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四天以後,娜塔麗一清早飛奔到使館後院找拜倫,跑得連頭髮和裙子都飄舞起來。他正在後院銷毀空白護照和一疊疊簽證申請書。使館有幾百張這種栗色護照,此刻都緩緩化作煙塵。這些東西一旦落到德國人手裏,他們就會利用它派遣間諜和破壞分子潛入美國。成堆的簽證申請書因為足以證明猶太人身分,也排在銷毀名單的最前列。申請書上常常別著美元,拜倫原來打算翻閱一下,現在可顧不上了。他的任務就是儘快把這些東西都燒成灰,連自己在燒鈔票也毫不在乎。
“快。快跟我走。”娜塔麗喜氣洋洋地說。
“上哪兒去?”
“你就來吧。”
前門口停着一輛有司機駕駛的黑色轎車,斯魯特坐在一個皮膚紅潤、頭髮灰白的胖子身邊。“喂,這兒,拜倫!”斯魯特的聲音也顯得特別高興。“這位是瑞典大使。大使,拜倫·亨利的父親是我們駐柏林的海軍武官。帶他一道去也許好一點。您覺得怎麼樣?”
大使用乾淨的小手擦了擦蒜頭鼻子,精明地朝拜倫打量一下。“好極啦。的確好極啦,也許他還能做點筆記。”
“我也這麼想。上來吧。拜倫。”
即使給斯魯特輸了血,他的臉色也不會更好了。拜倫一小時前剛跟他交談過,那時候他還跟平常一樣,臉色灰白,脾氣固執,意氣消沉。他整天在大使館裏愁眉苦臉,不斷地吃藥,簡短地回答別人的問話,一連好幾個小時把自己鎖在辦公室里。自從旁邊一座樓房中了一顆炮彈、炸死了十個波蘭人以後,斯魯特就變成了這副樣子。拜倫猜測,因為責任重大,把這位代辦壓垮了。可是此刻,他臉上有了血色,他的目光炯炯有神,就連他煙斗里冒出的一縷藍煙也顯得很輕快。當拜倫坐到汽車後座上的時候,娜塔麗突然對大使說:“我能去嗎?我總是跟拜倫一道出去的。”
斯魯特愁眉苦臉地搖了搖頭。大使懷着男性的興趣,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娜塔麗穿一件綠色綢衣,套着一件粉紅色舊羊毛衫,這身衣服是她未加思索隨手從箱子裏抓出來的。這身打扮使她顯得俗不可耐,但富於誘惑力。“可是,親愛的,您不害怕嗎?”
“怕什麼?”
“怕炮聲。我們去勘察一條安全撤退的路線。”大使的英語說得很慢,但說得很好。他把一隻粉紅色的小手放在打開的車窗口,不管圍城不圍城,他的指甲總是修得閃閃發光。
“我們很可能到離前線很近的地方。”
“我聽過炮聲。”
大使朝拜倫微微一笑。“怎麼樣,讓您的朋友跟我們一道去嗎?”他一邊說,一邊讓出地方給她坐。斯魯特什麼也沒有說,只是不耐煩地嚼着他的煙斗。
汽車一顛一簸、彎彎曲曲地向河邊駛去。華沙在過去四天中受了很大破壞。一股強勁的風吹散了硝煙,柔媚的朝陽使街道上呈現出一種帶諷刺意味的太平景象。但是,到處都可以看到被破壞的建築物。成千扇窗被炸掉了,窗口暫時釘上淡黃色的膠合板。華沙城只剩下一片硝煙,到處是水泥屋架和黃色的膠合板。行人路、排水溝都被破壞,彈坑累累,主要交叉路口都設置着坦克陷阱和防禦工事。在這些交叉路口上,都有神經緊張的士兵,惡狠狠地瞪着眼睛,舉着機槍,手指扣住扳機,攔阻汽車。周圍還能看到一些其他的人。遠處響着隆隆的炮聲。每當士兵放下槍,准許他們通過的時候,斯魯特總是哈哈大笑。
“我簡直不能相信,”汽車駛到維斯杜拉河上一座擠滿汽車、卡車和自行車的石橋的時候,他這樣說。“這一切都還依然存在。德國人不是已經炮轟整整兩個星期了嗎?”
“是啊,你知道,他們的破壞力並不象宣傳的那麼厲害,”瑞典大使說。“打的也不是那麼准。”
汽車駛上架在褐色的寬闊河面上的石橋。橋下,河水在華沙和東郊布拉赫(那兒是一片矮房和綠林)之間靜靜地奔流。他們背後,華沙城映着硝煙瀰漫的藍天,沐浴着陽光,遠遠看來,越發顯得安然無恙;這座宏偉的京都,有寬闊的馬路、巴洛克式大教堂圓屋頂、高聳入雲的工廠煙囪和許多濃煙滾滾的黑色煙柱,看起來簡直象太平時代一座工業城市裏繁忙的一天,只是有些地方冒出滾滾的黃色火焰,地平線上閃耀着象夏天閃電一般的火光,以及從遠處傳來的隆隆炮聲。幾輛載着士兵的公共汽車從汽車旁邊駛過,士兵們在車上唱歌,開玩笑,有的還朝娜塔麗招手,衝著她叫喊。也有許多士兵騎着自行車向同一方向奔馳。
“他們都上哪兒去?”娜塔麗說。
“當然是上前線,”大使說。“這可是一場真正的戰爭啊。他們離開炮位,回家吃一頓午餐或晚餐,或者跟老婆睡一覺,然後再搭公共汽車返回前線打德國人。內戰時期我在馬德里,當時馬德里就是這樣。”
“我們得走多遠?”斯魯特說。在河上,從布拉赫傳來的炮聲更響了。
大使噘起嘴唇。“我說不上來。我們得找到校園前邊有一隻石鵝的校舍,過了路邊一個神龕以後大概還有一百碼。”
過河以後,他們看到一片廢墟。一路都是頹垣殘壁、被燒毀的樹木和倒下的樹桿。狹窄的柏油公路遭到炮火嚴重破壞,他們不得不經常繞到土路上行車。當轎車沿土路行駛的時候,隱蔽在樹林裏的一門波蘭重炮突然轟地一聲打響了。司機一閃車,從一棵樹旁邊擦過去,車裏的人都從座位上跳起來。“我的天!”斯魯特說。汽車穩定了一下,順着布拉赫一片綠樹成蔭的平原駛去。他們經過一所房子,屋頂正熊熊燃燒,全家人都站在外邊沮喪地觀看着。每隔兩三分鐘他們周圍就響起很強烈的爆炸聲。有時他們能看到樹林裏炮口噴出的火焰,但是看不見炮身。有時他們看到波蘭炮手在樹林裏緊張活動。這一切至少使拜倫感到新鮮、興奮,而且他們似乎在非常安全的情況下欣賞戰場的風光,只是為了避開彈坑,汽車才不得不在雜草叢生的地路上顛簸。可是,突然一顆德國炮彈嗖——地一聲飛過來,轟隆一聲在汽車附近爆炸,被掀起的泥塊簌簌地落到汽車頂上。斯魯特說:“啊呀,老天爺!我們現在可是在前線了!”
