾·魯爾?”
“噢——很長一個時期他是我生活圈裏的那個人。時間實在太長了。我在巴黎遇到他。他當時和萊斯里·斯魯特住一屋。他也在牛津大學呆過,當時萊斯里是獲得羅茲獎學金的學生。菲爾現在是新聞記者,而且是個非常出色的記者,但卻是個壞蛋。他們兩人很相象,一對十足的浪蕩公子。”
“真的?我還以為斯魯特是個有頭腦、沉着的那種人。”
帕米拉的薄薄嘴唇抿起來一笑。“難道你不知道他們是什麼壞事都幹得出的人嗎?這些傢伙,他們的靈魂象壓力鍋一樣包得緊緊的。”他們沉默地跳了一會。她的舞步仍象以前一樣笨拙。她很高興地說:“我已經訂婚了。”
“我注意到你手上的戒指。”
“幸虧我沒等你那個海軍飛行員兒子,對不對?”
“你沒有向我作過任何錶示,不然的話我本來可以促成一下的。”
帕米拉笑起來了。“如果那樣,現在就會完全不同了。娜塔麗真的要嫁你另一個兒子,是嗎?好了,兩個待娶的亨利都已經有歸宿。我採取行動還算很及時。”
“你那位是做什麼的,帕米拉?”
“怎麼說呢。台德這個人很難形容。他叫台德·伽拉德,出身於諾思安普敦郡的一個世家。他很好看,溫柔得象只羔羊,有點瘋狂。他本來是個演員,可是幹了沒多久就參加了皇家空軍。他才二十九歲,作為飛行員可就顯得太老了,他現在隨着旋風式戰鬥機中隊在法國作戰。”
又沉默了一會,帕格說:“我想你大概不喜歡跳舞,特別是不喜歡和美國人跳舞。”
“我的確不喜歡跳舞,可是跟你跳倒很從容,你也不那麼苛求。年輕人現在跳一種‘顛舞’,簡直是發瘋。有一次他們抓住我跳,差不多把我的牙齒都顛鬆了。”
“我的舞步是標準的一九一四年式的。”
“可能我的也是,或者說也應該是。哎呀,糟了。”她說,這時音樂速度變了,有些青年男女開始一上一下地跳起來,“這回就是‘顛舞’了。
他們離開舞池,走到休息室在一張紫色軟絨長沙發上坐下,沙發上面掛着一幅顏色鮮艷但畫得不好的瑪麗王后畫像。帕米拉要了一支煙,抽了幾口,一隻胳臂放在膝上。她穿的古銅色花邊的衣服剪裁得很低,露出一小片光滑而白皙的胸脯。在“不來梅號”大郵船上時,她頭髮梳向後面結成一個厚厚的髮髻,現在則波浪似的披在肩上,褐色而有光澤。
“我非常想回國參加空軍婦女輔助隊。”他沒有作聲。她把頭轉過來。“你的意見怎樣?”
“我?我贊成。”
“真的?這可是十足的不忠,是不是?韜基在這裏為英國擔任着極為重要的工作。”
“他可以另外找個秘書。你那位幸運的皇家空軍人員在那裏哪。”她聽到“幸運的”這三個字時臉就紅了。“不那麼簡單。韜基的眼睛看久了感到酸痛,他喜歡口授和別人念給他聽。他辦公時也很特別,還在澡盆里工作等等。”
“那隻好讓他稍微改一下這些怪毛病了。”
“可是把他扔在這裏不管,這樣做好嗎?”
“他是你的父親,不是你的兒子。”
帕米拉的眼睛閃閃放光,看了他一眼。“可是,我要真的這樣做,塔茨伯利就要有一兩個星期變成李爾王。‘一個負心的孩子,比毒蛇的牙齒還要更使人痛入骨髓!’——雖然如此,可是我想爸爸會覺得自己扮演這個角色也還是挺有意思的,也許咱們現在該回到他那裏去了,亨利上校。”
他們站起來向那間大客廳走去時,他說:“為什麼不叫我帕格?認識我的人都這麼稱呼我。”
“知道。我聽到過你妻子這樣稱呼你。這個名字是什麼意思?”
“是這樣。在海軍學校時,凡是姓亨利的一般都被稱作帕特里克,就象姓羅茲的都被你作杜斯特一樣。但是在高班裏已經有一個帕特里克·亨利了。我當時是一年級的拳擊手,因此我就得到了‘帕格’這個標籤。”
“你會打拳?”她的眼睛打量着他的肩膀和胳膊。“現在還打嗎?”他咧嘴笑了。“太累人。現在有空的時候我就打打網球。”
“噢?我網球也還可以。”
“那太好了。如果我去倫敦,也許我們可以打一局。”
“你是要——”她猶疑了一下。“你有可能來倫敦嗎?”
