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李斯貝特,表面上跟瑪奈弗太太鬧翻了,搬到於洛元帥家。在上面那些事情以後十天,老姑娘跟老將軍的婚約由教堂公佈了。為了說服老人,阿黛莉娜把埃克托不堪收拾的經濟情形告訴了他,還求他絕對不要跟男爵提,因為,她說,男爵近來愁眉苦臉,心緒惡劣,喪氣到了極點……
“唉,他也到了年紀了!”她又補上一句。
因此李斯貝特是勝利了!她馬上要達到她野心的目的,完成她的計劃,出盡她的怨氣。一想到多少年來瞧她不起的家庭,要由她來高高在上的加以控制,她快樂極了。她決定要做她的保護人的保護人,養活這些傾家蕩產的親族,成為他們的救命星君。她照着鏡子對自己行禮,叫自己“伯爵夫人”或“元帥夫人”!阿黛莉娜和奧棠絲要在艱難困苦中度她們的余年,至於她貝姨,將要出入宮廷,在社會上領袖群倫。
不料出了一件驚人的大事,把蹲在社會的峰尖上揚揚自得的老處女,一個筋斗摔了下來。
就在頒佈第一道婚約公告的當天,男爵得到了非洲的信息。又是一個阿爾薩斯人上門,問明確是於洛男爵本人之後,交出一封信,留下住址走了。男爵只念了開頭幾行,就好似給雷劈了一樣:
侄婿青及:照我的計算,你收到此信應當在八月七日前後。假定我們所要求的援助要你花三天功夫,再加路上的半個月,我們就要到九月初一了。
如果事情能在這個限期內辦妥,你忠心的若安·斐歇爾的名譽、生命,還可以得救。
這個要求,是你派來做我幫手的職員提出的。大勢所趨,我不是上重罪法庭,就是受軍法審判。你知道若安·斐歇爾是永遠不上任何法庭的,他會向上帝的法庭自首。
我覺得你那個職員是個壞蛋,可能拖累你;但他象騙子一樣聰明。他說你應當說服人家,派一個視察,一個特別委員,到這兒來調查弊端,追究罪犯,加以懲處。但我們和法院之間,有誰先來緩衝一下呢?
如果你的委員能夠帶着你的全權命令於九月初一趕到,如果你能夠匯二十萬法郎來補足我們的存底,我們現在說是存在遠地方的,那麼在會計方面我們可以被認為毫無弊病。
你可以把阿爾及利亞任何一家銀號的匯票寫我的抬頭,托來人帶回。他是可靠的,是我的一個親戚,決不會想知道他帶的是什麼東西。我已經安排好他的回程。倘使你毫無辦法,那麼為了一個替我們的阿黛莉娜造福的人,我是死而無怨的。
愛情的悲苦與歡樂,結束他風流生活的橫禍,使於洛男爵忘記了可憐的若安·斐歇爾,雖然眼前這個緊急的危險,早已在第一封信中報告得明明白白。男爵心亂如麻的離開餐室,讓自己在客廳里一張長沙發上倒了下來。倒下去的勢頭太猛烈了,他昏昏沉沉的愣在了那裏。他直着眼瞪着地毯上的玫瑰花紋,根本忘了手裏還有若安·斐爾歇那封致命的信。阿黛莉娜在卧室內聽見丈夫象一塊石頭一般倒在沙發上,聲音那麼怪,以為他中風了。她害怕得不能動彈不能呼吸,只能從門裏望到外間的鏡子中,看見埃克托軟癱在那裏。她輕手躡腳的走過來,埃克托也沒有聽見,她走近去,瞥見了信,拿來念了,立刻四肢發抖。她的神經在這樣的劇烈震動之下,從此沒有能完全恢復。幾天之後,她老是渾身哆嗦,因為第一陣的刺激過後,她需要從本原中迸出力量來有所行動,以致引起了神經的反應。
“埃克托!到我屋子裏去,”她說話的聲音只象呼一口氣,“別給女兒看到你這副樣子!來吧,朋友,來吧。”
“哪兒來二十萬法郎呢?我可以要求派克洛德·維尼翁去當查辦委員。他是很機靈很聰明的人……那不過是一兩天功夫就好辦了的手續……可是二十萬法郎,我兒子又拿不出,他的屋子已經做了三十萬押款。大哥至多只能有三萬法郎積蓄。紐沁根只會對我說風涼話!……沃維奈嗎?……上次為那無恥的瑪奈弗的孩子湊數目,他借給我一萬法郎已經不大樂意。完了完了,我只能跑去跪在元帥前面和盤托出,讓他說我下流,挨一頓臭罵,這樣也許下台的時候還不至於當眾出醜。”
“可是埃克托,這不光是破產,並且是身敗名裂!我可憐的叔叔會自殺的。你要殺,也只能殺我們,可不能做兇手害死別人呀!拿出勇氣來,還是有辦法的。”
“一點沒有!”男爵說。“政府里沒有一個人能籌出二十萬法郎,哪怕為了挽救一個內閣!……噢,拿破崙!還會有第二個拿破崙嗎?”
“叔叔呀!可憐的人哪!埃克托,咱們不能讓他身敗名裂的自殺啊!”
“路是還有一條,”他說,“可是渺茫得很……是的,克勒韋爾跟他女兒翻了臉……唉!他的確有錢,只有他能……”
男爵夫人忽然靈機一動,說道:“喂,埃克托,還是送掉你的妻子吧,卻不能送掉咱們的叔叔、你的哥哥、跟全家的名譽!對啦,我可以把你們統統救出……噢,我的天!該死的念頭!我怎麼會想到的?”
她合著手,跪在地下做了一個禱告。她站起來一看見丈夫臉上喜出望外的表情,說明丈夫又動了那個邪念。於是阿黛莉娜垂頭喪氣,象獃子一樣。
“好,朋友,你去吧,趕到部里去,”她從迷惘中驚醒過來叫着;“想法子派一個委員,非派不可。把元帥哄騙一下!等你五點鐘回來,我也許會……是的!我一定替你把二十萬法郎端整好。你的家庭、你做人的名譽、做參議官、做行政官的名譽、你的清白、你的兒子,一切都可以得救了;可是你的阿黛莉娜是完了,你永遠見不到她的了。埃克托,朋友,”她跪了下來,抓着他的手親吻,“祝福我呀,跟我說聲再會呀!”
這番話說得那麼沉痛,於洛把她扶起來擁抱着,問道:
“我不明白你什麼意思!”