“是啊,拐過彎去大概就是學校,”大使說。但是,轉過彎以後,他們只看見一個骯髒的院子,周圍是四所木屋,幾頭豬被炮聲驚動,在院子裏亂竄。再往前,筆直的柏油路繼續通向茂密的樹林,硝煙瀰漫,擋住了視線。斯魯特說:“請停車。”
大使回頭看了他一眼,用發紅的手擦了擦鼻子,讓司機停車。汽車在路邊停下。
“我簡直不相信,”斯魯特用拳頭攥住煙斗,做了個手勢說。“我們現在真是象你說的,在炮兵陣地。你能斷定我們沒走錯路,這會兒不是在德國陣地的後方嗎?”大使噘起嘴。“我相信我們現在離開石橋頂多三英里路。”斯魯特一陣哈哈大笑,猛地用煙斗捅了捅娜塔麗和拜倫。
“我可要對這兩個年青人負責。我不能讓他們冒這種危險。”
兩輛滿載着士兵的破舊公共汽車隆隆駛過,車頭還掛着行駛線路的號標牌,車身兩邊都貼着褪了色的電影廣告。士兵們都在唱歌,有幾個從窗口向停着的轎車揮手,用波蘭語講俏皮話。
“我們肯定不是在德國陣地的後方,”大使說。
“但是,我們無論如何要把這兩位公民送回華沙,”斯魯特說。“對不起,咱們誤會了。”
娜塔麗大聲說:“可是為什麼?沒有任何理由要送我們回去。我好得很呢。”
“恐怕時間來不及了。”大使若有所思地摸了摸眉毛說。
“大概不到一小時就要停火。我們一回去,我就得立刻召集我的那批人。”
“我也要召集。但是,中立國人員安全通過火線反正是由波蘭和德國作出保證的。”大使看了看錶。“拉科斯基上校要求我們預先察看路線。我看最好還是繼續往前走吧。”轟,轟,又是兩發重型炮彈在樹林裏爆炸,一發落在左邊,一發落在右邊。司機開始發動汽車。
“等一等!”司機扭過頭來,斯魯特面色煞白,嘴唇直發顫。“大使,我要求您至少先把我們送回橋邊。在橋上我們也許能截到一輛卡車或公共汽車。”
“可是,親愛的先生,您也得察看路線呀。我們的人員以後很可能會在樹林裏走散。”
拜倫覺得心裏直作嘔。儘管大使的態度很有禮貌,但也遮蓋不住發生的這一切,斯魯特是代表美國的。拜倫於是說:“萊斯里,你說得非常對,應該讓娜塔麗避一避。這樣吧,你護送她到木屋那邊等我們,好不好?我可以跟大使去探路。”大使立刻高興地說:“這主意太好了!我們去一趟,我看,十分鐘或一刻鐘就能回來。”
斯魯鬥打開車門,下了車。“走吧,娜塔麗。大使,我們
在有綠色窗檔的那所小屋裏等你們。我看見窗口有一個婦女。”
娜塔麗卻坐着不動,看看斯身特,又看看大使,嘴角露出不快的表情。最後大使操着生硬的歐洲口音對她說:“親愛的,請您照我們說的那樣做吧。”
她猛地跳下車,砰地一聲關上車門,就朝木屋跑去。斯魯特連喊帶叫,緊跟在背後追她。轎車沿着小石子路疾馳而去。前面煙霧淡薄一些。車行了不到半英里路,就看見一個神龕,那是一個木棚,裏邊有一個油漆得很俗氣的耶穌木雕像,釘在金色的十字架上;離神龕不遠就是一所學校。校舍前邊有一隻石鵝,周圍栽着紅花,幾個士兵在石鵝旁邊聊天,散步,抽煙。拜倫心裏想,要是萊斯里·斯魯特能再堅持那麼三四分鐘,也不至這樣出乖露醜。土塊往汽車頂上掉的那一刻,真是他倒了霉。拉科斯基上校一見瑞典大使,就興沖沖地奔出來擁抱他。拜倫覺得,他情緒好得幾乎有點不真實,參謀部里的軍官們面對着掛在牆上的一張前線軍事地圖所標出的壞消息,也顯得過分輕鬆:地圖上的華沙城已被一個很粗的大紅圈完全圈住了。校舍的另外幾面牆上掛着色彩明亮的幼兒園的圖畫。拉科斯基身材魁梧,蓄着亞麻色山羊鬍,一隻大酒糟鼻,一看就知道生活上養尊處優;他領着客人走出後門,順着一條鋪滿樹葉的小路,來到混凝土構築的炮兵陣地,滿臉鬍子、渾身污泥的士兵,打着赤膊在碼炮彈。上校打手勢要客人繼續朝前走,自己爬上一個不太陡的水泥斜坡,然後登上沙袋。拜倫跟在大使後邊。他們眼前是一片林木茂密的平原,向東綿延,可以看到疏疏落落的房舍、農場和三個相距很遠的教堂尖頂。拜倫知道那一股股濃煙是從德國炮兵陣地噴出來的。
大使和上校爬上坡后,氣喘吁吁,指着教堂尖頂滔滔不絕地講起來。大使還匆匆做着筆記,偶爾翻譯一些給拜倫聽。根據停火協議,他說,中立國難民將在沒有波蘭人護送的情況下,穿過火線到達德國防地,要朝最遠那座教堂的方向走,德國國防軍會派卡車在那裏接他們。拉科斯基上校擔心有些難民可能因為小路的路標不清楚,走到通向另外一座教堂的那條路上,結果德國人保證的兩小時休戰期滿,他們就會處在作戰雙方交叉的火力下。因此,他請瑞典大使出來,事先把路線勘察好。
“他說,”大使合上記事本,對拜倫說。“從那座瞭望塔上看得最清楚,能辨出通往坎托洛維茨教堂的幾條路。”
拜倫望着聳立在學校操場旁邊的一座細高木塔。有一架狹窄的梯子通到一個有鐵遮棚的方台,他看見台上有一個戴鋼盔的士兵。
“那我上去看看,怎麼樣?也許我能畫出一張草圖。”
