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電影,拉丁文
因為我把上帝丟在了她的後院,外婆不再跟媽媽說話了。媽媽也不跟妹妹阿吉姨媽和哥哥湯姆舅舅說話了。爸爸不跟媽媽家的任何人說話,他們也不跟他說話,因為他是北方佬,而且行為古怪。沒有人跟湯姆舅舅的妻子簡說話,因為她是戈爾韋人,而且有一副西班牙人的相貌。每個人都跟媽媽的弟弟帕特舅舅說話,因為他的腦袋被摔過,人很單純,而且會賣報紙。每個人都叫他“修道院長”或“修道院長西恩”,沒人知道這是為什麼。每個人都跟帕。基廷姨父說話,因為他在戰爭期間中過毒氣,而且娶了阿吉姨媽。假如他們不跟他說話
,他連臭屁都懶得給他們放一個,所以南方酒吧里的人都叫他“毒氣人”。
這也是我想成為的那種人,一個毒氣人,連臭屁都懶得給他們放一個。我把這事跟第七級樓梯上的天使講了,他要我記住,不許當著天使的面說“屁”這個字。
湯姆舅舅和簡有孩子,他們有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分別叫傑瑞和佩吉。但我們不能跟他們說話,因為我們的父母之間不說話。我們一跟他倆說話,媽媽就要吵我們,我們不明白,為什麼不能跟自己的表兄妹說話。
利默里克巷子的住戶有彼此不說話的習慣,而且已有多年的歷史。有些人彼此不說話,是因為他們的父輩在一九二二年的內戰期間,分別處於敵對雙方。要是男人加入英國部隊,他的家屬最好搬到利默里克的另一個地區,那裏居住的都是在英國部隊服役的男人的家屬。要是在過去的八百年裏,你家有人對英國人表示了一點點友好,也會被人們揪出來,讓你顏面掃盡。你最好搬到都柏林去,那裏沒有人會在乎。有些人家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因為在大飢荒期間,他們的祖先為了新教徒的一碗湯,就背棄了自己的信仰。這些人家迄今以“湯民”而聞名。成為湯民是件可怕的事情,註定要永遠同地獄中的湯民為伍。比“湯民”更壞的,就屬告密者了。學校老師說,在公平的戰爭中,每次愛爾蘭人快要打敗英國人的時候,都有一個卑劣的告密者背叛他們。如果一個人被發現是告密者,就理當絞死他。更糟糕的是,沒有人跟他說話,而一旦沒有人跟你說話,你最好就上吊吧。
每條巷子裏,總有一些人不跟另一些人說話,或是誰都不跟一些人說話,或有一些人跟誰都不說話。當人們相互照面而一言不發時,你是能分辨出來的。女人們高翹着鼻子,緊閉着嘴巴,把臉扭向一邊。要是她披着披肩,就會抓住披肩的一角,把它甩到肩上,似乎在說:你這個不要臉的婊子,敢吭一聲或看我一眼,我就撕下你的臉皮。
外婆不跟我們說話,會很不妙,因為我們需要借醋、糖、茶和牛奶時,就沒法再去她那兒了。找阿吉姨媽根本沒用,她只會咬掉你的腦袋。回家去,她會說,告訴你爸爸抬起他那北佬的屁股,像一個體面的利默里克男人那樣找份工作吧。
他們說她總是氣鼓鼓的,因為她長着紅頭髮,或者是因為她總是氣鼓鼓的,所以她長着紅頭髮。
在我們隔壁,布瑞迪。漢農同父母住在一起,媽媽同她關係很好。父親出去做長途散步時,布瑞迪便來我家,和媽媽坐在爐火旁喝茶,抽煙。要是家中什麼都沒有了,布瑞迪就會帶些茶、糖和牛奶來。有時候,她們將茶葉泡了一遍又一遍。媽媽說這茶葉已經煮熟、泡爛,沒有味道了。
媽媽和布瑞迪坐得離爐子特別近,她們的皮膚時而發紅,時而發紫,時而發藍。她們一聊就是幾個小時,聊到神秘的事情,便傳來低語和笑聲。她們不允許我們聽那些神秘的事情,所以讓我們出去玩。我常常坐在第七級樓梯上聽她們聊天,她們不會注意到我在那兒。就算外面在下瓢潑大雨,媽媽還是說:下不下雨,你們都給我出去。又說:要是你們見爸爸回來了,跑回來告訴我一聲。媽媽問布瑞迪:你聽說過那首詩嗎?作者寫的一定是我和他。
什麼詩,安琪拉?