“你明白了,我就要羞死了,再不然這最後的犧牲,我要沒有勇氣去做了。”
“太太,開飯了,”瑪麗埃特來通知。
奧棠絲過來向父母問好。老夫妻倆還得裝做若無其事的去吃飯。
“你們先去,我就來!”男爵夫人說。
她坐下寫了一個字條:
親愛的克勒韋爾先生,我有事懇求你,希望你馬上勞駕一次。你素來熱心,想必不致令人久待。
阿黛莉娜·於洛
女兒家的老媽子路易絲正在伺候開飯,男爵夫人吩咐她:“路易絲,把這封信交給看門的,要他照信上的住址立刻送去,討一個回條來。”
男爵正在看報,把一張共和黨的報紙遞給太太,指着一段消息說:
“不知道還趕得及嗎?”
那是一段措辭激烈的簡訊,為報紙專門用來調劑一下它們的政治濫調的。
本報阿爾及爾訪員消息:奧蘭省的軍糧供應,弊端百出,已由司法當局着手偵查。瀆職情事業已查明屬實,犯罪人員亦已偵悉。倘不嚴厲懲治,則中飽舞弊,剋扣軍糧所致士兵之損害,將尤甚於阿拉伯人之槍彈與氣候之酷烈。該案發展,待有詳細消息,再當披露。
阿爾及利亞之行政機構,如一八三○年憲章所規定,即欠周密,輿論界曾一再指摘。今茲事端,足證各報過去言論並非過慮云云。
“我要穿衣服上部里去了,”男爵離開飯桌時說;“時間太寶貴了。每分鐘都有一個人的性命出入。”
“噢,媽媽,我沒有希望了!”奧棠絲喊。
沒有辦法再止住眼淚,她把一份《美術雜誌》遞給母親。於洛太太看見一幅銅版的圖,印着斯坦卜克伯爵雕的大利拉,下面注着瑪奈弗太太藏。文章的作者只署一個維字,但最初幾行就顯出了克洛德·維尼翁的文才與有心討好的意味。
男爵夫人說了聲:“可憐的女兒!……”
母親這種近乎冷淡的口吻,使奧棠絲大吃一驚,她望了一眼,發覺母親臉上的表情比她自己的還要痛苦百倍,便過去抱了母親問:
“媽媽,你怎麼啦?什麼事呀?難道咱們還會比現在更苦嗎?”
“孩子,我覺得跟我今天的痛苦相比,過去一切可怕的苦難都不算一回事。什麼時候我可以不再受苦了呢?”
“到了天國的時候,媽媽!”奧棠絲回答。
“來,好孩子,你來幫我穿衣……噢,不,……我不願意這一回的梳妝要你來幫忙。你叫路易絲來吧。”
阿黛莉娜回到房裏,照着鏡子。她又辛酸又好奇的把自己打量一番,暗暗問自己:“我還好看嗎?……還有人為我動心嗎?……有沒有皺紋呀?……”
她放開美麗的淡黃頭髮,露出太陽穴……皮膚還象少女一般嬌嫩。阿黛莉娜再進一步露出肩膀來瞧了瞧,滿意之下,她做了一個驕傲的姿勢。凡是美麗的肩膀,它的美是女人身上最後消失的美,尤其在一個生活純潔的女子。阿黛莉娜仔細挑出她最好的衣着行頭;可是一個虔誠貞節的女人,儘管加上許多賣弄風情的花樣,穿扮起來還是那股幽嫻貞靜的氣息。灰色的新絲襪與後跟鏤空的緞鞋有什麼相干,既然她不知道應用的藝術,不懂得在緊要關頭把一隻美麗的腳望衣裾外面探出幾分,而衣裾又在空中高舉着一點引人遐想!她穿上她最漂亮的印花紗衣衫,短袖敞領;但她看到自己過於袒露又害怕起來,把美麗的手臂裹上一重淺色的輕紗,胸部肩部又加上一條繡花的披肩。她覺得英國式的長發紛披太露骨,便戴一頂漂亮的便帽沖淡一下;可是戴帽子也罷,不戴帽子也吧,她會不會把金黃的頭髮捲兒輕弄慢捻,藉此展覽她的纖纖玉手教人欣賞呢?……犯罪的意識,明知故犯跳入火坑的準備工作,使這位聖潔的女子渾身發燒,暫時恢復了一下青春的光彩。這就等於她的胭脂花粉。她眼睛發亮,皮膚髮光。她非但沒有做到迷人的風度,反而有股妖氣使她自己看了作嘔。她曾經叫李斯貝特敘述文賽斯拉背棄妻子的經過;當她知道瑪奈弗太太一個黃昏,一剎那之間就把藝術家釣上的時候,不禁大為訝異的問:
“這些女人有什麼訣竅呢?”
對這個問題,貞節的女子真是好奇到了極點,她們又要保守自己的清白,又想具備淫蕩的魔力。
“她們就是會迷人,那是她們的職業,”貝姨回答,“你不知道,那天晚上的瓦萊麗,簡直可以叫一個天使為了她入地獄。”
“告訴我她們用的什麼方法。”
“那個玩意兒沒有理論,只有實際的經驗,”李斯貝特俏皮的說。
男爵夫人想起這段對話,很想請教一下貝姨,可是來不及了。可憐的阿黛莉娜,既不會點一顆別出心裁的美人痣,或是當胸系一朵薔薇,也想不出什麼裝扮的技巧,能夠教男人死灰復燃;結果只是穿扮得很講究而已。淫娃蕩婦,也不是你想做就做得到的!莫里哀在《情怨》中,借那個有見識的僕人格羅-勒內的嘴,俏皮的說過一句話:“女人是男人的雜燴湯。”這個譬喻表示愛情中也有烹調一樣的技術。貞節的婦女象荷馬史詩中的一席盛宴,等於把肉放在熾旺的炭火上生烤。蕩婦卻是名廚卡雷默的出品,蔥姜醬醋,五味俱全。①男爵夫人不能也不會學瑪奈弗太太的樣,把雪白的胸脯襯着花邊,象佳肴美饌一般捧出去。她不懂某些姿態的訣竅,不懂某些眼神的效果。總之,她沒有她的殺手鐧。賢德的太太儘管裝扮來,裝扮去,始終拿不出什麼去吸引登徒子那雙精明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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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卡雷默(1784—1833),法國名廚師,曾為塔萊朗、沙皇、奧皇掌膳,著有食譜多種傳世。
要在人前莊重而在丈夫面前妖冶,只有天才才辦得到,而這等女子是不多的。這是夫婦之間長期恩愛的秘訣;在一些缺乏那種雙重奇才的女子,只覺得長期恩愛是一個不可解的謎。假定瑪奈弗太太是端莊賢德的話,她便是德·佩斯凱爾侯爵夫人!①……這批偉大的名媛淑女,德貌雙全的戴安娜·德·普瓦蒂埃一流,的確是寥寥可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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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佩斯凱爾侯爵夫人,十六世紀有名的意大利貴婦,又名維多莉亞·科倫娜,為米開朗琪羅知交。
這部驚心動魄的巴黎風化史開場的一幕,現在又得重演一遍,所不同的是,當年民團上尉預言的苦難,把角色顛倒了。於洛夫人等待克勒韋爾時的心情,便是三年前他坐在車中向路人微笑時的心情。更可怪的是,男爵夫人就在預備委身失節的時候,也沒有改變她忠於自己忠於愛情的主意;而她的委身失節又是最鄙俗的一種,遠不如熱情衝動的失節,在某些批評者心目中還可以得到原諒。
她聽見外邊鈴響,心裏想:“怎麼樣才能做一個瑪奈弗太太呢?”
