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關於喬安娜與特德的訴訟案,在原告的地日申訴狀中,要求法庭不要追究她早先作出的讓父親監護孩子的決定,因為這一決定是在“不幸的婚姻所造成的精神痛苦中”作出的。
她寫道:
“我通過改變居住環境的方法,恢復了身體和感情上的健康,現在回到了紐約,已經在這裏定居並就業。當我把對孩子的監護權放棄給他的父親時,我處於我一生中的一個不穩定時期。我放棄監護權是錯誤的。偶爾有錯是合情合理的。可是,由於一次錯誤而剝奪一位精神正常、身體健康、經濟自立的母親每日和她兒子接觸的權利,卻是違情背理的。我的兒子只有五歲,他需要只有母親才能給予他的特殊關懷和培養。我身為孩子的生身之母,受到刻深而強烈的感情召喚回到了孩子身邊,我要求把監護權判歸我。我要求讓孩予在近來同我接觸中所表現出來的熱情和興緻能夠繼續增長,勿令母子之愛失去其親密無間和天生自然的本性。”
“他們是單刀直入,”尚賽說,“開宗明義就在生身之母上作文章。”
特德克萊默在約翰尚賽的辦公室坐了三個小時。律師拿人家的錢,辦人家的事,正在給他講解有關監護權的法律程序。第一步應該針對申訴提出反駁,要求保持監護權現狀。照尚賽看來,這一步不會輕易獲得成功,因為法官已經同意傳訊。他認為聽證會是不可避免的。
照尚賽的描述,監護權聽證會和審訊差不多,是由對立的雙方在法官主持下進行的。雙方都可邀請證人,由自己的律師進行提問,再由雙方律師進行盤問。聽完總結辯護以後,法官保留決定權,過幾天或幾周以後,再作出把孩子交給誰的判決。
當特德和尚賽在回顧他的婚姻的細節並討論可能邀請的證人時,特德漸漸地失了神。他竟然坐在律師的辦公室里為了保留自己的兒子而制定戰略,這簡直是荒謬絕倫的事。他在胡思亂想,對尚賽說的話似聽非聽。
“特德!”
“沒辦法躲開吧?”他收住心問道。
“想要孩子就沒法躲開。有些人乾脆不出席。”
“那不行。”
“球在你手裏。她想要就得從你手裏奪走。”
尚賽認識喬安娜的律師保羅.格里森,並且認為他是很能幹的。他認為法官霍爾曼B阿特京斯是個“挺有人情味的人”。舉行聽證會,特德不論輸贏都得付五千元,此外,如果喬安娜贏了,那或許還得再出同樣的錢以支付她的法庭費用。特德暗自問自己:孩子值多少錢?他會設法湊集款項的。他知道自己會設法湊集款項的。叫人哭笑不得的是,脖子上套了價格標籤的孩子,對於任何東西的價格都心中無數;他沒有能力判斷買一件新的冬天茄克和打官司以便把他留在身邊,這兩者之間在價格上有什麼區別。
贏得或失去比里將由法庭根據“孩子的最大利益”作出決定。“我們必須作到的是證明孩子的最大利益就是你。”他們深入發掘了特德配作父親的品質,其中有一些在特德看來很難稱為美德:他不酗酒,不吸毒,不是同性戀者,不是刑滿釋放的囚犯,是有職業的人(這一點他倒是想到的),不是道德極端墮落分子。
他還意識到自己也沒有犯不嚴肅的性行為的過錯。他最近的女友叫維維安,特德最近幾次給她打電話她都沒空。他也不清楚這是由於維維安意識到他的困境,還是由於他處境困難面對她若即若離。可是這件事現在看來簡直微不足道,不值得他深入追究其中的原因。
特德從他外行的角度看問題,覺得喬安娜出走這一事實對她是極為不利的。可是尚賽向他解釋了哈斯京斯對哈斯京斯訴訟案,這是一次有關一個母親送掉了對孩子的監護權而又想收回的判決。法官裁決說“母親的權利不是能夠如此輕易放棄的”,就把孩子判給了母親,從而建立了先例。
尚賽認為喬安娜的弱點是她的個人歷史;她來來去去,朝三暮四,可能使人從感情上認為她不可靠,可是在他看來文章應該作在特德身上。特德克盡父職,疼愛孩子,踏實可靠,把孩子從父親的關懷下奪走不符合孩子的最大利益。
“此外,我們還可以對她精神上是否健康提出疑問。她有沒有面壁自言自語的時候?”
