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七月,牛尾湯
原料:
牛尾兩根
洋蔥1個
大蒜2瓣
番茄4個
菜豆四分之一公斤
土豆2個
辣椒4個
………………………
製作方法:
把切碎的牛尾放在鍋內,與一段洋蔥、一瓣大蒜一起煮,並加入鹽和胡椒調味。建議你比平時多加一些水,因為要做的是湯。一個好的湯應該多汁,但不能過淡。
湯能治百病,不管是生理的還是心理的疾病——至少珍佳是堅信這一點的,蒂塔也這樣認為。儘管她很久以來一直對此半信半疑。不過現在她不得不承認這一事實。
大約三個月前,珍佳做了一碗湯送到約翰·布朗醫生家。
蒂塔吃了一口之後就恢復了理智。
那時她正坐在高高的窗台上,透過玻璃看約翰的兒子阿蘭克斯追逐天井裏的鴿子。
她聽見約翰走上樓梯。她急切地等待着他的例行探訪。約翰的話是維繫她與外部世界的唯一紐帶。要是她能開口,蒂塔一定要告訴他,和他在一起,聽他說話對她來說是多麼重要。她真希望能夠下樓吻一吻阿蘭克斯,像她從未有過、但卻失去了的兒子一樣,真希望能和他玩得精疲力盡,真希望能夠記起怎樣用兩個雞蛋燒出那麼多花樣來,真希望能夠盡情享用任何食物,真希望……回到生活。她突然聞到一種氣味,這氣味深深地打動了她,這一氣味是這幢房子裏從來沒有過的。約翰打開門,站在那兒,手裏端着一個托盤,裏面放着一碗牛尾湯!
牛尾湯!她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珍佳跟在約翰身後走了進來,淚流滿面。她們簡短地互相擁抱了一下,因為誰都不願意讓湯冷掉。只喝了一口,娜嘉就在蒂塔身邊出現了。娜嘉撫摸着她的頭髮,一遍遍地親吻着她的額頭,就像她小時候生病時一樣。所有和娜嘉在一起的時光都重現在眼前,兒時在廚房裏的遊戲,趕集的行程,溫熱的玉米粉圓餅,彩色的杏仁核,聖誕卷餅,牛奶沸騰的香味,麵包塗上黃油,巧克力醬,土茴香,大蒜,洋蔥。就像她這一輩子中的任何時候一樣,只要一點點洋蔥,蒂塔的眼淚就止不住了。她哭了起來,好像她從出生那天起從來沒哭過一樣。能和娜嘉傾心長談真是太好了。就像以前,娜嘉還活着,她們經常在一起做牛尾湯時一樣。珍佳和蒂塔重溫起那些時刻,都哭了起來;想起做菜的程序,她們又笑了起來,蒂塔——記起第一步切洋蔥,就把整個菜譜都記了起來。
把洋蔥和大蒜切得很細,放在少量油中煎;透明后立刻倒入土豆、菜豆以及切碎的番茄,翻炒直至味道充分混合。
約翰看到樓梯上的水流吃了一驚,衝進了房間,打斷了她倆的回憶。
當約翰意識到那隻不過是蒂塔的眼淚時,他向珍佳表示感謝,因為她做的牛尾湯做到了他的葯沒有達到的目的——讓蒂塔哭。他很抱歉打擾了她們,想退出房去,蒂塔的聲音叫住了他。她悅耳的嗓音已經六個月沒說過一個字了。
“約翰!請別走!”
