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爺們

大老爺們

媽媽警告我們:恁們要管住自己的爪子,別動那個箱子,裏面沒有恁們感興趣的東西,也不關恁們的事。

她那個箱子裏的東西就是很多紙片:出生和受洗證明、她的愛爾蘭護照、爸爸在貝爾法斯特辦的英國護照、我們的美國護照,還有一條鮮艷的紅色大擺長裙,飾有亮晶晶的金屬片和黑色的荷葉邊,這是她從美國一路帶回來的,她想永遠把它保存下去,提醒自己也有過翩

翩起舞的青春。

我並不在乎她箱子裏放着什麼,可這時我和小馬拉奇、比利。坎貝爾組成了一個足球隊。我們買不起隊服和運動鞋。比利問:別人怎麼知道我們是誰呢?我們甚至連個名字都沒有。

我想起那條紅色長裙,一個名字隨之而來:利默里克紅心。媽媽從不打開那個箱子,所以,要是我從她那條長裙上剪下一塊,做成七個紅心貼在我們胸前,也不會有什麼關係。眼不見心不煩,她總是這麼對自己說。

長裙埋在那些紙片下面,我看見我護照上的照片,我還小,我明白他們為什麼叫我日本佬了。有一張紙上寫着:結婚證———馬拉奇。邁考特和安琪拉。西恩於一九三○年三月八日結為神聖夫妻。這怎麼可能?我出生在那年的八月十九日,比利。坎貝爾跟我說過,父母必須結婚九個月後,才可能有孩子。可我用了還不到一半的時間,就來到這個世界,這說明我一定是個奇迹,長大后可能會成為一名聖徒,人們要慶祝利默里克的聖弗蘭西斯日。

我得請教米奇。莫雷,他仍然是“女孩身體和齷齪事”方面的專家。

比利說,要是我們想成為偉大的足球運動員,就得刻苦練習,於是我們約定在公園裏碰頭。當我分發紅心時,男孩們抱怨起來。我告訴他們,要是他們不喜歡這個,就回家去剪他們母親的裙子或罩衫。

我們沒錢買一個真正的足球,一個男孩拿來一個塞滿破布的羊尿泡。我們在草坪上把羊尿泡踢來踢去,踢出一些洞,破布開始往外掉。我們不願再踢了,這羊尿泡已經面目全非。比利說我們明天要碰頭,明天是星期六,要去巴里納庫拉看看,能不能和“新月學院”隊那些有錢人家的孩子打一場正規比賽,每隊七個人。他說就算那紅心是塊破布,我們也得把它別上。

小馬拉奇回家喝茶了,可我不能回去,我得見米奇。莫雷,搞清我為什麼用了一半的時間就出生了。米奇跟他父親皮特一起從家裏出來,今天是米奇的十六歲生日,他父親要帶他去鮑雷斯酒吧喝人生第一杯酒。諾拉。莫雷在屋裏衝著皮特大喊大叫,說要是他們去了,就不要再回來了,她已經烤好麵包了,再也不進瘋人院了,要是他把孩子灌醉帶回家,她就去蘇格蘭,從世界上消失。

皮特對米奇說:別理她,庫克羅普斯,愛爾蘭的母親總是敵視人生第一杯酒。我父親帶我去喝人生第一杯酒時,我母親差點用煎鍋打死他。

米奇問皮特我能不能跟他們一道去,喝上一瓶檸檬水。

皮特在酒吧里逢人就說,米奇來喝他人生第一杯酒了,結果大家都想請米奇喝一杯。皮特說:啊,不行,要是他喝得太多,喝傷了就不妙了,所以謝絕了所有的好意。

啤酒拿來了,我們靠牆坐着,莫雷父子喝他們的啤酒,我喝自己的檸檬水。人們祝願米奇一生好運,說自打他幾年前從排水口上摔下來,就再也沒有犯過病,這不是天賜的禮物嗎?那個可憐的小傢伙卡西莫多多麼不幸啊,那麼辛苦地練了好多年英國話,就為了去BBC,結果卻被肺病帶走了。其實,BBC根本就不是適合愛爾蘭人的地方。

皮特和人們說著話,米奇在呷着他的人生第一杯酒,他小聲對我說:我認為我並不喜歡它,不過不要告訴我父親。然後他告訴我,他在秘密練習英國口音,準備當一名BBC的播音員,實現卡西莫多的夢想。他告訴我,我可以把庫胡林的故事拿回去,當你在BBC播報新聞的時候,庫胡林是派不上用場的。現在他已經十六歲了,想去英國。假如我有收音機,在收聽BBC的廣播時,就會聽到他的聲音。