“你說的是喬安娜?”
“特德,我們現在乾的是個骯髒的勾當。他們對你也會不擇手段的。你也得使壞。如果能證明她的出走是由於有點精神不正常,哪怕還不足以讓醫生出具證明,也會對我們有利。”
“她從來沒有面壁自言自語的事,約翰。”
“太可惜了。”
特德在考慮能為他說話的證人時,想到自已的女管家。她比誰都更了解比里,也親眼看到父子倆在家的情景,對是特德對於請她出庭有些猶豫,因為她不懂人情世故,讓她站到證人席上,未免有利用別人弱點的嫌疑;他也這麼跟尚賽說了。
“得了,特德,別當正人君子啦。誰能為你說話就請誰出席作證。”
“她是個很單純樸實的老太太。”
“把她列上。我們可以教她嘛。”
可是埃塔維柳施卡被法律程序的性質弄糊塗了。
“克萊默太太想把比里奪走?”
“她至少有權試一試。”
“可是孩子可愛你啦。”
得了,特醒,別當正人君子啦。
“維柳施卡太太,你肯在法庭上也這麼說嗎?”
“在很多人面前說嗎?”
“是的。因他們說我們父子倆在家生活的情況。”
特德問律師孩子是否要出庭?他算不算證人?如算又算哪一方的?
“不,特德。法官可能要在會議廳里跟他談話,不過我看大概不會。孩子沒有達到出庭作證的年齡,能力不夠。”
“只要他不知道就好了,”他鬆了一口氣。
特德決定不告訴比里他父母要為了他出庭打官司的事。他在公司里也沒說。他處於左右為難的境地:如果一心一意想着聽證會,就可能丟掉工作,可是如果一心一意想着工作,又可能輸掉這場官司。
到了法庭指定出庭申訴的日子,特德乘訪問兩個客戶之間的間隙到法院去了一趟。尚賽曾跟他說過他不必出庭,因為一般都是由律師在當事人不在場的情況下就各種動議進行辯論。可是特德希望了解全部過程,所以他就在法院裏婚姻法庭的一個房間外面和他的律師見了面。喬安娜沒有出庭,而是讓她的律師設法速戰速決。律師動儀不舉行聽證會,只根據喬安娜的陳述而同意她的申請。尚賽也要求不舉行聽證會而保持監護權不變。法官是個六十開外、禿頂的矮個子。他輕飄飄地把兩個律師的要求都頂了回去。
保羅格里森是個四十開外、溫文爾雅的人。他穿着一套剪裁入時的西服,連手帕和領帶的顏色都是配好的。他聲音柔和並且善於在唇槍舌戰中運用自己帶有譏笑意味的微笑。約翰尚賽作為律師在風度和服飾上也不首示弱。他高高的身材,灰白的頭髮,穿着三件一套的藍色西服,圍領上插了一朵白石竹花,也很氣派。可是到頭來律師們的風度和策略都沒有改變尚賽早先所作的預言——辯論結果還是要舉行聽證會。法官表示.由於“孩子年紀很小”。他希望迅速行事,在三周之內舉行聽證會。
尚賽和特德一起步出法庭,在過道里跟特德說,由於另外還有顧客有事要辦,不能陪特德一起走,要等明天上午再見面,請他原諒。特德孤零零一個人走進了前廳,又沿台階走出法院;從此以後他就被法院視為由於原告提出控訴而出庭的被告了。
法官指定了一位心理學家對訴訟雙方的家庭和為人進行調查。艾法萊茲大夫在一個不是周末的晚上來到特德家。她是個四十多歲的矮胖女人,臉上從來不露一絲笑容。艾法萊茲大夫一個個房間走過去,一路上打開了柜子、衣箱、卧室壁櫃和浴室醫藥櫃。她要求把比里打發到他自己房間裏去玩一會兒,隨即拿出了彈簧夾板和鋼筆,開始盤問特德。她要了解特德每天的時間是怎麼樣度過的,他跟比里在一起的時間是怎麼分配的,他們共同參加什麼活動,他獨處時幹些什麼,公寓裏有沒有別人來住。特德提到埃塔,但是等她接着開門見山地問他,他才意識到剛才那個問題完全是指男女關係方面。
“克萊默先生,你是否在這裏跟別的什麼人發生過性關係?”
