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第八章

茅草染黃的冰琉璃從屋檐上墜下來,摔在地上,發出玻璃似的清脆響聲。融雪天氣,村子裏到處是冰窪和雪化后露出的禿地;還沒有脫毛的牛在街上遊盪、聞嗅着。麻雀象在春天裏一樣唧唧喳喳叫着,在院子裏的一堆樹枝上啄食。馬丁·沙米利正在廣場上追趕一匹從院子裏跑出去的肥壯的棗紅馬。馬直挺挺地翹起象麻束似的頓河種的尾巴,迎風搖晃着亂蓬蓬的鬃毛,尥着蹶子,蹄子上的融雪塊踢出很遠,它在廣場上兜了幾個圈子,在教堂的矮牆邊慢慢停下來,聞牆磚;它讓主人走到近前來,用紫色的眼睛斜看着他手裏的籠頭,又把脊背一伸,狂奔起來。

一月里儘是溫暖的陰天,大地回春。哥薩克們望着頓河,期待着早來的春汛。這一天,米倫·格里戈里耶維奇在後院裏站了很久,望着被大雪覆蓋著的、好象腫漲起來的河邊牧場,望着封凍的灰青色的頓河,心裏想,“瞧吧,今年又要和去年一樣發大水啦,看,這雪堆了有多厚!大概土地被雪壓得連氣都喘不過來啦!”

米吉卡只穿着保護色的軍便服,在打掃牛棚。一頂白色的皮帽子竟不可思議地呆在後腦勺上掉不下來。額角上披下來幾縷汗濕的硬直的頭髮。米吉卡用骯髒的、帶着牲口糞味兒的手背把頭髮撩到腦後去。院子大門口積了一堆凍結的牲口糞,一隻毛茸茸的山羊正在上面亂踏。一隻比母羊還高的羊羔想要吃奶,母羊用腦袋直頂它,把它趕開,旁邊有一隻犄角盤成圈的黑毛閹羊在柱子上蹭痒痒。在倉房那扇塗了一層黃泥的板門邊,一隻骯髒的、黃眉毛的公狗,縮在那裏取暖。倉房外邊房檐底下的牆上掛着魚具;格里沙卡爺爺拄着拐杖站在那裏,■着魚具,——顯然,他在想着即將來臨的春天和修理魚網的事情。

米倫·格里戈里耶維奇走到場院上來,用當家人的眼神估量着幾垛乾草,正想用耙子去摟那些被羊扯亂了的麥秸,但是這時候他聽見了外人說話的聲音。他把耙子扔到草堆上,往院子裏走去。

米吉卡伸出一隻腳,把一個相好的女人給他繡的漂亮的煙荷包夾在兩個手指中間,正在捲煙。赫里斯托尼亞和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站在他旁邊。赫里斯托尼亞從淺藍色阿塔曼斯基團的制帽里掏着油污的捲煙紙。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靠在院子的籬笆小門上,敞開軍大衣,在自己的步兵棉褲口袋裏摸索着。他那颳得光光的、下巴上有個黑乎乎的深窩的臉上露出一種遺憾的神情:顯然是忘記什麼東西了。

“昨晚睡得好啊,米倫·格里戈里耶維奇!”赫里斯托尼亞問候說。

“托福托福,老總們!”

“來一塊兒抽抽煙吧。”

“耶穌保佑。我剛抽過。”

米倫·格里戈里耶維奇和哥薩克們握過手,摘下紅頂的三耳皮帽,用手理了理豎起來的白頭髮,微微一笑。“阿塔曼斯基團的弟兄們,到舍下來有何貴幹呀?”赫里斯托尼亞從頭到腳把他打量了一番,並沒有立刻回答。他先用唾沫浸了半天捲煙紙,用象牛似的大粗舌頭來回舐了舐,等到把煙捲好以後,才粗聲說道:“我們來找米特里,有點小事兒。”

格里沙卡爺爺從他們跟前走過去。兩手捧着袋網的網圈。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和赫里斯托尼亞都摘下帽子向他問好。格里沙卡爺爺把袋網送到台階旁邊,又走了回來。

“武士們,你們幹麼總在家裏獃著呀?身子在老婆懷裏暖和過來了吧?”他對哥薩克們說。

“那又怎麼樣?”赫里斯托尼亞問。

“赫里斯托什卡,你住口!你裝什麼傻呀?”“真的,我真不知道!”赫里斯托尼亞起誓說。“天地良心,老太爺,我真不知道!”