叫做《北方人》,我從美國的敏妮。麥克阿多利那裏知道這首詩的。
我從沒聽說過,給我說說。
媽媽開始朗誦那首詩,可她一直在笑,我不明白是為什麼:
他來自北方所以沉默寡言,
然而他話語溫和心靈誠實。
憑目光我知道他生性坦蕩,
因此我嫁給了這個北國郎。
啊,比起這個內伊湖畔來的內向人,
加里歐文可能要更快樂,
我知道陽光溫柔地照耀着
流經我家鄉的那條河。
可是整個芒斯特呀,
沒有一個小伙兒比他還棒———
我可以快樂又自豪地這麼講。
利默里克誰家也比不上我們強。
我希望利默里克的人都知道,
我投奔的鄰里無不好。
從此在南方和北方間,
仇恨與輕蔑日益減少。
她不斷重複着第三段,她笑得很厲害,眼淚都出來了。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當朗誦到“利默里克誰家也比不上我們強”時,她有些歇斯底里了。
要是爸爸早點回家,就能在廚房裏看見布瑞迪。這個北方人便會說:閑扯、閑扯、閑扯,他戴着帽子站在那裏等她走。
布瑞迪的母親和這條巷子裏的、以及更遠地方的人,都會上門,問爸爸是否能給政府或遠方的親戚寫封信,他便拿出鋼筆和墨水瓶坐在桌子旁。人家告訴他要寫什麼,他就說:唉呀,不,這不是你想說的話,接着便寫下他認為應該說的話。人家說這正是他們一開始想說的話,說他的英文真好,真有一手。他們給他六便士,作為麻煩他的酬勞,但他擺手不要,他太尊貴了,不能接受這區區六便士,他們便交給媽媽。等人家都走了,他就拿起那六便士,要我去嘉芙蓮。奧康納小店給他買幾支香煙。
外婆睡樓上的大床,她的頭頂貼着耶穌聖心的畫像,爐灶上放着一個聖心的塑像。她想有一天能把煤氣燈換成電燈,這樣這個塑像下就可以永遠有一盞小紅燈了。她對聖心的虔誠是遠近聞名的。
帕特舅舅睡在外婆房間角落的一張小床上,外婆要監督他按時回家,跪在床邊做禱告。他可以摔過腦袋,可以不識字,可以酗酒,但就是不可以睡前不做禱告。
帕特舅舅告訴外婆,他遇到的一個人在找地方住,能早晚洗個澡,一天管三頓飯就行。他叫比爾。蓋文,在石灰窯有一份不錯的工作。他渾身上下全是白石灰,可這比黑煤灰好多了。
外婆只好騰出她的床,搬進那間小屋。她要拿走那張聖心畫像,把聖心塑像留下來,監視着這兩個男人。再說,她的小屋裏也沒地方擱這個塑像。
比爾。蓋文下班後來看房子。他個子矮小,一身白,像狗似的喜歡抽鼻子。他問外婆可不可以把那個塑像拿下來,因為他是個新教徒,那個塑像讓他睡不着覺。外婆怒斥了帕特舅舅,他竟沒有告訴她,他拖進家的是一個新教徒。天啊,她說,這回遠近的人都該說閑話了。
帕特舅舅說他也不知道比爾。蓋文是個新教徒,不可能從相貌上看出他是個新教徒,更何況他渾身上下還矇著石灰粉呢。他看起來就像一個普通的天主教徒,誰能想到一個新教徒會鏟石灰。
比爾。蓋文說他剛剛死去的可憐妻子是一個天主教徒,她在牆上貼滿了聖心和聖母顯聖心的畫像。他本人並不反對聖心,只是看見聖心的塑像會讓他想起可憐的妻子,令他心痛。
外婆說:啊,上帝保佑,你為什麼不早說?我當然可以把塑像放到我屋裏的窗台上啦,免得你見了心痛。
外婆每天早上都要為比爾做飯,然後給他送到石灰窯。媽媽納悶,為什麼早上他不能自己把飯帶走,外婆說:你難道想讓我天不亮就起床,給這個大老爺們燉捲心菜和豬蹄,盛在飯盒裏讓他帶走嗎?
媽媽對她說:下個星期學校就要放假了,要是你肯給弗蘭克六便士,他保准願意給比爾。蓋文送飯的。
我不想每天去外婆家,也不想一直走到碼頭路去給比爾。蓋文送飯。可是,媽媽說這六便士對我們有用,要是我不幹,那我就哪兒也別想去。
你給我老實待在家裏,她說,不許跟你的夥伴玩。
外婆警告我直接把飯送去,不要東張西望,看着路,踢盒盒罐罐的會損壞鞋頭。飯還熱着,比爾。蓋文想要的就是熱飯。
飯盒裏飄出誘人的香味,是燉豬肉和捲心菜,還有兩個粉白的大土豆。要是我吃掉半個土豆,他肯定不會注意到。他不會向外婆抱怨的,因為他鼻塞,很少說話。
我最好把另半個土豆也吃掉,這樣的話,他就不會問為什麼只有一個半土豆。我不妨也嘗嘗豬肉和捲心菜,要是再吃掉另一個土豆,他肯定以為她根本就沒做土豆。
於是,第二個土豆在我的嘴裏融化了,我忍不住再嘗一小片捲心菜,再嘗一小塊豬肉。現在已經所剩無幾了,這一定會引起他的懷疑,所以,我不妨全吃掉吧。
現在我該怎麼辦?外婆會打死我的,媽媽得把我在家裏關一年。比爾。蓋文會把我埋在石灰里。我就說一條狗在碼頭路上襲擊了我,它吃掉了所有的午飯,我逃得快,沒被它吃掉算我幸運。
噢,是這樣嗎?比爾。蓋文問,那為什麼有一小片捲心菜沾在你的嘴角?那條狗用它吃過捲心菜的嘴舔你啦?回家告訴你外婆,你吃光了我的飯菜,我要餓倒在石灰窯里了。
她會殺了我的。
告訴她先給我送來一些午飯,再殺你。要是你不馬上去把午飯給我拿來,我就殺了你,把你的屍體扔進石灰里,讓你媽媽哭你都見不着屍體。
外婆問:你幹嗎又把飯盒拿回來了?他可以自己帶回來。
他想再要些飯菜。
再要些飯菜是什麼意思?耶穌在上,他難道不能自己來?
