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很不錯的地方,是嗎?”他們已經開了半小時的車,來到一個自羅馬時代就靜靜矗立在陽光下的小城鎮。“伊蕾說當地人都愛光顧山坡上那家小小的餐廳。”
她朝馬修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棟迷人的白色房子坐落在橘樹叢中,聳立在小山坡上,可以俯瞰大部分的村舍。沒有馬路可以直接到達,只有一條崎嶇蜿蜒的泥土小徑通向寬廣、拱形的店門。
“來吧!”他扶她下吉普車,握着她的手往前走,她的粉頰立刻泛紅,有如嬌艷的玫瑰,而這與日晒無關。她想起手提袋中的太陽眼鏡,快速地用另一隻手在袋內搜尋,她感覺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最好還是不要以真面目示人。
幾分鐘后他們抵達這家小店,穿過白牆中敞開的門,進入庭院。有許多桌子散佈在橘樹下,燙得平整的乾淨白桌布及做工細緻的木椅上灑着點點陽光。
大部分的桌子已坐了人,可是當他們一跨進門檻,臉上掛着微笑的餐廳老闆隨即快速地走到他們身邊,即使有點戲劇化,他的歡迎態度卻是毋庸置疑的。他領着他們到花園安靜角落裏的兩人桌邊,立即又折返,手上拿着一份大且華麗的菜單,遞給馬修,好像是為一個很重要的朋友服務,並且堅持招待他們喝該店特藏的葡萄酒,因為他知道他們長途跋涉來此,需喝點酒提提神。
“要我為你點菜嗎?”她瞄一眼菜單后很快地點點頭,龍飛鳳舞的字體令她一籌莫展。馬修向站在他身旁一位體型龐大、臉頰紅潤的女侍點菜,點完菜后,她帶着羞澀的微笑匆匆離去,留下他們兩人獨處。凱西抬眼瞥見他深邃的眸子正緊盯着她。
“放心,我不是什麼奇怪的東西。”他對她微笑,她想要有所回應,可是他近乎赤裸的影像惱人地不停在她眼前閃過,使她有口難言。他向後靠,雙眼眯成一條縫。
“你點了什麼菜?”過了一會兒她不安地問。
“先上火腿和新鮮無花果,然後是雞肉,可以嗎?”她鬆懈地點點頭。“我們在樹蔭下,你可以把這個拿下來了。”在她抗議前,他就拿掉她的太陽眼鏡,她瞪他一眼。
火腿很可口,可是等雞肉送上來時,她提防地看着盤中的食物。她抬起頭捕捉到馬修的目光,注意到他正極力忍着不要笑出來。“試試看,你會喜歡的。”她懷疑地皺皺眉頭,可是還是照他說的做了,並且發現滋味絕美。
他們從巨型的乳酪架選用回來后,坐着啜飲老闆再次堅持送來的葡萄酒,馬修突然橫過桌子握住她的左手。“我有些話想要告訴你,請你在回答前先想一想。”
來了,她的懷疑是正確的,他已經厭倦他們之間的協定,想要好聚好散了。
她不覺移動了一下,猛地把手抽出來,這個突兀的舉動使他眉頭緊皺。
“讓我解釋。”他的聲音冰冷,她感覺到他正艱難地壓抑着怒氣。他再度握住她的手,可是這次是近乎殘忍地緊握着,他的目光使她不敢妄動。“你曾指控我自負,而我僅僅表示你很難抗拒我。”
她的臉頰火燒般地漲紅,可是他的眼神認真,低沉的聲音像絲般的光滑。“單身對我來說愈來愈……不方便了,最近每個禮拜我至少有兩次需要一個可信賴的女主人,而我已厭倦仰賴雇請別人幫忙或找……”
“現任的女友……”凱西直言不諱。
“正是如此。”她注意到他高高的顴骨下有抹微紅,可是馬上就消失了。凱西想一定是自己眼花了。
“像潔娣那種人不僅耗時而且磨人,我沒時間浪費在這樣的瑣事上。我必須讓生活步入正軌,而且有穩定性。”她發現他每講一個字,她胃部的顫抖就憤怒地增長。
“你想要解除婚約?”