“前兩天,從沃羅涅什來了一個買賣人,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莫霍夫的朋友,也許是他的什麼親戚,——我不清楚。好,就這樣,這個買賣人來了,就說,在切爾特科沃車站駐有外來的軍隊——就是那些布爾什維克。俄羅斯要對咱們開戰啦,可是你們——卻呆在家裏,啊?……還有你,壞小子……你聽見嗎,米吉卡?你為什麼不說話?你們在想什麼呀?”“我們什麼也不想,”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笑着說。“正是這樣,倒霉就倒在這裏,你們什麼也不想!”格里沙卡爺爺發起火來。“他們會象捉鷓鴣一樣把你們捉住!莊稼佬會把你們製得服服帖帖。打你們的耳刮子……”

米倫·格里戈里耶維奇矜持地笑着;赫里斯托尼亞一隻手摩挲着臉頰,好多天沒有刮過的大鬍子的硬毛沙沙直響;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抽着煙,看着米吉卡,米吉卡貓似的鼓出的眼睛裏凝聚着光亮,無法斷定——他那綠瑩瑩的眼睛究竟是在笑,還是在燃燒着未及發泄的仇恨。

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和赫里斯托尼亞告別了米吉卡的家人,把他叫到木柵門邊來。

“昨天你為什麼不去開會?”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嚴肅地問道。

“沒有工夫。”

“難道上麥列霍夫家去就有工夫嗎?”

米吉卡點了一下頭,把皮帽子移到前額上,沒有顯出心中的惡意,說道:

“沒去——就是沒有去。咱們還有什麼可說的?”“全村從前線回來的人都到會啦。彼得羅·麥列霍夫沒到。你知道……大家決定:村子派幾名代表去卡緬斯克。一月十日要在那兒召開前線士兵代表大會。抽籤的結果,是咱們三個人去:有我,有赫里斯坦,還有你。”

“我不去,”米吉卡斷然聲明說。

“為什麼?”赫里斯托尼亞皺起眉頭,抓住米吉卡的軍便服的扣子問。“你想拋開本村的夥伴嗎?這不合你的心意,是嗎?”“他是跟麥列霍夫·彼得卡走的……”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拉了拉赫里斯托尼亞的大衣袖子,臉色立即變得蒼白,說道,“喂,咱們走吧。看來,咱們在這兒沒有什麼事情好乾啦……你不去,米特里,是嗎?”

“不去……我已經說過‘不去’,那就是不去。”“再見吧!”赫里斯托尼亞扭過頭去。

“祝你成功!”

米吉卡眼看着別處,把一隻滾燙的手伸給他,然後就往家裏走去。

“壞蛋!”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先小聲說了一句,輕輕地顫動了一下鼻翅。“壞蛋!”他望着離去的米吉卡的寬闊的脊背,又響亮地重說了一遍。

他們順路通知了幾個從前線回來的人,告訴他們,科爾舒諾夫不肯去,明天他們兩個人去參加前線士兵代表大會。

一月八日黎明時分,赫里斯托尼亞和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便從村裡出發了。“馬掌”雅科夫自願送他們到鎮上去。套在車轅里的兩匹駿馬迅速地馳出村莊,跑上了山坡。融雪天氣把路上的積雪已經融化了很多。遇到完全沒有雪的地方,爬犁的滑杠就陷進泥里,爬犁顛簸起來,兩匹馬伏下身,使勁拉着套。