“並不是不可能。看見他們了,在盡那邊,”帕格說。“天啊,屋子裏這麼亂糟糟。”
“娜塔麗似乎心情不好,”帕米拉說。帕格說:“她剛死了父親。”
“噢?我還不知道這事。她越長越漂亮了,這可是真的,肯定要嫁給你兒子了,是嗎?”
“看來是這樣。在這個問題上也許你可以給我出點主意。我覺得對他來講,她年歲太大了,人也太機靈,除了他們兩人瘋狂地相愛着這一點之外,差不多沒有任何其它合適之處。這一點當然是個條件,但不能單憑這一條。”
“也可能不會成功。說不定以後還會發生很多問題,”帕米拉說。
“你還從來沒見過拜倫。如果你看見他,你馬上就會明白我的意思,他確實還是個娃娃。”
她很調皮地看了他一眼,輕輕拍了他胳膊一下。“你在這個問題上講話真象個做父親的。”
塔茨伯利和斯魯特正在激烈地爭論着,娜塔麗在一邊憂鬱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我根本就沒說他欠着英國什麼。這不是爭論的中心。”塔茨伯利說,把空杯用力往桌上一放。“作為美國人民的領袖,他有責任向人民敲起警鐘,叫他們開足馬力,如果想要他們避免一場災禍的話。”
“他不是在芝加哥作了那篇關於隔離的演講嗎?”斯魯特說。“那是兩年多以前的事了,有人指責他是戰爭販子,他現在仍然在努力用行動來洗刷他自己。一個領袖不能一個勁兒往前跑,一拐彎就不見了。人民對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惡感還未消除,而現在,由於法國和英國的愚蠢政策,又發生了一場世界大戰。現在不是唱《到那邊去》①的時候了,韜基,再唱那個已經不管用了。”
①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美國赴歐作戰的士兵所唱的軍歌。
“在羅斯福等待時機的時候,”塔茨伯利說,“希特拉已經佔領了半個世界。帕米拉,好孩子,給我再拿杯酒來,我的腿痛得厲害。”
“好的,”帕米拉很聽話地走向酒櫃。
塔茨伯利轉過來向亨利說:“你了解納粹。你說,羅斯福經得起這麼等下去嗎?”
“他除了等待之外還有什麼其他辦法?幾個月以前,在向你們出售槍炮的問題上,他遭到國會的反對。”
“幾個月以前,”塔茨伯利說,“希特拉還沒有佔領比利時、荷蘭和法國,還沒有出現和你們隔水相望的局面。”
“這水面可是寬得很,”帕格說。
斯魯特象個教授那樣,用一隻手的一個指頭慢慢敲打另一隻手上的兩個指頭。“韜基,我們回顧一下一些基本問題。舊的政權根本不能適應工業的時代,它們就像死的文字和脫下來的皮一樣,是僵死的東西。歐洲開始動起來,先是用多次的大屠殺——這是歐洲解決問題慣用的辦法,第一次世界大戰就是這麼回事——然後採用左的或右的暴虐行為來取代這些古老政權。法國簡直已經僵化和腐爛了。英國一方面用小恩小惠的辦法安撫工人,另一方面仍然象過去一樣,輕鬆愉快地過着他們那種貴族老爺式的尋歡作樂的生活。與此同時,羅斯福倒是把世界的造反精神融化到立法中去了。他使得美國成為唯一具有生命力的現代自由國家。這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用一場和平革命把馬克思的學說掏空了。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能夠完全理解這一點,要到二○○○年他們才會著書論述這個問題。正因如此,美國是自由人類的後備力量。羅斯福深知這一點,所以他行動緩慢持重。它是最後的可以動用的後備力量,是最後的也是最好的希望。”塔茨伯利拚命皺蹙着他那粗眉大眼的臉,表示不同意。