她忍住了眼淚,虛火上升,臉色通紅;這個可憐的高尚的女人,發願要徹頭徹尾做一個蕩婦!
克勒韋爾走上寬大的樓梯,想道:“這位好太太有什麼鬼事求我呢?呃!大概要提到我跟賽萊斯蒂納和維克托蘭的爭執吧,可是我決不讓步!……”
他跟在路易絲後面走進客廳,看到西壁蕭然的景象,不禁對自己說:
“可憐的女人!……好象一幅名畫給一個不懂畫的人扔在了閣樓上。”
克勒韋爾看見商務大臣包比諾伯爵常常買畫買雕像,也想自命風雅,做一個有名的收藏家;其實那般結交藝術家的巴黎豪客,對藝術的愛好只限於拿二十個銅子去換二十法郎的作品。阿黛莉娜對克勒韋爾嫵媚的笑了笑,指着面前的一張椅子請他坐下。
“美麗的夫人,我來聽你吩咐啦,”克勒韋爾說。
成了政客的區長改穿黑衣服了。在這套衣服上面,他的臉好似一輪滿月高高的掛在深色的雲幕之上。他的襯衫,明星似的扣着三顆珠子,值到五百法郎一顆,教人瞻仰他胸部的魁偉,他常常說:“我將來一定是個講壇上的健將!”那雙又大又粗的手從早起就戴着黃手套。纖塵不染的漆皮靴,說明他是坐單匹馬的棕色小車來的。三年以來,野心改變了克勒韋爾的姿勢。象大畫家一樣,他的作風到了第二期。逢到大場面,去拜訪維桑布爾親王,上省公署,或是看包比諾伯爵等等,他便依照瓦萊麗的傳授,一隻手隨隨便便的拿着帽子,一隻手很俊俏的插在背心的掛肩裏面,一方面跟人家顛頭聳腦,擠眉弄眼,做出許多表情。這一套新姿勢是俏皮的瓦萊麗教他的,她借口要使區長返老還童,給他多添了一副可笑的功架。
“我請你來,親愛的克勒韋爾先生,”男爵夫人聲音慌慌張張的說,“是為了一件極其重大的事……”
“我猜到了,夫人,”克勒韋爾做出一副老奸巨滑的神氣,“可是你的要求是辦不到的……噢!我不是一個野蠻的父親,不是一個象拿破崙說的,從頭到腳都死心眼兒的吝嗇鬼。美麗的夫人,聽我說。要是孩子們為了自己破產,我會幫他們忙;可是替你的丈夫做擔保,夫人!……那不是去填一個無底洞嗎?把屋子做了三十萬押款,為了一個不可救藥的父親!糊塗的孩子,他們攪光了!又不曾大吃大喝的玩過!他們現在的生活,只靠維克托蘭在法院裏掙的那一點了。令郎就會說廢話!……哼!他想當大臣呢,這位小博士,咱們全家的希望!好一條救生船把自己都拖下了水。要是他為了應酬議員而欠債,為了爭取票數、擴張勢力而鬧虧空,那我會對他說:‘朋友,錢在這裏,你儘管拿!’可是替他老子付荒唐帳!——那些荒唐我不是早對你預言過了嗎?……啊!他老子使他再也爬不上去……將來倒是我要當大臣呢……”
“唉!親愛的克勒韋爾,問題不是為了咱們一片孝心的孩子……惟其你對維克托蘭和賽萊斯蒂納橫了心,我更要疼他們,把你盛怒之下給他們的悲傷解淡一些。你的懲罰孩子是因為他們做了一件好事!”
“是的,做了一樁不應該做的好事,就等於做了樁半惡事!”克勒韋爾很得意他的辭令。
“親愛的克勒韋爾,所謂做好事,並不是在錢多得滿起來的荷包里掏點出來送人!而是為了慷慨而省吃儉用,為了做善事而吃苦、而預備人家忘恩負義!不花代價的施捨,上帝是不承認的……”
“夫人,聖徒盡可以進救濟院,他們知道那是天堂的大門。我,我是一個凡夫俗子,我怕上帝,我更怕貧窮的地獄。沒有錢,在眼前這個社會組織里是最要不得的苦難。我是這個時代的人,我崇拜金錢!……”
“從世俗的眼光看,你是對的。”阿黛莉娜回答。
她真是離題十萬八千里,而她一想到叔父,就覺得自己象聖洛朗躺在火刑台上,因為叔父拔槍自殺的情景已經在她眼前了。她低下眼睛,然後又抬起來把克勒韋爾望了一眼,象天使一般溫柔,卻不是瓦萊麗那種富於誘惑性的淫蕩。早三年的話,這一個動人的眼風是會教克勒韋爾魂靈出竅的。她說:
“我覺得你從前還要豪爽得多……你提到三十萬法郎的時候,口氣象王爺一樣……”
克勒韋爾瞅着於洛太太,覺得她有如一朵花事闌珊的百合,不免隱隱約約起了一點疑心;但他對這位聖潔的女人的敬意,使他馬上把那點疑心壓了下去,不敢想到什麼風流的念頭。
“夫人,我並沒有改變;可是一個做過花粉生意的,當起王爺來也是有條有理,非常經濟的,不但事實如此,而且應當如此;他對付一切都保持這種井井有條的觀念。我們可以為了尋歡作樂立一個戶頭,放一筆賬,把某些盈利撥過去;但是動血本!……那簡直是發瘋了。孩子們應得的財產,他們母親的一份和我的一份,絕對少不了;可是他們總不至於要我悶死,要我做修士,做木乃伊吧!……我是喜歡及時行樂的!要享福到老的!凡是法律、感情、家庭要我盡的義務,我都盡過了;正如到期的票據我無不交割清楚。孩子們處理家務能象我一樣,我也就滿足了;至於眼前,只消我的胡鬧,那我並不否認,只消我的胡鬧對誰都不損害,除了那般戶頭之外……(對不對!你是不懂這個交易所的俗語的),孩子們就沒有一句話好責備我,而且在我死後照樣有筆可觀的遺產到手。他們關於自己的老子,能這樣說嗎?他一下子傷了兩個,把他的兒子和我的女兒一齊害上了……”
