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試
奧康納太太讓我給哈靈頓先生送唁電,他是個英國人,但他去世的太太是個土生土長的利默里克人。郵局的男孩子們說送唁電純粹是浪費時間,人們只顧痛哭呻吟,認為完全有理由不付你小費。有時他們還會問你是否想進來看一眼死者,在床邊為他禱告一下,要是能讓你喝點雪利酒,吃點火腿三明治,那還不算糟。啊,根本別想,他們很高興接受你的禱告,但你只是個電報童而已,能給一塊乾巴巴的餅乾,你就算走運了。老手們說,你得找對門道,才能拿到喪家的小費。要是他們請你進去禱告一下,你就得跪在屍體旁,大大地嘆口氣,
求上帝保佑你,然後把額頭埋在床單里,讓他們看不見你的臉。你要抖動肩膀,像是悲傷得不能自持;兩手緊緊抓着床,好像他們得使勁拉你,你才能繼續去送電報似的;臉上要閃着淚光,要不就抹點口水;要是這樣還拿不到小費,下次再有這樣的電報,就把它們從門底下塞進去,或是從門頂的窗戶上扔進去,讓他們自己哭去吧。
這並不是我第一次到哈靈頓家送電報。哈靈頓先生總是為保險公司出差,哈靈頓太太給小費很大方,但她已經不在了,開門的只能是哈靈頓先生。他的眼睛紅紅的,抽着鼻子,問我:你是愛爾蘭人嗎?
愛爾蘭人?站在利默里克他家的門前,手裏拿着一沓電報,我還能是別的國家的人嗎?是的,先生。他說:進來吧,把電報放在過道的檯子上。他關上過道的門,鎖上,把鑰匙放在口袋裏。我心想,英國人可真古怪。
你想要看看她?當然啦,看看你們愛爾蘭人那該死的肺結核把她怎麼樣了!吸血鬼,跟我來。
他先領我進廚房,拿了一碟火腿三明治和兩瓶酒,隨後上樓。哈靈頓太太躺在床上,金髮,粉面,神態安詳,還是很好看。
這是我妻子,她可能是愛爾蘭人,但看上去不像,感謝上帝。不像你,一個愛爾蘭人。你需要喝點東西,當然,你們愛爾蘭人絕不放過每次狂飲的機會。還不等斷奶,就吵着要威士忌瓶子,喝烈性酒。你要什麼?威士忌還是雪利?
啊,檸檬水更好一些。
我是在哀悼我妻子,不是要用該死的檸檬水歡慶。你喝杯雪利酒吧,從他媽的天主教法西斯西班牙來的垃圾。
我吞下一大口雪利酒,他又給我倒滿,給自己倒了威士忌。媽的,威士忌沒了。在這兒待着,你聽見了嗎?我去酒吧再買一瓶威士忌。等我回來,不要動。
我有些糊塗了,被雪利酒弄得頭暈目眩。我不知道該怎麼對待這個悲傷的英國人。哈靈頓太太,你躺在床上,看上去很美,但你是個新教徒,已經厄運臨頭了,下地獄了,跟特麗莎一樣。牧師說過:教堂之外沒有救贖。等等,也許我能拯救你的靈魂,給你施天主教的洗禮,彌補我給特麗莎造的孽。我要弄些水來。啊,上帝呀,門鎖上了。為什麼?可能你壓根就沒有死,在看着我?你死了嗎,哈靈頓太太?我不怕,你的臉是涼的,啊,你是死了。我要用從他媽的天主教法西斯西班牙來的雪利酒,為你施洗,我為你施洗,以聖父、聖子、聖……
你他媽的到底在幹什麼?別碰我妻子,你這個無恥的天主教白痴。你這是什麼愛爾蘭蠻俗?你碰她了嗎?碰了嗎?我要擰斷你的雞脖子。
我……我……
嗨,嗨,說英語,小雜碎!
