肺病畫家
隨着基里爾的離開,在他巨大的宅子裏人力的分配發生了變化,倦於休息的安德烈大部分
時間要麼寂寥地躺在床上,要麼在地下室里擺弄別墅的安全設施,而且津津有味地消滅掉了許
多儲存的酒。如果說老主人在人類活動的這一實踐領域是一位行家的話,那麼在理論領域中大
概也是。安德烈自願過隱居生活,不僅是由於酒的吸引力,還有伊先科帶有諷刺性地認為別墅
不需要他每天都在那裏,就把自己管理的權力交給自己百看不厭的一百二十公斤的妻子,而自
己去打掃羊圈和豬圈。他的妻子,僅僅是她的出現就可以使老太太煥發生機,她像特快列車那
樣無法阻止地在房子裏匆匆地奔來奔去,除了傢具,什麼都注意不到。把東西整理就緒,把從
默默不語的全家老小手中拿下來的餐具弄得嘩啦嘩啦地響,使人們在走廊里穿梭,打噴嚏使得
門窗上的彩花玻璃丁當作響,從壁爐口升起一團煙。家毛到處都是清潔的,早飯、午飯、晚飯
都符合俄羅斯人的習慣,而且吃飯的時間也合適,但沒有一點兒能使他想起俄語的聲音,無論
怎麼努力,都不可能聽到。
“好!”扎科林夫人說著,給每人的盤子裏都盛上了湯。“好,”
她的嗓音低沉,拿來一大抱劈柴給壁爐生火,她簡直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個大塊頭!
她那發紅的手臂同樣靈活地做任何工作,而當背後把她稱為“圓麵包”的丈夫不在的時候,
她甚至還劈柴,不滿意地嘟嘟嚷嚷,給小瑪麗娜洗澡。小瑪麗娜一看到這麼肥壯的女士立刻停
止抱怨,只是大大地瞪着那雙明亮的眼睛。有一次,當她以她那固有的方式從一點走到另一點,
偶然地(也許是故意地)用她那鋼筋混凝土似的臀部碰到了沒來得及躲開的安德烈。對於一個
年輕、健壯的男人來說,被撞出去是一件令人氣惱的事情,這種感覺是由他心中產生的,他真
想狠踢一下這個一秒都不停的臀部。
這種願望非常強烈,他甚至開始贈腳後跟,但很理智地認識到,這樣的行為可能引起一場
國際水平的大吵大鬧,於是,他揉了揉被撞疼的大腿,向很快離開相撞地方的夫人的背影伸了
伸舌頭,發自內心地朝地毯上吐了一口痰。從這一刻起,酒窖成了他經常的避難所,後來他不
放過任何得罪扎克林的機會,用臟手指在鏡子和玻璃上畫可怕的臉,畫上碩大的胸部和臀部。
扎克林例行公事地進行調查,帶着無法掩飾的氣惱毀掉了茹可夫的傑作,而第二天,在原來的
位置上又發現了重新畫上去的畫。客人在喝十五杯酒的過程中使自己有了一些沒有惡意的娛樂。
“這是什麼天氣,什麼樣的人!”一個站在櫃枱後面的先生氣惱地說,他憂傷地看着順着
馬路向下流淌的水流,對面櫃枱的店主人也同樣地盯着他看,他是他的不可調和的競爭者,甚
至費了不少勁地想欺詐那些不講究的、被山裡清新的空氣輕拂而鬆弛下來的遊客。這位先生長
着大肚子,灰白而蓬鬆的頭髮和一條大大的金項鏈一直穿過被肥胖的身體膨脹的背心。這些就
是那個曾經是精明強幹的,想把一生都用來進行美好的事業,即藝術作品和貴金屬製品貿易的
年輕人身上所保留下來的東西。通常,當行人們順着瓦杜茲散夠步了,眼睛似乎已經把市政政
府大牆看穿了的時候,旅行者就一群一夥地散去,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稍微有點吸引力的招牌。
只要有一個好奇的人推開發出悅耳聲音的門,人們就會屈從於隨大流的想法,湧進不大的曾經
裝飾講究的大廳,就像竹刀魚鑽進罐子裏一樣。剩下的只須再邁一步。其中一個最果斷的人買
了一個沒有用的小東西,它也許會在他老了的時候,當神經根炎發作的時候,會使他想起過去
的事情:佈滿白雪的陡峭山坡,寒冷的天氣,矮小的難看的女人,一杯熱的加香料的萊茵河葡
萄酒。接下來,一切都開始了,胳膊肘也用上了,毫不含糊的眼神和咬緊的牙齒說明了一點:
別趕不上,選~個最好的,真正是少見的精緻的小東西。在這幸福的日子裏一套小型繪畫受到
特別的注意,它是用荷蘭人細膩、嚴謹的風格畫成的油畫,並畫有列支敦士登公爵家族的人物