男爵夫人越說,離題越遠了:
“你對我的丈夫非常過不去,可是你會跟他做好朋友的,倘使他的太太意志薄弱的話……”
她對克勒韋爾飛了一個火辣辣的眼風。她象杜布瓦再三再四用腳踢着攝政王一般,①做得太露骨了,使風流的花粉商又動了好色的念頭,心裏想:
“她是不是想對於洛報復呢?……是不是覺得我當了區長比民團上尉高明呢?……女人真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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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杜布瓦(1656—1723),路易十五未成年時奧爾良公爵攝政時期的紅衣主教,攝政王的老師兼心腹。相傳某次攝政王微服出外,與杜布瓦偕行,偽裝杜之僕人。在外時杜即以僕役對待,屢加足踢,致攝政王後悔不該偽裝僕役。攝政王以好色著名,本書中所謂攝政王派即指此。
於是他擺出他第二種姿勢,色迷迷的瞅着男爵夫人。她接著說:
“似乎你氣不過他,因為你追求一個貞節的女人碰了釘子,而那女人是你喜歡到……甚至……甚至想收買的,”她低聲補上一句。
“而且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克勒韋爾意義深長的對男爵夫人笑了一笑,她低下眼睛,睫毛都濕了。“因為,這三年中間你受罪不是受夠了嗎,嗯,我的美人兒?”
“我的痛苦別提了,親愛的克勒韋爾;那不是血肉做的人所能受的。噢!要是你還愛我,你可以把我從今天的泥窪中救出來!是的,我是在地獄裏!謀殺帝王的兇手給人車裂那種毒刑,跟我受的刑罰相比,還是微乎其微;因為他們只有肉體被分裂,而我,我的心都給撕破了!……”
克勒韋爾的手從背心的掛肩里拿出來,把帽子放在工作枱上,不再擺姿勢了;他在那裏微笑!他笑得那麼傻頭傻腦的,男爵夫人誤認為是他發了善心的表示。
“你眼前這個女人並不是絕望,而是她清白的名譽作着最後的掙扎,而是不惜任何犧牲要避免慘案,我的朋友……”
為了怕奧棠絲闖進來,她去把門梢插上了;同時就憑了那股衝動,她跪在克勒韋爾腳下抓着他的手親吻,說道:
“救救我吧!”
在她的想像中,這商人還有幾分義氣,所以她忽然存了一個希望,想求到二十萬法郎而仍保全自己的清白。
“你從前想收買貞節的,現在請你收買一顆靈魂吧!……”她瘋子似的望了他一眼。“你可以相信我做人的誠實,我的堅貞不拔的操守你是知道的。做我的朋友吧!救救我們一家,免得它破產、羞辱、絕望,別讓它陷在泥坑裏,陷在血濺的泥里!……噢!別問我理由!……”她做了一個手勢不讓克勒韋爾開口。“尤其不要對我說:我老早對你預言過了!那是幸災樂禍的朋友說的。好吧!……請你答應我,你不是愛過她嗎?她卑躬屈膝的倒在你腳下,可以說是作了最大的犧牲;希望你什麼條件都不要提,她一定會感恩圖報的!……我不是要你給,只是問你借,你不是叫過我阿黛莉娜的嗎?……”
說到這裏,眼淚象潮水一般,阿黛莉娜把克勒韋爾的手套都哭濕了。“我需要二十萬法郎!……”這幾個字,在哭聲中簡直聽不大清,好比在阿爾卑斯山融雪奔瀉的瀑布中,不論衝下怎麼大的石頭都不會有多大聲響。
有節操的便是這樣的不通世故!妖姬蕩婦決不開口要求,但看瑪奈弗太太便可知道,她什麼東西都是人家甘心情願的獻上來的。那種女人,直要等人家少不了她們的時候才會要長要短,或者等油水快榨乾的時候才拚命榨取,象開掘石坑到石膏粉將盡的階段方始不顧一切的挖掘。一聽到二十萬法郎這幾個字,克勒韋爾完全明白了。他輕薄的把男爵夫人扶起,極不禮貌的說了句:“喂,老媽媽,靜靜吧,”可是阿黛莉娜昏昏沉沉的沒有聽見。形勢一變,克勒韋爾,用他自己的說法,控制了大局。他原來因為美麗的太太哭倒在自己腳下而大為感動,但一聽到那個驚人的數字,他的感動就馬上消滅了。並且,不論一個女子如何聖潔,如何象天使,大把大把的眼淚一淌,她的美麗也就化為烏有了。瑪奈弗太太一類的女人,有時候會假哭,讓一顆眼淚沿着腮幫淌下來;可是哭做一團,把眼睛鼻子都攪得通紅……那種錯誤她們是永遠不會犯的。
“哎喲,我的孩子,靜靜吧,靜靜吧,真要命!”克勒韋爾握着美麗的於洛太太的手,輕輕拍着。“幹嗎你要借二十萬法郎呢?想做什麼呢?為了誰呢?”