他要餓倒在石灰窯里了。
你是在跟我開玩笑吧?
他說再給他隨便送些午飯。
我不幹,我已經給他送了午飯。
他沒吃到。
他沒吃到?為什麼沒吃到?
我吃掉了。
什麼?
我餓了,嘗了幾口,沒忍住。
耶穌、瑪利亞和聖約瑟啊。
她朝我的頭上打了一巴掌,打得我流出了眼淚。她像女鬼似的尖聲沖我號叫,在廚房裏亂蹦亂跳,威脅要把我拖到牧師、主教那兒去,要是教皇住在街角的話,她就把我拖到他本人那兒去。她切着麵包,開始做夾豬肉凍和涼土豆的三明治,還不停向我比畫手裏的刀。
把這些三明治拿給比爾。蓋文,要是你敢再多瞧它們一眼,我就扒了你的皮。
當然嘍,她不會不去跟媽媽講的。她們達成一致,我彌補這可怕罪過的惟一辦法,就是無償為比爾。蓋文送兩星期的飯。我每天要把飯盒帶回來,這就意味着我要坐在那裏,眼巴巴地看着他把好吃的塞進嘴裏,他又是個不會問我腦袋上有沒有長嘴的人。
每天我把飯盒帶回來,外婆就讓我跪在聖心塑像前,向耶穌道歉,而這一切,都是因為比爾。蓋文這個新教徒。
媽媽說:我是香煙的受害者,你們的爸爸也是。
家裏可能會缺茶和麵包,但媽媽和爸爸總是能設法弄到香煙———“忍冬”。他們在早上和喝茶的時間必須抽煙。他們每天都告誡我們永遠不應該抽煙,抽煙對肺有害,對胸部有害,不利於成長。然而,他們卻坐在爐火旁抽個沒完沒了。媽媽說:要是讓我看到你的嘴巴叼着香煙,我就打爛你的臉。他們告訴我們,香煙會腐蝕牙齒,他們不是說謊,他們嘴裏的
牙齒已經變黃、變黑,一個接一個脫落。爸爸說他的牙齒有一個大洞,足夠住一窩麻雀了。他沒剩幾顆牙了,只好去診所拔牙,申請鑲一套假牙。戴着新鑲的牙回家時,他故作微笑,露出那又大又白的新牙,儼然一副美國佬的派頭。每當在爐火旁給我們講鬼故事,他就把下排牙齒推到上嘴唇,都挨到了鼻子,簡直把我們的魂兒嚇飛了。媽媽的牙齒也糟透了,她只好去巴靈頓醫院將它們一次統統拔掉。回到家,她的嘴裏塞着一塊布,布上鮮血淋漓。她不得不通宵坐在爐火旁,因為牙齦充血時是不能躺下的,否則會讓你在睡夢中窒息。她說等牙不出血了,她就要徹底戒煙。不過,這會兒她得抽一口,止止痛。她要小馬拉奇去嘉芙蓮。奧康納小店,問老闆娘能不能賒給她五支香煙,等星期四爸爸領來救濟金就還她。要是有人能從嘉芙蓮那裏弄到香煙的話,那就是小馬拉奇,媽媽說他有迷人的魅力。她對我說:派你去是沒用的,瞧瞧你那張長臉,還有跟你爸爸一模一樣的那種古怪舉止。
等血止住,牙齦痊癒了,媽媽去診所鑲了假牙。她說戴上新牙就不抽煙了,但她的話從來沒算數過。新牙磨損她的牙齦,很疼,抽兩口“忍冬”會好受些。等我們弄來香煙,她就和爸爸坐在爐子旁抽煙。他們一說話,牙齒就啪嗒啪嗒直響。他們來回動彈下巴,想止住這種聲音,但這隻能讓情況更糟。他們咒罵牙醫和都柏林那些做假牙的人,罵人的時候,牙齒又開始啪嗒啪嗒地響。爸爸說這些假牙是給都柏林的有錢人做的,因為戴着不合適,便賜給了利默里克的窮人。這些人是不會在乎的,反正你是個窮人,也沒什麼可嚼的。而且,管它怎樣,你嘴裏能鑲上牙,就該千恩萬謝了。要是他們說話時間太久,牙齦就會疼痛,他們只好把假牙拿出來,然後凹陷着面孔坐在火旁繼續說話。每天晚上臨睡前,他們都要把假牙放在廚房的果醬瓶里,用水泡着。小馬拉奇想知道為什麼要這樣,爸爸告訴他是為了清潔,而媽媽說:不是,不能戴着假牙睡覺,一旦假牙滑脫,會把你憋死的。
正是這假牙讓小馬拉奇進了巴靈頓醫院,也讓我跟着做了一次手術。半夜的時候,小馬拉奇小聲問我:你想下樓去看看咱們能不能戴上假牙嗎?