“上校說,德軍的火力很注意這座塔。”拜倫輕蔑地咧嘴一笑。
大使親切地微微一笑,把記事本和鋼筆遞給他。拜倫連忙跑過去,爬上梯子,破舊的木塔隨着他的腳步直搖晃。從塔上看周圍的地形一目了然。他能看到穿過這片無人地帶通向遠處教堂的每一條路和一些彎彎曲曲的棕色小路的每個岔口。值勤的士兵放下望遠鏡,獃獃地望着這個身穿翻領衫和一件寬大毛衣的美國青年,只見他用手按住被風吹得亂舞的紙張,正往大使的記事本上畫草圖,每條不通教堂的岔道都打上“×”,還草草標出撤退路線周圍的另外三座教堂。當拜倫把草圖遞給士兵看時,士兵點點頭,拍了下他的肩膀。
“OK,”的說著,咧嘴一笑,因自己能說美國話而感到得意。
汽車駛到時,娜塔麗正交叉着雙臂倚在茅屋的敞開的門上。她急急地朝汽車奔去,不一會兒斯魯特就跟了過來,他先向一個裹着頭巾、穿着一雙笨重靴子的老太婆說了再見。汽車返回華沙的路上,大使講述了他們視察前線以及拜倫冒險攀上木塔的情況。這時拜倫正把記事本放在膝蓋上繪圖。
“畫四份我想夠了吧?”他對大使說。
“我想足夠了。謝謝你。”大使接過記事本。“也許我們來得及油印一些。畫得很好。”
娜塔麗握住拜倫的手,放到自己膝上。她坐在他和斯魯特中間,緊緊握住他的手指,半睜着烏黑的眼睛,嚴肅地望着他。他的手背隔着一層薄薄的綠衣服,感覺到她大腿的肉體和隆起的吊襪帶。斯魯特一面泰然自若地抽煙,望着窗外,跟大使談如何召集和運送撤退人員,一面卻不斷地拿眼瞟着姑娘膝頭上緊握着的兩隻手。他臉色蒼白,下巴上有一塊肌肉在皮膚下邊抽動。
使館裏人聲嘈雜,一片忙亂。市長辦公處剛剛通知,確定在一點停火。波蘭軍用卡車要把這批美國人送到出發地點,每人可以攜帶一隻手提箱。人們繼續奔忙。住在使館外邊的美國人都一一接到電話通知。滿樓都散發著一股燒紙的氣味,樓道里一塊塊黑色的紙灰到處亂飛。
在地下室里,馬克·哈特雷的床緊挨着拜倫的床。拜倫發現他拱着背,雙手抱着頭,坐在一隻捆好的皮箱旁邊,用手指夾着一支已經熄滅的雪茄。“準備好了嗎,馬克?”
哈特雷臉色陰沉,眼睛突出,露出驚慌的神色。“拜倫,我的名字是霍洛維茨。馬文·霍洛維茨。”
“別胡說,他們怎麼會知道這個?”拜倫從他自己的小床底下拖出一隻安着彈簧鎖的破提包。
哈特雷搖搖頭。“我不知怎麼了。一定是發瘋了。我從來沒有想到會出這樣的事。我不知道自己想些什麼。也許羅斯福會讓我們乘軍用飛機離開。很可能這樣。我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心神不定。我們會落到德國人手裏。德國人。”
“把這個放在你的提包里,”拜倫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抽出一本照封皮的舊書給他。“打起精神來。你是一個美國人,不就完了。一個名叫哈特雷的美國人。”
“我天生就是一副霍洛維茨家族的面孔和霍洛維茨家族的鼻子。這是什麼?《新約全書》?要這幹什麼?”
拜倫把封皮上印着一個金色十字架的書拿過來,把署有自己名字的扉頁小心翼翼地撕掉。“當一個虔誠的基督徒吧。把這拿去。別坐在這裏發愁了,去幫羅蘭遜銷毀文件吧。”
“我要是有我自己的《聖經》或祈禱書就好了,”哈特雷含含糊糊地說著,把提包打開。“我自從按照神的旨意學法律之後,就再也沒有進過猶太會堂。一個臭氣熏人的猶太老頭教我背誦了許多莫名其妙的經文。我學會背誦,主要是為讓母親高興,但也就到此為止了。後來我再也沒有回過一次家。現在我希望還記得那些祈禱文,不管哪一段祈禱文。”他朝亂鬨哄的地下室看了一下。“願上帝保佑,現在我覺得這個小小的地下室簡直象個甜蜜的家。只要能讓我留在這裏,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你想我們四個人有朝一日還會聚在一起打橋牌嗎?也許在紐約?”
“比你預料的要快。”
“上帝可聽見你親口說的。這是我母親的口頭禪。”
十一點半,軍用卡車轟轟隆隆地開到使館;散了架的老汽車搖搖晃晃,沾滿了塵土和爛泥,灰色的噴漆已經很難辨認了。汽車一到,擠在草地柵欄里的一百多個美國人就歡呼起來,並且唱起《我來到加利福尼亞》之類的小調。波蘭籍工作人員,大多數是女秘書,都很難過,她們開始遞送咖啡和點心。
“看見她們我覺得很慚愧,”娜塔麗對拜倫說。這時正好有兩個波蘭姑娘端着托盤從他們身邊走過,臉上勉強堆出呆板的笑容,眼眶裏閃着淚花。
“有什麼辦法?”拜倫餓了,咬了一口發灰的粗點心,做了個鬼臉。點心吃起來有一股生面和紙灰的味道。
“一點辦法也沒有。”拜倫說:“馬克·哈特雷被德國人嚇壞了。你呢?”