她憂傷的聲調使他的雙眸微微眯起。“也可以這樣說,我要你嫁給我。”
“我不信。”她看着他,顫抖延伸到她的四肢。他通過她的手感受到她體內的戰慄,迅速升起的怒意使他英俊的五官扭曲。他驀地放開她,身體往後靠,眼神熾熱宛如復仇天神。
“嫁給我有那麼糟嗎?”他的聲音冷靜得可怕。
“可是我們並不相愛。”
他痛苦的大笑使她退縮。
“我講的是婚姻,不是愛情。”他的身體往前傾,眼睛盯着她。“我知道你的工作做得很出色,凱西,我不會反對你繼續發展事業——事實上我會讓你擁有自己的事業,你不需聽從我的命令,也不用一直打電話向我報告。”她無言地瞪着他。“你會有自己的車子、銀行帳戶等等,經濟上完全獨立且相當有保障。”他直視她的眼睛,“可是我要你和我共享一張床,在我需要你的時候,你會在我身旁。”經過一段震驚的沉默后,他一口飲下他那杯葡萄酒。“怎麼樣?”
“一定有數以百計的女孩不願錯過這個機會。”她顫抖地說:“我不明白……”
“我不想舉辦什麼選拔賽。”他的臉部及聲音毫無表情,使她無從分析。“在你很年輕的時候我就認識你,我可以信賴你。不幸的是我對其他認識的女子沒有這份認知。”
“今天早上你對我並不信任。”她脆弱地說;
“噢,那件事,”他不在意地搖搖手。“是我搞錯了。你怎麼說?”他不耐地又問。
“馬修,這實在太瘋狂了。”她震驚地望着他,他黝黑、神秘的五官沒有一絲溫暖與慰藉。“我們說好是假訂婚的,而且我很感激你幫我脫離困境,可是要真正履行……這是……”她無法找到一個字描述她的驚詫及逐漸升高的恐慌。
“合理的做法。”他尖刻地說:“我可以給你一切你想要的,而且滿足你床笫間的需要。”他的語氣毫不帶感情,“你不會再落入瑞格為你設下的桃色陷阱內,而且我們雙方都不會有損失。我們一定會相處得很好,而且你很清楚你需要我。”
她突然感到全身冰冷且極端憤怒,他好狂妄!“那是不夠的。”她訝異自己居然如此鎮靜。
“當然夠了。”他以奇怪的眼神看着她,“我們會配合得很好,這點我很清楚,而且感情可自其中成長,畢竟性是重要的評量標準。”
“可是婚姻不是那樣的。”她慢慢地說。
“大部分的婚姻差不多就是這樣了。”他的決心不容動搖,“如果你擔心我不能信守婚姻的承諾,那根本是多餘的。”他的語調突然很誠懇,“凱西,如果你嫁給我,我不會再瞧別的女人一眼。而且我很肯定你也不會再青睞其他男人。”
“馬修,我很抱歉。”她虛弱地抬起頭,發現他深色的眸子正緊緊盯着她蒼白的臉。“我不能同意。”怒意已自她心中退去,她想哭。
“我的字典里沒有‘不能’。”他的聲音冰冷、嚴肅,“你想一想,星期四再答覆我。”
“這毫無意義。”她凄涼地說。
“我說過再考慮一下。”他臉部的表情瞬息萬變,突然之間他笑了,眼裏充滿了自嘲。“換個口味,做獵人的感覺也滿愉快的。”他的話使她更肯定自己的想法,他要她是因為她不輕易對他投懷送抱,有太多的女人主動向他獻身。想到這裏更堅定她的決心,答應嫁給他無異於自殺。她覺得喘不過氣來,啜了口酒順順氣。
他們在這溫暖、洋溢芬芳的花園內又多坐了好一會兒,起身離去時,凱西驚訝地發現已經是午後時分了。“比我想的還要晚。”她迅速地瞄他一眼。
“不要告訴我那是因為歡樂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他乾澀、殘酷地說。他們沉默地走向吉普車。雖然馬修把車停在一棵枝葉扶疏的梧桐樹下,車內仍然熱氣逼人,一段時間后她才敢靠在軟皮椅背上。
“聽說這麼熱的天氣很快就會結束,”馬修閑聊着,車子急速地沿着崎嶇的道路行駛,灌進來的空氣冷卻了她躁熱的臉。“通常這個時節大約只有攝氏20度上下,可是現在卻宛如秋老虎。”他看她一眼,期待會得到一些反應,可是她只是不經心地點點頭,看向窗外。