珍佳訴說著種種新聞和閑話。約翰在蒂塔身邊看着她慢慢地破涕為笑。醫生得知媽媽艾蓮娜禁止大家來看蒂塔。在得·拉·加爾沙家庭有些事是可以被原諒的,但違命和懷疑父母的權威絕對不在其列。不管是瘋子還是沒瘋,蒂塔膽敢指責是她害死了羅伯托,媽媽艾蓮娜永遠也不會原諒她。她嚴禁任何人提及蒂塔的名字,就像她對待喬楚一樣。尼丘拉斯剛回來,帶回了喬楚的消息。
尼丘拉斯真的在一家妓院裏找到了她。他把衣服給了喬楚,喬楚叫他帶一封信給蒂塔。珍佳把信交給蒂塔,蒂塔輕聲念起來。
親愛的蒂塔:
真感謝你給我送來了衣服。我真幸運還能在這兒收到它們。明天我就要離開這裏。這裏不是我待的地方。我仍不知道該上哪兒,但我知道我一定得給自己找一個合適的地方。我到這兒來是因為我覺得身體裏有一把烈焰;那個把我帶走的男人實際上救了我。我希望哪天能再見到他。他離開我是因為我耗盡了他的精力,但他卻沒能平息我體內的火焰。不過現在和這麼多男人在一起后,我感到輕鬆多了。也許哪一天我會回家向你解釋這一切。
我愛你。
你的姐姐喬楚
蒂塔一言不發地把信封裝進了口袋。珍佳沒有追問信的內容,這顯然說明她已經從頭到尾把信讀過一遍了。
後來,蒂塔,珍佳和約翰三個人擦乾了卧室、樓梯和底層的地板。
告別的時候,蒂塔告訴珍佳她再也不回農莊的決定;她要珍佳轉告媽媽艾蓮娜,珍佳在彼德拉斯和鷹關之間的橋上來回走了一百遍,但一點也沒察覺,因為她正苦苦思索該怎麼把這消息告訴媽媽艾蓮娜。兩邊的守衛也不去管她,因為他們從珍佳小時候就認識她了。再說看着她自言自語,嚼着長圍巾從一頭走到另一頭,也挺有趣。她覺得自己發明創造的天才因為恐懼而枯竭了。
不管她怎麼編,一定會激怒媽媽艾蓮娜,她編的話至少得讓自己安全脫身。為此她首先得找一個去探望蒂塔的正當藉口。媽媽艾蓮娜不會輕易相信任何東西。她嫉妒蒂塔有勇氣不回農莊。她真希望自己也能這樣做,但卻不敢。從小她就一直聽人家講起,女人不聽從父母或主人的話離家出走後會遭遇怎樣的不幸。她們會陷入放蕩生活的泥潭之中。她緊張地把圍巾在脖子上繞了一圈又一圈,想擠出一個最好的謊話來應付眼前的困境。這是一個屢試不爽的辦法。當她把圍巾繞上一百圈后,一個恰當的故事就會冒出來。對珍佳來說,說謊是她剛到農莊就學會的生存技巧。說神父派她去收集施捨品總比承認在集市上閑聊時撒了牛奶要好。兩個故事造成的後果是有天壤之別的。
一件事情是真還是假,這取決於聽的人相信與否。例如,她設想的蒂塔的命運就並非如她所料的那樣。
這麼多個月來,她一直想着蒂塔離開廚房後會遭遇的種種災難,並被這些念頭困擾着,她想像着蒂塔被一群呼號的瘋子包圍着,穿着一件給瘋人穿的拘束衣,吃着天知道是什麼的糟糕食物。她認為瘋人院的食物,而且還是外國佬的瘋人院,肯定是世界上最令人作嘔的東西。而實際上他發現蒂塔看起來相當健康,也從未踏過瘋人院。她顯然在醫生家受到了良好的照顧,吃的也不錯,因為她看上去胖了些。不過不管她吃了多少,肯定沒有人給她吃過牛尾湯。你可以肯定這一點,不然蒂塔吃的時候為什麼哭得這麼凶呢?
