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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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人押着從烏克蘭一路遊行穿過俄國的城鎮之後,普加喬夫在聖彼得堡的一個廣場被斬首,喪鐘聲像是他的輓歌。葉卡捷琳娜本人頭戴皇冠,身上掛滿珠寶,坐在擺放在高高的木台上的寶座中,周圍是她的隨從。我和戈爾洛夫穿着新的軍裝,佩戴着勳章,和其他一些參戰的軍官一起站在平台上,離她非常近。
普加喬夫帶着手銬腳鐐,被帶到了平台上,然後被強迫跪在女皇面前。她低頭盯着這個哥薩克。他的眼睛也在看着她,帶着乞求的眼神,但她的目光中沒有絲毫憐憫。她把目光轉向劊子手;那位劊子手像戈爾洛夫一樣身材高大、虎背熊腰,頭上帶着風兜,肩膀上扛着一把斧子。劊子手不要他的助手們幫忙;只見他用左手抓住普加喬夫的頭髮,將他臉朝下扔到地上,然後用右手揮動斧子,一斧子就砍下了普加喬夫的腦袋。
人群發出一片歡呼聲。劊子手抓住普加喬夫的兩隻耳朵,將他的腦袋高高舉起,讓大家都能看到。
杜布瓦侯爵高興地拍着我的後背,點頭表示讚許。我沒有任何勝利的感覺。我站在那裏,注視着女皇在隨從的簇擁下莊重地邁下行刑台,走向等在一旁的馬車。我感到有一隻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轉過身去,以為會看到杜布瓦侯爵,卻發現侯爵已經走開,站在那裏的是波將金。“祝賀你,”他說,然後像早已精確地計劃好自己準備說什麼一樣,直截了當地說道,“聖誕節后的第二天,皇宮裏將有一場慶祝舞會。你在被邀請之列,而且是貴賓。來的時候請做好準備。”
“什麼準備?”我問他。
波將金只是凝視着我,然後走開了。我轉過身,看着女皇的馬車慢慢離開,鍍金的車身將金光反射到了被新下的大雪覆蓋的街道上。每個人都在看着她,每個人――除了謝特菲爾德勛爵和他身邊的蒙特羅斯。他們引起了我的注意,因為他們將目光轉向了我。我相信他們一定看到了波將金在和我交談。謝特菲爾德似乎很關心,但蒙特羅斯的臉上則是完全不同的表情。我當時不知道那表情意味着什麼,但我後來意識到,只有剛剛做出致命決定的人才會有那種表情。
我回頭朝戈爾洛夫望去,看到他和波將金正在慢慢走向波將金的馬車。那輛馬車用鋥亮的木材打造而成,上面飾有各種寶石,雖然不像女皇的馬車那樣引人注目,但也同樣造價不菲。戈爾洛夫跟在波將金後面上了他的馬車,他們兩個人一起坐着馬車走了。
比阿特麗斯坐在米特斯基家客廳的一扇窗戶旁,縫製着娜塔莎的一件睡袍。聽到玻璃上傳來了輕輕的敲擊聲,她抬起頭來望了一眼;當她看到站在後面游廊上的居然是我時,她驚呆了,然後飛快地放下手中的活,伸手去拿帽子。她走過去開門讓我進去,邊走邊給自己戴上帽子。我進來時,她說,“他們都出去了。”
“我知道,”我說。“我是來看你的。”她一動不動地站着。“我還一直沒有謝你。”
“謝我?”她說,走回到到自己的椅子上,拿起她剛才正要縫到娜塔莎緊身胸衣上的花邊。“為什麼?”
我跟着她走了過去,站在她身旁,等着她抬起頭來,但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手中的針和布。“你明知那地方充滿了危險,卻仍然騎了那麼久來救我。而且你的確救了我的命。”
她搖了搖頭。“我只是把那醫生帶到了你的身旁,而那位醫生居然毫無用途。”
“我談的不是那位醫生,也不是我受傷后才知道的事,而是受傷前的事。”
“什麼事?”
我跪了下來,眼睛和她的眼睛在同一水平上,但她仍然不望着我。“只要有你在,我就有了活下去的勇氣。”
“請別這麼說。我是個下人。我――”
“你在我眼裏不是下人。”她第一次真正把目光轉到我身上。我說,“我很快就會回家去,回到美利堅去。我希望到時候你能跟我走。在那裏,重要的不是你父母在你出生前做過什麼,而是你在自己來到這個世上后都做了些什麼。”
“世上沒有這樣的地方。”
“會有的,而且已經有了。我們只需要相信它。”
她久久地凝視着我的眼睛。“我真希望我能相信,”她說,“我希望我能相信,但這世上沒有這樣的地方,以前沒有,將來也永遠不會有。”
“我們可以創造一個這樣的地方出來。”
她重新低下頭,眼睛緊緊盯着手中正在縫製的花邊。我把手放在她的手上,攔住了她。
“比阿特麗斯,”我說。“比阿特麗斯,”我又叫了她一聲,她終於抬起了頭。我看到她的眼睛裏有一樣我從未見過的東西,一樣我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東西。她的眼睛裏有一絲猶豫,但又有一絲默許;她的眼睛和我的眼睛似乎在做着同樣的事情,都在尋找,都同時找到了一切。
我們的雙唇合在了一起。我的臉貼着她的臉,她的臉仰起來對着我,我的手觸摸着她的臉頰和脖子,我們的雙唇合在了一起。
我不知道那個吻持續了多久。我只感到自己熱血沸騰,她也一樣。當我們的雙唇分開時,我注意到隔壁房間裏有僕人在悄聲說話。我意識到外面有人在偷聽,但我不在乎。
“比阿特麗斯,”我輕聲說,“你做一件睡袍需要多久?”