我只是……用一點雪利酒送她上天堂。
天堂?我們曾經擁有過天堂,安、我、我們的女兒艾米莉,都有過天堂。別用你那紅豬眼看她!啊,基督,我真受不了了。來,再來點雪利酒。
啊,不了,謝謝。
啊,不了,謝謝,哼哼唧唧的小愛爾蘭人。你們都嗜酒如命,讓你爬!讓你哼哼唧唧!你也想吃點東西吧?你長着一副愛爾蘭餓死鬼的樣子。來,火腿,吃。
啊,不了,謝謝。
啊,不了?謝謝?再這麼說,我就把火腿塞進你的XX里。
他朝我揮舞着火腿三明治,把它塞進我的嘴裏。
他癱坐在椅子上。啊,上帝,上帝,我這是要幹什麼?得休息一會兒了。
我的肚子裏開始翻江倒海,我向窗子奔去,伸出頭,吐了起來。他頓時從椅子上跳起來,高聲斥責我。
你,你,去死吧,你吐到我妻子的玫瑰園裏了。
他向我猛衝過來,我一閃,他撲空了,倒在地上。我爬出窗子,抓着窗欞吊在那裏。他也來到窗前,捉住我的手。我一鬆手,掉在玫瑰叢上,那正好是我剛吐過雪利酒和三明治的地方。我被玫瑰刺扎得疼痛難忍,腳脖子也扭了。他在窗台上怒吼:回來,你這個愛爾蘭小矬子。他說要向郵局告我的狀,又用威士忌酒瓶子砸中了我的後背。他懇求我:你就不能陪我一個小時嗎?
他抄起雪利酒杯、威士忌酒杯、什錦火腿三明治,還有他妻子梳妝枱上的香粉、雪花膏、刷子之類的東西朝我砸來。
我爬上自行車,搖搖晃晃地穿過利默里克的街道,雪利酒和疼痛弄得我頭昏眼花。奧康納太太批評我說:七封電報,都是一個地方,你就花了一整天。
我是……我是……
你是,你是,你是喝醉了,你的確是喝醉了,酒氣熏天。啊,我們都聽說了。那個漂亮的人兒來了電話,哈靈頓先生,可愛的英國人,聲音聽起來就像是詹姆斯。梅森。他讓你進去為他不幸的妻子禱告,而你喝完雪利酒、吃完火腿,就跳窗跑了。你那可憐的母親呀,她帶到世上來的是個什麼貨色啊?
是他逼我吃火腿,喝雪利酒的。
逼你?天啊,真不錯,逼你。哈靈頓先生是一個有教養的英國人,他沒有理由說謊。我們郵局不要你這種人,見到火腿和雪利酒就管不住自己的手了。交出你的電報袋和自行車,你在郵局的日子結束了。
可我需要這份工作,我得攢錢去美國。
美國?讓你這種人去,美國就沒有好日子過了。
我一瘸一拐地走過利默里克的街道,我真想回去,朝哈靈頓先生家的窗戶扔磚頭。不行,應該尊重死者。我想到薩斯菲德橋去,可以下到河岸上,在那兒的灌木叢里找個地方躺一躺。我丟掉了工作,我不知該怎麼回家對母親解釋。但只能回家,只能告訴她。在河岸上待一夜是不可能的,會讓她發瘋。
媽媽乞求郵局讓我回去,可他們說不行。他們從沒聽說過這種荒唐事,電報童竟胡亂擺弄屍體,吃了火腿、喝了雪利酒,然後就逃之夭夭。他再也甭想邁進郵局了,甭想!