可憐的孩子,現在她走了,蒂塔肯定會接着哭下去,被回憶折磨的苦悶。珍佳絕對想像不到蒂塔那時的處境,她正容光煥發地穿着一件鑲着雲紋的緞子衣服,在月光下邊吃飯邊聽着愛情的表白。這已經超越了珍佳最不着邊際的想像。蒂塔正坐在火邊烤着一隻草芙蓉。約翰正在她身邊向她求婚。剛才蒂塔同意陪約翰在一輪新月的照耀下到鄰居的農莊去,慶祝他退役。約翰給了她一件他過去在德克薩斯的聖安東尼奧為她買的漂亮衣服。衣服多彩的織維使她想起了鴿子的羽毛,它們頸部的翎羽,但並沒有使她聯想起她把自己關在鴿棚里那悲哀、遙遠的一天。實際上,她覺得完全復原了。準備在約翰身邊開始一種新的生活。他們溫柔地交換了一個吻,訂下了他們的婚約。這與培羅吻她的感覺並不一樣。但蒂塔希望她愛情的精神能最終被身邊這個神奇的男人點燃。
最後,在走了三個小時后,珍佳得出了答案!她像往常一樣想出了最佳的謊言。她要告訴媽媽艾蓮娜,她在穿過鷹關時看見街角有一個穿着骯髒、破爛衣服的乞丐。珍佳覺得她很可憐,就跑過去丟了一個硬幣。她吃驚地發現乞丐正是蒂塔。蒂塔從瘋人院裏跑了出來。四處乞討,以贖回她侮辱母親的罪過。珍佳邀請她回家,但蒂塔拒絕了。她覺得無臉回家和這麼好的母親一起生活。她請珍佳轉告母親,她摯愛着她,永遠不會忘記母親對她的撫育之恩。她保證一旦她變成為一個誠實的女人後,她就回家伺候母親,給予她應得的愛和尊敬。
珍佳編的這個謊言天衣無縫,但不幸的是沒能派上用場。那天晚上她到家后,一群匪徒襲擊了農莊。他們姦汙了珍佳。媽媽艾蓮娜在捍衛自己的尊嚴時,脊柱受了重重一擊,腰以下都癱瘓了。她聽不成這個故事,而珍佳也說不成這個故事了。
幸好珍佳什麼也沒說,不然當蒂塔聽到這個不幸的消息回到農莊后,她耀眼的美麗和煥發的精神會把珍佳的謊話戳穿。媽媽艾蓮娜一言不發地迎接了她。蒂塔第一次直視了她的目光,媽媽艾蓮娜也第一次低下了自己的眼睛。蒂塔的眼中有一種奇怪的光。
媽媽艾蓮娜與女兒脫離了關係。她們在沉默中互相指責,並割斷了一直把她們維繫在一起的血緣和服從的紐帶,而且永不重建。蒂塔完全懂得她的母親感到深深的屈辱,因為她不光得讓蒂塔回家,而且在康復前不得不靠蒂塔來照料她。因為這一理由,蒂塔一心希望能給予她最好的照顧。她精心地準備母親的飲食,特別是牛尾湯,真誠地希望她能完全康復。
她把調過味的土豆和菜豆湯倒入放着牛尾的鍋內一起煮。
這一步做好之後,所需的只是把所有原料在一起燉半小時,然後把鍋從火上端下來,滾燙地端上桌去就行了。
蒂塔用一隻漂亮的銀托盤把湯端給母親,托盤用一條餐巾蓋着,餐巾鏤空綉着精緻的花紋,而且經過漂白和上漿。
蒂塔焦急地等着母親嘗完第一口的反應,但媽媽艾蓮娜一口把湯淬到床單上,嚷着叫蒂塔把盤子馬上端走。
“為什麼?”
“因為令人作嘔,我不想吃。拿走,聽見沒有?”
蒂塔沒有服從,轉過身去試圖不讓母親看出她的失望。她不理解媽媽艾蓮娜的態度。她一直無法理解,一個人——不管她與另一個人的關係如何——會如此專橫、如此蠻橫地拒絕一個善意的舉動,這超越了她的理解力。她能肯定湯是美味的。端上來之前她自己先嘗過了。她花了這麼多心思準備的這道湯,味道不會不好。
蒂塔覺得回到農莊照顧母親真是做了件蠢事。還不如待在約翰家想也不要想媽媽艾蓮娜的命運如何。但她的良心不允許她這麼做。蒂塔獲得自由的唯一方式就是她的母親病故,但媽媽艾蓮娜並不打算這麼做。
她想逃跑,跑得遠遠的,這樣才不至於讓約翰耐心地在她體內引燃的小小的火焰被母親散發出的寒氣撲滅。就好像媽媽艾蓮娜的一口唾沫正好吐在剛要點燃的火堆的中心,一下子把火焰熄滅了。她感到體內的火焰正被慢慢掐滅:煙升到了喉嚨口,結成一個結。她的眼睛又模糊了起來,她又要哭了。
她猛地拉開門跑了出去。正巧約翰來為媽媽艾蓮娜看病,她一頭撞進了約翰的懷裏。約翰摟住她,這才勉強不至於摔倒。約翰溫暖的擁抱稍稍緩解了蒂塔徹骨的寒冷。他們只接觸了幾秒鐘,但這已經足夠重新點燃了蒂塔的精神。蒂塔開始懷疑是否約翰給她的平靜和安全的感覺才是真的愛情,而不是她與培羅在一起時感到的那種激動與煩燥。她好不容易才下決心推開了約翰,離開了房間。
“蒂塔,回來!我告訴你把這拿走!”