我對他講了結婚證的問題,比利。坎貝爾說必須結婚九個月後,孩子才可能出生,而我只用一半的時間便出生了,這是不是某種奇迹。

不,他說,不。你是個雜種,你註定要遭殃。

你不要詛咒我,米奇。

我沒有,對於沒到婚後九個月出生的人,他們就是這麼說的,那種人是在婚前受孕的。

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

受孕。

就是精子撞到卵子,然後開始生長,九個月後就變成了你。

我不明白你說的是什麼。

他對我耳語:你兩腿夾着的那個東西叫“興奮”,我不喜歡其他的名字,什麼陰莖、生殖器等。你父親把他的“興奮”插進你母親的身體裏,一射,這些小蟲子就跑進你母親的身體裏,那裏有個蛋,你就在蛋里開始生長了。

我不是蛋。

你是個蛋,每個人曾經都是個蛋。

為什麼我要遭殃?我是雜種又不是我的錯。

所有的雜種都要遭殃,他們就像沒有受洗的嬰兒。他們會被送到地獄的邊緣,受着永久的折磨,無法解脫,這確實不是他們自己的錯。這會讓你懷疑,高高在上的上帝對沒受洗的小嬰兒是不夠慈悲的,這就是我不再去教堂的原因。不管怎樣,你是註定要遭殃了。你的父母幹了“興奮”的事,但他們沒有結婚,所以你不在神恩的寬恕之列。

那我該怎麼辦?

沒有辦法,你是註定的了。

我能不能點一支蠟燭或做些什麼?

你可以試試聖母瑪利亞,她管厄運。

可我沒錢買蠟燭。

好吧,好吧,給你一便士,等你哪輩子有了工作,再還給我好啦。成為“女孩身體和齷齪事”方面的專家,我是花了大本錢的。

酒吧夥計正在玩填字遊戲,他問皮特:前進的反義詞是什麼?

後退,皮特答道。

就是,酒店夥計說,任何事物都有它的反面。

聖母啊,皮特說。

你怎麼啦,皮特?酒吧夥計問。

你剛才說的是什麼,湯米?

任何事物都有它的反面。

聖母啊。

你沒事吧,皮特?這酒還好吧?

這酒好極了,湯米,我是喝啤酒的冠軍,不是嗎?

上帝作證,你是的,皮特,沒有人不承認。

這就是說,在不喝酒的人中,我也可以是冠軍?

啊,這,皮特,我想你有點離譜了。你老婆在家裏沒事吧?

湯米,把這酒給我拿走,我是不喝啤酒的冠軍。

皮特轉過身,拿走米奇的酒杯。我們回家找你媽媽去,米奇。

你沒叫我庫克羅普斯,爸爸。

你叫米奇,你叫米高,我們要到英國去。我不再碰啤酒了,你也不要再碰那玩意了,你媽媽不再烤麵包了。走吧。

我們離開酒吧,酒吧夥計衝著我們喊: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皮特,這都怪你讀的那些該死的書,它們把你的腦子毀了。

皮特和米奇轉身回家了,我只好去聖約瑟教堂點一根幫我免遭厄運的蠟燭,但是,我朝康妮漢商店的窗戶看了一眼,窗戶中間有一塊“克里夫”太妃糖的招牌,寫着:一便士兩塊。我知道我註定遭殃,可現在口水直流。把那一便士放到康妮漢小姐的櫃枱上時,我向聖母瑪利亞保證,再有一便士的話,我一定點蠟燭,麻煩她轉告她的聖子,把我的厄運推遲一段時間。

一便士的“克里夫”太妃糖撐不了一輩子,等它吃完了,我還得想到回家,去見一下那個母親,是她讓父親把“興奮”塞進她的身體裏,使我用了一半的時間就出生了,長成了一個雜種。要是她對她那條紅色長裙或者別的什麼說一個字,我就把我知道的“興奮”事件向她抖摟出來,她準保會大吃一驚。

星期六的早上,我和利默里克紅心隊員碰了頭,然後在路上逛悠,想找個足球隊比比賽。男孩們還在抱怨那塊紅裙布不像是紅心,比利對他們說,要是他們不想踢足球,就回家去玩妹妹的娃娃去。