“大夫,我對自己的社交生活是很注意的。”
“這是否使你感到心煩?”
“並不嚴重。”
“有什麼事使你感到心煩嗎?’
“使我感到心煩嗎?”
——你的來訪,聽證會,喬安娜她的律師,法官,以及在我藉以安身立命的基本問題上受到別人的審判。特德心裏這樣想。
“你這問題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還不就是那些讓大家都感到心煩的事情;物價,孩子生病……”
“好。你是否能允許我跟孩子單獨談談?”
比里正在房門口建設一座規模巨大的城市:超級英雄駕駛的汽車,用他的皮帶鋪設的公路,積木堆砌的建築物。這些東西把門擋住了,關不上,特德在起居室聽得見他們的談話。
“你這是什麼,比里?”大夫問道。
“底特律市。”
“你到過底特律嗎?”
“沒有.可我到過布魯克林。”
特德好奇地想知道大夫是否把這些話都記下來。
大夫問他哪些是他最心愛的遊戲、活動和人,說到人時,他提到芹姆、苔爾瑪、維柳施卡太太、爸爸和巴特曼。
“你媽媽呢?”
“啊,當然還有媽媽。”
“你想跟你媽媽在一起嗎?”
特德有點沉不住氣了。他想闖進去向大夫指出,她這是在暗示證人。
“啊,當然。”
“你最喜歡媽媽什麼?”
“帶我去飯店吃中飯。”
“你最喜歡爸爸什麼?”
“跟我玩。”
“你說.爸爸打你嗎?”
“常打。”
特德應聲走到門邊來了。
“他什麼時候打你。”
“我不乖的時候。”
——比里,你在胡說些什麼啊?
“我到克萊特尼安行星上把埋藏在著名的花生醬廠里的寶藏偷走的時候,他就打我。”
“在現實生活里,他什麼時候打你?”
“你真傻,我爸爸從來不打我。他幹嗎要打我呢?”
