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第二天早晨從七點開始,阿馬羅神父就站在他的窗口,兩眼盯住街道拐角處,等待着迪奧妮西亞的到來。他激動不已,根本沒注意到細雨已飄進來打在他的臉上。但迪奧妮西亞卻一直沒有出現,他只好心情沮喪地動身去大教堂,為古埃德斯的兒子去行洗禮。

這是十二月的一天,雖然天氣陰鬱,但莊嚴的大教堂里卻人聲鼎沸,擠滿了歡樂的人群,那一家人個個喜氣洋洋,做父親的更是躊躇滿志,這種喜悅和滿足的心情,他們怎麼也無法抑制住不流露出來。看到他們這樣開心,阿馬羅神父難受得直想發瘋。瞧他們都來了:穿着白外套、結着白領帶、赫赫耀眼的爸爸古埃德斯,胸前戴着一大朵山茶花、神氣活現的教父,還有那些盛裝的女士們。他們中間最顯眼的是那位粗大肥胖的接生婆,她誇耀地佩戴着一大堆漿過的飾帶和藍緞帶,把她的兩面小小的褐色臉頰遮得幾乎都看不見了。阿馬羅神父在大教堂的里端,一邊心裏惦記着里科薩和巴羅薩的情況,一邊匆匆忙忙地進行完了儀式:他湊在嬰兒的臉頰上,用氣息輕輕吹了一個十字,為的是把已經盤踞在他嬌嫩肉體上的魔鬼趕走;他把鹽放在孩子的小嘴上,這樣他就會終身厭惡罪孽的苦澀,只用真理的神聖慾望來培育自己;然後,他又從孩子的嘴裏取出一些唾液,放進他的耳孔和鼻孔,這樣他就永遠不會聽到肉體的誘惑之聲,永遠不會呼吸到世俗的東西發出的迷人香味。教父、教母和客人們都站在周圍,手裏拿着大蜡燭。他們對於神父含含糊糊念得很快的拉丁文感到厭倦,他們只注視着小孩子,生怕他會對於教會正在給予他的種種告誡作出冒冒失失的、不虔敬的反應。

接下來,阿馬羅神父把手指輕輕放在嬰孩的小白帽上,敦促他在莊嚴的大教堂上,宣佈與魔鬼連同它的一切作為和虛飾終生決裂。教堂司事馬特伊阿斯用拉丁文為他作了口答,表示與這一切終生決裂——而那個可憐的小孩子卻張開小嘴在尋找母親的奶頭。然後,教區神父便向著洗禮盤走去,後面跟着孩子的一家老小和一群集攏來的偽裝虔誠的老太婆和一幫街頭的野孩子——他們希望在分發銅錢的時候能夠撈到幾枚。但是在給孩子塗油時卻出現了混亂:接生婆激動地、笨手笨腳地解着長袍的緞帶,為的是解開后好在孩子小小的光膀子和胸脯上塗油;教母趕過來幫忙時,滑落了手中的蠟燭,把蠟燭油濺在一位鄰居太太的衣服上,氣得這位太太直皺眉頭。

“弗蘭西斯科,你信奉上帝嗎?”阿馬羅問道。

馬特伊阿斯急忙以弗蘭西斯科的名義肯定地說:“我信。”

“弗蘭西斯科,你願意受洗嗎?”

“我願意,”馬特伊阿斯口答說。

於是閃閃發光的聖水落在了那隻又圓又軟像只嫩瓜的小頭上;嬰兒不耐煩地蹬着腳。

“我以聖父……聖子……聖靈之名,為你弗蘭西斯科舉行洗禮。”

儀式終於結束了!阿馬羅跑進聖器收藏室去脫祭服;而神態嚴肅的接生婆、爸爸古埃德斯、溺愛嬰孩的太太們、老婦人和懷着期望的乞兒們則隨着丁丁當當的鐘聲慢步走出了教堂;他們躲在傘下,咯吱咯吱地踏着泥漿走去,得意揚揚地抱着弗蘭西斯科——新受洗的基督徒。

阿馬羅一到家便飛奔上樓,他有種預感:迪奧妮西亞正在上面等着他。

果然她在,就坐在他的房間裏。由於折騰了一夜,再加上公路上泥濘不堪,她看上去已經精疲力竭,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乾淨的地方。他剛一進來她就開始呻吟起來。

“出什麼事啦,迪奧妮西亞?”

