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第十四章
第二天早晨,葛利高里比所有的人醒得都晚。房檐下和窗框外面,象春天一樣吵鬧的麻雀把他吵醒了。朝陽閃着金光從百葉窗的縫隙里透進來。傳來召喚去做早禱的鐘聲。葛利高里想起了今天是星期日。娜塔莉亞已經不在他身旁,但是褥子上還殘留着她的身體的暖氣。顯然,她也剛起身不久。“娜塔莎!”葛利高里喊道。
杜妮亞什卡進來了。
“什麼事,哥哥?”
“開開小窗,叫娜塔莉亞來。她在幹什麼哪?”
“跟媽媽做飯哪,馬上就來啦。”
娜塔莉亞走了進來,因為屋子裏暗,眯縫起眼睛。“醒啦?”
她的手上散發著新鮮的麵糰氣味。葛利高里躺着抱住她,想起了夜間的事,不禁笑了起來。
“睡過時辰了吧?”
“睡過啦!太累啦……這一夜,”她笑了,臉緋紅,把腦袋扎到葛利高里懷裏說。
她幫着葛利高里換過傷口的繃帶,從箱子裏找出一條禮服褲子,問道:
“要穿戴十字章的禮服嗎?”
“去它的吧!”葛利高里驚訝地揮了揮手。
但是娜塔莉亞卻固執地央告他說:
“穿上吧!爸爸會高興的。你怎麼啦,掙來就為壓箱底呀?”葛利高里順從了她,同意了。他從床上起來,向彼得羅借來刮臉刀,颳了臉,洗了臉和脖子。
“後腦勺刮過嗎?”彼得羅問道。
“哎呀,見鬼,忘啦!”
“好,坐下,我來給你刮。”
冰涼的刷子弄得脖子上癢酥酥的。葛利高里在鏡子裏看到,彼得羅象小孩子似的,舌頭探出來,歪在一邊,一刀刀地刮著。“你的脖子細了一點兒,就象拉過犁后的牛一樣,”他笑着說。
“大概,吃餉糧是吃不胖的。”
葛利高里穿上佩戴少尉肩章的軍裝,上面掛滿了十字章,對着儘是哈氣的鏡子一照,簡直認不出是自己來了:一個高個子、瘦骨嶙嶙、臉象茨岡人一樣黝黑的軍官,正■着他。
“你簡直象個上校!”彼得羅毫不嫉妒地欣賞着弟弟,興高采烈地說。
這些話是違背葛利高里的意願的,但卻使他感到愉快。他走到廚房裏去。達麗亞用讚賞的目光盯着他看。杜妮亞什卡驚叫道:
“哎呀,你打扮得多華貴,象……”
伊莉尼奇娜這時候又忍不住垂淚了。她用臟圍裙擦着眼淚,回答杜妮亞什卡的玩笑說:
“多嘴的丫頭片子,你也生幾個這樣的兒子吧!至少生他兩個,叫他們全都出息成人!”
娜塔莉亞熱淚盈眶、視線模糊的眼睛一直在愛戀地盯着丈夫。
葛利高里披上軍大衣,走到院子裏,下台階有點兒困難——受傷的腿使他行動不便。“非拄拐棍兒不行啦,”他扶着欄杆,心裏想道。
在米列羅沃醫院裏給他取齣子彈,傷口長成一塊棕色的死肉,——它把皮膚綳得緊緊的,妨礙腿的活動。
一隻小貓正在圍牆的土台上曬太陽。台階附近,太陽地里的雪已經融化,——匯成一片濕漉漉的小水窪。葛利高里仔細地、興奮地打量着院子。緊靠台階,豎著一根柱子,柱頂裝着一個車輪。葛利高里從童年時代就記得這個輪子,這是專為婦女們做的:她們可以不下台階,就把裝在陶罐里的牛奶放在車輪上過夜,白天可以在上面晾曬餐具,曬去瓦罐上的油垢。院子裏也有一些變化:倉房褪了色的油漆門上塗上了一層黃色的粘土。板棚頂鋪了還沒有變黑的乾草;立在那裏的一堆木椽子少了些,——一定是修補板棚用去了一部分。地窖頂上堆了一堆灰煤渣;煤渣上面立着一隻象烏鴉一樣黑的公雞,它怕冷似的踡縮起一條腿,身邊圍了十來只留種用的花母雞。為防冬天的風雪,農具都收藏在板棚下面:牛車架子直挺挺地豎在那裏,從棚頂的縫隙里透進一線陽光,照在收割機的一個金屬部件上,閃着亮光。馬棚旁邊的糞堆上,有幾隻鵝。一隻高冠子的荷蘭種大鵝睥睨了一瘸一拐地走過去的葛利高里一眼。
巡視了全部家業,葛利高里回到屋子裏。
廚房裏瀰漫著香甜的、燒焦的牛油和熱麵包的氣味。杜妮亞什卡正在一隻花盤子裏洗糖漬蘋果。葛利高里看了看蘋果,興沖沖地問道:
“有腌西瓜嗎?”