“別盤問我,只請你給我!……你可以救出三條性命跟你孩子們的名譽。”
“呃,老媽媽,你以為巴黎能有一個人,單憑一個差不多神經錯亂的女人一句話,就會當場立刻,在一個抽斗里或隨便哪裏抓起二十萬法郎來嗎?而二十萬法郎又早已乖乖的恭候在那兒,但等你伸手去拿是不是?啊,我的美人兒,你對人生對銀錢交易的認識原來是這樣的!……你那些人已經無藥可救,還是給他們受臨終聖體吧;因為在巴黎,除了法蘭西銀行殿下,除了大名鼎鼎的紐沁根,或者風魔金錢象我們風魔女人一樣的守財奴,此外就沒有一個人能造出這樣的奇迹!哪怕是王上的私人金庫,也要請你明日再跑一趟。大家都在把自己的錢周轉運用,盡量的多撈幾文。親愛的天使,你真是一相情願了;你以為路易-菲力浦能控制這些事情嗎?不,他在這方面也不是一相情願的呢。他跟我們一樣的知道:在大憲章之上還有那聖潔的、人人敬重的、結實的、可愛的、嫵媚的、美麗的、高貴的、年輕的、全新的、五法郎一枚的洋錢!錢是要利息的,它整天都在忙着收利息。偉大的拉辛說過:‘你這個猶太人的上帝,是你戰勝了猶太人!’①還有那金犢的譬喻!……摩西時代大家在沙漠中也在做投機的!我們現在又回到了《聖經》的時代!金犢是歷史上第一次發的公債。我的阿黛莉娜,你老躲在翎毛街,一點兒不知道世面!埃及人欠了希伯來人那麼大數目的錢;你以為他們是追求上帝的子民嗎?不,他們是追求資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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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引自拉辛:《阿塔莉》第五幕第六場。
他望着男爵夫人的神氣彷彿說:“你瞧我多有才氣!”停了一會他又說:
“你不知道上上下下的人都怎樣愛他們的錢喔!你聽我說,記住這個道理。你要二十萬法郎是不是?……除了把已經存放的款子重新調度以外,誰也拿不出這個數目。你算一算吧!……要張羅二十萬法郎活剝鮮跳的現款,必須變賣三厘起息、年利七千法郎那樣的存款。而且還得等兩天才拿到錢。這是最快當的辦法了。要一個人肯放手一筆財產,因為許多人全部家產不過是二十萬法郎,你還得告訴他這筆款子付到哪兒去,作什麼用……”
“為了,親愛的克勒韋爾,為了兩個老人的性命呀,一個要自殺,一個要為之氣死!還有是為了我,我要發瘋啦!現在我不是已經有點瘋了嗎?”
“不見得瘋到那裏!”他說著抓住於洛太太的膝蓋;“克勒韋爾老頭是有他的價錢的,既然承你賞臉想到他,我的天使。”
“看樣子先得讓人家抓着膝蓋!”聖潔高尚的太太把手遮着臉想。——“可是從前你預備送我一筆財產的啊!”她紅着臉說。
“啊,我的老媽媽,那是三年以前啦!……噢!你今天真是美極了!……”他抓起男爵夫人的手把它按在胸口。“好孩子,你記性不壞,該死!……唉,你瞧你當時那樣的假正經不是錯了嗎!你大義凜然的拒絕了三十萬法郎,此刻這三十萬在別人腰包里啦。我曾經愛你,現在還是愛你;可是三年前我對你說你逃不了我的時候,我存的什麼心?我是要報於洛這壞蛋的仇。可是你丈夫又養了一個如花似玉的情婦,一顆明珠,一個千伶百俐的小嬌娘,只有二十三歲,因為她今年二十六。我覺得把他那個迷人的婆娘勾上手更有意思,更徹底,更路易十五派,更風流;何況這小嬌娘乾脆沒有愛過於洛,三年以來,她倒是對鄙人風魔了……”
說到這裏,男爵夫人已經掙脫了手,克勒韋爾又擺起他的姿勢。他把大拇指插在背心的掛肩內,張開兩手象兩個翅膀一樣拍着胸脯,自以為風流瀟洒,可愛得很。他彷彿說:
“你瞧瞧這個你當年趕出去的人!”
“所以,親愛的孩子,我已經報了仇,你的丈夫也知道了!我老實不客氣給他證明他落了圈套,就是我們所說的一報還一報……瑪奈弗太太做了我的情婦,而且瑪奈弗先生死了以後,她還要嫁給我做太太……”
於洛太太直着眼睛,迷迷糊糊的瞪着克勒韋爾,說:
“埃克托知道這個嗎?”
“知道了又回去了!”克勒韋爾回答,“我忍着,因為瓦萊麗要做科長太太,但她向我起誓,要把事情安排得叫男爵吃足苦頭,不敢再上門。我的小公爵夫人(真的,她是天生的公爵夫人!)居然說到做到。她把你的埃克託交還了你,夫人,交還了你一個從此安分老實的埃克托,你聽她說得多麼風趣!……噢!這個教訓對他是好的,而且也不算輕了。從此他不會再養什麼舞女或是良家婦女;這一下可把他徹底治好啦,因為他已經攪得精光啦。要是你當初依了克勒韋爾,不羞辱他,不把他攆出大門,那你現在可以有四十萬法郎啦,因為我出那口氣的確花了這個數目。可是我希望我的錢仍舊能撈回來,只要瑪奈弗一死……我在未婚妻身上投了資。有了這個算盤我才揮霍的。不花大錢而當闊佬,居然給我做到了。”
“你替女兒找了這樣一個後母嗎?”於洛太太叫道。
“哎,夫人,你不了解瓦萊麗,”克勒韋爾擺出他第一期的姿勢,“她既是世家出身,又規矩老實,又極受敬重。譬如說,昨天本區教堂的助理神甫就在她家吃飯,我們捐了一口體面的聖體匣,因為她是非常誠心的。噢!她又能幹,又有風趣,又有學問,又是妙不可言,真是全材。至於我,親愛的阿黛莉娜,我樣樣得力於這個迷人的女子,她使我頭腦清醒,把我的談吐訓練得,你看,爐火純青,她糾正了我的詼諧,充實了我的辭藻跟思想。最後她又提高了我的志氣。我將來要當議員,決不鬧笑話,因為事無大小,我都要請教我的女軍師。那些大政治家,例如現在有名的大臣尼馬等等,都有他們的女先知做參謀的。瓦萊麗招待有一二十個議員,勢力已經不小啦;不久她住進一所美麗的宅子,有了自備車馬之後,準是巴黎城中一個不出面的大老闆。這樣一個女人的確是了不起的頭兒腦兒!啊!我常常在感謝你當初的嚴厲……”
“這麼說來,真要懷疑上帝的報應了,”阿黛莉娜氣憤之下眼淚都幹了。“噢,不會的,神明的裁判早晚要臨到這個人頭上的!……”
“美麗的夫人,你就不認識社會,”大政客克勒韋爾心裏很生氣,“社會是捧紅人的!你說,會不會有人把你偉大的貞操搜羅得去,照你開的二十萬法郎的價錢?”