她突然哭了起來,沒有回答。

“她死了!”阿馬羅大聲喊道。

“我們想盡了一切辦法挽救她,孩子,我們想盡了一切辦法!”女管家放聲大哭起來。

阿馬羅砰地一聲癱倒在床上,彷彿他也死了一樣。

迪奧妮西亞大聲喊着叫女僕快來。她們把水,然後又把醋噴在他臉上。他稍稍蘇醒過來一點,用手把她們推開。他面色蒼白,像死人一般,一句話也沒講;他臉朝下壓在枕頭上,絕望地啜泣着,兩個女人驚惶失措地逃到了廚房裏去。

“看上去他好像挺喜歡阿梅麗亞小姐,”埃斯科拉斯蒂卡壓低了嗓門說,彷彿她是在一座有人臨終的房子裏一樣。

“他常去她家拜訪。他過去在她家做過很長時間的房客。是的,他們就像兄妹一樣……”迪奧妮西亞一邊說著,一邊還在哭。

然後她們便談起了各種心臟病(迪奧妮西亞早先告訴埃斯科拉斯蒂卡,可憐的阿梅麗亞死於動脈破裂);埃斯科拉斯蒂卡也有心臟病,這是由於她丈夫虐待她而引起的;她的癥狀是經常突然昏厥過去……啊,她也有她的煩惱!

“你想喝點咖啡嗎,迪奧妮西亞太太?”

“實話對你說,埃斯科拉斯蒂卡太太,我想喝點酒。”

埃斯科拉斯蒂卡跑到馬路口的酒菜館去買了一杯酒,藏在圍裙下面帶了回來:於是兩個人便坐在桌子旁邊,一個蘸着咖啡吃麵包,一個把酒喝得一滴不剩。兩個人唉聲嘆氣,一致認為在這個世界上只有煩惱和眼淚0

鐘敲了十一點。埃斯科拉斯蒂卡正想給教區神父送碗肉湯去,這時他在裏面叫她了。他戴着一頂高帽子,穿着一件扣好鈕扣的大衣,兩隻眼睛紅紅的,像兩塊正在燃燒的煤。

“埃斯科拉斯蒂卡,”他說,“快跑到十字架客棧去,讓他們給我送匹馬來。快。”

然後他又把迪奧妮西亞喊來;他在她面前坐下,幾乎碰到了她的膝蓋,面孔像大理石一樣鐵青、嚴肅,一聲不響地聽她講述着昨天夜裏事情的經過:阿梅麗亞突發驚厥,變得狂暴異常,連她、熱爾特魯德和大夫三個人都撳不住她;後來是放血、灌腸,把她弄得虛弱不堪;最後她窒息了過去,全身變得通紅,就像大教堂里某個偶像身上的短上衣一樣紅。

這時,十字架客棧的小夥計已經牽着馬來了。阿馬羅從一隻抽屜里的一些白亞麻布下面拿出一隻小小的十字架,把它交給了迪奧妮西亞,因為她馬上就要口裏科薩去幫着收殮。

“把這個十字架放在她的胸前,這個十字架是她送給我的。”

他走下樓,騎上馬;他一到巴羅薩公路便用踢馬刺踢了一下馬,疾馳而去。雨已經停了,從鉛灰色的雲塊後面,十二月的太陽射出了一束微弱的光線,照在草地和濕漉漉的石塊上。

當他來到井邊,能看到卡爾洛塔的房子時,他只好停下來等着,讓公路上黑壓壓的一大群羊先過去。牧羊人肩上披着羊皮,脖子上掛着水葫蘆。阿馬羅看到他,突然想起了費朗山區和他在那兒的生活,片斷的回憶飛快地掠過他的腦海:山區灰色煙霧籠罩下的那些景色;若安娜一邊吊在鍾繩上打着鞦韆一邊傻笑的樣子;他在格拉列拉跟修道院院長一起用晚餐吃羊肉的情景——坐在大火爐旁邊,木柴在熊熊燃燒,火焰竄進了煙囪;漫長的白天,他孤獨而絕望地坐在自己的房子裏,望着雪花不停地飄落下來。現在他渴望能遠離世人和城鎮,回到山區去過牧羊人那種孤獨的生活,連同自己的悲哀一起埋葬在那兒。