她設法拿到教區牧師的一封信,牧師在信上說:讓這個男孩回去吧。郵局方面說:啊,好的,神父,一定照辦。他們決定讓我干到十六歲生日那一天,多一分鐘都不行。不過奧康納太太卻說:當你想到八百年來英國人對我們干下的那些事,那個傢伙也就無權抱怨那麼一點火腿和雪利酒了。拿那點火腿和雪利酒跟大飢荒比比,他這算什麼?要是我那可憐的丈夫還在世,我把你乾的事情告訴他,他一定會說你幹得漂亮,弗蘭克。邁考特,幹得漂亮。
每個星期六我都發誓要去懺悔,向牧師坦白我在家中,在利默里克僻靜的小巷當著牛羊的面,在卡瑞戈古諾城堡當著全世界的面干下的那些不純潔行為。
我要告訴他特麗莎。卡莫迪的事情,告訴他我是怎麼把她送進地獄的,這將是我的末日,從此我會被教堂驅逐。
特麗莎讓我很痛苦,每次送電報到她生前所住的那個街道,每次路過她的墓地,我都能感覺到罪過像個膿瘡似的在我身上變大。要是我不趕快去懺悔,就只能變成騎在自行車上的膿瘡,讓別人指指點點:那就是他,那就是弗蘭基。邁考特,把特麗莎送進地獄的那個齷齪東西。
我看着人們星期天去領聖餐,每個人都能得到神恩的寬恕。他們回到自己的坐位上,嘴巴里含着上帝,神情安詳、平和,時刻準備去死,然後直奔天堂,或是無憂無慮地回家吃熏肉和雞蛋。
作為利默里克的頭號罪人,我已經精疲力竭。我想擺脫它,想吃熏肉和雞蛋,想沒有愧疚,沒有折磨,像一個普通人那樣。
牧師一直對我們說:上帝的仁慈是無限的,但有哪位牧師會赦免像我這樣的人呢?送着電報,卻和一個快要死於肺病的姑娘在綠沙發上興奮起來。
我拿着電報,騎遍利默里克城,見到教堂就停下來。我從至聖救主會騎到耶穌會,再騎到奧古斯丁修會、多明我會和聖芳濟會。我在聖弗蘭西斯的塑像前跪下,乞求他幫幫我。不過,我猜他已經非常討厭我了。我和別人一起跪在懺悔室旁的長椅上,但輪到我進去時,我又突然呼吸急促,心跳加速,額頭直冒冷汗,只好溜之大吉。
我發誓聖誕節去懺悔,但沒有去。那就復活節吧,結果還是沒有去。日子就這麼成星期成月地過去,轉眼特麗莎已經死了一年了。我要在她周年忌日的那天去懺悔,可是依然沒有去。我已滿十五歲,路過教堂再也不停下來了。那就只好等到去美國再說吧,那裏的牧師個個都像電影《與我同行》中的平。克羅斯貝,不會像利默里克的牧師那樣把我踢出懺悔室。
但我仍然覺得自己有罪,我希望在見到美國牧師前,那個膿瘡不會要了我的命。
有一封電報是給一個老婦人布瑞吉德。菲奴肯太太的,她問我:你多大啦,男挨(孩)?
十五歲半,布瑞吉德。菲奴肯太太。
是既能幹傻事又知道好歹的年紀,你機林(靈)嗎,男挨(孩)?算不算聰明?
我能讀書寫字,布瑞吉德。菲奴肯太太。
唉呀呀,瘋人院裏的人也能讀書寫字,你會寫信嗎?
我會。
她想讓我給她的客戶寫信。要是你想給孩子買一套西裝或長裙,又沒有現錢,就可以來找她,她給你一張商品券,他們就把衣服給你了,她拿回扣,一點也不打折,還加收利息。你要每星期還她一次錢。有些客戶沒有按時還款,就需要寫信威脅一下。她說:你寫一封信,我給你三便士,要是要回了錢,我就再給你三便士,要是你想干這個活兒,星期四和星期五的晚上過來,自帶信紙和信封。
我很需要這個差事,我想到美國去,可我沒錢買信紙和信封。不過明天有封電報要送到伍爾沃斯百貨公司,那裏沒準有門路,那裏有成套的信紙和信封。我沒錢,就只能自力更生了。但怎麼下手呢?結果那天兩條狗幫了我,這兩條狗正在“興奮”,在百貨公司門口黏在一起了。它們轉着圈不停嚎叫,顧客和營業員都在竊笑,卻裝做看別的地方。趁這個工夫,我把信紙和信封迅速塞進自己的運動衫里,走出大門,騎車一路狂奔,遠離那對黏在一起的狗。
菲奴肯太太用懷疑的眼光打量着我,說:你帶來的信紙和信封很高檔嘛,男挨(孩),是你母親的吧?等你拿到錢,會還給她的,不是嗎,男挨(孩)?
啊,是的。
從現在起,我再也不從她家的正門走了。她家的房子後面是一條巷子,我要從後門走,以防被人看見。
她給我一個大賬本,裏面有六個拖欠貸款的客戶的姓名和地址。嚇唬嚇唬他們,男挨(
孩),嚇丟他們的小命,她說。
我的第一封信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奧布瑞恩太太:
鑒於未能看到你償付給我的欠款,我可能將訴諸法律。看看你那個兒子米高,他穿着用我的錢買來的新西裝招搖過市,而我本人卻幾乎已食不果腹。我堅信,你不願意遠離朋友和親人,在利默里克監獄的地牢裏長久受苦。
想讓您吃官司的
布瑞吉德。菲奴肯太太
她對我說:這是一封極有分量的信,男挨(孩),比你在《利默里克導報》上讀到的任何文章都有分量。“鑒於”這個詞看起來挺嚇人,它是什麼意思?