“等等,等等,等一等。首先,‘新政’中沒有任何一項出自這個偉大的革命頭腦,新的思想是在政府更換時隨着新人流入華盛頓的,而且都是派生的思想,大部分是從我們這些腐朽的、過着尋歡作樂生活的人那裏搬來的。在社會立法方面,我們遠遠走在你們前頭——啊,謝謝你,帕姆——還有,行動的緩慢持重可能是一種較好的政治方針,但是在戰爭時期,這種做法就會帶來災難。如果我們一個時期只有一個國家跟德國作戰,那麼我們也就會一個個地分別倒下去。這對於英語國家來講,是非常愚蠢的下場。”
“我們買了戲票,你和我們一起去吃飯吧。”斯魯特說著,站了起來,並把一隻手伸給娜塔麗,她也站了起來。“我們到愛斯加戈餐廳去。”
“謝謝你,我們一會兒和勃納—沃克勛爵一起吃飯。並且希望把帕格·亨利也騙了去。”
斯魯特請娜塔麗吃了一頓華盛頓最豐盛的晚餐,還喝了香檳酒,又帶她到國家大劇院看了一場喜歌劇。然後把她帶回到他住的公寓,懷着僥倖的心理。他抱着一般男人所習慣的想法,認為只要一切順利,他可以在一個晚上就把她重新奪回來。她曾經一度象奴隸般地崇拜他;這樣一種感情怎麼可能消失呢?最初他只把她看作自己的又一個虜獲物。他一直為自己計劃着一樁審慎的婚姻,花天酒地玩夠之後,在三十多歲時娶一位富裕的或出身名門望族的姑娘做妻子。現在娜塔麗·傑斯特羅引起他的狂熱,早把一切審慎的打算拋到了九霄雲外。萊斯里·斯魯特在他一生中從來沒有需要任何東西象需要娜塔麗·傑斯特羅那樣迫切。她現在這種憂鬱的神情和瘦弱的樣子,特別具有誘惑力。他非常樂意和她結婚,或是做任何事,只要能把她奪回來。他打開房門,扭亮電燈。“上帝,差一刻一點了,戲真長,喝點兒什麼嗎?”
“我也不知道。我明天還要去紐約的幾家法院到處查找埃倫的證件呢,我最好早點睡覺。”
“讓我再看看他的信,娜塔麗。你去配兩杯酒。”
“好吧。”
斯魯特把鞋、上衣和領帶都脫掉,躺到一個有扶手的椅子上,戴上黑邊眼鏡,然後仔細看起信來。他從牆上拿下一本又一本書——厚厚的綠皮政府法令索編——一面喝酒,一面看。在沉默中,只聽見兩隻酒杯里的冰塊碰撞的聲音。
“過來,”他說。
燈光下,娜塔麗坐在他的椅子扶手上。斯魯特拿着一本書,指給她看國務院關於在國外居住五年以上的歸化公民的規定。這類歸化公民喪失了美國國籍,但是書內列舉了七種例外,其中有些似乎符合埃倫·傑斯特羅的情況,如居住國外是由於健康的原因;再如本人年齡超過六十歲,已經退休,在國外居住期間和美國保持聯繫。
“埃倫有兩個問題比較麻煩,”斯魯特說。“首先關於他父親的歸化問題,有一點是含糊不清的。要是埃倫當時已經成年,哪怕過了一星期或者一天,那麼從法律上講,他就不算是美國人,而且從來就不算是美國人。即便他那時候是美國人,他也還有這個在國外居住五年以上的問題。你知道,有一次我曾經向他講過這個問題。我當時勸他應該回美國住上幾個月。因為自從納粹在德國掌權后,許多護照都在這個問題上發生麻煩,這類事我見的實在太多了。”斯魯特拿着酒杯走進他的小廚房,又配了點酒,隨後又繼續說:“埃倫簡直是個糊塗蟲。但是這樣的人遠不止他一個,美國人對自己國籍的不關心和糊塗,簡直到了令人難以相信的地步。在華沙,每個星期都有十幾起這種麻煩事情發生。現在,最好的辦法是讓國務卿向羅馬領事館打個招呼。招呼打到了,埃倫的問題就解決了。”他穿着襪子走到睡椅那裏,遞給她一杯酒,坐在她旁邊。“但是打算通過正常途徑解決任何技術性的問題,不論問題多麼小,我連想都不敢想。歐洲來的這類案件堆積如山,可能埃倫還得等上一年半。因此我認為你到布朗克斯區各法院去查找有關他的僑民登記和他父親歸化的記錄沒有什麼實際意義。現在還不需要這樣做。埃倫究竟還是個有名的學者,我希望國務卿看到這些漫不經心的教授們所乾的蠢事時會覺得好笑,搖搖頭,然後給羅馬寫一封信。明天早上我首先去辦這件事。他是個正派人,這個應該可以辦到。”娜塔麗瞪着眼看他。他說:“怎麼了?”