娜塔麗的眼睛突然一閃。“他們能把我怎麼樣?我有美國護照。他們不知道我是猶太人。”
“那好,別告訴他們。我是說,別突然充英雄好漢什麼的,好嗎?我們的目的也只是要逃出地獄。”
“我不是笨蛋,拜倫。”
一位波蘭軍官喊了一聲,門開了,美國人蜂擁上車。有些人年紀太大,爬不上去,有些人想多帶行李,波蘭司機和軍官都很着急,很不耐煩,也沒有人負責。於是人們喊的喊,抱怨的抱怨,有的哭哭啼啼,有的揮着拳頭,但是大多數人儘管餓着肚子,也很不舒服,但因為即將動身,感到很高興,仍舊繼續唱歌、說笑。卡車魚貫地駛出。最後是一輛黑色的雪佛蘭轎車,車前擋板上掛着美國國旗,車裏坐着斯魯特、他的三位最高級助手和兩位助手的妻子。波蘭籍女秘書都站在大門口,揮手告別,淚水順着她們的面頰流下來。拜倫和娜塔麗彼此緊緊地摟着腰,在卡車裏顛簸。斯魯特讓娜塔麗乘雪佛蘭轎車。她搖了搖頭,一句話也沒有說。
炮火依舊非常猛烈,遠處傳來隆隆的炮聲,三小隊排成V字的德國轟炸機在中午煙霧瀰漫的天空緩緩低飛投彈的爆炸聲,還有波蘭高射炮隆隆的炮聲。汽車在被炸壞的街道上,在兩邊都是黃色樓房的狹窄的夾道里走走停停,有時為了躲過彈坑和坦克車轍,只好繞到行人路上行駛,有一次因為剛剛倒下一幢樓房擋住了去路,不得不開倒車退出一條大街。
在橫跨維斯杜拉河的橋頭,聚集着懸挂各國國旗的使館汽車。橋上停滿了撤退人員的汽車,擠得水泄不通。在華沙大約有兩千多名中立國僑民,顯然他們人人都打算離開。拜倫不停地看錶。又開始朝前移動了,但是車走得特別慢,他擔心一點鐘不能趕到出發地點。德國炮彈繼續呼嘯而過,落到河裏,掀起一個個噴泉,河水有時落到橋上和汽車上。顯然,德國人認為如果在停火前一刻鐘把中立國僑民十之八九消滅在橋上,那是易如反掌。車隊最後停在有一尊石鵝的校舍旁邊,附近是一個堆棧。拉科斯基上校和瑞典大使並排站在路當中,向每輛卡車上下來的人大聲發著指示,並且把油印通知散發給他們。拜倫看見人人都在索取他繪在蠟紙上的草圖,老老實實地照着臨摹,連潦潦草草畫下的三座教堂也都照樣畫下來,拜倫因為這些畫出自自己的手筆,感到頗為得意。
學校周圍樹林中的炮聲依舊不斷,但到一點欠五分鐘時,炮聲開始稀疏了。一點整大炮都沉靜下來。這時只聽到撤退人員在公路兩旁用各國語言高聲談論。拜倫還能聽到小鳥和蟈蟈之類的叫聲。他深深感到蟈蟈的叫聲是世界上最能代表和平生活的聲音。擴音器里輪流用各國語言播送最後通知。一群群中立國僑民提起箱子,順着公路下坡去。最後擴音器里用帶着濃重波蘭聲調的英語播送道:“請不要走散。遇岔道口不要走錯路。德方通告,凡是在三時前未能到達坎托洛維茨教堂的,德方概不負責。波蘭方面也不能負責。即使老年人步行一小時也完全可以到達該地點。敵人無疑將於三時重新恢復炮擊。我們也將從一開始就用最強烈的火力予以回擊。因此,請加快速度。祝大家平安。美國萬歲。波蘭萬歲。”聽到廣播,美國人都提起箱子朝無人地帶走去。
前兩三百碼跟布拉赫其他地區沒有什麼兩樣,但是再往前走,柏油公路就變成狹窄的土路,只能容一輛馬車通過。他們經過被炸毀的房屋。牲畜欄里沒有牲口,偶爾有一隻被遺棄的小雞咯咯叫着,到處閒蕩,或是幾隻貓悄沒聲兒地跳來跳去。道路伸進樹林,陽光透過葉叢投下黃綠色的光柱。美國人的領隊是一個身材高大的聖公會老牧師,穿一身圈翻領的黑衣服,每逢十字路口,他都要對照一下拜倫繪的地圖。根據拜倫計算,他們在這種不同尋常的情況下,在兩軍沉默對峙的中間地帶緩緩步行,整整耗費了一個小時。他事後回憶起來,當時簡直象和平時期在秋天飄散着花香的樹林裏結伴遊玩一樣。骯髒的路上和樹林裏,到處都是藍色、桔紅色和白色的落花;鳥兒嘁嘁喳喳叫個不停;周圍又是一片奇妙的蟈蟈鳴叫。他還記得,由於過度緊張,口乾起來,渴得要命,渴得連腿都發軟了。拜倫還記得兩件事,一次是一輛外交官的黑色轎車從他們身邊駛過,把步行的人都趕到路邊,斯魯特坐在前座上哈哈大笑,朝他和娜塔麗揮手致意;另一次是即將到達目的地,在拐彎的地方已經能看到坎托洛維茨教堂,馬克·哈特雷走上前來,挽住他的駱膊,對他說:“我的名字叫馬克·哈特雷,我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他說著朝拜倫笑了笑,臉色鐵青,已經嚇得魂不附體。
他們很快就看到樹林裏有德國炮和德國炮手。德國榴彈炮比波蘭炮大,外表更好,設計更先進。士兵們一個個戴着乾淨的土灰色大鋼盔,一動不動地站在大炮旁邊,望着走過的人群。拜倫懷着極大的好奇心窺視這些德國兵。戴着大鋼盔顯得確實有一種軍人的威風,但是他們大多數都很年輕,而
且面孔都象他在慕尼黑和法蘭克福看到的德國人的面孔一樣。許多人戴着眼鏡。很難令人相信,他們正是那幫壞蛋,正是他們把鋼鐵和炮火傾瀉到華沙城上,用火燒死孕婦,用槍把孩子的胳膊、腿打斷,把一座繁華的首都變成一個大屠場。他們看上去只不過是綠蔭如蓋、鳥兒和蟈蟈歡快鳴叫的樹林裏一些身穿軍服、頭戴莊嚴鋼盔的青年而已。
起初,德國人對待這批撤退人員似乎比波蘭人好。教室附近的路邊停着一輛用騾子拉的水車,那是一隻漆成橄欖色的帶輪的大水罐,德國士兵們讓口渴的人群排隊,由他們用洋鐵杯供水。另外有些士兵再把他們從水車旁邊帶到停着一輛輛嶄新漂亮的灰色卡車的地方,這些車輪輪胎上的花紋又黑又深,跟又臟又破的波蘭卡車大不相同。路邊的一張桌子旁邊有幾個德國軍官,穿着長軍大衣,戴着高檐軍帽,故意做出殷勤的樣子,擺出和藹可親的姿態跟來到的外交人員交談。每個國家的人員走到卡車跟前的時候,這個國家的大使或代辦就交出一份打字的名單給坐在桌子後邊的一個戴眼鏡的德國士兵。由他叫名字,然後一個個順序上車,車上有木板座位,也不象波蘭卡車。波蘭人沒有要名單。現在沒有人爭先恐後,也沒有發生混亂。士兵們拿着小板凳站在旁邊扶老年人上車,還堆着笑臉把幾個孩子抱起來,故意捅他們一下,逗他們玩耍,然後把他們遞給他們的母親。標着紅十字的流動野戰醫院的看護兵分發恢復葯。兩個德國兵拿着電影機和照相機跑來跑去,把優待中立國人員的場面一一攝入鏡頭。人還沒有完全裝完,教堂旁邊的大炮就轟地一聲齊發,震撼了大地。拜倫看看錶正好三點過一分。
“可憐的華沙,”娜塔麗說。
“別說話,”馬克·哈特雷用沙啞的聲音說。“在我們離開這裏以前,什麼話也別說。”他倆跟拜倫坐在卡車的最後一排凳子上,從這裏他們能看到外邊。
娜塔麗說:“你是在看斯魯特吧?他從德國人手裏接過一支香煙,大喊大叫,還哈哈大笑呢!簡直叫人不能相信。這些德國軍官都穿着長大衣,高戴着軍帽,完全跟他們電影裏一模一樣。”
“你害怕嗎?”拜倫問。
“現在事情已經真的發生,我就不害怕了。不知為什麼,我覺得象做夢一樣。”
“是做夢,”哈特雷說。“應該僅僅是一場夢。我的上帝。那個軍官跟斯魯特朝這邊走過來了。”哈特雷用手抓住拜倫的膝蓋。
那個軍官是一個金黃頭髮的青年,臉上堆着親切的笑容,一直朝拜倫走過來,用非常悅耳的聲調緩慢而準確地說:“您的上司告訴我,您父親是美國駐柏林的海軍武官。”
“是的,先生,他是駐柏林的海軍武官。”
“我是柏林人。我父親在外交部。”軍官用手摸了摸掛在脖頸上的望遠鏡。他的舉止不太象軍人,甚至還顯得有點怕難為情。拜倫覺得他也許感到有些抱歉,拜倫在這一點上對德國人有好感。“我想我八月份在比利時大使館一定有幸見到過您的父母,並且跟您母親跳過舞。您到華沙來做什麼?”