這句話教於洛夫人打了一個寒噤,她的神經抽搐又發了。她知道這個老花粉商正在惡毒的報復她,正如報復於洛一樣;她厭惡到差點兒作嘔,心給揪緊了,喉嚨塞住了,沒有能開口。
“錢!……永遠是錢!……”她終於說。
一聽這一句,克勒韋爾回想到這位太太的屈辱:“我看到你在我腳下痛哭,真是非常感動!……唉,也許說出來你不信,我的皮包要在這兒,那就是你的。真的,你非要這個數目嗎?……”
這句話彷彿二十萬法郎已經有了着落;阿黛莉娜立刻忘了這個不花大錢的闊佬剛才怎樣的侮辱她,更想不到克勒韋爾刁鑽促狹的故意拿好話逗她,以便探明阿黛莉娜的底細,去跟瓦萊麗兩個打哈哈。
“啊!我不惜任何犧牲!”苦命的女人叫道,“先生,我肯出賣……必要的話我肯做一個瓦萊麗。”
“那是不容易的,瓦萊麗是其中的頂兒尖兒。我的老媽媽,二十五年的貞節,正象沒有好好治過的病,永遠叫人望而生畏。而你的貞節在這兒擱得發霉了,親愛的孩子。可是你瞧着吧,我愛你愛到什麼地步。我來想法給你弄到二十萬法郎。”
阿黛莉娜抓了克勒韋爾的手放在胸口,一句話都說不上來,快活的眼淚沾濕了她的眼皮。
“噢!別忙,還有疙瘩呢。我是好脾氣,好說話,沒有成見的,讓我老老實實把事情解釋給你聽。你要想學瓦萊麗,好吧。可是赤手空拳是不行的,總得找一個戶頭,一個老闆,一個於洛。我認得一個退休的大雜貨商兼鞋帽商,是個老粗,是個俗物,毫無頭腦,我正在教育他,不知什麼時候才教出山呢。他是議員,獃頭獃腦,虛榮得很;一向在內地給一個潑辣的老婆管得緊緊的,對巴黎的繁華跟享受,他簡直一竅不通;可是博維薩熱(他叫博維薩熱)是百萬富翁,他會象我三年前一樣,親愛的孩子,拿出三十萬法郎來求一個上等女人的愛……是的,”他這時誤會了阿黛莉娜的手勢,“他看着我眼紅得很,你知道!看着我跟瑪奈弗太太的艷福心中直痒痒的,這傢伙肯賣掉一所產業來買一個……”
“別說了,先生,”於洛太太滿臉羞慚的說,她再也掩飾不了心中的厭惡,“我受的懲罰已經超過了我的罪孽。為了大難當前,我拚命壓着良心,可是聽到你這種侮辱,我的良心警告我,這一類的犧牲是決計不可能的。我已經沒有什麼傲氣,不會再象從前那樣氣憤,受到你這樣的傷害,也不會再對你說一聲‘出去!’我已經沒有權利這麼說。我自己送到你面前,象娼妓一樣……”她看見克勒韋爾做了一個否認的姿勢,接着又說:“是的,我為了居心不良,把一生的清白都玷污了;而且……我是不可原諒的,我明明知道!……我應該受你那些侮辱。好,聽憑上帝的意志吧!如果他要召回兩個應當進天堂的人,就讓他們去死吧,我為他們哭,為他們祈禱就是了!如果上帝要我們全家屈辱,我們就在他威嚴的寶劍之下屈服吧,既然我們是基督徒!今天這一時的恥辱,我要悔恨到老死,可是我知道怎樣補贖。先生,現在跟你說話的已經不是於洛太太,而是一個可憐的、卑微的罪女,一個基督徒,她的心中只有懺悔,從此只知道祈禱,只知道慈悲。由於我這次罪孽的深重,我只能做女人之中的最後一名,懺悔院中的第一名。你使我恢復了理性,重新聽到了上帝的聲音,我真要謝謝你!……”
她渾身哆嗦;從此這種顫抖變了經常的現象。她的柔和溫厚的聲音,跟那個為了挽救家庭而自甘污辱的女子的狂囈,真有天壤之別。她紅暈退盡,兩腮發白,眼睛也是乾的。
“並且我做戲也做得太壞了,是不是?”她望着克勒韋爾又說,柔和的目光,彷彿早期的殉道者望着羅馬總督的神氣。①“女人真正的愛情、忠心的、神聖的愛情給人的歡樂,跟人肉市場上買來的歡樂截然不同!……唉,我說這些話幹什麼?”她一方面反躬自省,一方面向完人的路上更進一步,“人家聽了象諷刺,其實我並沒諷刺的意思!請你原諒吧。並且,先生,也許我只是想挖苦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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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羅馬時代的地方總督。四世紀前羅馬帝國迫害基督徒甚烈,殉道信徒極眾。
德性的莊嚴,那種天國的光明,把這個女子一時的邪氣給廓清了,照耀出她本身的美,在克勒韋爾心目中愈加顯得偉大了。這時阿黛莉娜的色相莊嚴,有如早期威尼斯派畫家筆下的十字架上的宗教人物;如受傷的白鴿一般託庇於宗教之下,她完全表現了她苦難的偉大,和舊教的偉大。克勒韋爾目瞪口呆,愣在那裏。
“太太,我毫無條件,你說怎辦就怎辦吧!”他忽然一股熱誠地衝動起來,“咱們來想一想看……怎麼呢?……好,辦不到我也要辦。我把存款去向銀行抵押……不出兩小時,包你拿到錢……”
“我的天,竟有這樣的奇迹嗎?”可憐的阿黛莉娜跪在了地下。
她做了一個禱告,懇切的聲調深深的感動了克勒韋爾,甚至眼淚都冒了上來。她祈禱完畢,站起來說:
“先生,做我的朋友吧!……你的靈魂比你的行為說話都高超。你的靈魂得之於上帝,你的念頭是從社會從情慾來的!噢!我真喜歡你!”她這種純正的熱烈的表情,跟剛才惡俗笨拙的調情相映之下,真是一個古怪的對比。
“你別這樣發抖啊,”克勒韋爾說。
“我發抖嗎?”男爵夫人根本不覺得自己又發了病。
“是啊,你瞧,”克勒韋爾抓起阿黛莉娜的手臂,教她看那個神經性的抽搐。他恭恭敬敬的說:“得啦,夫人,你靜下來,我上銀行去……”
“快點兒回來呀!你知道,”她吐露了秘密,“那是要救我可憐的斐歇爾叔叔,使他不至於自殺;他給我丈夫拖累了。你瞧,現在我完全相信你,什麼話都告訴你了!啊!要是趕不及的話,我知道元帥的性情不能有一點兒差池,他幾天之內也會死的。”
“我就走,”克勒韋爾吻着男爵夫人的手說。“倒霉的於洛又做了些什麼呀?”
“盜用了公款!”