卡爾洛塔家的房門關着。他敲了敲門,見沒有人回答,便在馬廄和院子周圍喊她的名字,因為他聽到院子裏有鵝在哦哦叫的聲音。但是沒有人回答。於是他便牽着馬的韁繩向村子裏走去;他在酒館門口停下,見有個很胖的女人坐在那兒結襪子。裏面,在酒館的暗處,兩個男人把酒杯放在手邊桌上,正在起勁地打牌,不時把紙牌劈劈啪啪地甩在桌子上;一個發熱病面色蠟黃的小夥子在一旁悲哀地觀戰。

那個胖女人告訴他,卡爾洛塔太太來買了一瓶橄欖油,剛剛才走。她一定是到教堂廣場米沙埃拉的家裏去了。她朝裏面喊了一聲,一個斜視眼的小女孩從大酒桶後面的陰影處走了出來。

“快跑到米沙埃拉家裏去,告訴卡爾洛塔太太,就說這裏有位鎮上來的先生要見她。”

阿馬羅回到卡爾洛塔的家門口,在房子外面的一塊石頭上坐下來等她,一邊手裏還牽着馬韁繩。但是院子裏的寂靜和緊閉的房門卻使他心裏感到恐怖。他站起來,把耳朵貼在鑰匙孔上,希望能夠聽到裏面有孩子哇哇哭叫的聲音。但是房子裏靜得就像一座被遺棄的山洞一樣。他讓自己鎮靜下來,心想一定是卡爾洛塔抱着孩子到米沙埃拉家裏去了。他剛才在酒館那兒真該問問那個女人,卡爾洛塔懷裏是不是抱着個孩子。他看了看房子,房子粉刷得雪白,樓上的窗子上掛着平紋細布的窗帘,在那個窮地方這可是很稀罕的一種奢侈品;他想起了這家人家很整潔,廚房裏閃閃發光的瓷器佈置得整整齊齊。他的孩子肯定受到很好的照料,有一隻乾乾淨淨的搖籃……

啊,昨天晚上,他把四枚金幣留在廚房的桌子上,作為預付一年的養育費,後來他惡狠狠地對那個侏儒說:“我全指望你們了!”那時候,他一定是瘋了!可憐的小孩子!不過昨天夜裏在里科薩,卡爾洛塔清楚地理解到他現在希望他的孩子活下去,希望他們精心地、愛撫地把他養育成人!他再也不能把孩子留在這兒了,因為那個侏儒眼睛裏佈滿血絲,令人恐怖。他要當天晚上把他送到彼亞埃斯的若安娜·卡爾雷拉那兒去。

迪奧妮西亞講的關於“天使的織布工”的那些可怕的故事只不過是些無聊的流言蜚語吧。孩子現在在米沙埃拉的家中很好、很開心,正從那兩隻碩大健康的乳房裏吮吸着奶水吧……這時,他知道自己想離開萊里亞,隱居到費朗去。他將帶着埃斯科拉斯蒂卡和他一起去,他要把自己的兒子作為侄子撫養、教育,通過他把那談情說愛的兩年中體驗過的所有感情再體驗一遍。在費朗,他將在悲痛之中度過自己的一生,但他可以生活得很平靜,一直想念着阿梅麗亞,直到像他的前輩古斯塔沃(他也是在費朗撫養大了自己的侄子)一樣,死後永遠葬在那個小小的墓地上,夏天安息在野花叢中,冬天長眠在潔白的積雪之下。

這時候卡爾洛塔來了:她認出了阿馬羅,不禁大吃一驚,竟獃獃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根本沒想到要走進門去。她的額頭蹙了起來,俊俏的臉看上去很陰沉。

“孩子呢?”阿馬羅大聲說道。

她沉默了片刻,然後鎮靜地回答說:“不要跟我談這個……已經夠傷心的了。昨天,我把他抱到這兒兩個小時以後——這可憐的小天使就開始渾身發紫,在我的眼皮底下死掉了……”

“你說謊!”阿馬羅大聲喊道。“我要見他。”

“請進來,先生,如果你想見他的話。”

“可我昨天夜裏跟你說什麼來着,女人?”