巴里納庫拉的空地上有幾個男孩子在踢足球,比利向他們發起挑戰。他們有八個人,而我們只有七個人。不過我們不在乎,因為他們當中有一個是獨眼龍。比利對我們說,打他看不見的那一邊。還有,他說,我們的弗蘭基。邁考特差不多是個瞎子,兩隻眼都不好,這更糟。他們都穿着藍白相間的運動衣、白短褲和正規的足球鞋,其中一個傢伙說我們看上去像幫雜牌軍,小馬拉奇聽了想跟他們打架,被死活攔住了。我們同意只踢半個小時,因為巴里納庫拉的這幫男孩子說他們得吃午餐。午餐?全世界的人中午吃的都是正餐,他們吃的卻只是午餐。要是半個小時內雙方都沒得分,就算平局。我們踢來踢去,這時,比利拿到球,快速前進,在邊線上左躲右閃,讓人眼花繚亂,沒人能追上他。結果,球進了,我們得了一分。半個小時差不多要到了,這幫男孩子想加賽半個小時,扳回一局。這時,球過了邊界,該我們發球。比利站在邊線上,把球舉過頭頂。他假裝看着小馬拉奇,卻把球扔給我。球向我奔來,我頓時忘掉了世上的一切,眼裏只剩下球了。球直奔我的腳下,我只是向左一轉,飛起一腳,就直射入門。我的大腦里頓時一片空白,感覺像是上了天堂,飄飄欲仙,利默里克紅心隊的隊員們拍着我的後背,對我說,好球,弗蘭基。你也是,比利。

我們沿着奧康納大街走回去,一路上,我想着來到我腳下的那一球,那一定是上帝或聖母瑪利亞送來的,他們是從不會給一個沒用一半的時間就出生、註定要遭殃的人賜福的。我知道,這一生我都不會忘記比利。坎貝爾傳來的那一球,那一個進球。

媽媽在巷子裏碰見布瑞迪。漢農和她的母親,她們說起漢農先生那可憐的腿。可憐的約翰啊,每天在碼頭路用那麼大的平板車為煤商們送一天的煤和泥炭,晚上還要騎車回家,真夠要命的。他要從早上八點干到晚上五點半,而早上八點前就得把馬喂好,晚上五點半后又得把它安頓好。他整天車上車下地奔忙,搬運一袋袋的煤和泥炭,根本不可能固定腿上的繃帶、保持傷口乾凈。他回到家時,繃帶總是粘在腿上,只能撕下來。她用溫水和肥皂為他清洗傷口,抹上藥膏,再用乾淨的繃帶包紮起來。他們沒錢天天買新繃帶,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洗舊繃帶,洗得都發烏了。

媽媽說漢農先生應該去看看醫生,漢農太太說:當然啦,他看過不知有多少次了,醫生說他得讓兩條腿閑着。就這麼多,讓兩條腿閑着。他怎麼能讓兩條腿閑着呢?他得工作,他不工作,我們吃什麼呀?

媽媽說也許布瑞迪可以找些活兒干,布瑞迪不高興了:你不知道我肺不好嗎,安琪拉?你不知道我有風濕熱,隨時都會死嗎?我得多加小心才行。

媽媽經常說起布瑞迪和她的風濕熱、肺功能衰弱。她說:這人能整天坐在這裏抱怨她的病,可這些病卻沒影響她沒完沒了地抽“忍冬”。

媽媽對布瑞迪說,她的肺不好,她很同情,但她父親的痛苦也很可怕。漢農太太對母親說,約翰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差了,邁考特太太,要是讓你的孩子弗蘭基每周跟他的車,幹上幾個小時,幫他搬搬煤袋,你覺得怎麼樣?雖說我們出不起多少錢,可弗蘭基還是可以掙上

一兩個先令的,約翰也可以歇歇那兩條可憐的腿。

媽媽說:我不知道,他只有十一歲,還得過傷寒病,煤灰對他的眼睛也不大好。

布瑞迪說:他可以待在戶外,對眼睛不好或得過傷寒的人來說,沒什麼比新鮮空氣更好了,不對嗎,弗蘭基?