“來觀光。”
“那您一定看到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景緻吧?”
“不錯。”軍官笑起來,朝拜倫伸出手。“歐斯特·貝耶,”他說著,打了個立正。
“拜倫·亨利。”
“啊,不錯,亨利。我記得這個姓。您怎麼樣,還舒服嗎?要不要我在參謀部的車上給您找個座位?”
“我挺好。我們到什麼地方去?”
“克洛夫諾。這是附近通車的一個最近的樞紐站,從那裏你們再換乘專車到科尼希斯貝格。也就三個多小時的路程。乘小轎車更可以一飽眼福。”
“我是跟這些人一道來的。我要跟他們在一起。多謝您。”拜倫說話時還是顯得很熱誠,自從他開始痛恨德國人以後,居然還能跟一個德國軍官如此客客氣氣聊天,他自己也覺得特別奇怪。
斯魯特對娜塔麗說:“雪佛蘭里還能給你讓一個地方。硬木板坐着太受罪。”她搖搖頭,沉着臉望着德國人。
“請向您母親問好,”軍官說著,隨便朝姑娘瞟了一眼,然
后又對拜倫說:“她真夠迷人的。”’“我一定轉達。”
附近的幾門大炮又連續開火,把軍官說的話蓋住了。他皺了皺眉,笑了。“華沙現在怎麼樣?很不幸吧?”
“他們看起來堅持得挺好。”
貝耶一半對娜塔麗,一半對拜倫說:“不象話!波蘭政府完全不負責任,逃往羅馬尼亞,弄得整個國家連個頭頭腦腦的都沒有。兩周前就應該宣佈華沙為不設防城市。這樣破壞太不合算。重新修建起來要付出很大代價。市長倒是挺勇敢,這裏對他很敬重,可是,”他聳了聳肩。“除非把它毀掉,還能有什麼別的辦法?一兩天之內也就結束了。”
“也許需要更長的時間,”拜倫說。
“您這樣想嗎?”貝耶愉快的笑容消失了。他微微鞠了一躬,手裏擺弄着眼鏡,走了。斯魯特朝拜倫搖了搖頭,也跟在軍官背後走了。
“你為什麼非要去惹他?”哈特雷小聲說。
“啊,上帝。居然把圍城的責任推到波蘭政府頭上!”
“他是那樣想的,”娜塔麗奇怪地說。“他講的老實話。”
有人用德語喊了幾句話,接着是一片發動機的響聲和喇叭聲,士兵們揮手送別,車隊終於離開了坎托洛維茨教堂。這是一個小村子,教堂周圍有五六間木屋,完好無損,但也被棄置了。這些撤退人員自從離開學校以後,就沒有見到過一個波蘭人,不論是活着的,還是死的。卡車在狹窄的土路上顛縫,沿途儘是被焚毀的穀倉、炸毀的房屋、被推倒的風磨、摧毀的教堂和沒有窗戶或屋頂的校舍,地面被破壞,彈坑累累,樹木被燒成焦炭。不過這些景象倒還完全不象電影或書本中對上次大戰戰場的描繪,那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原,到處是帶刺的鐵絲網和曲曲折折的黑色塹壕。現在的田野和樹林還是一片翠綠。莊稼還在地里。不幸的只是居民都不在這裏了。這情景簡直象威爾斯①小說里所描寫的一批來自火星的入侵者,乘着他們的三腳金屬遊覽車經過這裏,把人們全部化掉或吃掉,他們離去時僅僅留下很少的痕迹。在離開德國防線很遠的地方,他們才碰到第一對波蘭人,那是一個老農和他的妻子在夕陽斜照的田野里勞動;他倆倚着農具,嚴肅地望着卡車開過。離華沙越遠,他們碰到的農民也就越多,這些農民有的在地里幹活,有的在修理被破壞的房屋,他們有的根本不理睬卡車,有的毫無表情地望着汽車通過。這些人幾乎全部都是老人或孩子。在這樣偏僻的農村裡,拜倫沒有看到一個青年男子,只偶爾有兩三個包着頭巾,穿着裙子,從苗條的身材和靈活的動作判斷可能是少女。使拜倫感到更驚奇的是他連一匹馬也沒有見到。馬和馬車原是波蘭農村生活的一個標誌。從克拉科夫到華沙,沿途有上千匹馬,堵塞了道路,有的在地里幹活,有的運兵,有的往城市拉笨重的東西。但是一到德國防線的後方,這種動物彷彿就絕種了。
①威爾斯(1866—1946),英國小說家,這裏引用的故事見他的科學幻想小說《星際戰爭》。
道路太顛簸,不宜談話;撤退人員也都很疲倦;他們越來越意識到自己已落在德國人手中,也許感到恐懼。因此在頭一兩個小時,簡直難得有人說一句話。他們來到一條狹窄的、相當原始的柏油路上,但是和偏僻農村的馬車道比較,就變成一條平滑的公路了。車隊在一片綠草如茵的花園旁邊停下來,小丘上聳立着一座用磚牆圍住的女修道院,傳話過來讓婦女乘客下車“透透風”。婦女們興高采烈地下了車,男人就都跑到樹底下,有的在路邊小便,等車隊繼續上路的時候,大家的情緒就輕鬆得多了。
話閘子打開了。娜塔麗開始講她從女廁所聽來的各種傳聞。她說,全部中立國人員可以自由選擇,飛往斯德哥爾摩,或者乘德國火車到柏林,轉比利時、荷蘭或瑞士。
“你知道,”她眼睛裏閃着柔和的光芒說。“我真有點想去親眼看看柏林呢。”
