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第08章

下午六點,神經精神病研究室主任羅傑。麥克弗森上七摟查看他的病人。至少他認為本森是他的病人,這是一種業主的感受,但並不完全正確。沒有麥克弗森憂不會有神經精神病研究室,沒有神經精神病研究室就不會有腦外科手術,電就不會有本森。他就是這樣認為的。

710房間裏靜悄悄的,沐浴在落日的紅霞中。本森好像在睡覺,但麥克弗森關門時他睜開了眼睛。

“你感覺怎麼樣?”麥克弗森說著朝病床走去。

本森微微一笑。“誰都想知道這個,”他說。

麥克弗森也朝他笑笑。“這是很自然的。”

“我累,就這感覺,很累……有時我想我是一顆滴答作響的定時炸彈,你們都想知道我什麼時候爆炸。”

“這就是你的想法嗎?”麥克弗森問。

他習慣性地動動本森的被子,以便觀察靜脈輸液管。輸液管一切正常。

“滴答滴答。”本森說著又閉上了眼睛。“滴答滴答。”

麥克弗森緊皺雙眉。他已習慣本森用機械來作比喻,不管怎麼說,本森滿腦子想的都是人就是機器。但手術結束不久就出現這種想法……

“疼嗎?”

“不疼。耳朵後面稍許有一點,就像摔倒了一下。其它沒什麼。”

麥克弗森知道這是頭蓋骨被鑽孔之後的疼。

“摔倒?”

“我就是一個摔倒的人,”本森說,“我屈服了。”

“向什麼屈服了?”

“把我變成一台機器的過程屈服了。”他又睜開眼睛笑笑。“或者一顆定時炸彈。”

“聞到什麼味道嗎?有什麼奇特的感受?”麥克弗森邊問邊朝病床上方的腦電圖掃描器看了一眼。掃描器顯示的仍然是α圖像,沒有任何發作活動的跡象。

“沒有,沒有那種感覺。”

“可你感到好像是要爆炸似的?”他想羅斯該來問這些問題。

“有點,”本森說,“在即將來臨的戰爭中,我們也許都會爆炸。”

“這話怎麼說?”

“在即將來臨的人與機器的戰爭中,你知道,人腦已經不管用。”

這是新的看法,麥克弗森以前沒聽本森說過。他注視着躺在床上的本森,本森的頭上肩上都扎滿了繃帶,使他的上身和頭部顯得笨重和臃腫。

“是的,”本森說,“人腦已走到盡頭,它已疲憊不堪,於是它生育了下一代的智慧形式。它們將——我為什麼會這樣累?”他又閉上眼睛。

“你沒有力氣是手術的緣故。”

“一個小步驟。”他說完閉着眼睛笑笑。轉眼間他已鼾聲大作。

麥克弗森在病床旁站了片刻,然後轉向窗戶望着落日在太平洋上空徐徐西沉。本森的房間真不錯,可以在聖莫尼卡的高樓大廈之間看到一方海水。他又站了幾分鐘,本森沒有醒過來。最後,麥克弗森走出病房,去護士辦公室做病情記錄。

病人機靈、敏感,已適應一切。他寫到這裏停了下來,他並不真的知道本森是否已適應他人、環境和時間,因為他沒做具體的檢查。不過病人確實機靈又敏感,麥克弗森繼續往下寫。思路清晰有序,但他的腦子裏仍有術前的機器形象。下結論還為時過早,可似乎病人早些時候的預言是正確的,手術無法改變他不在發作時的精神狀態。

簽名:羅傑·A。麥克弗森,醫學博士。

他朝自己的簽名看了片刻,接着合上病歷表,將它擺上架子。這病情記錄寫得不錯,冷靜、直接,沒有虛假的預料。病歷表不管怎麼說是具有法律效應的,可以在法庭上作證。麥克弗森不想在法庭上看到本森的病歷表,但小心謹慎總不會是壞事。

任何一個大科學實驗室的頭頭都有一種政治功能。你也許不承認這種功能,你也許不喜歡這種功能,但它又確確實實是這個職位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