“這不是我們來時的路線。”她以銳利的眼光瞥他一眼。
“我還沒準備要回去。”顯然她的意見不值得重視!“恐怕你還得要咬牙切齒地多忍受我這個討人厭的同伴一會兒了。”他說時眼睛看着前面。
她驚訝地想,他似乎情緒惡劣,是什麼,使他眉頭緊蹙,她感到好奇。“沒有關係,我不介意。”她平靜地說。
“那真是不勝感激。”他的語調尖酸。
他們經過一個大理石採集場,那是這個慵懶悠閑的鄉村唯一活動的指標。稍晚,當薄暮開始籠罩在高大幽雅的松樹、莊嚴的橡樹以及大片的橘樹、檸檬樹叢上端,模糊了樹影的輪廓,他們來到一個隱藏在群山間的小城鎮。馬修將車停在小型廣場的中央,他們之間一路無話,氣氛緊張。
“你熟悉這個地方嗎?”凱西驚訝地向四處張望,忽然發現肚子很餓。溫暖的夜風帶來陣陣炊煮的香味,可是夜色覆蓋的寧靜街道,察覺不出有任何的人跡。
“杭瑞克住這兒,還記得我曾告訴你這個人嗎?他幫我找過房子。”她點頭,他繼續說:“我曾向他說過會抽空來看他,他想見你。”
“見我?”她看着他,驚跳了一下,他回答時冷若冰霜。
“沒錯,見你。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在這附近,未婚夫妻偶爾一起出現是件平常的事。”他的聲音繃緊。
“他住在哪裏?”她小心地問。
他指指一扇看起來像舊修車場的大門,旁邊高大的白色圍牆沿街而下。“他擁有這個村莊內唯一的酒館,這裏的每個人似乎都會在晚上九點聚集於此。現在還早,你有時間可以見見杭瑞克——他是個怪人。”
馬修用力敲門,一會兒門內有細微的孩子聲音快速地用葡萄牙文回應。“瑪莉,我是馬修。”門迅速打開,她看到的不是小孩,而是一個高瘦的女人投入馬修的懷裏,嘴裏冒出一大串難解的話語。“他的妻子。”馬修解釋,凱西無言地點點頭,她知道這實在很蠢,可是看到其他的女人在他懷裏着實令人難以忍受。
她跟着馬修穿過大門走進一個小小的庭院,然後進入看似無止盡延伸下去的洞穴般房間,小桌子整齊地排列着,桌上的蠟燭閃着微弱的光芒,除了他們之外並沒有其他客人。
她看到瑪莉一直抓着馬修的手臂,直到離開去找她丈夫時才鬆開手。凱西不悅地想,她也許婚姻幸福,可是顯然還是被馬修的魅力所吸引,而他似乎也喜歡她。
“她非常漂亮。凱西儘可能不在乎地說,馬修點點頭,沒有絲毫笑意。
“是啊!杭瑞克是個非常幸運的男人。”凱西感覺心重重地敲了一下,隨即背過身。這就是他們來這裏的原因嗎?讓他可以見到瑪莉?她在心裏搖搖頭,突然感到羞愧。她生氣地想,停止!凱西,你到底是怎麼了?
杭瑞克是個高大、輪廓分明的人,臉上凹凸不平,可是閃着頑皮光芒的深色雙眸,卻是難以抗拒地迷人。凱西立即明白為什麼這兩個男人會成為朋友。
“老友,這就是你的英國玫瑰?”他的視線掃過她粉紅的嬌顏,讚許地向馬修說:“你是個幸運的男人!”他重重地在馬修背上拍了一下。
“那句話是他拿來講你的。”凱西微笑地說,杭瑞克用力點點頭,笑得咧開了嘴。
“是啊,是啊,我們兩個都走運,可是我和瑪莉有八個小孩子!”他伸出八根手指頭。“你們要加油!”她臉上的表情使他哈哈大笑,逗得馬修也苦笑了。
瑪莉帶小孩上床時,他們坐着喝酒。杭瑞克解釋他們每晚都有烤肉會。“你們留下來做我的嘉賓,好嗎?”他熱情地說:“放輕鬆點。玩得愉快嗎?”他投給馬修一個詢問、略帶困惑的眼神。“這個人工作得太辛苦了,”杭瑞克慢慢地對凱西說:“生活不要過得這麼嚴肅,要勞逸結合,……生命就是如此。”
“你說的對極了。”馬修平穩地說。凱西則在座位上不安地扭動,很不自在。