哥薩克們都跟在爬犁的後面走。被凌晨的輕寒凍得滿臉通紅的“馬掌”,靴子踏得清脆的薄冰咯吱咯吱直響。他滿面紅光,只有那道橢圓形的傷疤泛着屍青色。

赫里斯托尼亞走在路邊上,踏着化成粒狀的積雪,氣喘吁吁地、困難地爬上山坡,因為一九一六年他在杜布諾城下曾中過德國人的毒氣。

山崗上風大。更冷了。哥薩克都沉默不語。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用皮襖領子把臉裹住。遠處的小樹林越來越近了。大道穿過小樹林,爬上丘崗起伏的山脊。樹林裏的風象小河的流水聲一樣,嘩嘩響着。枝椏象鹿角似的扎煞着的橡樹樹榦上鐵鏽色魚鱗般的樹皮閃着透綠的金光。一隻喜鵲在遠處的什麼地方喳喳叫。接着又斜扭着尾巴,從大道上空飛過。風吹得它斜着身子,閃着亮鋥鋥的羽毛,疾飛而去。

從村子裏出來就一直沉默不語的“馬掌”,轉身朝着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一字一板地(大概他的腦子裏早就想好這幾句話了)說:

“你們在代表大會上,一定要努力爭取不打仗就解決問題。誰也不願再打仗了。”

“當然啦,”赫里斯托尼亞羨慕地看着自由飛翔的喜鵲同意說,腦子裏拿無憂無慮的、幸福的鳥類生活跟人的生活比較着。一月十日傍晚,他們來到卡緬斯克。一群一群的哥薩克沿着這個大集鎮的街道往鎮中心走去。鎮上顯得很熱鬧。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和赫里斯托尼亞找到了麥列霍夫·葛利高里的住處,得知他沒有在家。女主人,一個白眉毛的胖女人說,她的房客參加代表大會去了。

“這個會,就是說這個代表大會在哪兒開呀?”赫里斯托尼亞問道。

“大概是在區公所里或者是在郵政局裏,”女主人冷淡地在赫里斯托尼亞鼻子尖前關着門,回答說。

代表大會正在緊張進行。一間有很多窗戶的大屋子勉強容納下這些代表。許多哥薩克都聚集在樓梯上、過道里和隔壁的房間裏。

“跟着我走,”赫里斯托尼亞用胳膊肘子擠着,哼哼道。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從他身後留下的狹窄的縫隙里擠了進去。就在會場的入口處,一個哥薩克攔住了赫里斯托尼亞,——聽說話的口音,是頓河下游的人。

“你慢點兒擠行不行!鯿魚!”他刻薄地說。“讓我們進去呀!”“站在這兒也可以啦!你看——哪裏還有地方!”“讓開點兒,小蚊子,要不然——我一個小指頭,就能把你捻死!絕不含糊!”赫里斯托尼亞威脅說,把一個身材矮小的哥薩克不費吹灰之力舉起來,往旁邊一放,向前跨了一步。“真是只大狗熊!”

“阿塔曼斯基團的戰士真棒!”

“可以頂一輛上等的大車!他可以背上一門四英寸口徑的大炮!”

“你看他把那小傢伙一舉的勁兒!”

象一群羊似的擠成堆的哥薩克們都笑了起來,不由自主地、恭敬地打量着比大夥都高出一頭的赫里斯托尼亞。他們在後牆邊找到了葛利高里。他正蹲在那裏抽煙,和一個哥薩克——第三十五團的代表——談話。他一看見同村的人,他那下垂的鐵青色小鬍子就笑得顫動起來。

“啊哈——哪一陣風把你們刮來啦?好啊,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您好啊,赫里斯坦大叔!”

“好好,不過比母牛也好不了多少,”赫里斯托尼亞玩笑說,把葛利高里的整個手握在自己足有半俄尺長的手巴掌里。“我們家的人都怎麼樣啊?”

“上帝保佑,都很好。他們給你帶好來啦。你父親要你一定回去看看。”

“彼得羅怎樣?”

“彼得羅嗎?……”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很尷尬地笑了笑說,“彼得羅和我們哥兒們是不來往的。”

“我知道。好,娜塔莉亞怎麼樣?孩子們好嗎?見過他們嗎?”