假牙太大,我們很難把它放進嘴裏。可是,小馬拉奇不死心。他強行把爸爸的上排假牙塞進嘴裏,卻怎麼也弄不出來了。他的嘴唇往後縮着,假牙弄得嘴巴大大地咧着,看上去就像電影裏的怪物,惹得我哈哈大笑。往外拔假牙的時候,他嘴裏發出“呃……呃……”的呼嚕聲,眼淚都涌了出來。他越是“呃……呃……”地呼嚕,我就笑得越厲害,爸爸在樓上喊了起來:你們在幹什麼?小馬拉奇向樓上跑去,我聽見了爸爸和媽媽的笑聲。看到假牙可能會憋死小馬拉奇,他們立即停止大笑,雙雙用手指往外拽假牙。小馬拉奇嚇壞了,發出絕望的“呃……呃……”聲。媽媽說:我們得送他去醫院。爸爸說他去送。他叫我跟去,醫生可能會問什麼問題。因為我比小馬拉奇大,意思就是麻煩一定是我惹的。爸爸抱着小馬拉奇在街道上狂奔,我儘力跟上他。滿臉淚水的小馬拉奇趴在爸爸的肩膀上,看着後面的我,爸爸的假牙在他的嘴裏凸着,我心裏充滿了歉意。巴靈頓醫院的醫生說:不用擔心。他往小馬拉奇的嘴裏噴了點油,就把假牙拿出來了。然後,他看了看我,問爸爸:這個孩子幹嗎老張着嘴?
爸爸說:那是他的習慣,站着的時候就張着嘴。
醫生說:到我這兒來。他檢查了一下我的鼻子、耳朵和咽喉,又摸了摸我的脖子。
是扁桃體,他說,扁桃體增生,得拿出來,越快越好。不然的話,等他長大后,嘴巴就會張得跟靴子口似的,活像個白痴。
第二天,小馬拉奇因為被假牙卡住,得到一大塊太妃糖作為犒勞,我卻得去醫院做手術,好讓嘴巴能閉緊。
星期六早上,媽媽喝完茶,說:你要去學跳舞。
跳舞?為什麼?
你七歲了,舉行完你的首次聖餐儀式,現在該是學跳舞的時候了。我要帶你去嘉芙蓮街奧康納太太的愛爾蘭舞蹈班。你每個星期六都得去,免得你在大街上閑逛,也免得你和一幫小痞子在利默里克四處亂竄。
她讓我去洗臉,不要忘了洗洗耳朵和脖子,梳梳頭髮,擤擤鼻子,去掉我臉上的那種表情。什麼表情?甭管它,去掉就是了,穿上襪子和首次聖餐日穿的皮鞋。她說這雙鞋讓我給毀了,因為我見到盒盒罐罐和石子什麼的,從來不放過。她站在聖文森特保羅協會的門前,排隊為我和小馬拉奇討靴子,好像就是為了讓我們把靴子踢破。你爸爸說學習祖先的歌舞永遠不嫌早。
祖先是什麼?
甭管它,她說,去跳你的舞吧。
如果我得為愛爾蘭唱歌和跳舞,那還怎麼為愛爾蘭而死呢?我奇怪他們為什麼從來不說你要為愛爾蘭吃糖果,為愛爾蘭待在家裏不去上學,為愛爾蘭去游泳。
媽媽說:不要耍小聰明,不然,我揪你的耳朵。
西瑞爾。本森也學跳舞。他贏遍全愛爾蘭的比賽,各種獎章從肩頭一直垂到膝蓋。他穿
着藏紅色的小褶裙,動人極了。他是他媽媽的光榮,名字時常出現在報頭。你可以斷定,他能往家裏帶回不少英鎊。你看不見他在街頭漫步,見到什麼就踢,直踢得腳趾都鑽出靴子。啊,他可不會這麼干,他是個好孩子,一直為他可憐的媽媽跳舞。
媽媽把破舊的毛巾浸濕,擦洗我的臉,擦得我的臉生疼。她把毛巾纏在手指上,插進我的耳朵,說裏面有太多的耳垢,都可以種土豆了。她弄濕我的頭髮,讓它服帖,叫我閉嘴,不要鬼叫,這些舞蹈課每個星期六要花去她六便士,這些錢我本可以給比爾。蓋文送飯掙來的。天曉得,她幾乎承擔不起這些錢。我試着勸說她:啊,媽媽,你不必送我去舞蹈學校,這樣你就可以抽上不錯的“忍冬”,喝上一杯茶啦。可她說:哈,你挺聰明是不是?就算我得戒煙,你也要給我去跳舞。
要是讓夥伴們看到母親拖着我穿過街道,去愛爾蘭舞蹈班,那我可丟盡臉面了。他們以為跳舞不錯,認為你就是弗雷德。阿斯泰爾,因為你可以和琴吉。羅傑斯滿銀幕地跳舞。其實愛爾蘭舞蹈里沒有琴吉。羅傑斯,你不可能到處去跳。你得筆直着身子站起、蹲下,兩臂緊貼着身體,上下左右踢腿,而且始終板著臉。帕。基廷姨父說,愛爾蘭舞蹈看起來就像在XX里插根鋼棍似的,可我不敢對媽媽這麼說,她會打死我的。
奧康納太太那裏有個留聲機,播放着愛爾蘭吉格舞曲或是里爾舞曲。男孩和女孩跟着轉圈跳,踢着腿,兩臂緊貼着身體兩側。奧康納太太是個高大肥胖的女人,她停下唱片給我們示範舞步時,從下頦到腳踝的肥肉都起伏顫動着。我真奇怪,她怎麼能教舞蹈呢?她走到母親跟前,說:那麼,這就是小弗蘭基啦?我想我們這兒又有一個未來的舞蹈家了。孩子們,我們這兒有未來的舞蹈家嗎?