對,布瑞迪。

我巴不得跟漢農先生坐在那輛大平板車上到處走呢,就像一個真正的工人一樣。要是我很在行的話,說不定他們會讓我停學。可是媽媽說:他可以去干,只要不影響上學就行,就讓他從星期六上午開始干吧。

我現在成了一個真正的大老爺們,星期六一大早,我就生了火,為自己燒好茶,煎好麵包,在門邊等着隔壁的漢農先生騎自行車出來。我聞到從窗戶飄出來的腌肉和煎蛋的誘人香味,媽媽說漢農先生吃的都是最好的東西,因為漢農太太還像新婚時那樣迷戀他,他們就像美國電影裏的一對情人。他推着自行車走過來,嘴裏叼着煙斗,叫我爬上自行車的橫樑,我們向我作為大老爺們的第一份工作進發了。他騎着自行車,腦袋在我上方,那煙斗的味道很好聞。他的衣服上還有股煤味,讓我直打噴嚏。

男人們或步行或騎車,向碼頭路的煤場、蘭克麵粉廠和利默里克汽船公司進發。漢農先生拿掉他的煙斗,對我說,這是最好的一個上午,星期六,只干半天。我們八點開始,午禱鐘敲響十二點便收工。

我們先把馬伺候好,給它刷刷毛,在木槽里添上燕麥,桶里盛上水。漢農先生教我怎樣給馬套上馬具,然後讓我把馬趕到平板車的車轅里。他說:老天,弗蘭基,你真有天分。

這讓我非常開心,我真想就這樣爬上爬下,趕車為生了。

有兩個人往那些袋子裏裝滿煤和泥炭,然後放到一個大鐵秤上稱重,每個袋子有一百磅重。漢農先生去辦公室領送煤券時,他們把煤袋摞到平板車上。裝袋的人幹得很快,輪到我們送煤了,漢農先生坐上平板車的左側,輕輕揮了一下鞭子,示意我去右側坐。爬上平板車可不容易,它實在太高了,還堆滿煤袋。我想從車輪爬上去。漢農先生說我不可以那樣干,一旦把馬套進車轅,就千萬別把手或腿靠近車輪。馬可能會突然來了興緻,想散散步,那樣你的腿或胳膊就會卷進車輪里,眼睜睜地看着它們和身體分家。他沖那馬吆喝:駕,馬晃了晃頭,馬具扯得嘎嘎響。漢農先生笑了。這匹傻馬勤快,他說,幾個小時都不會停下來扯扯馬具。

下雨了,我們把舊煤袋披在身上。漢農先生倒咬着煙斗,免得淋濕煙草。他說雨會讓所有的東西都變沉,但抱怨又有什麼用,你怎麼不去抱怨一下非洲的太陽?

我們穿過薩斯菲德橋,去恩尼斯路和北環路送煤。這裏住的都是有錢人,但漢農先生說,他們從口袋裏掏小費是很不爽快的。

我們有十六袋煤要送,漢農先生說我們今天挺幸運,因為有些人家要了不止一袋,他可以不用車上車下地爬,摧殘他那兩條腿了。我們把車停下,他跳下車,我把煤袋拖到邊上,放在他的肩膀上。有些人家門口有空地,你可以把車上的板門一拉,直接把煤袋倒空,這很方便。有一些人家有很長的後院,漢農先生只好忍受着雙腿的疼痛,把煤袋從車上扛到後門前的小棚子。啊,老天,弗蘭基,啊,老天,這就是他惟一的抱怨了。他爬回車上,讓我拉他一把。他說要是有輛手推車就好了,可以用它把煤袋從車上運到人家裏,那可就有福了,但一輛手推車得花掉他兩周的薪水,誰買得起呢?

煤送完了,太陽出來了,平板車也空了,馬都知道它一天的工作結束了。坐在平板車上向前看,馬一顛一顛地走過恩尼斯路、香農河橋,來到碼頭路。漢農先生說送了十六袋一百磅重的煤和泥炭的人,應該喝上一杯啤酒,給他幫忙的小男孩也該來一瓶檸檬水。他告訴我應該去上學,不要像他那樣拖着兩條爛腿,沒完沒了地出體力。要上學,弗蘭基,離開利默里克和愛爾蘭。這場戰爭總有一天要打完的,你可以去美國、澳大利亞或隨便哪個大國家,看看一望無際的景象。世界是廣闊的,你可以進行一番偉大的冒險。若不是這兩條腿,我就跟其他的愛爾蘭人一樣,跟你父親一樣,去英國的工廠賺大錢了。不,不能跟你父親一樣。我聽說他把你們弄得走投無路了,嗯?我不明白一個頭腦正常的人怎麼會撇下妻子和孩子一走了之,讓他們在利默里克的冬天饑寒交迫?上學,弗蘭基,上學。讀書,讀書,讀書,趁你的腿還沒有爛,大腦還沒有完全崩潰,趕快離開利默里克。