“你瘋了?”哈特雷說。“你當真瘋了嗎?你準是在騙人吧。你就去斯德哥爾摩吧,小姐,你應該禱告上帝保佑他們能放你去斯德哥爾摩。這個姑娘有毛病了,”哈特雷對拜倫說。拜倫說:“班瑞爾給埃倫·傑斯特羅的口信也適用於你。LekhLekha。”
“LekhLekha,”她笑了。拜倫對她講過這件事。“快走,嗯?也許可以。”
“看在上帝面上,”哈特雷喃喃地說。“別說希伯來語了。”
汽車在曠野和樹林裏耗了整整四、五個小時。一切戰爭的痕迹都從這一片如畫的景色中消失了。房屋、教堂、一座座城鎮都完整無損。居民看起來跟他們和平時期的村居生活一樣。有極少數年輕人,沒有馬。牛和家禽也很少。城鎮的中心廣場上飄揚着紅色的A字旗,有的掛在旗杆上,有的掛在市政廳的樓頂上,德國士兵站崗放哨,也有的徒步或駕摩托車進行巡邏。但是被征服的土地上一派和平景象。沒有家畜和年輕人使城鎮變得死氣沉沉,農民也許更愁眉不展,鬱鬱不樂,但是,除了由德國人統治之外,生活和過去完全一樣。
太陽沉到遠遠的地平線下,天邊一抹短暫的、淡淡的紅霞。卡車駛入黑夜。乘客們靜下來。娜塔麗·傑斯特羅把頭枕在拜倫肩上,握住他的一隻手。他們兩人都在打盹。
用德語發佈的命令把他們驚醒了。燈光耀眼。他們來到一個大車站前邊的廣場上,人們正從排成一長列的卡車上下來。卡車下半截門還關着,兩個戴鋼盔的德國兵走過來哐啷一聲把門打開了。“Bit-teraus!AlleimWartesaa!!”①他們的態度顯得很輕鬆,沒有敵意的表示,說完就站在旁邊扶婦女和老人下車。這是一個含着涼意的月夜,拜倫看到的不是一片濃煙和火光,而是黑夜,頭頂上又是點點的星辰,他因此感到高興。
①德語:“請下車!都到候車室去!”
撤退人員都亂鬨哄地集中在候車室里,燈光依舊耀眼。大候車室一端的兩扇門打開了,士兵們用德語喊着,走在拜倫和娜塔麗身邊,把人群帶進門去。拜倫替他們提着箱子,哈特雷象孩子一樣挽住拜倫的胳膊。他們來到一間餐廳,裏面擺滿了厚木板搭起來的長桌子,桌上擺着食物。
這是拜倫有生以來見到的一次最豐盛的晚宴,經過長途跋涉,以及在被圍困的華沙三個星期,伙食很壞,使他飢腸轆轆,因此至少在這使他驚愕的最初時刻,他認為這次晚宴很豐盛。桌上擺滿了一大盤、一大盤的熏香腸和酸白菜,整塊整塊通紅的火腿,一堆堆煮熟的馬鈴薯和油炸子雞,一摞摞新鮮麵包,大壺大壺的啤酒,許多整塊整塊的黃色和桔紅色乾酪。但看起來這是一場惡作劇,是納粹玩弄的一個殘酷的詭計,一次巴梅西絲的宴席①。因為士兵們把這些中立國人員從桌子旁邊帶到牆跟前。他們一共有好幾百人,都站在牆根,眼睜睜地瞪着遠遠的地方擺着的食物,幾個德國士兵機警地端着槍口朝下的湯姆遜衝鋒槍,站在他們和餐桌當中的地方。
①典出自《一千零一夜》。巴格達王子巴梅西絲捉弄一個名叫斯恰克巴斯的窮人,請他吃飯,給他上一連串空盤子,問他好吃不好吃。他假裝吃飽喝醉,把巴梅西絲打了一頓,巴梅西絲最後原諒了他。
擴音器里傳來很清晰的德語:“歡迎!德國人民款待你們。我們在和平友好的氣氛中歡迎中立國家的公民。德國人民與一切國家謀求和平。和波蘭的關係目前正常化了。背信棄義的史密格萊—里茲政權已經受到了應有的懲處,不復存在了。一個嶄新的進行過清洗的、守法的波蘭將從廢墟上誕生,人人將在那裏辛勤工作,那些不負責任的政客不可能再煽動來自國外的災難性的冒險行動。元首如今有可能和平解決與大不列顛以及法國之間存在的重大問題,從而在歐洲建立空前一致的新秩序。現在我們請大家入座就餐。祝大家食慾旺盛!”
十二名金髮女郎,身穿白色女招待制服,手裏拿着咖啡罐和一摞摞盤子,象演員出場似的進了大廳。士兵們含笑離開桌前,用衝鋒槍比劃着請他們就座。片刻的難堪和恐懼。有人第一個從中立人員的行列里遲疑不決地走出來,另一個人也跟着走出來,走過他們和桌子之間的那塊空地方。有些人跟上去,有的坐到矮凳上開始拿食物,接着一片嘈雜,人們蜂擁而上。
拜倫、娜塔麗和哈特雷也跟其他人一樣衝上去搶座位,然後開始飽餐他們生平最豐盛、甜蜜、可口的一頓晚餐。他們覺得特別滿意的是咖啡,儘管是代用品,但是很燙,而且一批愉快、豐滿的女郎完全滿足他們的要求,一再主動為他們倒咖啡。當他們一邊狼吞虎咽的時候,擴音器里送出吹奏樂,有斯特勞斯的華爾茲舞曲,有進行曲以及輕快的飲酒歌。很多撤退人員唱起歌來,甚至連德國士兵也加入合唱。
你呀,你在我的心坎里,
你呀,你在我的靈魂中……
幾杯啤酒下肚之後,拜倫感到心情為之一暢,這頓豐盛的晚餐、悠揚的音樂和周圍興高采烈的歡快氣氛使他銷魂,他竟揮着啤酒壺唱起來:
你呀,你給我帶來多少不幸,
你竟不知道,我對你一往深情。
是呀,是呀,
是呀,是呀!