季孔在“白雁”客棧的門口等着我,手裏拿着戈爾洛夫讓他交給我的便條。我看了戈爾洛夫寫在便條上的內容后,皺着眉頭望着季孔,他搖搖頭,除了我一回來就立刻把便條交給我外,他對其他的事一無所知。我立刻走出了“白雁”客棧,沿着旁邊的一條小巷來到公用馬廄,看到那裏的馬夫還沒有給我的馬卸下馬鞍。我騎上馬,按照戈爾洛夫在便條里所說的,一路騎到河濱路上的第五棟房子,也就是女皇舉行火把遊行那一晚戈爾洛夫停下來凝視着的那座已經破落的豪宅。
我所看到的情形讓我感到萬分驚訝,我起先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但我確實來到了同一條彎彎曲曲的小巷,兩旁仍然是樹葉已經飄零的闊葉樹。這就是戈爾洛夫前一年冬天帶我來看過的同一座巨大的舊宅子。可是這宅子現在看上去很新,側面的擋板新近被油漆過,比剛剛落在地上的雪還要白,這幢三層結構的兩邊都有煙囪,現在正露出乾淨的磚頭,冒出兩股濃煙,表明裏面的爐火一定燒得很旺。屋頂上的積雪已經溶化,露出了上面新的雪松木瓦。我騎着馬向那裏走去,心裏感到非常疑惑不解。
宅子右邊的樹林裏搭了一個有屋頂的馬廄,新鋸好的木材仍然帶着松樹的芬芳。我騎馬進去時,看到戈爾洛夫的騸馬正站在其中一間馬房裏,旁邊掛着一副精美無比的鞍具,散發出用油處理過的皮革的濃烈氣味。旁邊一間馬房裏放着佩奧特里的雪橇,上面蓋了個罩子。兩個異常熱情的馬夫接過我手中的韁繩,向我保證一定把我的馬餵飽。
我穿過積雪覆蓋的院子,上了台階。隔着雕花大門上花花綠綠的玻璃,我看到戈爾洛夫正背對着我站在客廳一個耀眼的枝形吊燈下。聽到我的敲門聲后,他抬起頭,但是沒有立刻朝我轉過身來,而是先擦了一下眼睛,然後再過來開門讓我進去。“這太不可思議了,”我一邊說一邊驚訝地打量着這座房子恢復原貌后的奢華。我上次看到這座房子時,它已經快要被拆毀了。“這裏出什麼事了?”
“沒出任何事,但該發生的又都發生了,”他說,“這是我家的老宅。我曾在那裏玩過玩具兵……我父親曾坐在那張椅子上念書給我聽……”他的眼睛裏仍然閃着淚光。接着,戈爾洛夫臉上的表情,總是像他火山般情感中的熔岩一樣變化無常,從充滿柔情的回憶變成了沉思。“波將金把我帶到了這裏,”他說,“駕着他本人的馬車,停在路邊,讓我看看他的工人們在我們獲勝后這段時間裏完成的工程。我的土地也被歸還給了我。這就是給我的獎賞,對我效忠女皇的獎賞。”
不管他當時在想什麼,他的思緒都已在我眼前消失,進入了他那俄國心靈的深處。我在這寂靜之中感到不舒服。不過有件事我要告訴他。“戈爾洛夫,我的朋友……看到你如此心滿意足,我真心為你感到高興。當我離開時,這會讓我感到好受一些。”
“離開?”他猛地從自己的思緒中清醒了過來,皺着眉頭望着我,似乎我要返回美利堅這個念頭根本不可想像。他像對待一個白痴一樣對我說,“他們會像獎賞我一樣獎賞你。”
“我的獎賞是完成我來這裏要做的事,然後回家。”我輕聲說。他仍然緊緊盯着我。“和你分手我會感到非常難過,”我接著說,“但我很高興看到你能擁有這一切。”
我擁抱了他,感到憂傷之情正在我內心翻騰。他似乎想說什麼,但我立刻離開了那裏,不願意過多地去想他的友情對我來說是多麼難得,不去想下一次與他告別――也許是訣別――會多麼痛苦。我快步走回到新的馬廄,騎馬離開那裏,盡量不去催馬快走,免得把我的憂傷顯露出來。