“噢,沒什麼。”這個姑娘一下子喝下半杯酒。“結識一個與重要人物相識的人的確有好處,對不對?可是,我如果要在華盛頓呆到周末,我就得找個旅館住,萊斯里,今晚住這裏,以後可不行,就連今晚我都覺得挺彆扭。也許還有幾家旅館可以再問問。”
“去問吧。我已經打了一個小時的電話啦,五月份在華盛頓住旅館根本不可能。這裏正在開四個大會。”
“如果拜倫知道,那可糟了。”
“難道他不相信我睡在長椅上?”
“如果他知道了,他只好這麼相信。萊斯里,你想想辦法,讓我獲得去意大利的許可,好嗎?”
他的嘴閉得緊緊的,搖搖頭。“我跟你說過,國務院正在勸美國人離開意大利呢。”
“可是我要不去,埃倫就回不了國。”
“為什麼?腳踝骨折又不是殘廢不能走路。”
“他就是不肯鼓起勁頭來離開那裏。你知道他那脾氣。他總是過一天算一天,磨磨蹭蹭,心存僥倖。”
斯魯特聳聳肩說:“我看你想到那裏去並不是為了幫助埃倫,其實不是這樣。只不過是為了躲開這裏而已,娜塔麗。你要躲開這裏是因為你感到對你那個潛水艇男朋友很不理解,也因為你失去父親感到傷心。實際上,你現在不知道自己下一步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你倒好象挺聰明!”娜塔麗砰的一下把還有一半酒的杯子放在桌上。“明天一早我就離開這裏,斯魯特,哪怕到女青年會去住,我也得走。但是我會先給你準備好早點。你的雞蛋仍然要煎成兩面黃嗎?”
“我的習慣沒有多大改變,親愛的。”
“晚安,”她使勁把卧室的門關上。
半小時后,斯魯特穿着睡衣,外面罩了一件浴衣,輕輕敲她的門。
“有事嗎?”娜塔麗的聲音倒還和善。
“開開門。”
她那塗著油膏泛紅的臉微微帶着一點笑容,穿着她當天下午買的一件睡衣,外面罩着一件斯魯特的寬鬆下垂的藍色長袍。“怎麼,又想起什麼事了?”
“喝杯睡前酒好嗎?”她猶豫了一會兒。“也好,我一點都不困。”
萊斯里·斯魯特愉快地哼着歌曲走進廚房,不一會兒就拿來兩杯很濃的威士忌蘇打。娜塔麗坐在睡椅上,兩臂交叉着,她的臉在燈光照耀下顯得很鮮艷。
“謝謝,坐下,萊斯里。別踱來踱去的。你剛才挖苦拜倫的話是很卑鄙的。”
“難道我說的不是事實嗎,娜塔麗?”
“好吧,咱們就來談談事實。納粹已經向外擴張,作為一個外交官,現在娶個猶太老婆是不是比一年前更不需要考慮了?”
斯魯特的愉快神色突然消失了。“我從來也沒想到過這一點。”
“你不需要想到這點。現在你聽着,親愛的,你可以給我喝強烈的威士忌酒,可以在留聲機上放《這不叫愛情》的唱片,或者干其它類似的事,可是你真正的意思是不是想要我邀請你進卧室?老實說,幹這種事是很不體面的,我沒有這種心情。我已經愛上別人了。”
他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你講話毫無顧忌,娜塔麗,你一向如此,一個姑娘這樣,實在不高雅。”
“我第一次表示願意嫁給你的時候,你也這樣說過,親愛的。”娜塔麗站了起來,呷着她的威士忌酒。“我的天,這酒可真厲害。你簡直是只狼。”她在查找書。“有什麼書可看?啊,格萊罕姆·華雷斯,我就要看他的書,半小時以後我就會睡著了。”
他站在那裏,把手放在她的雙肩上。“我愛你。我將永遠愛你,我要用一切辦法把你奪回來。”
“那很好。萊斯里,我必須去意大利把埃倫接出來。真的不騙你!我覺得很對不起我的父親。就在他死的那天,他還在為埃倫擔心。也許這是一種很好笑的贖罪方式,可是我一定得把埃倫安全地接回來。”
“只要辦得到,我一定給你辦。”
“這麼說就對頭了。謝謝。晚安。”她輕輕吻了他一下,走進卧室,把門關上。雖然他又看了很長時間的書,又喝了點酒,但是沒有再去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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