“我有什麼辦法呢,先生?他死了。喏——”

她很輕易地打開門,既沒有生氣也沒有害怕。阿馬羅一眼就看到爐邊有一隻搖籃,上面蓋着一件紅的襯裙。

他一句話沒說,轉身就走了出去;接着又一下子跳上馬。但那個女人卻突然變得話多起來,說她剛才到村子裏去定購了一具很體面的小棺材。因為她看得出這孩子出身於好人家,她不想用塊破布把他一裹就草草埋掉。不過,既然先生來了,那麼無論如何應該留下一點錢為孩子辦理喪事才對——可能的話就留下兩塊金幣吧。

阿馬羅盯着她看了足足一分鐘,真想狠狠地掐死她。但最後他還是把錢放在她的手中。他驅馬沿着公路小跑而去,突然聽到她在後面追了上來,一邊喊着“喂,喂”。卡爾洛塔想把他前一天晚上用來裹孩子的外套還給他。這件外套可幫了大忙,孩子到家的時候熱乎乎的。不幸的是……

阿馬羅聽也不聽,用踢馬刺狠狠地踢了踢馬腹便疾馳而去。

當他來到鎮上,在十字架客棧門口下馬以後,他並沒有回家,而是直接來到主教的邸宅。他現在只有一個想法,這就是離開這個該詛咒的城鎮,永遠不要再看到那些虔誠的女教徒的臉,永遠不要再走進那個可惡的大教堂的門。

當他走進主教邸宅寬闊的石頭樓梯時,他焦慮不安地想起了前一天晚上利巴尼尼奧講起的話:代理主教對那份含糊其詞的控告很生氣。但是代理主教的心腹朋友薩爾達尼亞神父非常和藹可親,所以在他把他領進代理主教大人的藏書室時,他又覺得心安了。代理主教先生很親切,對教區神父先生的面容蒼白和激動不安表示了深切的關懷。

“我剛剛經受了一次可怕的打擊,代理主教大人。我在里斯本的姐姐要死了。我到這兒是來向您閣下請幾天假的。”

代理主教先生裝出很同情的樣子:“啊,當然可以,我一定準假——啊!總有一天我們都要成為卡隆①船上的乘客!Ipseratemcontosubigit,velisqueministrat,etferrugineasubvectatcorporacymba.②我們誰都逃脫不了。我真為你難過,非常難過。我會在祈禱的時候提到你的。”

①卡隆(Charon):希臘神話中搖船進死人的靈魂渡過七循冥河的老船夫。

②拉丁文:篙子撐動了,帆升起了,那條渾身鐵鏽的破船開動了。(語出古羅馬詩人維吉爾的詩)

接着,代理主教閣下便有條有理地拿出一支鉛筆,把這件事兒記了下來。

阿馬羅一離開主教邸宅,便徑直來到大教堂。他把自己關在這時已空無一人的聖器收藏室里;他攥緊拳頭夾住腦袋考慮了很久,然後給迪亞斯神父寫了一封信:

我親愛的老師:

我寫這封信的時候我的手在發抖。可憐的姑娘已經死了。我打算離開

這兒,因為你一定理解,我不可能再呆下去了。呆在這兒會使我心碎的。

令姐正在安排喪葬事宜。你當理解,我是沒法辦這件事的。我對令姐非常

感激……再見吧,如果天主願意,也許有一天我們還會相遇。我打算到遙

遠的山區去,到某個牧羊人居住的窮教區去,含着眼淚,在反省和苦修中

度過我的餘生。請盡你的全力安慰那位不幸的母親吧。只要我一息尚存,

我將永遠不會忘記你的恩情。再見吧!我現在心煩意亂,已不知所云。

你心上的朋友

阿馬羅·維埃拉

孩子也死了,並已埋葬。阿·維又及

他把信裝進一隻報喪用的黑邊信封;在整理好他的書信文件以後,他走過去打開大鐵門,對着院子、小屋和教堂司事的家凝視了一會兒。雨後的霧氣使大教堂的那個角落顯出了冬天的陰鬱。院子裏寂靜得令人傷心。他順着陰森的高牆,慢慢走進去,向埃斯格利亞斯大叔的廚房裏面偷偷望去:他在裏面,坐在爐子旁邊,嘴裏銜着煙斗,正情緒低沉地向爐灰里吐痰。阿馬羅輕輕敲了敲窗子;在教堂司事打開門以後,他把房子內部掃視了一遍。這裏他太熟悉了:那道把托托的凹室隔開的帘子,那通往上面房間的樓梯。那麼多的往事和渴望突然向教區神父襲來,他心裏一酸,喉嚨哽住了,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了。