“娜塔莉亞,快去拿!”伊莉妮奇娜喊道。
潘苔萊·普羅珂非耶維奇從教堂里回來。把一個有花紋的小聖餅切成九份——按照家裏的人口——分放在餐桌上。全家坐下來吃早飯。彼得羅也穿上禮服,連鬍子上都抹了什麼油膏,跟葛利高里並肩坐下。達麗亞坐在他們對面的小凳邊上。一道太陽光照在她那抹了一層油的紅艷的臉上。她眯縫起眼睛,不高興地垂下被陽光照着的、彎彎的黑眉毛。娜塔莉亞正喂孩子們吃烤倭瓜;她有時候笑着看看葛利高里。杜妮亞什卡坐在父親旁邊。伊莉妮奇娜坐在靠爐炕的桌子頭上。
大家都象過節那樣,吃得又飽又多。吃完羊肉湯,接着又是麵條,然後就是燉羊肉、雞、羊腿做的冷盆、炸土豆、牛油麥粥、櫻桃干素麵、奶油餅、腌西瓜。吃得太多的葛利高里艱難地站起來,糊裏糊塗地劃了個十字,喘着粗氣,躺到床上。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還在吃粥:他用湯匙把粥扒成堆,在當中撳了一個坑(這叫作井),把琥珀色的奶油倒到小坑裏,規規矩矩地、一勺一勺地舀着浸了奶油的米粥。最喜歡孩子的彼得羅正在喂米沙特卡;他一面嬌慣他,一面用酸牛奶塗抹米沙特卡的臉蛋和鼻子。“大大,別鬧!”
“怎麼啦?”
“你幹麼要瞎抹呀?”
“怎麼啦?”
“我要告訴媽媽!”
“怎麼啦?”
米沙特卡的兩隻麥列霍夫家的憂鬱的小眼睛生氣地閃着,委屈的淚珠在眼睛裏顫動;他用拳頭擦着鼻子,覺得用好話央求也沒有用,就大聲喊道:
“別抹啦!……胡塗蟲!……傻瓜!”
彼得羅滿意地哈哈大笑,又喂起侄子來:往嘴裏塞一勺羹,往鼻子上抹一勺。
“簡直是個孩子……鬧個沒完,”伊莉妮奇娜嘮叨說。杜妮亞什卡坐到葛利高里身邊,告狀說:
“彼得羅真壞,總出餿主意。前兩天他領着米沙特卡到院子裏去,——米沙特卡要拉屎,就問:‘好大大,在台階旁邊拉行嗎?’彼得羅說:‘不行。不能在台階旁邊,要離得遠一點兒。’米沙特卡跑開了一點兒,又問:‘這幾行嗎?’——‘不行,不行。喏,跑到倉房那兒去。’他把米沙特卡從倉房領到馬棚,又從馬棚領到場院。米沙特卡跑啊,跑啊,一直跑到全拉在褲兜子裏……娜塔莉亞大罵了一場!”
“給我吧,我自個兒吃!”米沙特卡的聲音象郵車的鈴鐺似的清脆地響起來。
彼得羅滑稽地抖動着小鬍子,不同意:
“那不行,小夥子!還是我喂你吧。”
“我自個兒吃!”
“咱們的公豬和母豬呆在圈裏——看見了吧?都是老娘兒們拿泔水來喂它們。”
葛利高里含笑聽着他們的談話,卷了一根煙抽起來。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走了過來。
“今兒個我想到維申斯克去。”
“上那兒去幹什麼?”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打了一個嗝兒,噴出一股濃重的櫻桃干素麵味兒,摸了摸大鬍子。
“去找皮匠——修理了兩副馬套。”
“當天回得來嗎?”
“怎麼回不來?傍晚我就可以回來。”
休息了一下,他往爬犁上套了一匹今年眼睛開始瞎的老騍馬,就上路了。走的是條草地上的路。兩個鐘頭以後他已經到了維申斯克。先去郵政局,又去取了馬套,然後拐到住在新教堂旁邊的老朋友和乾親那裏去。主人是個殷勤好客的人,請他坐下吃午飯。
“上郵政局去了嗎?”主人一面往杯子裏倒着什麼東西,一面問道。
“去過啦,”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目光炯炯地、驚異地端詳着那隻小瓶子,嗅着空氣中的氣味,就象獵狗聞嗅野獸的腳印似地,拖着長聲回答說。
“沒有聽到什麼新聞嗎?”