她突然衝動地想要告訴這個愉快、友善的葡萄牙人,事情不是表面上那個樣子,他們並不是真的訂婚。可是那當然不可能,馬修不會原諒她的。
“他常提到你,小小的英國玫瑰。”杭瑞克繼續說:“是該收網的時候了……”
“杭瑞克,我想你第一個客人上門了。”馬修冷冷地打斷他,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傳到耳邊。杭瑞克離開后,凱西轉向馬修。
“你曾經向他提到我?”她脫口問。
“當然,”馬修面無表情:“杭瑞克知道你父親是我的好朋友,我經常提到你們。”
“噢,原來是這樣。”她感覺失望而泄氣,可是她不容許自己深陷其中。幾分鐘后,杭家兩個較大的孩子,17歲的男孩和16歲的女孩,拿着紅色的陶杯以及晶亮的刀具開始擺桌子,為今晚的盛宴做準備。長型的房間漸漸坐滿了人。杭瑞克在凱西和馬修的面前擺了一大罐有着深色泡沫的酒,事後證明相當味美。
“愉快嗎?”馬修靠近她,手臂環着她的肩膀。這個舉動帶給她一陣難以表達的喜悅,突然間轉變了這糟透的一天。
午夜剛過,客人開始離去,馬修在她身邊悄悄低語:“凱西,該走了,回去還有一段路程。”他似乎像她一樣不願離開杭瑞克的神奇地方,她在他懷裏動了動,希望這一刻能永遠持續下去。
他們向杭瑞克和瑪莉道別,那個葡萄牙女人塞給她一個小巧美麗的木雕娃娃。“給你,”她躊躇地用不純正的英語說:“和你的男人製造又大又強壯的嬰兒。”
“謝謝。”凱西不知所措,身旁的馬修正極力忍着笑,全身抖動。尋坐進吉普車她就轉向他,雙頰上仍是一片困窘的嫣紅。
“這是怎麼回事?”她僵硬地問。
“我想那是一個送子娃娃,”馬修冷靜地回答,聲音中微微的顫抖泄露了笑意,“瑪莉仍然相信古老的傳統,其實沒有什麼意思,她以為是在幫你罷了。”
“那麼她就錯了!”這句話提醒她這一切都是假的,是一場鬧劇,她突然有種很強烈的衝動,想把這個娃娃摔爛。
“嘿,不要這樣嘛!”他已經啟動引擎,可是又讓它熄掉。他將她蒼白臉上的憤怒看在眼裏,然後轉向她。“瑪莉不是有意要觸怒你,在這一帶較偏遠的村莊,生養許多小孩仍被視做是女性的天職,她沒有惡意。”她瞪着他關切的表情,思緒痛苦地翻攪。你難道不知道我願意付出一切來擁有你的小孩嗎?憤怒使她的雙眸分外明亮。你看不出來這一切正在折磨我嗎?你不在意嗎?
“我知道,”她極力使聲音保持平穩。“只是在這種情況下,她給錯對象了,我一點都不想和你共享快樂。”她說出來的話比原先想講的更狠、更殘酷。在她說這些話時,她看到他臉上關心的表情變得僵硬,她明白她想傷害他,想要抹去他所感受的愉快。他怎麼可以笑她?他怎麼敢?
“也許是吧!”他瞪視她良久,然後不發一言地發動引擎,他的臉孔冰冷,嘴角嚴肅。
我恨他,我討厭他。這些思緒一路上盤踞在她腦海里,一回到旅館她就在他採取任何行動前步下吉普車,搶先回到房間,在隨便道聲晚安后,當著他的面摔上門。
數分鐘后,她的門上響起輕輕的敲門聲,這時她仍穿着整齊,可憐兮兮地站着。她穿過房間輕柔地問:“誰?”
“馬修。”他的聲音平靜。
“什麼事?”
“女人,打開這該死的門。”她聽出他語調里的強烈怒意,她遲疑了一會兒,不情願地拉動門閂。
“有什麼事?”她只打開一條門縫。
“老天,把門全部打開,否則我要硬闖進來了。”很明顯地他的耐性已達到極限,她用力把門全部打開。
“怎麼樣?”
“女人,你究竟在搞什麼?”
“什麼都沒有!晚安。”她再度趨前關門,可是他很快地用手抵住門把,用另一隻手抓住她的頭髮,使她往後仰,她不得不看着他狂怒的臉。
“凱西,我沒有強暴你的念頭。”他的目光殘酷,“我只是要來告訴你,我在門下發現張紙條,皮爾斯要我們明天一大早就到工地去,有很多問題,八點整可以準備好嗎?”