馬在路上“嗒嗒”地走着,我們到了煤場,喂它吃了草喝了水,給它刷了刷毛。漢農先生一直在跟它說話,稱它為“我的老草王”。這匹馬打着響鼻,在漢農先生的胸前蹭來蹭去。我很想把這匹馬帶回家,讓它待在樓下,我們住在樓上的意大利。不過,就算我能把它弄到屋裏,母親也會沖我大嚷:這個家裏最最需要的不是一匹馬。

從碼頭路回來的街道太陡了,漢農先生帶着我沒法騎車,我們便下車走路。他的腿一直在疼,費了很長時間才到亨利街。他一會兒靠在自行車上,一會兒在人家屋外的台階上坐坐,咬着煙斗玩。

我想知道什麼時候能拿到這一天工作的報酬,要是我拿着漢農先生給我的一先令,或是別的什麼東西進家的話,媽媽可能會讓我去利瑞克電影院看場電影。現在已經走到南方酒吧

的門口,他叫我進去,說不是答應了讓我來一瓶檸檬水嗎。

帕姨父正在酒吧里坐着,渾身上下跟平時一樣黑。他旁邊坐着比爾。蓋文,渾身上下跟平時一樣白,大口喝着黑啤酒。漢農先生招呼說:你好嗎?說著,在比爾。蓋文的旁邊坐下。酒吧里的人哈哈大笑起來。老天啊,酒吧夥計說,瞧瞧那兒,兩個煤球跟一個雪球。酒吧里各個角落的人都擁過來,看着這兩個黑炭人中間夾着一個石灰人。他們想請《利默里克導報》的人來拍張照。

帕姨父問:你怎麼也弄得一身黑,弗蘭基?你掉進煤井裏啦?

我在幫漢農先生送煤。

你的眼睛看上去好恐怖,弗蘭基,就像在雪地上撒尿衝出來的洞。

那是煤灰,帕姨父。

回家時洗洗。

我會的,帕姨父。

漢農先生給我買了一瓶檸檬水,又給了我上午工作應得的一先令,叫我現在就回家,說我是個特棒的工人,下個星期放學后,我還可以幫他干。

回家路上,在商店櫥窗的玻璃上,我看到自己被煤弄得一身烏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大老爺們,一個口袋裏揣着一先令的大老爺們,一個在酒吧里和兩個黑炭人一個石灰人一塊兒喝了一瓶檸檬水的大老爺們。我不再是孩子了,可以輕而易舉地告別利米國立學校了。我可以天天和漢農先生一起工作,等他的腿傷更嚴重的時候,我可以接管那輛平板車,以後一輩子為有錢人送煤。我的母親也不用再去牧師家的門口當乞丐了。

街道上和巷子裏的人都好奇地打量着我,男孩和女孩都在笑我,他們喊:來了個掃煙囪的,掃我們家的煙囪要多少錢?你掉進煤井裏了嗎?你被燒黑了嗎?

他們可真無知,他們不知道我花了一上午的時間,在送一百磅一袋的煤和泥炭。他們不知道我已經是個大老爺們了。

媽媽和阿非正在樓上的意大利睡覺,一件外套遮在窗戶上,擋住外面的亮光。我告訴她我掙了一先令,她說我可以去利瑞克電影院看電影,這是我應得的。她叫我帶上兩便士,其餘的留下來,放在樓下的壁爐台上,她好出去買麵包和茶。外套突然從窗戶上掉了下來,屋裏頓時變得通亮。媽媽看着我,說:老天在上,瞧瞧你的眼睛,下樓去,我馬上下去給你洗洗。

她在壺裏燒了熱水,蘸着硼酸粉給我擦拭眼睛。她告訴我今天不能去利瑞克電影院了,得等我的眼睛好轉才能去。什麼時候能好轉,只有天曉得。她說:你的眼睛這個樣子,是不能送煤的,煤灰肯定對它們有害。

我想要那個工作,我想給家裏掙回那一先令,我想當一個大老爺們。

你不給家裏掙回那一先令,也可以當一個大老爺們。上樓去躺一會兒,歇歇你的眼睛,不然你就要變成一個瞎老爺們了。

我想要那個工作。我一天三次用硼酸粉洗眼睛,我記得西穆斯在醫院裏說過,他叔叔的眼睛是通過鍛煉眨眼治癒的。要想眼睛好,你只能靠眨眼,他曾這麼說。現在,我一遍又一遍地眨眼,眨得小馬拉奇跑去告訴媽媽。媽媽正在巷子裏同漢農太太聊天,他說:媽媽,弗蘭基的眼睛不好了,他在樓上一遍又一遍地眨眼睛。

她跑上樓問:你哪兒不舒服?