有,奧康納太太。
媽媽說:我帶了六便士,奧康納太太。
噢,好的,邁考特太太,先拿一會兒。
她一跩一跩地走到桌子那裏,拿來一個小黑孩的頭,它有鬈曲的頭髮,大大的眼睛,通紅的厚嘴唇,嘴巴張着。她要我把那六便士放進這張嘴裏,然後趁小黑孩咬我之前,趕快把手縮回來。所有的男孩和女孩看着我,臉上帶着竊笑。我把六便士丟了進去,在那張嘴“啪”地閉上之前,趕快抽回手。奧康納太太喘着粗氣,笑着對母親說:這東西很好玩,不是嗎?媽媽說是很好玩。她吩咐我要遵守紀律,回家后好好練習。
我可不想留在這個地方,在這兒,奧康納太太自己不接那六便士,讓我差點把手丟進那個小黑孩的嘴裏;我可不想留在這個地方,在這兒,你得和男孩女孩站成一排,昂首挺胸,兩手緊貼身體兩側,目光直視前方,不能低頭;抬起你的腳,抬起你的腳,看着西瑞爾,看着西瑞爾。西瑞爾就在那裏,一身藏紅色的小褶裙,上面的獎章丁當直響,有這種獎章,有那種獎章;女孩們都愛西瑞爾,奧康納太太也愛西瑞爾,不正是他給她帶來了聲譽嗎?不正是她教給他每一個舞步的嗎?啊,跳吧,西瑞爾,跳吧,啊,耶穌。他的身影浮滿了整個房間,他就是天使下凡。不要皺眉頭,弗蘭基。邁考特,不然,你的臉就成了一磅牛肚;跳啊,弗蘭基,跳啊,看在耶穌的分上,抬高你的腳,一二三四五六七,一二三呀一二三,瑪拉,你能幫幫弗蘭基。邁考特嗎?讓他的腳完全跟上節奏。幫他一下,瑪拉。
瑪拉是個大約十歲的高個子女孩。她露出雪白的牙齒,朝我跳過來,舞蹈服是黃黃綠綠的圖案,想必是很久以前的貨色。她說:把手給我,小男孩。她帶着我繞房間轉起來,直轉得我頭暈眼花,成了十足的木偶。我羞愧難當,傻裏傻氣,眼看就要淌眼淚了。這時唱片停了下來,只剩下留聲機呼哧呼哧的聲音,我總算得救了。
奧康納太太說:啊,謝謝你,瑪拉,下個星期,西瑞爾,你可以給弗蘭基示範一些讓你出名的舞步。下個星期,孩子們,不要忘了給那個小黑孩的六便士。
男孩女孩們一起離開了。我走下樓,出了門,希望夥伴們不會看見我跟穿着小褶裙的男孩和牙齒雪白、穿着過時服裝的女孩走在一起。
媽媽正在和布瑞迪。漢農———她隔壁的朋友一起喝茶。媽媽問:你學會了什麼?她讓我繞着廚房跳起來,一二三四五六七,一二三呀一二三。她和布瑞迪痛快地笑起來。對於初學的你來說,這不算太差,一個月後,你就會像一個標準的西瑞爾。本森了。媽媽說。
我不想成為西瑞爾。本森,我想成為弗雷德。阿斯泰爾。
她們突然變得歇斯底里,笑得連嘴裏的茶水都噴了出來。耶穌愛他,布瑞迪說,他難道還算不上野心勃勃嗎?你多像弗雷德。阿斯泰爾喲。
媽媽說弗雷德。阿斯泰爾每個星期六都去上課,從不把靴子踢得露出腳趾來。要是我想像他那樣,就必須每個星期六去奧康納太太那裏。
第四個星期六的早上,比利。坎貝爾跑來敲我家的門:邁考特太太,弗蘭基能出來玩嗎?媽媽告訴他:不行,比利,弗蘭基要去上舞蹈課。
他在巴拉克山下等着我,想知道我為什麼要去跳舞,誰都知道跳舞是件娘娘腔的事,最終我要像西瑞爾。本森那樣,穿着小褶裙,佩戴着獎章,在女孩堆里跳來跳去的。他說下次我就該坐在廚房裏織襪子了,他說跳舞會毀了我,我再也不適合玩足球、英式橄欖球和愛爾
蘭式足球等運動,因為跳舞會讓人像個娘們兒似的跑步,人人見了都要恥笑的。
我告訴他,我要跟跳舞玩完,我口袋裏有給奧康納太太的六便士,她要我把它擱進小黑孩的嘴巴里,現在我要去利瑞克電影院。六便士可以讓我們倆看場電影,還能剩下兩便士,買兩塊“克利夫”牌太妃糖。看着《荒野情天》,我們度過了一段相當舒心的時光。
爸爸和媽媽在爐子旁坐着,他們問我今天都學了什麼舞步,叫什麼名字。我已經跳過《圍困恩尼斯》和《利默里克的圍牆》,這是我真正學過的舞蹈。現在,我只好臨時瞎編了。媽媽說她從沒有聽說過名叫《圍困丁溝》的舞蹈,但既然是我學的,那就開始吧,跳吧。於是,我繞着廚房跳了起來,雙手緊貼兩側,並自己編着音樂:“嘀嘀哩———啊咿———嘀———啊,咿———嘀———啊,咿———嘀,嘀哩———啊,咿———嘟———呦———嘟———呦……”爸爸媽媽隨着我的腳步適時地打着拍子。爸爸說:哎呀,真是個不錯的舞蹈,你將會成為愛爾蘭有分量的舞蹈家,成為為國捐軀者的光榮。媽媽卻說:這不值六便士。