“都很壯實,他們問候你。就是你爹有點兒惱恨……”

赫里斯托尼亞仰着腦袋,打量坐在桌子周圍的主席團。他就是站在後頭,也比大家看得都清楚。葛利高里利用會議短短的休息時間,繼續詢問村裏的事情。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在講述着村裏的情況和村裏的各種新聞,把村裡召開從前線回來的哥薩克會議並派他和赫里斯托尼亞上這兒來的情形簡單地告訴了葛利高里。他正要詢問卡緬斯克的情形,但是這時候一個坐在桌旁的人大聲宣佈說:

“鄉親們,現在礦工代表要發言啦。請大家注意聽,還請大家遵守秩序。”

一個中等身材的人,理了理向上梳着的棕紅頭髮,開口說話了。人們象蜜蜂似的嗡嗡聲彷彿被切斷了似的,一下子就靜了下來。

葛利高里和其餘的人從礦工開頭的幾句激動人心、充滿熱情的話里就感到了這個人的話很有說服力。他談到了卡列金的反動政策,這個政策把哥薩克推到與俄羅斯工人階級和農民進行廝殺的戰爭中去,說到哥薩克和工人利益的共同性,說到布爾什維克與哥薩克反革命分子進行鬥爭要達到的目的。

“我們把友誼的手伸給勞動的哥薩克,我們希望,在跟白衛軍匪徒進行的鬥爭中,可以在參加過戰爭的哥薩克中找到忠實的同盟者。過去在為沙皇打仗的各條戰線上,工人和哥薩克一同流過血,那麼在跟卡列金庇護的這伙資產階級狗崽子們的鬥爭中,我們也應該共同戰鬥——一定要共同戰鬥!我們要攜手戰鬥,打倒那些幾百年來一直在奴役勞動人民的傢伙!”礦工的喇叭似的嗓門在轟響着。

“狗崽子!好好收拾收拾他們!……”赫里斯托尼亞高興地、低聲說道。使勁捏着葛利高里的胳膊肘子,疼得葛利高里直皺眉頭。

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略微張開一點嘴聽着,由於緊張不斷地眨着眼睛,嘟囔着:

“對啦!這就對啦!”

這位代表說完以後,又有一位身材細長的礦工,象棵被風搖撼的白蠟樹,站起來發言,他挺直身子,好象原來是摺疊着似的。——環視了一下眾目睽睽的人群,他半天沒有說話,一直等到喧嘩聲安靜下去才開口。這個礦工的身子象根系船的繩索:疙疙瘩瘩的,乾瘦,但非常結實,渾身透黑——彷彿漆過似的,黑漆漆的煤屑,就象洗不掉的黑痣,嵌在他臉上的毛孔里;兩隻由於長期呆在黑暗裏和被礦井裏的黑煤層弄得黯淡無光的淺黃色眼睛裏也閃着同樣倦怠的黑光。他晃了晃短頭髮,揮了一下握成拳頭的手——就象把十字鎬鑿進煤層似的,說道:

“是誰在前線實行了士兵死刑制?是科爾尼洛夫!是誰跟卡列金結夥要卡死咱們?也是他!”他越說越快,不斷叫喊起來。“哥薩克們!弟兄們!弟兄們!弟兄們!你們打算跟誰結夥呢?卡列金倒很希望咱們兄弟互相殘殺、流血!不行!不行!他們是註定要失敗的!咱們要把他們捻死!叫他們見他媽的鬼去!把這伙害人精沉到大海里去!”

“狗——崽——子!……”赫里斯托尼亞笑得咧開大嘴,忍不住拍手大叫起來。“說——得——對——呀!……狠狠地揍他們!”

“堵住你的嘴吧!你怎麼啦,赫里斯坦?人家會把你趕出去的!”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擔心地說。

拉古京——他是布卡諾大斯克鎮的哥薩克,第二屆全俄中央執行委員會哥薩克事務部主席——不斷用些不連貫的、但是非常感人的生動話語鼓舞着哥薩克。擔任主席的波喬爾科夫也發了言,他講完以後,接着發言的是留着英國式短鬍子,長得挺漂亮的夏堅科。

“這是誰?”赫里斯托尼亞伸着象草耙子似的大長胳膊,向葛利高里探問道。

“夏堅科。布爾什維克的一員大將。”

“那麼這個呢?”