我在鍛煉,增強我的視力。

什麼鍛煉?

眨眼。

眨眼不是什麼鍛煉。

醫院裏的西穆斯說,要想眼睛好,你只能靠眨眼。他叔叔由於經常眨眼,視力特別棒。

她說我神經病,然後回到巷子,繼續同漢農太太聊天。我眨完眼,把硼酸粉撒進溫水,開始清洗眼睛。隔着窗戶,我能聽見漢農太太在說,約翰在平板車上爬上爬下,把他那兩條腿毀了,你的小弗蘭基真是上帝賜給約翰的。

媽媽沒說什麼,這意味着她非常同情漢農先生,會讓我在他活兒最重的那天———星期四,再去幫他。我一天洗三次眼睛,不停地眨眼,直到眉毛都痛了才作罷。在學校里,老師不看我的時候,我繼續眨眼,班上的孩子都叫我“眨巴眼”,給我那串外號名單上又增加了一條:

眨巴眼邁考特,

是個討飯婆的兒,

長着疤瘌眼,

一副哭喪臉,

還去學跳舞,

像個日本佬。

我不再在乎他們怎麼叫我了,只要我的眼睛好了,我就有了固定的工作,可以用平板車搬上百磅的煤袋。我希望他們能在星期四放學的時候看到我坐在平板車上,到時候漢農先生把韁繩遞給我,自己騰出手,舒舒服服地抽他的煙斗。給你,弗蘭基,要溫和些,這是匹好馬,不用拽它。

他把鞭子也遞給我,但它不過是做做樣子的,根本不用抽打這匹馬,我只是學着漢農先生,凌空虛晃兩下,或者幫馬趕趕大肥屁股上的蒼蠅。

當然,全世界的人都在看我,仰慕我那在平板車上搖搖晃晃的樣子,和我手執韁繩和鞭子那沉着老練的樣子。我要是也有一個漢農先生那樣的煙斗,再有一頂花呢帽,那該多好啊。我想成為一個真正的送煤工,像漢農先生和帕姨父那樣,有一身烏黑的皮膚。這樣,人們便會說:那位就是弗蘭基。邁考特,常去南方酒吧喝酒,全利默里克的煤都是他送的。我不洗臉,一年到頭都是烏黑的,就算在聖誕節,為了迎接聖嬰的生日,應該好好洗上一回,我也不洗,我知道他不會介意的,因為我曾經在至聖救主會教堂的聖誕馬槽里看見過“三聖”

,其中一個比利默里克最黑的帕姨父還要黑。要是一個“聖人”都很黑,那就意味着全世界都有送煤工。

馬撅起尾巴,從後面拉出一大團冒着熱氣的黃色糞便。我開始拽韁繩,想讓它停下舒服地拉一會兒。但漢農先生說:不,弗蘭基,讓它走。它們總是邊走邊拉,這是馬的天賦,它們邊走邊拉,卻不臟不臭,不像人那樣,根本不,弗蘭基。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就是在別人方便后再用廁所,要是前一位老兄飽餐了一頓豬蹄,又喝了一夜的啤酒,那臭氣能把壯漢的鼻子熏歪。馬就不一樣,它們只吃燕麥,拉的是乾淨的東西。

星期二和星期四放學以後,還有星期六上午,我都跟漢農先生一起去幹活兒。這對母親來說意味着三個先令,儘管她一直擔心我的眼睛,我一回到家,她就幫我洗眼睛,讓我的眼睛先休息半小時再說。

漢農先生說,星期四他在巴靈頓街送完煤,在利米國立學校附近等我。這樣,同學們都該看見我了。這樣,他們該知道我是一個工人,而不是一個長着疤瘌眼、一副哭喪臉、還去學跳舞的日本佬啦。漢農先生說:上來吧,我便像個工人似的爬上平板車。我看見那些男孩子都獃獃地望着我,獃獃地望着。我對漢農先生說,要是他想抽袋煙輕鬆一下的話,我就來操韁繩。他把韁繩遞給我,我聽見了那些男孩們的喘息聲。我學着漢農先生的樣子,朝馬吆喝:駕!馬跑了起來,我知道利米國立學校有幾十個男孩要犯嫉妒這條彌天大罪了。我又朝馬吆喝一遍:駕!想讓每個人都聽見,讓他們知道是我在趕馬車,而不是別人;讓他們永遠不會忘記,他們看見的那個坐在平板車上,手執韁繩和鞭子的人是我。這是我生命中最輝煌的一天,比我的首次聖餐日還要輝煌,那天讓外婆搞砸了;它也比我的堅信禮日輝煌,那天讓我得了傷寒。