你竟不知道,我對你一往深情。
馬克·哈特雷也跟着唱起來,雖然他那雙眼睛始終在德國士兵身上打轉。娜塔麗默默地用諷刺、但是慈祥的目光望着他們兩人。
飽餐了這頓令人難以置信的、夢境一般的晚餐之後,他們神魂顛倒地回到候車室,看見棕色的瓷磚牆上貼着字跡潦草的字牌:比利時、保加利亞、加拿大、荷蘭。他們站到貼着美利堅合眾國字樣的字牌下邊。撤退人員象出去野餐回來一樣,興高采烈,有說有笑,各自找自己的地方去了。一批穿黑制服的人來到候車室。美國人不再交談,歡快的聲音從整個車站消失了。
斯魯特陰沉地說:“大家注意。他們是黨衛軍。有話我來跟他們說。”
穿黑制服的人散開去,每個中立國人員小組去一個黨衛軍。來到美國人小組的一位,相貌並不兇狠。他要不是穿着一身黑制服,佩着兩條閃光的銀杠,看上去完全象個美國人,很象在火車或飛機上碰到的坐在你身邊的一個保險公司的年輕推銷員。他拿着一隻黑色的公事皮包。斯魯特走出來跟他打招呼。“我是萊斯里·斯魯特,美國大使館一等秘書兼臨時代辦。”
黨衛軍軍官雙手拿着皮包,立正鞠了一躬。“您的隨員中有一位叫拜倫·亨利先生的嗎?”他英語說得很流利。
“這位是拜倫·亨利,”他說。拜倫上前一步。
“您的父親是美國海軍駐柏林的代表嗎?”拜倫點點頭。
“這是通過外交部轉給您的一封信。”拜倫把一個黃色的信封放到胸前的衣袋裏。“您當然現在就可以看。”
“謝謝,我過後再看吧。”
黨衛軍軍官轉向斯魯特。“我是來收美國護照的。”他講話聲調輕快而冷淡,目光也很冷漠,甚至連這位外交官員都不看一眼。“請交給我吧。”斯魯特臉色刷白。“我有充分理由不交出這些護照。”
“您放心,這是正常手續。在火車上代為保管。在你們到達科尼希斯貝格之前再交還給你們。”
“那好。”斯魯特作了個手勢,一位助手拿過一隻厚厚的紅色公事皮包,交給穿黑制服的黨衛軍。
“謝謝您。請把您的花名冊交給我。”
助手拿出夾在一起的三頁紙。黨衛軍軍官把名單看了一遍,然後朝四下看了看。“我看你們這夥人里沒有黑人。可是,有多少猶太人?”
斯魯特鎮定了一下才回答:“我很抱歉,我們的護照上不記載宗教信仰。”
“可是你們確有猶太人。”那人隨隨便便地說,彷彿是談到醫生或木匠。
“我們這批人里即使有猶太人,我也只能拒絕回答。我們國家的政策是一切宗教團體一律平等對待。”
“但是,也沒有人提出要不平等對待。請您告訴我,哪些是猶太人?”斯魯特用舌尖舔了舔嘴唇,鎮靜地望着他。黨衛軍軍官說:“您提到你們政府的政策。我們將尊重這一政策。但是我國政府的政策是凡涉及猶太人,就一定要堅持分別登記。這裏不牽涉任何其他事情。”
拜倫站在大家前邊兩步遠的地方,他很想回頭看看娜塔麗和哈特雷是什麼表情,但他知道一看他們就要出事。
斯魯特小心翼翼地、用含着懇求的目光非常不安地掃了大家一眼。但是他講話的時候卻很鎮靜,完全是一副打官腔的聲調。“我很抱歉。我不知道我們當中有猶太人。我個人對此不感興趣,我沒有問過,手頭也沒有這方面的材料。”
“我奉命把猶太人區分開來,”黨衛軍軍官說,“我現在必須進行這項工作。”他轉向一批美國人說:“請按照你們的姓氏字母排成兩行。”誰也不動,大家都望着斯魯特。那軍官又對斯魯特說:“你這一批人現在歸德國武裝部隊管轄,必須絕對服從戰區的軍事法令。我提請您注意這一點。”
斯魯特朝候車室望了一眼,顯得很為難。瑞士、羅馬尼亞、匈牙利、荷蘭——已經有好幾個國家的猶太人被隔離出來,他們愁容滿面,提着皮箱,耷拉着腦袋站着。“瞧,你要是非那樣辦,你可以假定我們都是猶太人。”他說話的聲音開始顫抖。“還有什麼事?”
拜倫聽見他背後一個女人尖叫起來。“等一等。您這話是什麼意思,斯魯特先生?我當然不是猶太人,也不願被人看作猶太人,或當猶太人對待。”
斯魯特轉身氣沖沖地說:“我的意思是說我們要一視同仁,揚太太,我是這個意思。請你跟我合作……”
“誰也不能把我當猶太人看待,”另外一邊一個男人的聲音說。“我也不準備花錢買這個稱號,很抱歉,萊斯里。”
拜倫聽出這兩個人的聲音。他回過頭去看見黨衛軍軍官對那個女人說:“是的,太太。請問您是什麼人?”
“克萊·揚,伊利諾斯州芝加哥人,你當然能肯定我不是猶太人。”這個乾癟瘦小的女人,年紀六十左右,是美國電影發行公司駐華沙辦事處的簿記員。她吃吃地笑着,眼睛不停地溜來溜去。
“那您能幫忙指出你們這些人當中哪些是猶太人嗎,太太?”
“啊,不行,謝謝您,先生。那是您的事,不是我的事。”
拜倫料到她會這樣。他更擔心的是那個男人,他是退伍軍官,名叫托姆·斯坦萊,他曾經向波蘭政府出售過重型機器。斯坦萊始終深信所謂希特拉是偉人,以及猶太人咎由自取,等等。
黨衛軍軍官先問過斯坦萊的姓名,然後象跟普通人交談一樣,對他說:“請你告訴我,這批人里誰是猶太人?一定要等我知道以後,你們這批人才能離開。看起來你比你的代辦更明事理。”
斯坦萊活象一隻老火雞,垂着雙頰,耷拉着喉核,長着一撮灰頭髮。他臉紅了,清了好幾次喉嚨,把手插到他那件棕色和綠色相間的花哨的運動衫衣袋裏。美國人都看着他。
“好吧,朋友,我會告訴你,我願意跟您合作,可是,據我知道我們這批人里沒有猶太人。”
黨衛軍軍官聳了聳肩,朝每個美國人看了看,然後盯住馬克·哈特雷。他伸出兩個手指彈了彈。“你,不錯,你,打着藍領帶的,到這裏來。”他又彈了彈手指。
“站着別動,”斯魯特對哈特雷說。然後又對軍官說:“我要知道你的姓名和軍階。我對這種手續提出抗議,而且我警告你,如果這一事件仍然繼續,其後果將導致我國政府提出書面抗議。”
黨衛軍軍官指着候車室,振振有辭地說:“其他國家政府的官員都跟我們合作。這是你親眼看到的。沒有什麼可抗議的。這不過是遵奪本地方的規定。喂,你叫什麼名字?”
