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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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皇家戰爭部的一位傳令官帶着文件來到了“白雁”客棧,宣佈謝爾蓋·戈爾洛夫將軍為統帥,帶領部隊向南行進,去增援被普加喬夫領導的哥薩克叛軍所困的皇家軍隊。傳令官同時宣佈,基蘭·塞爾科克上校作為副指揮隨軍出征。
由於第二天就要離開聖彼得堡,我和戈爾洛夫立刻開始召集我們的軍團。這項看似很困難的任務其實比較容易,因為文件上說我們不是從零開始組建的軍團,而是一支後備部隊,再加上軍事學院隨我們一起派到克里米亞去的騎兵。這樣一來,我們只需從已有的申請名單中挑選幾名軍官出來,人數不超過五人,讓他們充當我們的作戰參謀。麥克菲在這方面給了我們巨大的幫助。
整整一天,就連我們在面試和討論哪些軍官能成為最有希望的領軍人物時,我一直在想着比阿特麗斯。我想去看她,而且天色越晚,我就越想去看她,可我不知該找什麼借口。我發現自己無法集中精力,所以當戈爾洛夫說就忙到那裏時,我鬆了口氣,然後和他一起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幾分鐘后,我的房門上傳來了敲門聲。我打開門,驚訝地發現進來的是季孔,後面還跟着戈爾洛夫。戈爾洛夫皺着眉頭,不過他緊皺的眉頭下卻藏着笑意。季孔在不好意思地扭着身子,然後結結巴巴地說,“我……我……長官!我們……”他回頭看了一眼戈爾洛夫,戈爾洛夫朝他點點頭;他又轉過身來對我說道,“長官!我們……我母親和我……請您今晚賞光和我們共進晚餐,如果您……如果您沒有什麼別的事情的話。”
我越過季孔的肩膀看着戈爾洛夫。他在笑。
“季孔,我有很多事情要做,也可以跟很多人共進晚餐,可到你們家作客比什麼都讓我高興,也沒有什麼事情比認識你母親更讓我感到容幸。”
季孔的胸口先是充滿期待地鼓得老高,然後又陷了下去,最後又重新鼓了起來。“那走吧!現在就走!佩奧特里!佩奧特里就在外面,戈爾洛夫伯爵也一起去。我母親做了一個肉餡餅,我們非常高興來做……”他就這麼喋喋不休地說著。我披上斗篷,跟着季孔來到了樓下,在門口遇到戈爾洛夫時,他緊緊捏了一下我的肩膀。
佩奧特里的確趕着戈爾洛夫的一輛舊馬車,在客棧門前等着我們。我們三個人上了馬車,在一片暮色中向前疾駛。天空呈淡紫色,空氣非常寧靜。街面上的冰雪已經溶化了許多,露出了乾燥的路面,馬車車輪在磚頭路面上發出了轆轆聲,讓我非常高興,也讓季孔更加高興。佩奧特里不用人指點就知道怎麼走,不一會兒就把我們送到了城市的商業區:這裏雖然說不上很富有,但住宅和店鋪非常整潔,其中一些還上了油漆――這在聖彼得堡可是勤勉的象徵。我們在一家粉刷得雪白的店鋪前停了下來,我看到門的上方掛着一個招牌,上面畫著一隻握着縫衣針的手。佩奧特里讓我們下了車,然後趕着馬車去了附近的一家停放馬車的地方。季孔走到門前站住腳,揚起眉朝我一笑,張着嘴看了一眼戈爾洛夫。看到戈爾洛夫在向他點頭示意,季孔就領着我們走了進去。
他推開門的時候,有一隻鈴“叮噹”響了一下;他關上門時,這隻鈴又響了一下。店鋪里到處都是布:一匹匹卷好的布,零頭布,樣布,碎布,線團,一卷卷綵帶,一堆堆這樣那樣的材料將小小的屋子塞得滿滿的,並散發出棉布、毛氈、呢子的氣味。屋子裏沒有點燈,前面窗戶上的百葉窗被拉了下來。屋裏唯一的光亮來自通向店鋪後面的一扇開着的房門。“媽媽?”季孔大聲叫道。
裏面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招呼我們進去。我覺得那更像是命令我們進去,而且我的腦海里第一次閃着一個念頭:這個聲音似乎有點耳熟。季孔領着我們穿過房門走進了裏屋,裏面有張小木桌,上面點着蠟燭。一個女人背對着我們,正把一大盤熱氣騰騰的土豆放到桌上。我們站在房門口,她當然知道我們站在那裏,可她繼續背對着我們,忙着擺桌子。“媽媽!”季孔又叫了一聲。她轉過身來,我一下子驚呆了。她就是那位女裁縫――在米特斯基家見過的那位女裁縫,為我們做軍裝的那位女裁縫。
“歡迎您,塞爾科克上校,”她說,“季孔!你能肯定我們見過面嗎?”
“可……”
“季孔!”
季孔在他母親嚴厲的目光下鼓起勇氣,非常正式地說道,“塞爾科克先生……上……上校,這是我母親。媽媽,這位是塞爾科克上校。”
“夫人!”我彎下腰去親吻她的手。“我感到十分容幸能再次見到您!而且為……正式認識您感到高興。”
她矜持地笑着點點頭,然後板著臉對戈爾洛夫說,“那麼將軍閣下,您又來了?”