下個星期看的是喬治。拉夫特主演的電影,再下個星期看的是喬治。奧布瑞恩主演的牛仔片。這一次是詹姆斯。卡格尼的電影,我不能再帶比利去了,因為除了“克利夫”太妃糖,我還想再買一塊巧克力。我正享受着這無比舒心的時光,一件可怕的事情發生了,一顆牙齒被太妃糖粘了下來,我幾乎要疼死了。可我不想浪費這塊太妃糖,還是取出牙齒,放進口袋,用另一邊牙齒繼續嚼着,一邊是劇痛的牙齒,另一邊是太妃糖的香甜,這讓我記起了帕。基廷姨父說過的一句話:有些時候,你真不知道是該說髒字,還是裝瞎子。
我得回家了,但是有些擔心,缺了一顆牙,媽媽不可能看不見。母親什麼都知道,她總是檢查我的嘴巴,看看是不是有什麼疾病。她就坐在爐子旁,爸爸也坐在那裏,他們問起了老問題:學的什麼舞?叫什麼名字?我告訴他們今天學的是《科克的圍牆》,說完便繞着廚房跳了起來,還哼着瞎編的曲子,我的牙疼死了。母親說:《科克的圍牆》,我的“啊咿”,沒有這樣的舞蹈。爸爸說:到這兒來,站到我面前來。說實話,你今天去上舞蹈課了嗎?
我沒法再撒謊了,我的牙疼死了,滿嘴是血。再說,我也知道他們什麼都明白了,現在他們正把一切告訴我呢。舞蹈學校的一個男孩尾隨我,看見我去了利瑞克電影院,就向奧康納太太報告了。奧康納給家裏送來一張便條,說她有年頭沒看見我了,我還好嗎?說我前途無量,完全可以踏着西瑞爾。本森的足跡前進。
爸爸不關心我的牙齒怎麼啦,他說我需要懺悔,拖着我去了至聖救主會教堂。今天是星期六,全天都可以懺悔。他說我是個壞孩子,他為我感到羞恥,我不去學吉格、里爾這些愛爾蘭民族舞蹈,卻跑去看電影。不幸的幾百年裏,男女老少可是為了這些舞蹈在前赴後繼啊。他說有許多年輕人被絞死了,現在正在石灰坑裏發霉,他們巴不得能起來跳愛爾蘭舞蹈呢。
那位牧師很老了,我不得不大聲對他講述我的罪過。他說我沒有去上舞蹈課,卻去了電影院,所以是個壞蛋。他個人認為,跳舞和看電影差不多一樣壞,一樣會激起罪惡的念頭。但就算跳舞是件可憎的事情,我還是有罪,我拿了母親的六便士,還撒謊,火熱的煉獄正等着像我這樣的人呢。他告訴我,要念十次玫瑰經,祈求上帝的原諒,因為你正在地獄的門檻上跳舞哩,孩子。
我過了七歲、八歲、九歲,快十歲了,可爸爸依然沒有工作。他繼續在早上喝茶,去職業介紹所簽領失業救濟金,到卡內基圖書館看報紙,去鄉村做他的長途散步。要是他在利默里克水泥廠或者蘭克麵粉廠找到工作,不出三周就會丟掉它。他丟掉工作,是由於第三周的星期五,他去酒吧喝光了薪水,星期六耽誤了半天的班。
媽媽說:他為什麼就不能像利默里克巷子裏的其他男人那樣呢?他們在晚禱鐘敲響六點前就回家,如數交出自己的薪水,然後換上乾淨的襯衫,喝茶,再從妻子那裏要上幾個先令,去酒吧喝上一兩杯。
媽媽對布瑞迪。漢農說,爸爸是不可能那樣的,他不會那樣的。她說他那個樣子真是蠢透了,他去酒吧同別的男人較勁喝,在家裏,他的孩子卻吃不上一頓像樣的飯,餓得肚皮貼着脊梁骨。他向全世界吹噓他為愛爾蘭賣過力,不為名也不為利;一旦祖國召喚他,他願意為愛爾蘭而死,他抱憾自己只有一次生命可以獻給他不幸的國家;要是有人不以為然,他就讓他們站出來,好好解決一下這個問題。
啊,不,媽媽說,他們不會不以為然,他們不會站出來,這是一幫在酒吧里遊手好閒的叫花子、收破爛的和白眼狼。他們說他是高貴的人,儘管他是個北佬,能從他這樣一位愛國者手裏接受一杯酒,還是不勝榮幸。
媽媽對布瑞迪。漢農說:上帝作證,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失業救濟金一周有十九先令六便士,房租是六先令六便士,剩下的十三先令要供五個人的吃穿,到冬天還有取暖的費用。
布瑞迪一邊抽着她的“忍冬”,一邊喝着茶,她說上帝是仁慈的。媽媽說,她相信上帝對某些地方的某些人是仁慈的,但在利默里克的巷子裏,近來卻看不見他的影子。
布瑞迪笑了:啊,安琪拉,說這種話你要下地獄的。媽媽說:我不已經是在地獄裏了嗎,布瑞迪?