肖像。誰也不會對國中人物的歷史考證負責,但這個大小為二十乘二十厘米的塗有清漆的小東
西,店主要價四十法郎,而且不論畫的是誰,是戴有金銀飾品和勳章的公爵本人也好,屏住呼
吸,戴着寶五項鏈牽着小狗的女人也好,還是營養不良、眼神傲慢的公爵子孫也好。四十法郎
——任何一張臉孔。整個一套是六十二個人物,開始主人擔心分開不好賣,就想一起賣,總共
賣大約一千六百法郎。但這樣的買主也就是兩三個喝醉了的美國人,領着外面找來的妓女順路
到列支敦士登度周末的。幸運的是,擔心是多餘的,這種小型繪畫賣得很好,而且鑒賞者同這
些傑作的作者穆西耶。讓開始了經常的業務聯繫,這位先生,按他的話說,患有嚴重的肺病,
而且資金十分緊張,曾經獲得巴黎“波扎爾”大學的繪畫與雕塑的碩士學位。已經有三十年了,
他每周一次從公寓帶來認真畫好的六十二幅人物肖像畫,每張畫收二十法郎。這樣上帝將延長
他的生命。
有一次,大約六七年前,患有肺病的畫家心中突然喚醒了對新感覺的渴望,也許是對異性
的感覺,穆西耶。讓帶來二十幅風景畫,主要是畫有山脈、松樹和瓦房蓋頂的作品,店主人很
喜歡它們,特別是由鉛灰色到天藍色的過渡。他決定付給畫家每幅十五法郎。他把畫順牆掛上,
像一個真正的畫廊,點上專門為它們買的燈泡之後,他開始等待有人偶然發現偉大畫家的天才,
然後就將有利可圖!可很長時間過去了,撲了粉的公爵那疲憊的面孔經常被賣掉,而這些可愛
的風景畫卻還掛在牆上,很少能吸引穿着背帶褲子、紅臉的德國人和鑲着假牙、營養不良的瑞
典女人的注意。價格已經降到了最低點,但還沒有買主,他不得不警告穆西耶。讓,別再浪費
時間,浪費水彩,而應該畫那些金字塔式的捲髮和鑲花邊的領子。俗話說得對,當藝術獲得高
品質的時候才是藝術……說到錢,讓它們就掛着吧,反正費用並不那麼高。
店主在自己的小畫廊里走來走去,又看了一眼外面,一切都像從前一樣。小雨把所有無所
事事的人都趕到小酒館和酒吧里。
在這樣的天氣,最怡人的事情就是傾聽那敲打着行人路、屋頂、樹木的單調的雨滴聲,喝
到迷迷糊糊的程度。瓦杜茲用來栽樹的地方越來越少,樹木垂老,取而代之的是美髮廳,裝在
桶里的月桂樹叢和帶有旋轉鐘的廣告柱,多麼令人厭惡的生活!但當地居民不僅習慣了類似的
情況,而且甚至都沒有想到可以換一種方式生活。
“您需要什麼?‘培主用已經無數次說過的這句話迎接不知從哪兒來的男人。
來客摘下了寬檐帽,回頭看了一眼慢慢關上的門,果斷地向正恭敬地等待他的店主走去。
“嗨!”
“上帝給我帶來了一個美國人!”老頭沒精打采地笑了一下,改用英語問道:“您想要什
么?有什麼可以為您效勞?”
來者什麼也沒說,在店裏順着櫃枱走着,用食指敲着櫥窗玻璃。總的看來,無論是在旋轉
支架上晃動的,像被續死的人的舌頭似的絲綢領帶,還是小巧的市政廳模型,都不能引發他的
興趣。他走過紙做的教堂,小提包用的鎖,店主勉強跟在他後面。很快,顧客不得不停下來了
:已經是最後一個櫃枱,和前面穿廊式櫃枱垂直,未必會引起他的興趣,那裏放的是珠寶首飾,
每天毫無疑義地從保險櫃裏拿出來,再沒有任何收益地放回去。顧客停在櫥窗外,俯身看着,
手掌撐在玻璃上。
淺色的頭髮理得整整齊齊,雨衣領子裏面可以看見很好的西裝的邊——不像沒事閑逛的滑
雪者和初學登山的人,穿着不成形的運動褲,兜里裝着一百法郎。他用手指指着項鏈、金錶和
鑲有藍寶石的戒指說:“多少錢?”
“什麼?”
“我問多少錢?”
店主仔細聽着顧客奇怪的口音:“不是美國人,懂法語?”
“是,知道一點,多少錢?我想要表和這些東西。”
“法語他也說得並不好。”店主拿了項鏈,放在顧客面前。“一千法郎。”
“好,表呢?”
“這是別德克。菲力浦,一系列……”
‘他媽的,我難道不會看嗎?多少錢?“
“兩萬八千九百五十。”
“是不是太多了?”
“請再重複一遍,我沒聽懂。”
“我說的是,是不是很多?”顧客明白他們不可能一下子找到共同語言,“好吧,這個呢?”