“曼德爾施塔姆。”

“哪兒來的?”

“莫斯科來的。”

“那是些什麼人?”赫里斯托尼亞指着沃羅涅什代表團問道。“你少說一點兒,行吧,赫里斯坦。”

“我的主呀,要知道,這太有意思啦!……你告訴告訴我:挨着波喬爾科夫坐的那個細高個兒,他是什麼人?”“克里沃什雷科夫,是葉蘭斯克鎮戈爾巴托夫村的人。他後面是咱們的同鄉——庫季諾夫和頓涅茨科夫。”

“我再問一個……就是那個……不對!……坐在盡頭上的,留着額發的那個是誰?”

“他叫葉利謝耶夫……我不知道他是哪個鎮的。”赫里斯托尼亞問夠了,不再作聲,仍舊象原先那樣非常注意地聽着新上台的發言人講話,而且總是第一個用重濁的男低音,壓下幾百個人的聲音喊出“說——得——對!……”哥薩克布爾什維克,斯捷欣講完以後,接着是第四十四團的代表發言。他由於不善辭令,措詞艱難,苦惱了半天:他每說一句話就象是在空氣中打一個印似的,——然後沉默一會兒,用鼻子吸口氣;但是哥薩克們卻非常同情地聽他講話,只是偶爾有幾聲叫好的喊聲打斷他。顯然,他的話在哥薩克們中間引起了熱烈的反應。

“弟兄們!咱們的代表大會應該這樣來解決這個嚴肅的問題,要使人民不受委屈,要使一切問題都平平靜靜妥善解決!”他象口吃似的,拉着長聲說道。“我的意思是說,咱們要避免打仗、流血解決問題。咱們已經在戰壕里泡了三年半,我要說,如果再打仗,那就要把哥薩克折騰死啦……”

“正——確!……”

“簡直太對啦!”

“我們不要戰爭!……”

“應該跟布爾什維克,跟哥薩克軍會議達成協議!”“我們要共同協商解決,不能用別的法子……用不着繞什麼彎子!”

波喬爾科夫用拳頭使勁敲桌子,吼叫聲才沉寂了。第四十四團的代表重又摸着西伯利亞式的鬍子,拉着長聲說起來:“咱們的代表大會應該派代表到新切爾卡斯克去,好言好語地要求志願軍和各色的游擊隊都從這兒撤出去。布爾竹維克在咱們這兒也沒有什麼事好乾。至於勞動大眾的敵人,我們自己對付得了。目前咱們還不需要別人的幫助,如果需要的話,——那時候我們再去請他們幫忙。”

“說這種話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對——對!”

“等等,等等!‘對’什麼?等敵人兵臨城下,我們已經成了瓮中之鱉,到那時候——再請布爾什維克來幫忙也晚啦。不行,等雞燉熟了,老奶奶早就咽氣啦。”“應該建立自己的政權。

“雞蛋還不知道在哪兒呢,就叫母雞去孵小雞……上帝饒恕吧!就是這話,你們也真糊塗得夠可以啦!”

第四十四團的代表發言以後,拉古京說了些熱情的,號召性的話。喊叫聲不時打斷他。有人建議休息十分鐘,但是剛剛安靜下來,波喬爾科夫立刻就對熱情激動的人們喊道:“哥薩克弟兄們!我們在這兒爭論不休,可是勞動人民的敵人卻沒有睡覺。我們總是在想:既要叫狼吃飽,又要保住羊的性命,可是卡列金卻不這樣想。他下的逮捕參加這次代表大會全體代表的命令已經被我們截獲。現在就把這個命令讀給大家聽。”

卡列金逮捕參加大會的全體人員的命令讀完以後,代表們就激動起來。人聲鼎沸,噪得比在任何集鎮的哥薩克大會上都要凶百倍。

“要干,不能光說空話!”