“新聞?什麼也沒有聽到。有什麼新聞哪?”“卡列金,阿列克謝·馬克西莫維奇,去世啦。”“你說什麼?!”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的臉色立刻變青了,把那隻可疑的小瓶子和氣味全都忘了,仰身靠在椅背上。主人愁眉苦臉地眨着眼,說道:
“據打來的電報說,他不久以前在新切爾卡斯克自殺啦。他是全頓河地區的一位真正的將軍。一位得過勳章的人,指揮過千軍萬馬的將軍。多麼好的人呀!這個人要是活着的話,決不會叫哥薩克蒙受恥辱。”
“你等等,親家!那現在怎麼辦呢?”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推開酒杯,茫然地問道。
“只有上帝知道!大難臨頭啦。一個人的日子要是過得很美,大概不會自殺的。”
“他怎麼會這麼干呢?”
這位親家是個象舊教徒一樣的、身體強壯的哥薩克,他惡狠狠地揮了揮手。
“前線的哥薩克都背棄他逃走了,把布爾什維克放進來啦,——所以將軍也就只好升天啦。還會不會有這樣的人物呢?誰會來保護咱們呢?在卡緬斯克成立了一個什麼革命軍事委員會,有些上過戰場的哥薩克參加了這個委員會……咱們這兒也……你大概聽說了吧?他們已經下了命令:要把所有的長官都打倒,要選舉這些革命軍事委員會的人當官兒。就是這樣,莊稼佬都抬起頭來啦!這些木匠、鐵匠、各式各樣的皮鞋匠,——要知道這些人在維申斯克,就象草地里的蚊子一樣多!”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耷拉下滿頭白髮的腦袋,沉默了半天;但是當他又抬起頭來的時候,目光變得那麼嚴肅、兇狠。
“你這瓶子裏裝的是什麼玩意兒?”
“酒精。我外甥從高加索帶來的。”
“好,親家,咱們來悼念卡列金,為追悼這位去世的將軍乾杯。祝福他的在天之靈!”
哥兒倆幹了一杯。主人的女兒,一個高個子、滿臉雀斑的姑娘,端來了酒菜。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開始還不時■■耷拉着腦袋、站在主人的爬犁旁邊的騍馬,但是親家向他保證說:
“用不着惦記馬。我會叫他們去飲它,喂它的。”
於是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熱烈地談着,喝着瓶子裏的酒精,很快就忘掉了馬和世界上的一切。他胡亂地講起葛利高里的事情,跟已略微有醉意的親家爭論了些什麼,爭論了半天,後來也就忘了,究竟爭論的是什麼。直到黃昏時分,才猛然醒悟過來。儘管主人一個勁兒地留他過夜,但是他還是決定趕回家去。主人的兒子給他套上騍馬,親家扶他坐上爬犁。親家公興頭一來,非要送客人一程不可;他們倆並肩坐在爬犁上,擁抱着。他們的爬犁先是在大門上撞了一下,後來,在還沒有走上草地以前,每個拐角處都要撞一下子。這時候親家公哭了起來,有意地從爬犁上摔下來。在地上趴了半天,大罵不止,怎麼也爬不起來。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催馬馳去,也沒看到送了他一程的親家鼻子扎進雪裏,在雪地里亂爬,愉快地哈哈大笑着,啞着嗓子在央告:
“別胳肢我!……請你別胳肢我啦!”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的騍馬挨了幾鞭子,跑得快起來,但是沒有信心,瞎跑一氣。很快,它的主人醉得昏昏欲睡,把腦袋趴在爬犁緣上,一聲不響了。幸而韁繩還壓在他身下,於是沒人駕馭的、無所適從的騍馬便慢步走起來。在第一個拐彎的地方它就迷路了,岔到通往小格羅姆切諾克村的路上去,順着這條路走去。過了幾分鐘,連這條路也迷失了。騍馬在荒地上,在沒有道路的曠野里亂走起來,陷進樹林旁邊的深雪裏;它呼哧呼哧喘着粗氣,走下一道小溝。爬犁掛在一叢灌木上,——它也就停了下來。爬犁一晃,使老頭子醒了一會兒。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抬起頭,沙啞地罵了一聲:
“喏,鬼東西!……”重又趴下睡著了。
騍馬平安無事地穿過樹林,順利地下到頓河邊,聞着夾雜着燒馬糞煙味的東風,向謝苗諾夫斯基村定去。
在離村子半俄里的地方,頓河左岸有一處深潭:有時,春天河水退落的時候,春水就湧進深潭。從深潭附近的沙土河岸上噴出幾股泉水——因此這裏整個冬天都不結冰,形成了一個寬大、溫暖、碧綠的半圓形冰窟窿,所以從冰上橫過頓河的道路小心地躲開這個深潭,繞了個急彎。春天,退潮的河水奔騰、澎湃,流過深潭,退回頓河去的時候,這個地方就形成大漩渦,河水咆哮、上下翻滾,沖刷着河床;整個夏天,藏在幾沙繩深的水底的鯉魚總在往離深潭很近、從河岸上倒到水裏去的枯樹下面鑽。
麥列霍夫家的騍馬朝冰窟窿左邊瞎走過去。及至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翻了一下身,稍稍睜開眼睛一看,離深潭已經只有二十來沙繩遠了。漆黑的夜空中閃耀着象還沒有熟的櫻桃似的黃綠色的星星。“夜晚……”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朦朧地想到,拚命攥了一下韁繩:
“吁,吁!……我抽你啦,老騷貨!”