她們都笑了,繼續一邊喝茶,一邊抽她們的“忍冬”,說香煙是她們惟一的慰藉。
的確是的。
“問題奎格雷”告訴我,星期五我必須去至聖救主會教堂參加“總兄弟會”的男童部。他說你必須去,不能說不,街頭巷尾那些父親領取救濟金或干體力活兒的男孩都得去。
“問題”說:你父親是從北愛爾蘭來的外國人,他無所謂,但你還是得參加。
誰都知道,利默里克是愛爾蘭最神聖的城市,因為它有“聖家”的“總兄弟會”,這是世上最大的宗教團體。任何一座城市都可能有兄弟會,但只有利默里克有“總兄弟會”。
一星期里有五個晚上,我們這個兄弟會的人擠滿至聖救主會教堂,其中三次是男人,一次是女人,一次是男孩。會上有祝禱式,用英語、愛爾蘭語和拉丁語唱讚美詩;有著名的至聖救主會牧師所做的最有力度的佈道。這是拯救成千上萬的異教徒免於下地獄的佈道。
“問題”說,你必須得參加兄弟會,好讓你母親能告訴聖文森特保羅協會的人,你是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他說他父親就是一個忠實的會員,所以得到了一個有退休金的好工作,負責打掃火車站的廁所。等他長大了,他也會得到一個好工作,除非他出逃,去加入加拿大皇家騎警隊。那樣的話,他就可以唱着“我要一直呼喚你哦哦哦”,像身患肺病的尼爾森。艾迪對珍妮特。麥克唐納唱的那樣,在沙發上死去。要是他帶我去兄弟會,辦公室的人會把他的名字記在一個大本子上,將來有一天,他可能被提拔到一個分部的最高位置上,這是除了騎警服之外,他一生中最想要的了。
“最高位置”就是一個小組的頭兒,這個小組由一條巷子裏的三十名男孩組成,每個小組用一位聖徒的名字命名,聖徒的畫像被畫在一個盾形的牌子上,牌子粘在最高位置坐席旁的木杆頂上。“最高位置”和他的助手負責考勤,監視我們,萬一我們在祝禱式上發笑,或者犯下其他瀆神的罪過,他們好狠敲我們的腦袋。要是有一晚你沒來,辦公室的人就想知道是什麼原因,想知道你是不是在脫離兄弟會。也許他會對辦公室的另一個人說:我想我們的小朋友喝了湯。對利默里克或所有愛爾蘭天主教徒來說,這是最大的罪名,這種事只發生在大飢荒年代。要是你缺席兩次,辦公室的人就會給你送去一張黃色的傳票,要求你當面解釋原因。要是你缺席三次,他就會派出一支由你那一組的五六個大男孩組成的小分隊,讓他們在大街上搜查,確保在兄弟會跪下為迷失的靈魂禱告的時候,你沒有跑出去享樂。小分隊會到你家去,告訴你母親,你那不死的靈魂很危險。有的母親很着急,可有的母親會說:給我滾開,要不我就出去在恁們屁股上一頓好揍。這些都屬於兄弟會中的不良母親,兄弟會的頭兒會說,我們應該為她們祈禱,她們將會看到自己的錯誤。
最不妙的事情是兄弟會的頭兒高瑞神父本人的造訪。他會站在巷子的入口,用他那改變了成千上萬異教徒信仰的聲音咆哮:哪個是弗蘭克。邁考特的家?就算他的口袋裏裝着你家的地址,你住在哪兒他也很清楚,他也要可着嗓門咆哮。他咆哮是想讓全世界都知道你在脫離兄弟會,你那不死的靈魂處在危險中。母親們都很害怕,父親們會小聲說:我不在,我不在。他們要確保你從此按時去兄弟會,這樣你才不至於在鄰居背後的指指點點中丟盡臉面。
“問題”帶我去了聖芬巴爾小組,“最高位置”告訴我坐在那兒,不要出聲。他叫德克蘭。科洛比,十四歲,前額上長了一個包,看上去像是角。他那粗粗的淡黃色眉毛連在一塊,懸在眼上方,他的胳膊懸到膝蓋那裏。他告訴我,他正在將這個小組打造成兄弟會裏最好的小組,要是我缺席,他就要打爛我的屁股,把屁股碎片送給我的母親。沒有缺席的理由,因為另一個小組裏有個男孩都快死了,還被用擔架抬過去。他說:要是你缺席,那最好就是因為死,不是你家裏的人死了,而是你本人死了。你聽清我說的了嗎?