“馬克·哈特雷。”他說話聲音相當沉着,比斯魯特還要鎮定。
“馬克·哈特雷,好。”黨衛軍軍官冷冷一笑,笑得很特別,並且狠狠地瞪着眼睛,他這一笑簡直象那個波蘭士兵,在去華沙路上拚命扯出租汽車司機鬍子時的笑一樣。“哈特雷,”他又重複說。“你生下來姓什麼?”
“就姓這個姓。”
“是嗎!你父母是什麼地方人?”
“都是美國人。”
“是猶太人?”拜倫說:“我認識他,先生,在華沙我們總是一起去教堂。他跟我一樣,都是美以美會教徒。”
身材高大、銀灰色頭髮的牧師站在克萊·揚旁邊,用手指摸着牧師服的襯領。“我可以證明這一點。哈特雷先生來教堂的時候,是我主持禮拜。馬克是一位虔誠的基督徒。”
黨衛軍軍官不以為然,他疑惑地對斯魯特說:“這一個肯定是猶太人。我想只要檢查一下身體就能……”
斯魯特打斷他的話:“這是侵犯人身,我要向上報告。在美國一生下來就割包皮是很平常的事。”
“我就割了包皮,”拜倫說。
“我也割了,”老牧師說。
候車室里其他國家分離猶太人的工作都已經結束了。人們都看着這批美國人,交頭接耳,並朝他們指手劃腳。黨衛軍軍官都聚集在門口,只有一個軍官身體很結實,但是已經禿頂,黑制服衣領上有金飾,他這時走到這批美國人跟前,把黨衛軍軍官拉到一邊,望着哈特雷,嘟噥了幾句。軍官一句話沒說,推開周圍的人,走到哈特雷跟前,拿起他的手提箱,打開皮帶。
斯魯特厲聲說:“等一等,先生。這裏不是海關,沒有理由搜查屬於私人的東西……”可是黨衛軍軍官已經跪下一隻腿,把箱子打開,在裏邊亂翻,把箱子裏的東西弄了一地。然後,他拿起一本《新約全書》,在手裏翻弄着,露出半是驚異、半是輕蔑的表情,把書遞給他的上司。禿頭查看了一下,把書還給他,雙手在空中一揮。“好吧,”他用德語說。“一百個美國人當中有可能一個也沒有。為什麼不可能呢?今年夏天會有猶太人來華沙,那除非是白痴。走吧。火車已經誤點了。”他說完就走開了。
黨衛軍軍官把印有燙金十字架的那本黑封皮的書扔到打開的手提箱裏,他用腳踩在這堆東西上,象踩着垃圾似的,很粗暴地朝哈特雷打了個手勢,要他把自己的東西收拾起來。黨衛軍軍官又挨個察看每個人的臉,他走到娜塔麗·傑斯特羅面前,打趣地盯着她,仔細看了好半天。
“呃,你看什麼?”她說,拜倫的心往下一沉。
“你長得挺漂亮。”
“謝謝。”
“也挺黑。你的祖先是哪裏人?”
“我是意大利人。”
“你叫什麼名字?”
“蒙娜·麗莎①。”
①意大利古典畫家達·芬奇所畫的一幅婦女肖像的名字。
“我明白了。你站出來。”娜塔麗一動不動。那軍官哼了一聲,開始翻閱花名冊。斯魯特馬上說:“她是我的未婚妻。我們下個月結婚。”
禿頭軍官在門口大聲喊叫,朝這個黨衛軍軍官揮手,這個軍官只好無禮地把名冊往斯魯特手裏一塞。“很好。你很愛你們的猶太人。你為什麼不把我們的猶太人也都收容下來?我們這裏多的是。”他又對拜倫說:“你是一個海軍軍官的兒子,可是你居然替一個猶太人撒謊!那個人肯定是猶太人。”
“老實說,他不是,”拜倫說。“我覺得,馬克是戈培爾博士那種臉型。你知道,又短,又黑,一個大鼻子。”
“象戈培爾博士?好吧。”黨衛軍軍官朝哈特雷和娜塔麗瞪了一眼,哈哈大笑,然後走開了。
擴音器里用德語廣播:“全體猶太人到餐廳集合。其他人到七號月台上車。”
撤退人員朝漆黑的月台擁去。剩下為數不多的猶太人回到餐廳,一群穿黑制服的黨衛軍把他們圍起來。德國兵在火車旁邊把人群攔住,讓外交人員先上車。
斯魯特喃喃地對拜倫說:“我去找一間包房。你在窗口找我。帶着娜塔麗、馬克,儘可能帶上格林維勒牧師和他的妻子。”
不一會,拜倫就隔着滾滾的蒸汽,看見斯魯特在燈光暗淡的車廂里向他招手。拜倫領着另外四個人一口氣衝到車上,找到包房。
“謝謝,”等大家都坐定,斯魯特輕輕關上門,哈特雷小聲說。“萬分感謝。感謝大家。願上帝保佑你們。”
“萊斯里·斯魯特是大丈夫,”牧師說。“你表現得很高尚,萊斯里。”
“很高尚,”娜塔麗說。
斯魯特畏畏縮縮地朝她看了一眼,笑了笑,彷彿不相信她講這話是認真的。”那是因為我完全站得住腳。你知道,他們在坎托洛維茨教堂就想從我這裏弄到這個材料,但是沒有成功。他們從別人那裏都弄到了。因此那邊的分離工作才進行得那樣快。可是,你怎麼忽然想出開蒙娜·麗莎這樣一個玩笑?”
“這可是非常冒險,”牧師說。
“簡直是白痴,”哈特雷說。儘管走廊上說話的聲音很響,他們講話的聲音仍舊很低。靜止不動的火車不斷發出噓噓的聲音,並且叮噹作響,車廂外面的廣播喇叭正在用德語大喊大叫。
“那拜倫開的戈培爾的那個玩笑呢?”娜塔麗輕蔑地撇嘴一笑說。“我想一定是很高明的了。”
“你們倆看來都不明白,”哈特雷說,“這幫人都是劊子手。劊子手。你們倆都還跟孩子一樣。”
格林維勒牧師說:“哈特雷先生,我不相信這種說法。我了解德國人民。現在殘酷、不公平的制度強加在他們頭上,有朝一日他們會把它推翻。本質上他們是好的。”
“去斯德哥爾摩吧,”娜塔麗說。“我懂得一件事情了。我對柏林不再有任何好奇心了。”
“你首先得把你的護照要回來,”哈特雷說。他那愉快的面孔上刻下了一道道飽經憂患的皺紋。這個無家可歸的猶太人穿着一身美國運動衫,顯得特別蒼老,老得不象樣子。
火車哐啷一聲開動了。拜倫於是掏出那隻黃信封。一頁德國武裝部隊的公函紙上,用英文寫着電文:知平安甚慰速來柏林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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