“我想可以。”她強迫自己把話從顫抖的嘴唇間吐出來。
“很好。”他低下頭審視她琥珀色的眼睛,抓在他手中的金紅色頭髮,然後以令人奇異的自制力把手放下。“那麼,八點整見。”
他邊說邊往後退,對着她摔上門。她足足站了一分鐘,腦筋一片空白地瞪着光亮的木門,然後以憤怒快速的行動換下衣服,還扯掉了兩顆扣子。
第二天早上八點,儘管昨晚幾乎沒睡,馬修敲門時她已一切就緒。她立即把草圖和設計檔案挾在腋下步出房門。“早安。”她盡量讓聲音保持輕快,希望眼睛下任何化妝品也不能掩飾的暗影不會被他察覺到。
“稍後我會告訴你我的看法。”他沙啞地說,接過挾在她腋下厚重的檔案夾。她注意到他銳利的目光在她眼下的黑影處逗留一會兒,然後又轉開,點頭示意要她跟着走。
他們在緊張的沉默中,駛向別墅。他們將車開到房子旁停下,皮爾斯立即走近吉普車,急急地領着他們走向一堆曝晒在陽光下的水管及器材處,很明顯地這位葡萄牙營造商誤解了一幅草圖,凱西在向他解釋后,讓馬修去講明細節。
一輛載運混凝土的重型卡車正轟隆隆地駛向已成形的游泳池。凱西看到皮爾斯又把他的兩個小孩帶來了——他的妻子又懷了雙胞胎,產期就在這兩天,她無法應付這五歲的男孩和四歲的女孩。
她悠閑地站了幾分鐘,看着他們玩一種自己發明的複雜遊戲,馬修喚她時,才轉身回來。但她正在向皮爾斯解釋廚房的設計,她感到馬修僵直了身體。
“搞什麼……”她聽到馬修低吼一聲,同時他開始奔跑;她和皮爾斯轉身,驚恐地看到反應敏捷的馬修已經捕捉到的景象。巨大的卡車正緩緩地朝兩個孩子的方向移動,他們正背對着卡車,蹲在地上聚精會神地在軟沙上畫畫。
卡車原本停在一個小斜坡上,下面就是一大片需要鋪上混凝土的地方。它凝聚了往下的衝力,帶有可怕毀滅力量的車輛正對着兩個瘦小的身體而去。她看到馬修邊跑邊叫喊,可是卡車後面的水泥攪拌器聲音很大,一直到他幾乎跑到孩子身旁時,孩子才轉身,這時巨大的卡車已不過咫尺之遙。
馬修撲過去用手臂抱住孩子時,凱西只看到人影一閃,而似乎就在同時,滑動的金屬巨物也抵達了,然後是砰然一聲巨大的震響。她的眼睛一定閉上了幾秒,因為進入她視線的下個景象,是那輛卡車正停在為修建游泳池而挖的坑洞內,而馬修和兩個孩子不見蹤影。
她邊叫邊跑,皮爾斯和一些工人跟在她身邊,她望向坑洞,為眼前的景象所震驚。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然後她意識到皮爾斯大聲用葡萄牙文叫着,同時與幾個工人跳進洞內。
“馬修!馬修!”她聽到有人正歇斯底里地大叫,渾然不知是自己的聲音。直到站在她身旁的一個工人抓住她猛搖,並用手拍她的臉頰,等她走出昏眩的沉默時,那個工人才用他的母語一再向她道歉。
她看見皮爾斯舉起一個哭泣的孩子交給在坑洞上方的人,然後是第二個。可是馬修呢?即使她蒼白的嘴唇因為震驚而說不出話來,內心仍在呼喚他的名字,她不能忍受沒有他……
“我不想表現得很無助,可是如果有人能幫我離開這該死的坑洞,我會很感激。”她聽到那個低沉的聲音,然後看到馬修似乎是從卡車的底下爬出來,顫巍巍地站在坑洞底部,身上滿是水泥和像血跡一樣附着在衣服上的紅土。他還安全活着!他沒死!
馬修!他的名字是無聲的祈禱,一定是她靜默中的某種情緒傳達到他身上,使他轉過頭迎向她開始閉起的暈眩雙眸。她往下沉,非常快且徹底地昏倒在焦熱的地上,完全不知道他大叫着她的名字,像子彈般從坑洞中一躍而出。
“馬修……”她在他懷裏醒來,喃喃地叫喚他的名字。她的戰慄貫穿着他們倆。“我以為你死了。”她大哭起來。
“凱西,沒有事了……沒事了,親愛的。”
“來,”他扶起她,不顧她虛弱地抗議,抱着她走到房子的陰影下。
“你可能會沒命,”她想起那可怕的情景,“那輛卡車……”
“可是並沒有發生啊!”他輕柔地說:“不要想了,我也不去想了,”他再度擁住她。
“可是馬修……”
“沒有什麼可是,”他堅定地說:“我們回旅館去喝杯咖啡,你就會完全恢復了。孩子很安全,我也很好,沒事了,好嗎?”