“哎喲,我的天!……我去了,太太,我懂得你了,我佩服你。”
克勒韋爾屈着一條腿,吻了吻於洛太太的衣角,說了聲“馬上就來”便一晃眼不見了。
不幸,從翎毛街回去拿證件的路上,克勒韋爾要經過飛羽街,而一過飛羽街他就忍不住要去看看他的小公爵夫人。那時他還神色倉皇,走進瓦萊麗的卧室,看見人家在替她梳頭。她在鏡子裏把克勒韋爾打量了一下,象她那種女人,用不着知道是怎麼回事,只消男人不是為了她們着急,就覺得心中有氣。
“你怎麼啦,我的乖乖?”她問,“這副神氣可以來見你的公爵夫人嗎?先生,你把我當什麼公爵夫人!還不過是你的小玩意兒?哼,你這個老妖精!”
克勒韋爾苦笑了一下,指了指蘭娜。
“蘭娜,小丫頭,今天就這樣,我自己來收拾吧。給我那件中國料子的衣衫,因為今天,我的先生真是古怪得象中國人……”
蘭娜,滿臉的大麻子象腳爐蓋,彷彿特意生來陪襯瓦萊麗的,她跟女主人倆笑了笑,拿了一件便服過來。瓦萊麗脫下梳妝衣,露出襯衫,穿上便服,好象鑽在草堆里的一條青蛇。
“太太算是不見客嗎?”
“少廢話!”瓦萊麗回答。“啊,你說,胖子,凡爾賽股票跌了是不是?”
“不是的。”
“咱們的屋子有人抬價是不是?”
“不是的。”
“你不相信你是小克勒韋爾的爸爸了嗎?”
“胡說八道!”這個自命為得寵的男人回答。
“那我簡直弄不明白了!”瑪奈弗太太說,“要象開香檳酒一樣教你開口,我才不幹哩……去你的吧,你討厭……”
“噢,沒有什麼,”克勒韋爾說。“就是兩小時內要張羅二十萬法郎……”
“那你總有辦法的!噯,從於洛那兒攪來的五萬,我還沒有動呢,另外我可以向亨利要五萬!”
“亨利!老是亨利!……”克勒韋爾嚷着。
“你這個胖子,小壞蛋,你想我肯把亨利打發嗎?我問你,法蘭西肯不肯解除它海軍的武裝?……嚇!亨利是掛在釘上的一把不出鞘的刀。有了他,我可以知道你是不是愛我……
而你今天早上就不愛我。”
“我不愛你?瓦萊麗!我愛你象愛一百萬法郎一樣!”
“不夠!……”她說著,跳上克勒韋爾的膝蓋,兩條臂膀繞着他的脖子象吊在鉤子上一樣。“我要你愛我象愛一千萬,比愛世界上所有的黃金還要愛。亨利要不了五分鐘,就把心裏的話告訴我的!噯,親愛的胖子,你什麼事呀?來,把你的心事倒出來看看……痛痛快快,一五一十的告訴你的小心肝!”
她用頭髮挨着克勒韋爾的臉,擰着他的鼻子玩兒。
“哪有生了這樣的鼻子而把秘密瞞着他的瓦瓦——萊萊——麗麗的!”
瓦瓦,鼻子給擰到右邊;萊萊,鼻子給擰到左邊;麗麗,鼻子又回復了原狀。
“告訴你,我剛才見了……”
克勒韋爾說了一半,瞪着瑪奈弗太太。
“瓦萊麗,我的寶貝,你得賭咒,憑你的名譽,憑我們的名譽賭咒,絕對不把我的話泄漏一句……”
“行,區長!我在這兒舉手啦,你瞧!……再加一條腿!”
她的模樣,她的精靈古怪,細麻布中依稀可辨的肉體,把克勒韋爾迷得正象拉伯雷所說的,從頭到腳魂靈兒都出了竅。
“我看到了大賢大德的絕望!……”
“什麼!絕望也有大賢大德的?”她側了側腦袋,學着拿破崙抱着手臂的姿勢。
“我說的是可憐的於洛夫人:她要用二十萬法郎!要不然,元帥和斐歇爾老頭都要自殺了;因為這些事情你多少擔點兒干係,我的公爵夫人,我想補救一下。噢!她真是一個聖母,我知道她的為人,一個錢都不會少我的。”
一聽到於洛兩字和二十萬法郎的話,瓦萊麗長長的眼皮中間立刻射出一道光,好似煙霧之中炮口的火光。
“她怎麼會叫你發善心的,那個老太婆?她拿出什麼來給你看了?……她的……宗教?……”
“我的心肝,別缺德,她真是一個聖潔的,高尚的,虔誠的女人,值得敬重的!……”
“我就不值得敬重了嗎?我?”瓦萊麗惡狠狠的瞪着克勒韋爾。
“我沒有這麼說。”
克勒韋爾這才明白,稱讚賢德是怎樣的傷害了瑪奈弗太太。
“我嗎,我也是虔誠的,”瓦萊麗說著去坐在一張椅子裏;“可是我不把我的宗教當飯吃,我上教堂也是背了人去的。”
她一聲不出,再也不理睬克勒韋爾。克勒韋爾急壞了,去站在瓦萊麗的椅子前面,發覺他糊裏糊塗說的話,惹得她千思百想的出了神。
“瓦萊麗,我的小天使!……”
寂靜無聲。她偷偷的擦掉了一顆若有若無的眼淚。
“你說話呀,我的心肝……”
“先生!”
“你想什麼呢,我的愛人?”
“啊!克勒韋爾先生,我想到我的初領聖體!那時我多美!多單純!多聖潔!……白璧無瑕!……啊!要是有人對我母親說:‘你的女兒將來是一個婊子,要欺騙她丈夫,有朝一日警察局長會在一所小公館裏捉她的奸,她要賣給克勒韋爾去欺騙於洛,兩個該死的老頭兒……’呸!……嘿!多愛我的媽媽,等不到聽完就要氣死……”
“你靜靜吧!”
“你不知道,要怎樣的愛情才能使一個犯了姦情的女人,把她良心的責備壓下去。可惜蘭娜走開了;她可以告訴你,今兒早上我還在流着淚祈禱上帝。你瞧,克勒韋爾先生,我從來不拿宗教開玩笑。你有沒有聽見我對宗教說過一句壞話?……”
克勒韋爾搖搖頭。
“我根本不許人家提到它……我拿什麼都打哈哈:哪怕是王上、政治、金融……凡是大家認為神聖的,我都百無禁忌,什麼法官、婚姻、愛情、小姑娘、老頭兒!……可是教會,上帝,歐,那我可絕口不提啦!我明明知道自己做錯了事,把我的前程為你犧牲了……而你還不知道我愛你的程度!”