我想就是“這是你最後的機會”這個意思吧。
我又寫了五封信,她給了我買郵票的錢。在去郵局的路上,我想,我長着兩條腿,夜深人靜的,可以自己把信送去嘛,何苦把錢浪費在郵票上?對窮人來說,恐嚇信就是恐嚇信而已,誰管它是怎麼送去的。
我跑進利默里克的小巷,從門底下把信塞了進去,希望沒有人看見我。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菲奴肯太太開心地尖叫起來,其中的四個人都還了錢。啊,現在坐下,再寫,男挨(孩),讓他們嚇破膽。
我的恐嚇信一星期比一星期尖銳,甚至開始用一些連我自己都不懂的詞了。
親愛的奧布瑞恩太太:
鑒於您並不屈服於我們在前封書信中所建議的法律行動的壓力,我們只好找都柏林的律師磋商。
第二個星期,奧布瑞恩太太開始還錢了。菲奴肯太太說:她哆哆嗦嗦地走進來,眼裏充滿淚水,男挨(孩),她保證再也不會錯過還款日期了。
星期五的晚上,菲奴肯太太總打發我去酒吧買瓶雪利酒。喝雪利酒你還太年輕,男挨(孩),你可以自己動手來杯茶,不過得用今天早上剩下的茶葉。不,你不能吃麵包,麵包太貴了,麵包?接着你就要吃雞蛋了。
她坐在爐子邊的搖椅里晃來晃去,啜着雪利酒,數着錢包里的錢。她把還款都記在自己的賬本里,然後把所有的錢鎖進樓上床下的箱子。她喝了一些雪利酒,對我說,有點錢真好,可以把它留給教堂做彌撒,為你靈魂的安息禱告。想到入土后,牧師會年復一年地為她做彌撒,她就感到很幸福。
有時候她在搖椅上坐着就睡著了,要是錢包掉到地上,我就順手拿幾個先令,算是自己的加班費和那些新字眼的稿費。這樣,留給牧師和彌撒的錢就會減少,可一個人靈魂的安息得要多少次彌撒呢?在教堂屢次當著我的面摔上門后,我還沒權利給自己留下幾英鎊嗎?他們不讓我當輔祭,不讓我當中學生,不讓我當白衣神父,我不在乎。我有一張郵政儲蓄存摺,要是我繼續寫恐嚇信,再自己動手從她的錢包里拿幾個先令,再省下買郵票的錢,我就有去美國的路費了。就算全家人都要餓死了,我也不會碰郵局裏的這些錢。
我經常得給母親的鄰居和朋友們寫恐嚇信,我擔心她們會發現我。她們向媽媽抱怨說:那條老母狗,住在愛爾蘭鎮的菲奴肯,給我寫了封恐嚇信。這個地獄裏跑出來的老婊子,竟然用那些不知所云的信來折磨她的同胞,我長這麼大從沒聽說過那些詞。寫這種信的人,比猶大和向英國人告密的叛徒還要壞。
母親說:不管誰寫這樣的信,都應該下油鍋,被瞎子拔指甲。
我十分同情她們的處境,但我要攢錢去美國,沒辦法啊。我知道,有一天我會成為一個闊綽的美國佬,到時我會成百美元地往家裏寄,讓我的家人永遠不再擔心會收到恐嚇信。
有些送電報的臨時工要參加八月份舉行的轉正考試,奧康納太太說:你應該參加考試,弗蘭克。邁考特。你有點小聰明,考過沒問題的。很快你就會當上一名郵差,那可就幫了你可憐的母親一個大忙。
媽媽也說我應該參加考試,當上一名郵差,攢些錢去美國,到那兒繼續當郵差,那將是多麼美妙的生活啊。
一個星期六,我有封電報要送到南方酒吧。帕。基廷姨父正好坐在那兒,一如既往地渾身漆黑。他說:來杯檸檬水吧,弗蘭基,還是來杯啤酒?你快十六歲了吧?