“安——靜!……噓噓噓!……”

“還‘安——靜’什麼!要把他們消滅!……”“洛博夫!洛博夫!……你給他們講講!……”“稍微等一會兒!……”

“卡列金——他可不是傻瓜!”

葛利高里一直在默默地聽着,看着代表們的亂搖亂晃的腦袋和手,這時忍不住了,——他踮起腳尖,怒吼道:“你們別吵啦,鬼東西!你們是來趕集哪,啊?讓波喬爾科夫講講嘛!……”

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正在跟第八團的一個代表爭論不休。

赫里斯托尼亞在反駁一個攻擊他的同團哥薩克,大聲吼叫道:

“這需要特別警惕!可是你卻對我……胡說些什麼呀?小傢伙!哎呀你,我的好朋友啊!咱們的力量有限得很——還瞎喊什麼我們自己對付得了呀!”

喧鬧的人聲安靜下來了(就象颳得筋疲力盡的風,卧倒在麥浪上,把麥子壓倒了似的),克里沃什雷科夫象姑娘一樣的尖細聲音鑽進了還沒有完全平息的寂靜:

“打倒卡列金!哥薩克革命軍事委員會萬歲!”

會場咆哮起來。雷鳴般的叫好聲匯成強勁的聲浪,拍打着人們的耳膜。克里沃什雷科夫舉着一隻手站在那裏。手指頭象樹枝上的葉子一樣,在輕輕地顫動。震耳的吼叫聲剛剛沉寂、消失了,——克里沃什雷科夫又清脆、響亮地、象只被追逐的狼一樣吼叫起來:

“我提議從咱們哥薩克中選出一個革命軍事委員會!委託它來領導跟卡列金的鬥爭並組織……”

“啊——啊——啊——啊!……”喊叫聲象炮彈一樣爆炸了,震落的石灰象碎彈片似的從天花板上落下來。

革命軍事委員會委員的選舉開始了。一小部分哥薩克在第四十四團發言的那位代表和其他代表的領導下,繼續堅持與軍政府進行談判、和平解決衝突,但是大多數出席大會的代表已經不再支持他們的主張:哥薩克們聽完卡列金逮捕他們的命令以後,立刻群情嘩然,都堅決主張積極反對新切爾卡斯克的政權。

葛利高里沒有等到選舉結束,——他被緊急召回到團部去。他離去的時候,請求赫里斯托尼亞和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說:“選舉結束后——請你們到我的住處去,很想知道哪些人當選。”

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深夜才回來。

“波喬爾科夫當選主席,克里沃什雷科夫是書記!”他一到門口就報告說。

“委員呢?”

“有拉古京·伊萬、戈洛瓦喬夫、米納耶夫、庫季諾夫,還有另外幾個人。”

“赫里斯坦到哪兒去啦?”葛利高里問。

“他跟幾個哥薩克去逮捕卡緬斯克政府的人員去啦。這個哥薩克熱情極啦,往他身上吐口唾沫都會燙得吱吱響。糟糕透啦!”

黎明時分,赫里斯托尼亞回來了。他脫着靴子,哼哧了半天,還在不斷地小聲嘟囔。葛利高里點上燈,看見他的紫紅的臉上有血,額角上邊一點,有一塊槍彈擦傷。

“這是誰把你打傷的?……要包紮嗎?我立刻就起來……等一等,我去找繃帶,”葛利高里從床上跳下來,尋找紗布和繃帶。“很快就會長好,象狗身上的傷一樣,”赫里斯托尼亞嘟噥說。“這當然是那個軍事首長拿手槍朝我打的那一槍。我們象客人一樣,從大門走進他的屋子,可是他卻抵抗起來啦。還有一個哥薩克也受傷了。我真想把他的心挖出來,看看軍官的心是個什麼樣子,——哥薩克們不許我這樣干,要不然,我一定好好收拾收拾他……叫他吃點兒苦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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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靜的頓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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