克勒韋爾把兩手合在一起。
“啊!不深深的參透我的心思,不測量一下我信念的深廣,你決不能知道我為你犧牲了什麼!……我覺得生來就有瑪德萊娜的本質。所以你瞧,我對教士多麼敬重!你算算我捐給教會的有多少!我從小受着母親的基督教教育,我是懂得上帝的!對我們這批墮落的人,他的話才最是驚心動魄。”
瓦萊麗抹了抹腮幫上的兩顆眼淚;她慷慨激昂的站起來,把克勒韋爾嚇壞了。
“你靜靜吧,我的心肝!……你使我害怕!”
瑪奈弗太太跪在了地下。
“我的上帝!我並不壞!”她合著手說,“求你收回這隻迷途的羔羊,把它鞭撻也好,痛打也好,把她從使她墮落、使她犯奸的人手中奪回來,她一定很高興的靠在你的肩頭上!她將要滿心歡喜的回進她的羊圈!”
她站起身子瞪着克勒韋爾,克勒韋爾看到她慘白的眼睛就怕死了。
“並且,克勒韋爾,你知道不知道?我有時真怕……上帝在這個世界上,跟在他世界上一樣會執行他的裁判的。我怎麼能希望他對我慈悲呢?他對罪人的懲罰有各式各種,可能變成各式各種的苦難。凡是糊塗蟲弄不明白的災殃,實際都是補贖罪孽。母親臨死跟我講起她的晚境,就是這麼說的。要是你一朝丟掉了我……”她突然使出蠻勁緊緊抱住了克勒韋爾,“啊!那我只有死了!”
瑪奈弗太太把克勒韋爾鬆了手,又在她安樂椅前面跪下,合著兩手(多美的姿勢!),用熱誠無比的聲調做了一個禱告:
“聖女瓦萊麗,我的本名女神,你為什麼不多多降臨到我床頭來呢?我不是拜在你門下嗎?噢!求你今晚再來,象今天早上一樣感應我一些善念,使我離開邪路;我要象瑪德萊娜一樣,擺脫騙人的歡樂,擺脫世界上虛幻的榮華,甚至擺脫我那麼心愛的男人!”
“我的心肝!”克勒韋爾說。
“什麼心肝寶貝,從此完了,先生!”
她象一個貞女節婦似的傲然回過頭來,淚汪汪的,擺出一副莊嚴、冷淡、無情的面孔。
“少碰我,”她推開了克勒韋爾,“我的責任是什麼?……對我的丈夫忠實。他快死了,而我在幹什麼?我就在他墳墓旁邊欺騙他!他還把你的兒子當做他的呢……我要去對他和盤托出,先求了他的寬恕,再求上帝的寬恕。咱們分手吧!……再見,克勒韋爾先生!……”她站在那兒向克勒韋爾伸出一隻冰冷的手,“再見,朋友,咱們只能到一個更好的世界上去相會……你曾經從我身上得到一點兒快樂,罪孽深重的快樂;
現在我要……是的,我要你尊重我了……”
克勒韋爾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哭做一團。
“你這隻胖豬!”她叫道,接着一陣鬼嚎似的狂笑,“那些老虔婆就是用這種方法拐騙你二十萬法郎的。你還滿嘴的黎塞留元帥,洛弗拉斯,居然落了這種印版式的圈套!象斯坦卜克所說的。我,我要是願意,就會詐掉你二十萬,你這個胖子,這個傻瓜!……你的錢留着罷!要是你嫌太多,這太多的一份是我的!這正經女人因為年紀到了五十七,才做得那麼誠心;要是你給她兩個小錢,就從此甭來見我,你去收留她做情婦吧;哼,包你下一天給她瘦骨嶙峋的手抱得你渾身發疼,她的眼淚,她的破破爛爛的睡帽,夠你受用的了;她還要哭哭啼啼,把她的春情變做一陣大雨呢!……”
“的確,”克勒韋爾說,“二十萬法郎是一個數目……”
“她們好大的胃口,這些老虔婆……嚇!你這個近視眼!
她們傳道的價錢,比我們出賣世界上最珍貴最實惠的東西——快樂——還要貴!……她們還會編一套故事!歐,這些人我領教過,在母親那兒見識過的!她們以為什麼手段都使得,只要是為了教會,為了……我問你,你覺得丟人不丟人,我的小乖乖?你一向那麼捨不得給錢的……我統共也沒有拿到你二十萬!”
“啊!怎麼沒有!”克勒韋爾回答;“光是那所屋子就值這個數目……”
“那麼你現在手頭有四十萬嘍?”她若有所思的說。
“沒有。”
“那麼先生,你想把我二十萬法郎的屋價去借給那個丑婆娘嗎?你膽敢得罪你家的心肝肉兒!”
“你聽我說呀。”
“要是你把這筆錢交給一個笨蛋,去攪些新鮮玩意兒的慈善事業,那還表示你有出息,”她越說越有勁了,“我第一個會贊成;因為你頭腦太簡單,寫不出大本的政治理論來成名;你也沒有那種文筆能夠寫些老生常談的小冊子。象你這等人,只能提倡提倡社會的、道德的、國家的、或是一般性的事業,來揚揚名。人家已經佔了先,輪不到你做善舉了,而那些善舉又是做錯了地方……救濟少年罪犯等等,早已聽膩了,救濟的結果,他們的命運不是比可憐的老實人好多了嗎?我覺得你,憑那二十萬法郎,應當想出一樁難一點的,真正有益的事情去干。那麼大家提到你還會當你大善士,當你蒙蒂翁,我臉上也覺得光彩!可是把二十萬法郎丟在聖水缸里,借給一個老虔婆,一個為了某種理由被丈夫遺棄的女人,——要知道,遺棄總是有理由的,你瞧,人家會遺棄我嗎?——那種傻事,在我們這個時代,只有一個老花粉商的腦袋才想得出!老脫不了掌柜氣!做了這種事,包你兩天以後不敢照鏡子!好,去吧,替我把這筆錢去存入公債基金庫,不拿收據就甭來見我。去吧,趕快,趁早!”
她抓着克勒韋爾的肩頭把他推出卧房,眼見他臉上又恢復了吝嗇鬼的神色。大門關上之後,她對自己說:
“啊!這一下李斯貝特的怨氣可出盡啦!……可惜她住在老元帥家裏,要不咱們真要笑死了!嚇!老太婆想搶我嘴裏的麵包!……讓我來收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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