你得使手下的人一起工作時保持快樂。和純政治一樣,不守紀律者愈多,你的工作就愈是難做。

你得為你的實驗室到外面去爭取基金,這也是純粹的政治。如果你在神經精神病研究室這種棘手的部門工作,情況就更是如此。麥克弗森早已形成一套申請獲得批准的辣根過氧化物酶原則。這很簡單:你申請經費時要宣佈這筆經費將用於尋找酶辣根過氧化物酶,它可能會產生治癒癌症的方法。你便能輕而易舉地為項目申請到六萬美元的經費,然而要是搞思維工程你連六角錢也休想弄到手。

他望着架子上的一排病歷表,這是一排陌生的名字,710病房的本森這個名字在其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心裏想,本森的話從某種意義上說是正確的——他是一顆活着的定時炸彈。一個接受思維控制技術治療的人會遇上公眾的各種非理性的偏見。用於“心臟控制”的心臟起搏器被認為是神奇的發明;用藥物進行的“腎臟控制”是件幸事,但“大腦控制”是罪惡,是災難——即便神經精神病研究室的控制工程和其它器官的控制工程極為相似,甚至連技術都是類同的:他們現在使用的原子能充電器原先是為心臟病人研製的。

但是偏見不會改變。本森認為自己是一顆滴答作響的定時炸彈。麥克弗森嘆了口氣,又找出他的病歷表,翻到醫囑部分。埃利斯和莫里斯兩人都在上面寫了術后照料囑咐。麥克弗森作了補充:“明天上午接合后,開始用氯丙嗪。”

他看看囑咐,肯定護士不會懂什麼叫接合。他塗改后重新寫道:“明天中午後開始用氯丙嗪。”

離開七樓時,他心想本森一旦用了氯丙嗓會休息得更好。或許他們無法卸除定時炸彈的引信——但他們當然可把它扔進一桶冷水。

深夜,格哈得在遠程信息處理房裏焦急地注視着計算機控制台。他輸入了更多的指令,然後走到一台打印機前,開始查看長長的綠條打印紙。他在紙上匆匆掃視,尋找他知道出現在程序中的那個錯誤。

計算機本身從不犯錯。格哈得已用了差不多十年的計算機——在不同的地方使用過不同的機型——他從沒見過計算機犯錯。當然,錯誤一直有,但從來就是程序出錯,而不是機器出錯。有時候,計算機不出差錯反而使人難以接受。首先它不符合人們對世界的其它方面的看法,其它方面的機器一直在出差錯——保險絲燒斷,立體聲裝置出故障,烤爐過熱,汽車發動不起來。現代人沒有指望機器不出差錯。

但計算機完全不同,和計算機合作會使你丟盡臉面。它們從不出錯,事情就這麼簡單。即使你花幾個星期找出了問題的根源,即使程序經過了不同的人的十幾次檢查,即使全體人員慢慢得出結論這次是計算機線路出了毛病——到頭來出錯的結果還是人。永遠如此。

理查茲走進來,脫下運動外套,為自己倒了一杯咖啡。“怎麼樣?”

格哈得搖搖頭。“我很難操作喬治。”

“又不靈了?真見鬼。”理查茲望望控制台。“瑪莎怎樣?”

“瑪莎沒問題。我想就是喬治不行。”

“是哪個喬治?”

“聖佐治,”格哈得說,“真是個混蛋。”

理查茲呷了口咖啡,在控制台前坐了下來。“我來試試介意嗎?”

“請吧,”格哈得說。

理查茲快速按動鍵鈕,先調出聖佐治的程序,再調出瑪莎的程序,接着按下了交互作用鍵。

理查茲和格哈得沒有設計這些程序,它們是從其它大學研製的幾套現存電腦程式修改得來的,但其基本思想是相同的——創造一種能使計算機變得像人一樣有感情的程序。所以把這些程序稱作喬治和瑪莎也就合乎情理了。先例在這之前已經有過:波士頓的伊麗莎和英格蘭的奧爾德斯。

喬治和瑪莎這兩種程序基本相同,相互之間只有細微的區別。起先設計的喬治對刺激的反應是中性的,接着又創造了瑪莎。瑪莎有點傲慢,大多數事情她不喜歡。最後制定出了另一個喬治,一個可愛的喬治,他被叫做聖佐治。