又來了?我不大明白。
“我估計這次不會把我趕走吧,”戈爾洛夫說。
“我相信我稍微多做了點吃的,”季孔的母親說,不過桌子上已經擺放了四套餐具。
我那天晚上坐在季孔的對面,戈爾洛夫坐在季孔母親的對面。季孔的母親名叫瑪爾季娜·伊凡諾夫娜·舍夫洛娃,丈夫十年前在克里米亞陣亡。她說他“是個十足的瘋子,就那樣離開了家,就那樣死了;不過他在家時對我兒子和我還不錯”。儘管她說話尖刻,我還是能感覺到她非常愛那個男人。(我應該在這裏解釋一下,俄國人的中間名來自這個人父親的名字,如果這個人是男人,那麼在名字之後加上“奧維奇”;如果是女人,則加上“奧夫娜”。稱呼別人時使用這種來自父親的中間名可以表示尊敬和正式;戈爾洛夫總是稱呼他對面這個女人“瑪爾季娜·伊凡諾夫娜”或者“夫人”。)只要她開口說話,季孔就會看着她。我被她打動了,仔細地觀察着她。不過,真正最仔細地觀察她的卻是戈爾洛夫,因為他假裝根本不去注意她。作為證據,我給大家列舉瑪爾季娜·伊凡諾夫娜和戈爾洛夫之間下面這段對話:
“伯爵――我是否應該稱呼您將軍?――您那甜菜有什麼不對勁嗎?”
“不對勁?沒有!非常好吃!可口極了。”
“您怎麼知道?您連碰都還沒有碰一下?”
“我……在等您先動口,夫人。”
“我習慣在吃完肉餡餅后吃甜菜。”
“您以為我不是這樣嗎?我吃東西總講究一個先後次序。”(這當然是彌天大謊;戈爾洛夫吃東西時就像只野狗,如果有人敢在他餓極了時把手指伸到他跟前,他一定會把那些手指吞進肚裏。)“再說,效仿女主人也是一種禮貌,對嗎?”
“太對了!也許讓我感到吃驚的正是您或其他俄國貴族的這種禮貌。”
“既然您如此急於要我吃下您做的甜菜,夫人,我這就照辦!嗯!唔!不錯,這甜菜做得非常好吃!我一定要告訴大家。”
“這麼說,您還是知道什麼好吃什麼不好吃,知道什麼是禮貌什麼是不禮貌。這讓我感到更加吃驚。”
季孔屏住呼吸看着這一切,眼睛在戈爾洛夫和他母親之間來回穿梭,完全被他們這種交鋒迷住了。在我看來,每次交鋒中敗下陣來的總是戈爾洛夫,而她則一路高歌。不過,也許真正敗下陣來的並不是戈爾洛夫。當瑪爾季娜·伊凡諾夫娜把盤子端到廚房、季孔也跟她進去幫忙時,戈爾洛夫和我站在壁爐前烤火,他湊到我耳邊悄聲說,“這女人真了不起,是不是?”
“那當然,”我說。
“你知道嗎?”他非常興奮地說,“我昨天來拜訪過她。”
“你知道季孔是她兒子?”我問。
“不知道!根本不知道!我從米特斯基那裏要到了她的地址!我……我只是想謝謝她給我們做了那麼漂亮的軍裝。就這麼簡單。真的。我為我那身軍裝感到驕傲,所以想謝謝她。”
“戈爾洛夫,我還以為我們之間沒有秘密可言呢。你可真是夠忙的。”
“你……”看到瑪爾季娜·伊凡諾夫娜進來端走桌上最後一個盤子,戈爾洛夫立刻不吭聲了,只是盯着天花板,來回晃動着身子,直到她重新走了出去。“你以為你去宮廷搞陰謀時,我就整天躺在那裏睡覺?”他接著說道,“好了好了,我來到了這裏!我正準備敲門時,你猜誰從門裏蹦了出來?季孔!他上午不用去客棧,所以當然會在家裏!我隨即想起他曾經說過他母親是個裁縫。嗯……我第二次見到她時,話全讓季孔說了。她只是望着我。我告訴她我非常喜歡那身軍裝……我說她要在那麼短的時間裏把軍裝趕出來,而且做得那麼好,我想再給她一些額外報酬。錢當然是我剛剛拿到的那些報酬。你猜怎麼著?她拒絕了!拒絕了!‘有人已經給了我報酬,’她說,‘那是我同意的價格。我不會接受任何多餘的報酬。’你看她多麼了不起,她……”
戈爾洛夫再次住嘴,因為女主人又走了進來,而且端着一個托盤,上面放着一個冒着熱氣的俄國式茶炊,以及拌着奶油的草莓。那些草莓個兒很小,品相也不好,屬於溫室里長出來的,可那卻是我吃過的最可口的甜點。
我們離開時,瑪爾季娜·伊凡諾夫娜站在店鋪的門口,一隻手摟着季孔的肩膀,而季孔則在使勁地揮手。佩奧特里駕着馬車帶我們離開時,戈爾洛夫在輕輕哼着歌。
就這樣,戈爾洛夫找到了每個士兵在開赴戰場的前一夜最希望得到的東西:心中有了一份愛情、有了一份希望;如果他戰死在疆場,這個世界上將會有某個人為他傷心;如果他平安回來,將會有人為他歡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