騍馬跑起來了。離得很近的水的氣息刺進了它的鼻孔。它堅起耳朵,用遲疑的瞎眼朝着主人這面斜瞥了一下。突然它聽到一陣陣的波浪的拍打聲。可怕地打了一聲響鼻,便往旁邊轉去,向回退去。被水從底下沖刷變薄的冰層在它腳底下輕輕地咯吱咯吱響着,表面蓋了一層雪的薄冰陷了下去。騍馬發出驚恐、絕望的悲嘶。它竭盡全力站定後腿,但是前腿已經陷了下去,落到水裏,冰層經不起後腿的亂踏,也都碎裂了。轟隆一聲,冰層拍濺着散開了。冰窟窿吞下了踝馬,它痙攣地翹起一條後腿,往爬犁轅木上踢了一腳。就在這一剎那,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一聽不好,立即跳出爬犁,往後滾去。他看到,被騍馬的沉重身子墜下去的爬犁豎了起來,露出了被星光照得閃閃發光的滑杠,鑽進碧綠的深淵,混雜着冰塊的水發出輕輕的噝聲,浪花幾乎濺到他身上。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飛快地向後爬去,直到他牢靠地站起身來的時候,才大呼道:
“救命啊,善人們哪!……淹——死——人——啦!……”
他的醉意好象被一棍子打跑了。他跑到冰窟窿跟前。剛剛軋碎的冰塊閃着刺眼的亮光。風和急流在寬闊的、黑洞洞的圓冰窟窿里追逐着冰塊,波浪旋起綠色的漩渦,嘩嘩作響。四周是一片死寂。遠村的點點燈火在暗夜裏閃着黃光。在黑天鵝絨般的夜空中,星星象一顆顆新碾出來的米粒,晶瑩、閃爍。低風捲起陣陣積雪,發出噝噝的響聲,象粉塵,飛進黑洞洞的冰窟窿。冰窟窿冒着淡淡的熱氣,依然是那麼歡快,黑魆魆的,令人生畏。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明白過來,這會兒喊叫是愚蠢的,而且於事無補。他往四下看了看,想了想,全是因為自己喝醉了,瞎闖到這兒來啦,於是他恨自己,悔恨出的紕漏,氣得渾身直哆嗦。他的手裏還剩了一根鞭子,他是拿着鞭子跳下爬犁的。他嘴裏罵著,把自己的脊背抽了半天,但是並不疼,——有光板皮襖擋着呢,為此而脫掉皮襖,又大可不必。他把大鬍子揪下了一綹,在心裏盤算了損失——買的東西、騍馬、爬犁和馬套的價值之後,又瘋狂地大罵起來,朝冰窟窿走了幾步。
“瞎鬼!……”他顫抖、哽咽,對沉下去的騍馬責罵道。“騷貨!你自個兒淹死不算,還差一點兒把我也饒上!鬼他媽的把你領到那兒去啦?!……魔鬼會在那裏把你套上拉車,騎你,可是他們卻沒有鞭子趕你!哪,索性把鞭子也給你們吧!……”他絕望地把手一揮,把櫻桃木柄的鞭子扔到冰窟窿中心去。鞭子撲通一聲,落到水裏,直着朝水底紮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