我聽清了,德克蘭。
這個小組的男孩告訴我,要是沒有人缺席,“最高位置”就會得到獎勵。德克蘭想儘快離開學校,在帕特里克街的坎諾克大商店賣油氈紙。他的叔叔方賽已經賣了好多年油氈紙了,掙到的錢足夠在都柏林開一家自己的商店了,他的三個兒子在那兒賣油氈紙。要是德克蘭的“最高位置”坐得很好,小組沒有人缺席的話,高瑞神父可以輕而易舉地給他一個工作作為獎勵。所以我們一旦缺席,德克蘭就要毀掉我們。他說:沒人能阻擋我去賣油氈紙。
德克蘭喜歡“問題奎格雷”,允許他星期五晚上偶爾不來,因為“問題”說過,德克蘭,等我長大結婚,我要用油氈紙蓋房子,全部從你那裏進貨。
小組裏別的男孩也想和德克蘭耍這個把戲,但是他說:走開,恁們能有一個尿壺撒尿就夠運氣的了,甭想有什麼油氈紙了。
爸爸說他在我這個年紀,已經為彌撒儀式服務好幾年了。對我來說,現在是當輔祭①的時候了。媽媽說:有什麼用?這孩子連上學穿的衣服都沒有,更別提上聖壇了。爸爸說輔祭的袍子會把衣服罩住,她說我們沒錢買袍子,也沒錢每個星期洗它們。
他說上帝會給的,他讓我跪在廚房的地板上。他扮演牧師,因為他腦子裏有全套的彌撒禱文,他說一句我答一句。他用拉丁語說上句,“我將進入天主的聖壇前”,我就得接上下文,“到使我青春歡樂的天主前”。
每天晚上喝完茶后,我就跪着學拉丁語,他不讓我動彈,直到學得沒一點錯誤為止。媽媽說他至少可以讓我坐下,他卻說拉丁語是神聖的,需要跪着學習和背誦。你見過教皇一邊講拉丁語,一邊坐着喝茶嗎?
拉丁語很難,我的膝蓋又疼又癢,真想到巷子裏玩一會兒,儘管我仍然想當輔祭,幫助牧師在聖器室穿上祭袍,像我的夥伴吉米。克拉克那樣,身披紅白相間的耀眼袍子走上聖壇;用拉丁語應答牧師,把那本大書從聖體龕的一邊移到另一邊;往聖杯里倒水和葡萄酒,往牧師的手上倒水;獻祭禮時打鈴,祝禱式上跪下、鞠躬、上香;牧師佈道時,正兒八經地坐在一邊,掌心放在膝上。在聖約瑟教堂里,人人看着我,仰慕我。
兩個星期來,我已經把彌撒儀式都記在腦子裏了,是該到聖約瑟教堂去找司事的時候了,斯蒂芬。凱里是輔祭的負責人。媽媽給我補襪子,還往爐子裏多加了些煤,用來加熱熨斗,給我熨襯衫。她燒了熱水,把我的頭、脖子、手、膝蓋,和每一寸露在外面的皮膚都擦洗了一遍,弄得我的皮膚火辣辣地疼。她對爸爸說,不想讓人家說她的兒子髒兮兮地登上了聖壇。她真希望我的膝蓋上沒有那些傷疤,那是我亂跑亂踢盒盒罐罐,佯裝自己是世上最牛的足球運動員時跌倒弄的。她真希望我們家能有一點頭油,別只用水和口水制服我那像草席上的黑麥稈一樣支棱着的頭髮。她警告我去聖約瑟教堂時,說話要大聲一些,不要用英語或拉丁語咕咕噥噥的。她說:非常遺憾,你的首次聖餐禮服穿不上了,不過你不用害羞,你出身於邁考特和西恩家族這樣良好的血統。我母親的娘家蓋佛爾家族,在利默里克曾經擁有數不清的土地,後來被英國人搶走了,給了倫敦的強盜。
爸爸拉着我的手,穿過幾條街道,人們都看着我們,因為我們在反覆說著拉丁語。他敲了敲聖器室的門,對斯蒂芬。凱里說:這是我兒子弗蘭克,懂得拉丁語,想當輔祭。
斯蒂芬。凱里看看他,又看看我。他說:現在沒空缺。說完便關上了門。
爸爸仍然拉着我的手,把我的手攥得生疼,我都要喊出聲來了。回家的路上,他一言不發。他摘掉帽子,坐到爐子旁,點着一支“忍冬”。媽媽也在抽煙。怎麼,她說,他能當上輔祭嗎?
沒空缺。
噢,她繼續抽着她的“忍冬”,我告訴你這是怎麼一回事吧,她說,這是階級歧視。他們不想讓窮巷子裏的男孩上聖壇,他們不想要滿膝疤痕、頭髮支棱着的孩子。啊,不行。他們想要的是抹着頭油、穿着新鞋,而且父親西裝革履、打着領帶、工作穩定的漂亮男孩。就是這麼回事,這種勢利的信仰實在很難堅持。
唉呀,沒錯。
咳,唉呀沒錯個屁,都是你說的,你可以去找牧師,告訴他,你有一個滿腦子都是拉丁語的兒子,他為什麼當不上輔祭?他要那些拉丁語有什麼用?
唉呀,他長大也許會當上一名牧師的。
我問他,我是不是可以出去玩玩,當然,他說,出去玩吧。
媽媽說:你出去玩更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