“我來向你告別來了,埃斯格利亞斯大叔,”過了一會他才輕聲說道:“我要到里斯本去,我姐姐在那兒要死了……”

他激動得嘴唇直哆嗦,又繼續說道:“真是禍不單行啊,你知道可憐的阿梅麗亞小姐突然去世了……”

教堂司事大吃一驚,呆住了。

“再見了,埃斯格利亞斯大叔。把你的手給我,埃斯格利亞斯大叔。再見。”

“再見,教區神父先生,再見!”老人眼淚汪汪地說。

阿馬羅逃回自己的家,一路上他盡量控制住自己,沒有在街上大聲哭出來。一進家門,他便對埃斯科拉斯蒂卡說,他當天晚上要動身去里斯本。十字架客棧的人要給他送匹馬來,因為他要去趕從尚·德·馬卡斯開出的火車。

“我只剩下點盤纏錢了。但這兒所有的毛巾、被單和其他東西我都留給你了。”

埃斯科拉斯蒂卡一想到要失去教區神父先生便哭了起來,她想吻吻他的手,對他的慷慨表示感謝;她還提出要幫他整理行裝……

“這些我自己來好了,埃斯科拉斯蒂卡,你就別麻煩了。”

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裏。還在哭泣的埃斯科拉斯蒂卡去檢查食櫥,把裏面的少量亞麻織物集攏來。但幾分鐘以後,阿馬羅就喊她了,因為有兩個人帶着豎琴和小提琴站在他的窗子下,正在不人調地演奏《兩個世界》華爾茲舞曲。

“給他們一個硬幣,讓他們見鬼去!”教士氣沖沖地說。“告訴他們這兒有人生病了!”

一直到五點鐘,埃斯科拉斯蒂卡再沒有聽到從他房間裏傳出什麼聲音來。

十字架客棧的小夥計牽着馬來了以後,她輕輕地敲了敲門,心想教區神父一定在睡覺。想到他要走,她還在哭泣。他立即讓她進去。他站在屋子中間,肩上披着斗篷,正準備把要放到馬鞍後面的帆布包紮緊。他交給她一疊信,讓她當天晚上分別送交聖母升天會的唐娜·瑪麗亞、西爾韋里奧神父和納塔里奧神父。接着他便走下樓梯,後面跟着大聲哭泣的女僕。走到樓梯中間時,他突然聽到樓下傳來熟悉的拐杖聲。原來是埃斯格利亞斯大叔來了,他看上去很激動。

“進來,埃斯格利亞斯大叔,進來。”

教堂司事關上門,猶豫了一會兒才說道:“我希望你能原諒我,教區神父先生,我因為心裏煩悶,有件事兒給忘了。前些時候我在房間裏發現了這個東西,我想——”

他把一隻小小的金耳環放在阿馬羅手中。阿馬羅一下子就認出來了:這是阿梅麗亞的。她曾到處找過;這肯定是哪天上午他們在教堂司事的床上作樂時落掉的。阿馬羅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一下子抱住了埃斯格利亞斯大叔。

“再見,再見,埃斯格利亞斯大叔。不要忘記我。代我向馬特伊阿斯問好,埃斯格利亞斯大叔……”

客棧的小夥計把帆布包用繩子捆在馬鞍上以後,阿馬羅就起程上路了,留下埃斯格利亞斯大叔和埃斯科拉斯蒂卡站在門口哭泣。

過了灌渠堤壩,在公路轉彎的地方,他下馬來拾掇了一下馬澄。他剛要再騎上馬的時候,只見戈丁尼奧博士、鎮議會的秘書長和議長這三位好朋友走了過來;他們剛才一起散過步,正要回到鎮上去。他們在那兒看到教區神父,又看到他的包捆在馬鞍子後面,一副出門的樣子,都吃了一驚,便停下步跟他談了起來。