“好。”她的聲音平板,“我現在可以自己走了。”
“也許。可是我寧可像這樣親密地擁着你。”他抱着她走向吉普車。
“馬修。”他把她放到車內座椅上轉身離開時,她碰碰他的手臂。
“什麼事?”她胃部翻攪,可是她還是強迫自己在改變心意前說出來,她要和他在一起,不管代價是什麼。
“你還想娶我嗎?”
有一會兒他的表情沒有變化,她以為他沒有聽到她講的話,然後她注意到他全身僵硬,靜止不動。“娶你?”他沙啞地問。
“是的,你仍想這樣做嗎?”
“是的,我想。”他毫無表情令她不解。
“那麼我願意。”她等了一下,讓他明白她的意思。
“你說什麼?”
“我願意,我會嫁給你,無論什麼時候都可以。”她發現自己話都說不清楚,只希望他能有些反應。
“為什麼?”他靠得好近,她可以看到他晒黑的下巴上微小的黑色胡茬,聞到他刮鬍水的強烈檸檬味。“凱西,為什麼?是什麼改變了你的心意?”
她在內心靜靜地回答:因為我愛你,因為我不能活在一個沒有你為重心的世界裏,因為當我以為你死了的時候……“這重要嗎?”她用一支顫抖的手把頭髮往後梳,“這不就是你要的嗎?”
“是的,這是我要的。”他平靜地說完后繞到車子的另一邊,在她身旁坐下,二話不說便發動引擎。他們沉默地行駛數分鐘后,他開到路旁的草地,然後熄掉火。
她等着,因為興奮及恐懼而發抖,等着他擁她入懷,或是做些嘲諷的批評,可是他什麼都沒做,只把結實的雙臂抵在方向盤上,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的小山谷。
“凱西,那將是永遠的。”她不懂他竟然沒有任何情緒反應,她突然想哭,“不是隨隨便便在幾年內就可以結束的一項安排,而是真真實實的婚姻,你懂嗎?”
“我當然懂。”她的聲音和他的一樣平板。
“我不認為你了解,”他快速地瞥她一眼,黑色眼眸內野蠻的饑渴使她震驚。“你從未和男人上過床,你不知道那意味着什麼,不是嗎?”
“馬修,我又不是小孩!”她的聲音現在是拔高的憤怒。
他閉了下眼睛,搖搖頭。“這一點我非常清楚。”他的聲音粗啞,帶着赤裸裸的慾望。“所以你已經準備好了?和我共享一張床,做我的妻子?”
他的妻子!儘管恐慌,她的心卻因為狂喜而猛烈地跳動。她會讓他愛上她的,即使要花一輩子的時間也無妨。她怎麼會猶豫了這麼久?
“是的,我準備好了。”她看着他,眼神朦朧,“現在你可以吻我了。”
“我可以嗎?”他的聲音有着慣有的諷刺,可是當他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時,雙眸卻燃燒着熱情的火焰。“那麼,我的蜜糖,真是感激不盡。”他溫柔地譏笑她臉上的驚訝,“我馬上就照辦,可是首先有件事我要講清楚,現在不能再回頭了。”他停頓一下強調,“這是你親口答應的,我會讓你記住這一點,無論以後你的感覺如何,都來不及補救了。”
“是嗎?”她脆弱地問,而他嚴肅地點點頭。
“現在我帶你去一個我們可以完成這項交易的地方。”她的頭猛地一揚。
她試着冷漠地迎上他的目光,可是突然湧上臉頰的紅暈背叛了她,他笑了笑,眼中並無喜意。“已經想回頭了?”“不!”她眼睛穩定地迎向他譏嘲的表情。
“那就這樣說定了。”
他走下吉普車繞到她身邊時,她感到一陣短暫的難以形容的驚慌,然而他已打開車門。“我們一起去探險。”他指指一條狹小的泥土路,它通向深幽隱密、峭壁聳立的山谷。
“不是說要回去喝咖啡嗎?”
他緩緩地微笑,露出整齊的白牙齒。“親愛的,晚一點,要很晚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