“艾蓮娜夫人,不要動,你會傷了自己。我會把盤子端走的,不過請告訴我,你難道不想吃飯嗎?”
媽媽艾蓮娜要醫生鎖上門,然後坦白說她懷疑湯的苦味。
約翰回答這可能是她吃的葯的關係。
“當然不是,醫生。如果是葯的緣故,我的嘴裏應該一直是這個味道,但事實並非如此。她們在我的食物里放了東西——然而奇怪的是,蒂塔回來后才這樣的。我想請你嘗一下。”
約翰對她惡意的暗示一笑置之,走過去品嘗托盤上原封未動的牛尾湯。
“讓我們來看一看,她們在您的食物里放了點什麼。哦!太好吃了。有豆子、土豆、辣椒、和……我說不清楚的……
某一種肉。”
“不要和我玩把戲。你沒有嘗出苦味來嗎?”
“沒有,艾蓮娜夫人,一點沒有。不過如果你希望,我可以把它送去化驗一下。我不想讓您擔心。但在他們給我結果之前,你得吃飯。”
“那麼給我找個好廚師。”
“哦,但你身邊已經有了一個最好的廚師。我知道您女兒蒂塔是位傑出的廚師。將來我會來請求您同意我娶她的。”
“你知道她不能嫁人!”她異常激動地大叫起來。
約翰一聲不吭。他的身份使他不便頂撞媽媽艾蓮娜。再說也沒有必要,因為他已經決心娶蒂塔,不管媽媽艾蓮娜是否同意,他也知道蒂塔不再被她荒謬的命運困擾了,只要她一到十八歲,他們就能成婚。他給媽媽艾蓮娜看完病,吩咐她好好休息,並保證第二天給她找一個新廚師。第二天新廚師來了,但媽媽艾蓮娜甚至覺得她也不合適。醫生說的娶蒂塔的話使她看清了形勢。
顯然他們兩人之間正醞釀著一場浪漫史。
她很久以來一直懷疑蒂塔想看着她在地球上消失,這樣她就可以結婚,不只是一次,而是一千次。每當她倆在一起的時候,媽媽艾蓮娜都從蒂塔的每一次談話,每一個詞彙,每一個眼神中看出了這種慾望。不過現在蒂塔想慢慢地毒死她,好嫁給布朗醫生,這一點是確信無疑的了。從那天起,只要是蒂塔做的菜,她絕對不碰。她命令珍佳負責她的飲食。除了珍佳,沒有誰可以伺候她吃飯,而且珍佳得當著她的面先嘗一嘗食物,然後媽媽艾蓮娜才會下決心吃飯。
這個新的安排並沒有影響蒂塔。讓珍佳承擔起照料母親的痛苦的責任令她如釋重負,她可以放心地給床單繡花來準備嫁妝了。她決定一等母親的身體好些就與約翰結婚。
真正受罪的是珍佳在那次野蠻的襲擊之後,她正處在身心的復原之中。儘管看起來她除了給媽媽艾蓮娜做飯並伺候她之外,不用干其他事,實際上這並沒有使她輕鬆多少。一開始聽到這消息,她笑顏逐開,但當她一聽到媽媽艾蓮娜的吼叫和責罵后,她就意識到不付整條麵包的錢,你甭想白吃一片。
一天,珍佳到約翰布朗醫生家,拆掉強姦中被撕裂的傷口的針線。蒂塔代她做了飯菜。
她們以為要騙過媽媽艾蓮娜是沒有問題的。珍佳回家后,像往常一樣把菜端了上去並嘗了幾口,但媽媽艾蓮娜一嘗就品出了苦味。
她大發雷霆,把盤子扔到地上,命令珍佳滾出房子,因為她竟然想欺騙她。
珍佳趁機在城裏住了幾天。她需要忘掉一切,忘掉強姦,忘掉媽媽艾蓮娜。蒂塔試圖說服她不用為母親操心;她了解自己的母親,知道怎麼來對付她。
“是的,孩子,但我怎麼能讓我已經有的鼴鼠味道更苦呢?