“是的,”他說。“我要到里斯本去。”

秘書長和議長對他的好運羨慕得直嘆氣。但是當教區神父講到他姐姐要死時,他們都很有禮貌地表現出悲痛的樣子;議長先生說:“你一定很傷心,我理解……另外,濟貧院路你朋友家中也遭到了不幸——可憐的阿梅麗亞小姐,死得那麼突然……”

秘書長說:“什麼?阿梅麗亞小姐,那個住在濟貧院路的漂亮姑娘?死了?”

戈丁尼奧博士也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消息,他顯出很吃驚的樣子。

議長先生是聽他的女僕告訴他的,而他的女僕又是從迪奧妮西亞那兒聽到這個消息的。他聽說是死於心臟病。

“喔,教區神父先生,”秘書長說,“如果我傷害到你的宗教感情(其實也是我的宗教感情),還要請你原諒。不過天主的確犯下了可怕的罪行——他搶走了我們鎮上最美的姑娘!她那對眼睛多美啊,先生們!還有,她那些可愛的美德——”

於是,他們都以同情的口氣,對這一使教區神父深感悲痛的不幸表示惋惜。

他非常沉重地回答說:“我真的很悲痛——我對她太熟悉了。她有一些很好的品德,本來完全可以成為一位賢妻良母的。我的確很傷心。”

他默默地跟每個人握了握手;這些紳士們繼續漫步朝家裏走去,阿馬羅神父朝着尚·德·馬卡斯車站的方向,在公路上驅馬小跑起來。這時,天已經暗了下來。

第二天十一點鐘,給阿梅麗亞送葬的隊伍離開了里科薩。這是一個寒冷的上午,深灰色的濃霧罩住了天空和田野,天上下着凄冷的雨。從農莊到波亞埃斯的小教堂要走很長的路。一個唱詩班的男孩子舉着十字架走在最前面。他邁着大步,兩隻腳在泥漿中撲哧撲哧地走着,走得很快;費朗院長穿着黑色的聖衣,誦讀着“在主內踴躍歡欣……”,走在他身邊的聖器看管人捧着聖水器,同時為他撐着雨傘;農莊上的四個僱農低頭冒着傾斜而下的雨水,抬着放在靈樞架上的、用鉛封閉的棺材;熱爾特魯德把長斗篷的兜帽戴在頭上,一邊在農莊看管人的大傘下走着,一邊作着念珠祈禱。路邊,波亞埃斯哀傷的溪谷上空佈滿了鉛灰色的雲塊,溪谷內一片沉寂;教士一邊用洪亮的嗓門大聲唱着第五十一篇讚美詩,一邊迅速地沿着深深的罅隙走了過去,罅隙間的小溪里漲滿了水,溪水汩汩地流淌着。

一進村,抬棺材的人便累得停了下來;就在這時候,一個一直等在樹下的人打着傘走了出來,一聲不響地加入了送葬的行列。這人是若昂·埃杜瓦多,他戴着黑手套,袖子上戴着黑緒紗。他的眼圈下面有兩道深深的黑皺紋,淚水順着他的臉頰往下淌。緊接着從他身後又走出來兩個穿制服的僕人加入到送葬的隊伍之中,他們的褲腿都卷了起來,手裏都拿着大蜡燭;這兩個穿制眼的僕人是莊園繼承人派來參加里科薩一位女士的葬禮的,因為這位女士是院長的朋友。

他們的出現使送葬隊伍顯得增添了一些氣派,那個唱詩班的男孩子一看到他們便把十字架舉高了一點,走起路來也更神氣了一些;那四個抬棺材的也忘記了疲勞,又把棺材架扛上了肩;聖器看管人用深沉的聲調大聲唱着安靈歌。婦女們站在各自的家門口,一邊用手划著十字,一邊讚賞着教士們穿的白色法衣和棺材上的鍍金裝飾物。這時,那具棺材正被抬着走在陡峭而泥濘的路上,後面跟着成群的男女,他們都打着傘,因為凄冷的雨還在無情地下個不停。