每套程序能有三種感情的反應——愛、恐懼和憤怒。每套程序能產生三種行為——靠近、後退和進攻。所有這些當然都是高度抽象的,執行是用數字來表示的。例如,起先的喬治對大多數數字的反應是中性的,但他不喜歡751這個數字,是設計成這樣的。他因此也不喜歡相似的數字-743,772等。他很喜歡諸如404,133和918這樣的數字。如果你輸入其中的一個,喬治便顯示出一系列表示愛和親近的數字。如果你輸入707,喬治便後退。如果你輸入750,喬治便用他輸出的數字發動憤怒的進攻。

神經精神病研究室的研究人員長期以來一直用這種方法玩程序,之後他們採納各種程序修改意見讓計算機“交談”。數字被譯成句子。這很逗人,也很發人深省。真正的交互作用被叫做“聖誕遊戲”,因為大多數遊戲玩的是贈送和接受禮物——這些東西正像數字一樣具有設定的感情價值。

正常的喬治和瑪莎交往,那麼喬治最終會贏得瑪莎,而她的傲慢會失去優勢。

但聖佐治對她產生的影響要差得多。他表示愛的受禮逼得她難以忍受。如果一切正常的話,那情況就是這樣。理查茲望着句子在屏幕上閃現出來。

你好,我是聖佐治

你好

你叫什麼名字?

瑪莎。

你不太講話,瑪莎。

是的

可我喜歡你。

為什麼我不喜歡你。

這我理解。我怎樣才能幫助你?

“有時沒有句號,”理查茲問,“這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這沒關係,”格哈得說,“往下看。”

幫助我?

是的,我想幫助你。

給你一隻貓。

理查茲皺眉蹙額。貓是程序設計中喬治和瑪莎都不喜歡的東西。給喬治一隻貓是充滿敵意的行為。

謝謝你

再給你一隻貓。

謝謝你你真好。

再給你一隻貓。

不,謝謝你。

難道你不喜歡貓嗎?

喜歡可我的貓已經夠多了。

給你一隻大猩猩。

“真是糟透了,”理查茲說,“其它的交互作用怎麼樣?”

“大同小異,”格哈得說。

“和這一樣糟?”

“差不多。”

他們現在已習慣這種看法,認為計算機交互作用的時候,結果是不可預料的。交互作用的一般形式可以猜到,但具體的結果是不定的。這就像計算機下跳棋——它或許會贏,但每次贏的方法是不同的,這要取決於對手怎麼下。

我不想要大猩猩。

難道你不喜歡大猩猩?

不喜歡謝謝你。

你太客氣了。

如果我冒犯了你請多原諒。

你的話大多。

對不起。

給你一隻茄子。

理查茲饒有興緻地望着。聖佐治沒有茄子的背景資料,但他不喜歡黃瓜和香蕉。

不,謝謝你。

難道你不喜歡茄子?

不太喜歡。

再給你一隻。

不,謝謝你。

我要你拿着。

不,謝謝你。

快拿吧。

不,謝謝你。

我一定要給你。

不,謝謝你。

“聖佐治怎麼啦?,”理查茲問,“他的反應完全沒有兩樣。”

“這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

“他的程序里都是些什麼?”

“你進來時我正在檢查。”

我一定要給你一根黃瓜。

我拒絕。

“喬治!”理查茲幾乎不假思索地喊了一聲。

那就拿個香蕉吧。

不。

“喬治出故障了,”理查茲說,“他不再是個聖人。”

那就拿一個香蕉和一根黃瓜。

不,謝謝你。

我一定要給你。

去你的我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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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幕上全是白點。“這是什麼意思,是打印不出來的反應?”理查茲問。

“我不知道。我以前從未見過這白點。”

“這程序用過多少次了?”理查茲問。

“一百一十次,用於瑪莎的。”

“有誰擦過嗎?”

“沒有。”

“真見鬼,”理查茲說,“他正在成為一個脾氣暴躁的聖人。”他咧嘴笑笑。“我們可以把這個補寫進去。”

格哈得點點頭又回到打印機跟前。從理論上說,發生的這一切並不叫人疑惑。喬治和瑪莎的程序里都有向經驗學習的設計。就像下跳棋的程序一樣——計算機越下越聰明——在這個程序的設計中計算機會“習得”對事物新的反應。經過一百一十次的考驗,聖佐治突然不做聖人了。他正在學習不在瑪莎面前做聖人——即便他是為做聖人而設計的。

“我知道他有何感受。”理查茲說完關掉機器,隨後他走到格哈得身旁,尋找導致這一切發生的程序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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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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