讓我走,別惹麻煩。”
蒂塔摟着她,安慰她。自從珍佳那天晚上來之後她一直是這麼做的。她不知道怎樣讓珍佳振作起來,怎樣說服她在那幫土匪襲擊她之後還是會有人娶她的。
“你知道男人是怎樣的。他們都說他們不會從一隻盆子裏吃菜。”
蒂塔看見她這麼絕望,決定讓她走。她從經驗知道如果珍佳留在媽媽艾蓮娜的農莊附近,就永遠不會得救。只有距離會治癒她的傷口。第三天她讓尼丘拉斯護送珍佳到村裡。
蒂塔發現她得重新僱用一個廚師。這個廚師三天後就辭職了。她受不了媽媽艾蓮娜的苛求和無禮。他們又雇了一個,但只幹了兩天。他們找了一個,又一個,直到村中所有人都到她家做過飯。幹得最久的是個聾啞人;她忍受了十五天,但當媽媽艾蓮娜用手勢罵她是個白痴后,她也走了。
那以後,媽媽艾蓮娜別無選擇,只能吃蒂塔做的菜,但她採取了各種可能的預防措施。除了堅持蒂塔當面吃幾口飯菜外,她總要在飯前喝一杯熱牛奶,這樣可以抵消她自認為溶解在食物中的毒藥的效力,有時光是這些措施就足夠了,但偶爾她會感到肚子劇烈疼痛,這時她就要另外再喝一大杯吐根糖漿和海蔥糖漿作為瀉藥。這並沒有持續多久。媽媽艾蓮娜一個月後就在痙攣、抽搐的劇痛中死去了。起先,蒂塔和約翰不明白這奇怪的死因,因為媽媽艾蓮娜除了癱瘓沒有其他疾病。但在整理好她衣櫃時,她們發現了吐根糖漿瓶,媽媽艾蓮娜一定在偷偷地服用。約翰告訴蒂塔服用過量催吐劑會導致死亡。
在守靈時,蒂塔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母親的臉龐。只有現在,在她死後,蒂塔才第一次看清她的本來面目,並開始理解她。任何這時看見蒂塔表情的人會很容易把這種表情錯當作哀傷,但蒂塔一點也不傷心。她終於懂得了“像萵苣一樣新鮮”的含義——這是一顆萵苣輿另一顆一起長大的萵苣分離時的那種奇怪、超然的感覺。與另一顆從來沒有講過話,有過任何交流的萵苣分離,與一顆只是通過外層的葉子接觸過,從不知道裏面還隱藏着許多葉子的萵苣分離會感到傷心那才荒唐呢。
她不能想像那張滿是苦相的闊嘴會溫柔地吻過一個人,也不能想像那張蠟黃的臉曾經在夜晚的幽會中泛過紅暈。然而這些都曾經發生過一次。蒂塔偶然發現了這個秘密,但為時已晚。蒂塔在給母親出殯換衣服時,摘下了她衣帶上的大串鑰匙。自從蒂塔記事起,這串鑰匙就一直掛在媽媽艾蓮娜的腰間。屋子裏的每件東西都上了鎖。嚴加防範。甚至從食品室取一杯糖也要得到媽媽艾蓮娜的允許。蒂塔認出了每扇門、每個角落、每條縫隙的鑰匙。但除了那一大串鑰匙以外,媽媽艾蓮娜在脖子上還掛着一個心形的金屬小盒,裏面一把小鑰匙引起了蒂塔的注意。
她立刻知道這把鑰匙是開哪一把鎖的。小時候有一次玩捉迷藏時,她躲到了媽媽艾蓮娜的衣櫥里。她發現衣服堆里藏着一隻小盒子。她一邊等着姐姐們來找她,一邊想打開盒子。但盒子上了鎖,打不開。媽媽艾蓮娜沒有參加遊戲,但卻是她打開衣櫥發現了蒂塔。媽媽艾蓮娜是來取一條床單的,她當場抓住了蒂塔。蒂塔被罰在穀倉里把一百個稻穗上的穀粒摘下來。蒂塔覺得處罰太重了。穿着臟鞋子躲在乾淨的床單里也沒有那麼糟糕。現在母親死了,她讀了盒子裏的信,才知道她當時並不是因為躲在衣櫥才受罰,而是因為想打開盒子而受罰。盒子裏的東西確實相當要緊。