當我重新回到“白雁”客棧後面的公用馬廄里時,我發現那裏沒有馬夫在等着接過我的母馬。馬房裏有一些其他馬匹,叉草料用的鐵叉靠牆放着,彷彿剛剛被人放在那裏;我估計看馬廄的人可能剛剛走開去喝杯熱茶或吃塊麵包。我相信他們很快就會回來,所以我把馬系在那裏,卸下馬鞍,將一塊毯子蓋在馬背上,走進了被客棧的影子籠罩着的小巷裏。前面角落裏傳來了客棧酒吧里很響的說話聲和笑聲,但周圍仍然沒有一個人影。我用法語、德語、甚至我學會的幾個俄語單詞大聲喊叫,可既沒有人答應,也沒有人出現,任何方向都沒有。這有點怪,但我排除了這帶給我的一絲不安,因為我想起馬什就是在這條小巷中被人殺死的。我又站了一會兒,然後踏着粉末狀的積雪,向客棧大門走去。
我剛走了一半,就覺得自己似乎聽到了有人踩在積雪上的輕輕的響聲;我回頭看了一眼,但是沒有看到任何東西。我的身後有幾扇門,通向儲藏室,但周圍一片寂靜。我轉過身,就要走到拐彎處時,突然聽到尖利的響聲,以及肌肉和骨頭運動起來的響聲。我猛一轉身,低頭躲閃,然後跳到一旁去拔刀。
但是我已經不需要再拔刀了。蒙特羅斯站在我身後幾步遠的地方,手中握着一把刀。他的眼睛驚訝地睜得很大,下巴僵硬在那裏,就像他需要吸口氣卻無法做到一樣。他低頭看了一眼從他腰部穿過來的八英寸多長的刀尖,然後臉朝下倒在地上,死了。
他的身後是戈爾洛夫,仍然騎在馬背上。他從馬背上擲出馬刀救了我一命。戈爾洛夫飛快地跳下馬,走到我跟前,從蒙特羅斯的後背上拔出了馬刀。他用蒙特羅斯的大衣擦乾淨自己的馬刀,然後將它插進刀鞘。“他是誰?”他一面問一面環視四周,以確保沒有人看到這一切。
“我――我不知道,”我騙他說。我剛剛回過神來,需要拖延一點時間來整理一下思緒。
戈爾洛夫低頭望了蒙特羅斯一眼。“像是英國人。衣着考究,不像是個強盜。”他望着我。“為什麼會有人想殺你?”
“我不知道。”
戈爾洛夫點點頭,彷彿相信了我的話。他又朝四周看了看,然後突然伸出一隻手抓住我的脖子,猛地把我推到牆邊,靠着木板牆。他的手指像鋼鐵一樣緊緊卡住我的氣管。他的力氣大得嚇人,我試圖用雙手掰開他一隻手的手指,但我根本掰不動。他輕聲說道,“我一路跟着你過來,因為你有事情瞞着我。如果你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險,你也在拿我的生命冒險。”
他稍稍鬆開手,好讓我呼吸。然後,他的手離開了我的脖子,但是他沒有後退。他的眼睛像兩團黑色的火焰,鑲嵌在他灰白的臉龐上。我常常設想該如何把我來俄國的真正使命告訴戈爾洛夫,但從來沒有料到會在我最親密的朋友準備擰斷我的脖子、刺客的鮮血染紅了我腳下的積雪的情況下告訴他。“你知道……”我說,停下來揉了揉我的氣管,“我信仰民主。”
他輕蔑地放聲大笑。
“你可能覺得這很可笑,”我衝著他發火道,“但我卻不,派我來這裏、派我接近女皇的那些人也一樣並不覺得這很可笑。我要和女皇談談我未來的祖國,我要說服她不去幫助我們的敵人。你剛剛殺死的這個人就是那些敵人派來的姦細。我們的敵人就是英國政府,他們不把我和我的同胞當人看,不給我們自由。”
戈爾洛夫眯起了雙眼,眉頭皺得更緊,氣得胸膛上下起伏,嘴裏噴出氣團。“嗬!”他啐了一口,“你來俄國,說服我和你一起來,在我的國家充當姦細,卻從來沒有告訴我?”
“嗯……是的。”我簡單地說。
戈爾洛夫眨了一會兒眼,然後聳了聳肩。“我只是想核實一下,”他說。他朝自己的馬走去,然後又站住腳,重新轉過身來對着我。“我告訴過你,某位權貴誘姦了我妻子,而名譽掃地的卻是我。”
“怎麼啦?”
“那個人是波將金。”
“我的天哪!”
“別忘了這是俄國,也別忘了我是怎麼處置那個商人的。”
他上了馬,向波將金剛剛歸還給他的宅第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