談話至此突然結柬了。艾法萊茲大夫道了晚安,同時又打量了一下環境。這天晚上特德和比里的最後一個節目是“讓弗萊德弗林斯通乘坐蝙蝠俠的飛機進入底特律市”
星期一是舉行聽證會的前一天。特德去找廣告主任,說他需要請幾天假,以後可以扣他的假期,因為他原來的妻子現在要跟他爭奪對孩子的監護權。他遲遲沒有告訴別人是為了避免別人說長道短或者對他本人產生懷疑。現在,在整個聽證過程中,他已經是個有職業的人了。這一天,為了熬過這個工作日,他逐個訪問了客戶,可是心不在焉,每過一個小時,他都感到更難集中注意力。下午五點,他回到家裏,見到了兒子,可是這個兒子根本不知道法院日程上註明:次日上午九時“克萊默對克萊默訴訟案”開庭。
法院大樓的正面寫着:“秉公司法,確保德政”。什麼德政?我只要我的兒子。
特德走進法庭參加聽證會。他向四周一看,那麼多人都是來給他幫忙的,不禁十分感動。苔爾瑪,查理(天啊,查理,你到這兒來得付出多大的代價啊),他們倆坐在一起,這是為了特德的需要而暫時聯合的;埃塔戴着一頂古怪的復活節女帽,拉里的妻子艾倫,她覺得自已是教師,出庭作證可能有所裨益;特德的嫂嫂珊迪專程從芝加哥乘飛機趕來,還有傑姆奧康納,他剛理了發,還穿了新襯衫,打了新領帶。所有這些人到這兒來都是出自真心的關懷,想幫他保住兒子。
喬安娜進來了,穿着一條毛料針織裙子,顯得很漂亮。她身邊是萊恩威利斯和她的律師。她和律師在法官坐椅對面的一張桌子旁邊坐了下來。特德往前走去,準備到為他們準備的桌子旁邊去跟他的律師坐在一起。這時門開了,喬安娜的父母進來了。他們避免看他,好象感到難堪似的。他過去的岳父母顯然是來出庭作證反對他的。他們選了兩個後座,和喬安娜一方的人坐在一起。
房間莊嚴肅穆:高高的天花板,一排排橡木長椅和保存得很好的紅木傢具。正牆上寫着“我們信賴上帝,”邊牆上掛着美國國旗。法官穿着長袍走了進來,法警宣佈:“全體起立!”接着文書在證人席旁邊坐下。這時一切準備就緒,可以開庭了。特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感到簡直要窒息了。
喬安娜作為原告有權第一個發言,她的律師立即讓她登上證人席為自己作證。他們決定不用次要人物來逐步加強陣容;他們的主要論據是母親的權利,是母親。他們把她本人作為有力證據提了出來。
喬安娜不急不忙地開始陳述證詞,她的律師通過提問點明了各種事情發生的日期,從而為她這些年來的生活勾勒了一個輪廓:先是跟特德一起生活,後來添了比里,一直到現在。特德發現自己此時竟回憶起同眼前風馬中不相及的一些事情來:他第一次和喬安娜同床的情景,但如今這位漂亮的女人已經形同路人;他第一次抱比里的情景,那時他顯得多麼小啊;他第一次看到喬安娜給比里餵奶,她是用自己的奶喂孩子的;可是證詞裏不會提到這種事情,他也把這件事給忘了。
格里森接着便開始問喬安娜她在幹什麼工作有什麼職責,又把這跟早年的事情聯繫了起來。
“克萊默太太,你和已經離異的文夫共同生活期間有沒有就業工作?”
“沒有,”
“你想就業嗎?”
“想的。”
“你有沒有同他談過你的願望?”
“談過。可是他不同意。他強烈反對我工作。”
他們開始集中談特德,把他描繪成一個反對妻子獲得個人發展的人,以期證明喬安娜的出走是合情合理的。特德確實反對過她去工作。他現在簡直不理解自己怎麼會這麼狹隘。他簡直認不出對方證詞裏描述的人就是他自己。可是他知道他就是那個人不過時過境遷,現在他已經變了。法官宣佈中午休庭吃飯。特德看到喬安娜和律師在交談。他想,喬安娜是不是也變了呢?此時法庭里的這兩個人,同早先共同生活的兩個人,是不是並不相同的人呢?如果他們以現在的面貌在此時相遇,他們還會出庭打官司嗎?
尚賽開始收拾起面前桌予上的文牒:申訴書的複本,心理學家的報告,象個長舌一樣從打字機里拖下來的打字記錄,筆記紙以及法律文件。到處都是紙。
喬安娜在律師的隨同下第一個離開法庭。特德出於外交上的考慮,等了一會兒才和自己的律師一起離開,以免跟喬安娜他們乘上同一個電梯。這樣,當原告和被告離開這個莊嚴肅穆的法庭,離開這個婚姻的墓地,去作午間休息的的候,他們就被人群、被文牒、被法律術語、被時間隔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