他們不再叫我的外號,也不再笑我是疤瘌眼。他們想知道我才十一歲,是怎麼找到這份好差事的,能掙多少錢,會不會一直幹下去。他們想知道煤場裏還有沒有別的好活兒,我可不可以替他們說句好話。

後來,有些十三歲的大男孩把臉湊過來,說他們應該干這個活兒,因為他們年齡大,我不過是個沒長肩膀、瘦骨嶙峋的小矬子。他們想怎麼說就怎麼說去吧,反正是我在干這個活兒,漢農先生誇我特別棒。

有些天他的腿實在疼得厲害,幾乎邁不動步,漢農太太很焦慮,她給我倒了一缸茶,我看着她捲起他的褲子,把臟繃帶一層一層揭去。傷口又紅又黃,裏面嵌着煤灰。她用肥皂水清洗傷口,然後塗上黃軟膏,拿把椅子撐住他的腿。夜裏他就這樣待着,看報紙,或從頭頂上的書架找本書讀。

腿惡化得這麼厲害,他只好提早一個小時起來,放鬆放鬆僵硬的腿,重換一次繃帶。這天是星期六,早晨天還很黑,漢農太太就來敲門了,問我願不願意去鄰居家借輛手推車帶上,漢農先生今天絕對扛不了煤袋了,也許我可以替他把煤袋滾到手推車上。他也不能用自行車帶我了,我只能推上手推車在煤場跟他碰頭。

那位鄰居說:借給漢農先生啥都行,願上帝保佑他。

我在煤場大門口等着,看見他騎着自行車向我走來,騎得比以前更慢。他的腿很僵硬,幾乎沒法下車。他說:你真是個了不起的男子漢,弗蘭基。他讓我備馬,但我套馬具時還是費了些勁。他讓我把馬車趕到煤場外面,來到寒冷的大街上。我真希望能一直趕下去,再也不回家了。漢農先生教我怎樣把煤袋拖到車邊,扔到地上,拖上手推車,推進人家的屋裏。他告訴我怎樣才能安全地搬運煤袋而不傷到自己。到了正午,我們送完了十六袋煤。

這個時候,我希望利米國立學校的男孩們能看見我,看我駕馭馬車、搬運煤袋的樣子;看我在漢農先生休息兩條腿時,包攬一切的樣子。我希望他們能看見我推着手推車走進南方酒吧,跟漢農先生、帕姨父和比爾。蓋文坐在一起喝檸檬水的樣子,漢農先生、帕姨父和我是一身烏黑,比爾。蓋文則是一身雪白。我想讓全世界的人都看看漢農先生讓我留下的小費,四個先令,加上他付給我的上午的工酬,一個先令,總共是五個先令。

媽媽在爐子邊坐着,當我把錢交給她時,她看着我,錢掉到她的腿上,她哭了。我有些莫名其妙,因為錢應該使人快樂呀。瞧瞧你的眼睛,她說,到那面鏡子前瞧瞧你的眼睛。

我的臉烏黑,眼睛比以前更糟了。眼白和眼瞼全紅了,黃色的眼屎滲到眼角,流到下眼皮上。稍過一會兒,眼屎就變硬了,得摳或洗才弄得下來。

媽媽說到此為止了,不要再跟漢農先生幹了。我想說漢農先生需要我,他幾乎不能走路了,我今天早上不得不把所有的活兒攬下來,我趕車,用手推車搬運煤袋,然後到酒吧里坐坐,聽人們談論隆美爾和蒙哥馬利哪個更棒。

她說她很同情漢農先生的不幸,但我們也有自己的不幸,她目前最怕的,就是一個在利默里克的街道上跌跌撞撞走路的瞎兒子。你險些因為傷寒喪命,這就夠糟的了,現在還想再把眼睛弄瞎嗎?

此刻,我忍不住哭了,這是我成為一個真正的大老爺們,為家裏掙錢的機會呀。爸爸不寄錢,電報童也從來不登我家的門。我忍不住哭了,因為星期一的上午,要是沒人幫漢農先

生把煤袋拖到車邊上,再用手推車搬運進別人家裏,他該怎麼辦呢?我忍不住哭了,因為他跟那匹馬是那麼親密,管它叫親愛的,他自己又是那麼和藹可親。要是漢農先生不把它牽出去遛遛,我也不能把它牽出去遛遛,那匹馬該怎麼辦呀?沒有燕麥、乾草和偶爾的幾個蘋果,它會餓死嗎?