小教堂座落在山坡上,周圍是一片櫟樹林;教堂的鐘敲響了喪音;當聖器看管人聲音嘶啞地吟誦着“天上諸聖人濟佑”時,送葬的隊伍一下子湧進了陰暗的小教堂。遵照莊園繼承人的指示,那兩個穿制服的僕人沒有進去。

他們撐着傘呆在教堂門口,一邊聽着裏面的動靜,一邊冷得在地上直跺腳。從開着的門裏面傳來了無伴奏齊唱的歌聲;接下來是一片震耳欲聾的祈禱聲;然後突然傳來了教士用洪亮的嗓門念的沉悶的拉丁文祭文。

兩個僕人對這一切感到厭倦,於是便穿過小教堂的圍牆,來到塞拉芬大叔的酒館裏。莊園繼承人莊園上的兩個放牛的正在裏面一聲不響地喝酒,一看到那兩個穿制服的僕人進來連忙站了起來。

“坐下吧,兩位老弟,盡情地喝吧,”那個陪着若昂·埃杜瓦多騎馬出遊的小老頭說。“我們到這兒是來干一樁枯燥無味的差事的。你好哇,塞拉芬先生。”

他們跟塞拉芬握了握手。塞拉芬一邊為他們量出兩杯威士忌酒,一邊問那死去的姑娘是不是親愛的若昂先生的情人,她是不是像人們傳說的那樣死於動脈破裂。

年老的僕人大聲笑了起來:“什麼動脈破裂!什麼也沒破裂。要說破裂,那是從她肚子裏破裂出一個胖娃娃。”

“是若昂先生乾的好事?”塞拉芬把他那對色迷迷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問道。

“我看不是,”另外一個僕人傲慢地說道。“若昂先生前一個時期一直在里斯本。這是鎮上某位紳士乾的好事。你知道我疑心是誰嗎,塞拉芬先生?”

但這時,熱爾特魯德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大聲說道,送葬的隊伍已經接近墓地,要兩位先生快去。兩位僕人馬上離開酒館,在出殯的行列走進墓地,第五十一篇讚美詩唱到最後一節時趕上了他們。若昂·埃杜瓦多手裏拿着一支蠟燭,緊跟在阿梅麗亞的棺材後面,幾乎碰到了它,眼淚汪汪地注視着覆蓋著棺材的絲絨棺罩。小教堂的鐘凄慘地敲個不停。雨還在下着,不過已經不太大了。在墓地令人傷感的靜穆中,人們都默不作聲,在鬆軟的地面上邁着無聲的腳步向牆角走去,那裏是阿梅麗亞的墓穴。它剛挖好不久,在濕漉漉的草地上看上去又黑又深。那個唱詩班的男孩子把包着一層金屬的十字架的下端插在地上,費朗院長走到墓穴邊上,低聲吟誦道“天主的仁慈憐憫……”這時,面色蒼白的若昂·埃杜瓦多突然腳步搖晃起來,手中的傘也落了下來;一個僕人忙衝上前去,抱住他的腰;他們試圖把他從墓穴旁拖開,但他反抗着,咬緊牙關呆在原地,絕望地抓住僕人的衣袖,注視着掘墓人和兩個小夥子用繩子捆牢棺材,然後把它慢慢地向下放進鬆軟的泥土之中。釘得不牢的棺材板發出了吱吱嘎嘎的響聲。

“Requiemaeternamdonaei,domine!”①

①拉丁文:“望主賜以永安。”

“Etluxperpetualuceatei,”①教堂司事喃喃地說。

①拉丁文:“而以永光照之。”

砰地一聲,棺材撞到了墓穴的底部。院長用一撮泥土在棺材頂上撒了個十字;然後一邊把聖水噴洒器在絲絨棺罩、泥土和墓穴旁邊的草上慢慢地揮動着,一邊喊道:

“願你安息。”

“阿門,”教堂司事瓮聲瓮氣的嗓門和唱詩班男孩的尖嗓門應和着。

“阿門,”眾人齊聲說道。這聲音嗡嗡嗡地響了會兒,然後便消失在柏樹枝、草地和墓碑之間,消失在那令人傷心的一天、那十二月的寒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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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馬羅神父的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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