檸檬水吧,帕。基廷姨父,謝謝。
到十六歲那一天,你想喝自己的第一杯啤酒吧,不想嗎?
想,但是我父親不在,不能帶我來喝。
別擔心這個,雖然你父親不在,但我會帶你喝第一杯啤酒的。要是我有個兒子,我就會這麼做。在你十六歲生日的前一天晚上,到這兒來吧。
好的,帕姨父。
我聽說你要參加郵局的考試?
是的。
幹嗎要做這種事?
那是個好工作,我可以很快當上郵差,那就有養老金了。
啊,養老金個屁。十六歲的年紀,談什麼養老金呀。騙我吧?你聽見我說的了嗎?弗蘭基,養老金個屁。要是你通過了考試,這一輩子就會舒舒服服、安安穩穩地待在郵局裏。你會娶一個叫布瑞吉德的鄉下妞,生下五個小天主教徒,在園子裏種些小玫瑰。不到三十歲,你的心就死了,jb也乾癟了。好好下下你的決心,別他媽的貪圖安穩,目光短淺。你聽見了嗎?弗蘭基。邁考特?
我聽見了,帕姨父,奧哈洛倫先生也這麼說過。
他說什麼?
下定你的決心。
奧哈洛倫先生說得千真萬確,這是你的生活,要你自己來決定,別他媽的目光短淺,弗蘭基,反正你最終的目標是去美國,不是嗎?
是的,帕姨父。
考試那天,我請了假。奧康納街道一家辦公室的窗戶上貼着一張啟事:招聘書寫整潔、擅長算術的伶俐男孩,可向此處經理邁考弗雷先生申請。伊森斯有限公司。
我在考場外面站着,那是利默里克新教徒青年協會的房子。來自利默里克各地的男孩爬上台階,進去參加考試。門口有一個人,給他們發紙和鉛筆,厲聲催促他們快點,快點。我看着門口這個人,想到帕。基廷姨父和他所說的話,還想到伊森斯辦公室的啟事“招聘伶俐男孩”。我不想進去參加考試了,因為一旦通過考試,我就成了一個穿着制服的正式電報童了,然後是郵差,再然後是賣一輩子郵票的辦事員。那樣的話,我將要永遠留在利默里克,心如死灰地種着玫瑰,jb也完全乾癟了。
門口的那個人問我:你,是進來還是拉着臉一直在那兒站着?
我真想對這個傢伙說:你只配親我的屁股,但我還要在郵局裏干幾個星期呢,他可能會告狀的。我搖搖頭,走上有“招聘伶俐男孩”啟事的那條街道。
經理邁考弗雷先生說:我要看看你這個傢伙的字寫得怎麼樣,得看,一句話,只要你字寫得漂亮就行。在這張桌子前坐下,寫下你的名字和地址,再寫幾句話,說說你為什麼要應聘這個工作,以及你計劃怎樣在伊森斯有限公司不斷得到晉陞。對於一個一心積極進取、潔身自好、不為罪惡所誘惑的男孩來說,只要堅忍不拔,勤奮刻苦,本公司有的是機會。
我寫下:
弗蘭克。邁考特
愛爾蘭
利默里克郡
利默里克鎮
小巴靈頓街四號
我申請此項工作是為了能在伊森斯有限公司晉陞到最高層,我深知,憑着堅忍不拔和勤奮刻苦,只要我一心向前、潔身自好,就能避免所有誘惑,為伊森斯和全愛爾蘭增光。
這是什麼?邁考弗雷先生問,咱們這裏與事實有些出入吧?
我不知道,邁考弗雷先生。
小巴靈頓街,哼,這明明是條巷子,你怎麼把它叫做街?你家是在巷子裏,不是在街道上。
他們管它叫街,邁考弗雷先生。
不要抬高你自己,男孩。
啊,我沒有,邁考弗雷先生。
你的家在巷子裏,這就是說,除了往上爬你無路可走,你明白嗎,邁考特?
我明白,邁考弗雷先生。
你得靠自己奮鬥,才能走出巷子,麥考特。
是的,邁考弗雷先生。
你身上有巷子裏的男孩的那種品性,邁考特。
是的,邁考弗雷先生。
你從頭到腳看上去都有股巷子味,別想糊弄老百姓,邁考特,不用一大早起來就糊弄像我這樣的人。
啊,我沒有,邁考弗雷先生。
再瞧瞧這雙眼睛,你的眼睛發炎很厲害,你看得見嗎?