媽媽說我不該哭,這對眼睛不好。她說:以後你就知道了,現在我只能這麼對你說,以後你就知道了。

她為我洗了洗眼睛,給了我六便士,讓我帶小馬拉奇去利瑞克電影院看鮑里斯。卡洛夫主演的《吊不死的人》,再買兩塊“克里夫”太妃糖。眼裏往外滲着黃色的眼屎,看銀幕很不方便,小馬拉奇只好當我的解說員。周圍的人叫他別出聲,他們想聽清鮑里斯。卡洛夫在說什麼。小馬拉奇回過頭對他們說,他只是給他的瞎哥哥幫忙。結果,他們把負責人弗蘭克。高金叫來了。他說要是再聽到小馬拉奇說一句話,就把我們兩個都扔出去。

沒什麼大不了的,我有辦法,先把一隻眼睛裏的眼屎擠出來,弄乾凈,用它看銀幕,然後再把另一隻眼睛擠乾淨,這樣來回輪換着,擠,看,擠,看,到頭來,看到的東西都是黃黃的。

星期一早上,漢農太太又來敲我家的門。她問媽媽,弗蘭克能不能去一下煤場,告訴辦公室的人漢農先生今天不能上班了,他得去醫生那兒看看他的腿,明天他一定來;今天不能送的煤,明天一起送。漢農太太現在總叫我弗蘭克,是的,一個能送成百上千磅煤的人不應該再叫弗蘭基了。

辦公室里的人說:哼,我想我們對漢農夠忍讓了。你,叫什麼名字?

邁考特,先生。

告訴漢農,我們需要一張醫生的便條,你明白嗎?

我明白,先生。

醫生告訴漢農先生,他必須去醫院,不然會惡化成壞疽,那醫生可不負責任。救護車拉走了漢農先生,我的這番大事業就此結束了。現在,我又跟利米國立學校的其他孩子一樣白了,沒有平板車,沒有馬,沒有帶回家交給媽媽的先令。

幾天後,布瑞迪。漢農來我家,說她母親想讓我去看看她,跟她一起喝杯茶。漢農太太在爐子邊坐着,她的一隻手擱在漢農先生的椅子上。坐吧,弗蘭克,她說。我隨便找張廚房的椅子坐下。她說:不,坐在這兒,坐在他的這把椅子上。你知道他有多大年紀嗎,弗蘭克?

啊,他一定很大了,漢農太太,他一定有三十五歲了。

她笑了,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齒。他已經四十九歲了,弗蘭克,這種年紀的人,腿不該是這個樣子的。

是不該,漢農太太。

你知道你跟着那輛平板車,讓他很高興嗎?

我不知道,漢農太太。

你讓他很高興。我們生了兩個女兒,布瑞迪你認識,嘉芙蓮在都柏林當護士。但是我們沒有兒子,他說感覺你就是他的兒子。

我覺得眼睛一陣灼痛,我不想讓她看見我在哭鼻子,尤其是在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落淚的時候。最近我總是這個樣子,是因為那個工作?是因為漢農先生?母親說:哦,你的眼睛都快趕上尿泡了。

我想,我哭鼻子,是因為漢農太太那種柔聲細語跟我說話的樣子,她那樣說話,都是因為漢農先生。

就像他的兒子,她說,我很高興他有這種感覺。他上不了班了,你知道。從今往後,他得待在家裏。他的腿也可能治好,要是真能治好,他也許可以找一個看門的差事乾乾,那樣就不必再搬啊運啊的了。

我不會再有工作了,漢農太太。

你有工作,弗蘭克,上學,這就是你的工作。

那不是工作,漢農太太。

你不會再干這樣的工作了,弗蘭克。想到你吃力地把煤袋拖上車的樣子,漢農先生很傷心,你母親也很傷心,這還會損害你的眼睛。天曉得,我多麼內疚把你拉進來,讓你可憐的母親夾在你的眼睛和漢農先生的腿之間,左右為難。

我能去醫院看看漢農先生嗎?

他們不會讓你進的,但你肯定可以到這兒來看他。天曉得,除了讀讀書報,看看窗外,他幹不了什麼了。

回家后,媽媽對我說:你不應該哭,不過眼淚是鹹的,可以洗掉你眼睛裏的壞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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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琪拉的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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