他用手指着戒指。
“二十四克拉,真正的寶石,二千六百。”
“怎麼和這些傻瓜交談呢?”安德烈問自己。
“您買嗎?”
“買!”安德烈數夠了錢,把戒指戴在右手小拇指上,項鏈放在兜里,把包裝盒放在櫃枱
上。手錶的鎖很長時間不想讓人打開,最後還是讓步了,因為怕給弄壞了,別德克。菲力浦很
體面地在那裏放着。安德烈欣賞着,給店主看:“好嗎?”
“很好!”
“媽媽對我說,別在瑞士買表,那兒的表貴!我沒聽。”安德烈用嚇人的眼神看了一眼本
來已經放鬆了的店主,問道:“是不是應該喝酒祝賀?”
“什麼?”店主驚恐地改用英語,打了一個嗝。
“伏特加,威士忌?”
店主開始考慮如何給顧客解釋到最近的小酒館的最短路線,他拿出一張紙和鉛筆,畫了一
扇門,應當說門畫得不像,但對安德烈來說已經夠了。他用食指在店主鼻子前晃了晃,拖着長
音說:“不——是,你!”安德烈用手指戳着站在他對面的店主的胸部,“你有沒有一瓶威士
忌,伏特加,白蘭地?”
“對!也就是說……”店主很快糾正道。
“取來!”
老人又一次驚慌失措,從前他從來沒有在自己的房子裏喝過酒,但他考慮到不值得讓顧客
因拒絕而傷心,於是,他去了裏面。安德烈等着喝酒,在店裏走來走去,摸了摸那個孤獨的天
使的捲髮(他要她幹嗎?),讓綢子的領帶沙沙作響,不假思索地停在穆西耶。讓的風景畫前
——小房,雲彩,等等,看上去很有異國情調。他用指甲颳了刮不平的地方,嘴裏哼了一聲,
在他的房間,在基里爾的別墅,這些畫看上去比商店裏好得多。
“穆西耶?”
安德烈回過頭來,禿頂的店主在櫃枱後面沖他微笑,展開手掌露出一瓶像馬喝的東西。
“杯子呢?”安德烈不太滿意地說。
“再說一遍!”
“林子!往哪兒倒?兩個杯子……?”
緊張的思維活動反映在老人的臉上,一會兒出現了兩個杯子。安德烈拿起牆邊的一把椅子,
很明顯是個古董,在店主驚恐的目光下堅定地坐在上面。
“你也坐!”他用力讓莫名其妙的列支敦士登人坐在對面,然後啪地一聲擰開塞子。
“怎麼稱呼你,老爺?”
“什麼?”
“名字,我叫安德烈,安德烈,你呢?”
“安德烈,”店主沒太費力氣地說出來。
“真是個沒有文化的人!我是安德烈。”安德烈用手指着自己的胸,“你呢?”
“啊!”老人緊張地笑了起來,“名字,魯托伊夫。”
“魯托伊夫?好。”安德烈給店主倒了和自己一樣多的酒,把林子舉到和眼睛一樣高,
“乾杯,魯托伊夫!”
魯托伊夫端起自己的杯子,幾乎用手指量了量酒的深度,莫名其妙地盯着顧客。
“看我幹什麼?喝呀,喝呀!”安德烈用杯子沿碰了一下魯托伊夫的杯子,喝乾了。他無
意中的酒友只是沾了沾嘴唇,就把杯子放在櫃枱上。
“不,親愛的,這樣不行?”他亮了亮自己的空杯子,口朝下,在櫥窗的玻璃上晃了晃,
“乾杯!”
“乾杯!‘魯托伊夫附和一句,端起杯,喝了第一大口,香醇的液體涌到了嗓子,於是在
店裏度過的四十年好像消失了,從記憶中煙消雲散了。他感到了春天鮮花盛開,自己的初吻和
啃得不整齊的指甲。心裏一下子變得愉快而輕鬆。始終也沒有成為偉大畫家的、身體不好的穆
西耶。讓,垂死的樹木和經常從頭上落到梳子上的頭髮,一切都變得不重要。甚至那暗中窺探
的對麵店裏的競爭對手也成了非動物的東西,像馬路上的鵝卵石,像彎麴生銹的釘子。
當瓶里的酒少了三分之二的時候,顧客和店主已經完全用“你‘廉稱呼對方了,開始討論
對這個時候來說可怕的天氣,然後又談到了女人,喝酒。後來又談到列支敦士登的混合足球隊。
老頭像相信上帝那樣相信這個賽季,他們的球隊一定能贏得世界冠軍。一小時后,新朋友告辭
了,安德烈向市政廳方向走去,找出租車,而魯托伊夫在門上掛起了關門的牌子,躲在了另一
個房間,那裏準備着一個他身體非常不好時用的被甲蟲咬破的三條腿的沙發,沙發的皮面已經
破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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