蒂塔滿懷好奇,帶着恐懼打開了盒子,裏面有一本日記,還有一個叫做胡塞·特雷比紐的人寫給媽媽艾蓮娜的一疊信。蒂塔把信按日期排好,終於知道了母親的愛情故事。胡塞是她一生中僅有的戀人。但她不能嫁他,因為胡塞有黑人血統。一群黑人為了逃避美國的南北戰爭,躲避私刑,跑到她的村子附近定居了下來。小胡塞·特雷比紐是老胡塞·特雷比紐和一個漂亮的女黑人非法婚姻的產物。當媽媽艾蓮娜的父母發覺他們女兒與這個混血兒之間的愛情后,驚慌失措,立刻把她嫁給了得·拉·加爾沙,也就是蒂塔的父親。
但這一行動並沒能阻止她在婚後仍與胡塞保持秘蜜的通信往來,而且看來他們的聯繫不止是通信,因為信上寫着喬楚是胡塞的孩子,而非她父親的孩子。
當媽媽艾蓮娜發覺自己懷孕后,她計劃和胡塞私奔。但當她那晚躲在陽台的陰影里焦急地等待胡塞到來時,一個陌生人不知出於什麼動機殺死了他。在那場可怕的災難之後,媽媽艾蓮娜心灰意冷地與自己的合法丈夫過起了日子。儘管胡安·得·拉·加爾沙多年來一直不知內情,他還是在蒂塔出生時知道了這件事。那天他和一些朋友到一個酒吧去慶賀他女兒的降生;一個心懷叵測的傢伙道出了詳情。這個殘酷的消息使胡安心臟病突發,一命嗚呼。這就是整個故事。
發現了母親的秘蜜,蒂塔感到有些內疚。她不知道該如何來處理這些信。她想燒了它們,但她不能這樣做;既然她母親都沒敢這麼做,她又怎麼敢呢?她把所有東西都放回原處,就在她找到它們的地方。
在葬禮上蒂塔確實為母親哭了。她不是為壓制了她一生的母親哭泣,而是為一個一生得不到真愛的人哭泣。她在媽媽艾蓮娜的墳前發誓,不管發生什麼,她絕不會放棄愛情。在那一刻她堅信,永遠在她身邊,毫無保留地支持她的約翰就是她的真愛。但當她看見一群人走近墳地,並遠遠地認出柔莎身旁培羅的身影時,她不再那麼有把握了。
柔莎挺着一個碩大的產婦的肚子,緩緩地走着。她看見蒂塔,走過來抱住了她,放聲痛哭起來。接着培羅走上前來。當培羅把她摟在懷裏時,蒂塔的身體像肉凍一樣顫抖起來。她感謝母親給了她機會,能重新看到並擁抱培羅。然後她猛然掙脫開身。培羅不值得她這麼愛。他膽怯地走了,拋下她一個人;她不能原諒他。
在走回農莊的路上,約翰拿起了蒂塔的手,蒂塔也抓住了他的手臂,為的是強調她與約翰的關係超過純粹的友誼。她看到培羅和姐姐在一起時總感到非常痛苦,現在她想讓培羅也體驗一下這種感覺。
培羅從眼角看着他倆。他對蒂塔湊着約翰的耳朵說話的親密姿態一點也不會介意。發生什麼事了?蒂塔是他的,他不會讓別人把她奪走。特別是現在,媽媽艾蓮娜已經死了,這個妨礙他們結合的主要障礙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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