我看得見,邁考弗雷先生。
你能讀會寫,但是會加減乘除嗎?
我會,邁考弗雷先生。
好吧,我不知道公司對發炎的眼睛有什麼規定。我得給都柏林打電話問一下。不過你的字寫得很清楚,邁考特,有一手。在作出有關發炎眼睛的決定前,我們先僱用你,星期一早晨,六點半在火車站見。
早晨?
早晨,我們不能在晚上送他媽的早報,不是嗎?
是的,邁考弗雷先生。
還有一件事,我們發行的《愛爾蘭時報》是新教徒的報紙,由都柏林的共濟會主辦。我們在火車站接貨、清點,然後拿給報紙經銷商。不過我們都不看,我也不想看到你在看。否則你會丟掉信仰的,看了也會瞎掉你那雙眼的,你聽見了嗎,邁考特?
我聽見了,邁考弗雷先生。
不要看《愛爾蘭時報》,等你下星期來的時候,我再告訴你所有的英國淫穢貨,那都不允許在這個辦公室里看,你聽見了嗎?
我聽見了,邁考弗雷先生。
奧康納太太緊抿着嘴,不看我一眼。她對巴里小姐說:我聽說某個從巷子裏出來的傢伙自以為是,竟然躲開了郵局的考試。參加這個考試太委屈他了,我猜是。
你說得對,巴里小姐說。
與我們為伍也太委屈他了,我猜是。
你說得對。
你猜他會告訴我們為什麼不參加考試嗎?
啊,他可能會的,巴里小姐說,只要我們給他下跪。
我對她說:我想去美國,奧康納太太。
你聽見了嗎,巴里小姐?
聽見了,聽得清清楚楚,奧康納太太。
他開口了。
他開口了,的的確確。
他有一天會後悔的,巴里小姐。
他肯定會後悔的,奧康納太太。
奧康納太太說著話,從我面前走過去,走向那些坐在長凳上等電報的男孩子。這就是弗蘭基。邁考特,認為自己在這個郵局干,太委屈了。
我沒有這樣認為,奧康納太太。
誰叫你張嘴了,“自高自大”先生?他在我們當中也太出類拔萃了,不是嗎,男孩們?
是,奧康納太太。
我們好歹為他做了那麼多。給他小費高的電報,天氣好的時候派他去鄉村;他對那個英國人哈靈頓先生干下那麼不要臉的事情,我們還是讓他回來了;他對不幸的哈靈頓太太的遺
體不敬,還自己塞飽火腿三明治,又喝了那麼多雪利酒,東倒西歪的,最後從窗戶跳出去,把玫瑰叢都毀了,回來的時候醉得一塌糊塗。誰還知道他送電報這兩年都幹了什麼醜事?誰最清楚?儘管我們還知道一個大秘密,不是嗎?巴里小姐?
是的,奧康納太太,儘管它不適合公開討論。
她對巴里小姐耳語着,她們都看着我,不停地搖頭。
他是愛爾蘭人和他那可憐母親的恥辱,我希望她永遠不要知道才好。但這傢伙出生在美國,父親又是北佬,你能對他有什麼指望呢?我們容忍了這一切,還是讓他回來了。
她又從我面前走過,繼續說著話,走向坐在長凳上的那幫男孩子。
他要為伊森斯工作,為都柏林那幫共濟會成員和新教徒工作。郵局太委屈他了,但他卻情願滿利默里克城去送各種淫穢的英國雜誌。他每碰一次那種雜誌,就是一次道德犯罪。但他現在要離開,他是要離開了,對她那可憐的母親來說,這是個遺憾的日子,她祈禱兒子能有養老金,能照顧她以後的日子呢。好吧,來吧,拿走你的工資,從我們眼前消失。
巴里小姐說:他是個壞孩子,不是嗎?男孩們?
是的,巴里小姐。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我應該說對不起嗎?應該說再見嗎?
我把自己的皮繩和郵袋放到奧康納太太的桌上,她瞪着我,說:走吧,去伊森斯那兒干你的工作吧,離開我們。下一個,來領你的電報。
他們都回去工作了,我走到樓下,走向我人生的下一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