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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用鑰匙打開了玻璃門,把門鎖絆上,這樣客人隨時都可以進來。然後他倆走進門,穿過一大片鋪着地磚的門廳,往樓梯走去。電梯還沒有調試好,彼得說下個周末就可以使用了。供員工上下的電梯早已在運行,但這會兒工人將它鎖上了。

這幢公寓樓差不多全完工了。瑪麗安每回來都可以發現一些小小的變化。那些堆得亂七八糟的原材料,水管啦、粗糙的板材啦、水泥塊啦都慢慢地消失了,在不知不覺之中,它們都被消化吸收到亮晶晶的牆面和地面裏面去了,他們走過的地方都裝修得差不多了。牆壁和方形的柱子已經漆成深深的橙色再帶點粉紅,電燈已經安好,為了晚上這次聚會,彼得把門廳里的燈全打開了,那冷冷的光輝把各處照得通亮。她上次來的時候柱子上還是空的,如今已經裝上了落地鏡,這使得門廳顯得很寬敞,比實際上大了許多。但地毯、傢具(她估計是仿真皮沙發)以及那必不可少的繞在木板上生長的喜林芋還沒有送到。這些東西就是最後一批裝飾了,儘管帶有人造的痕迹,但還是可以給這個光線冰冷,各處都顯得堅硬的地方帶來一絲柔和的色彩。

瑪麗安倚在彼得的胳膊上,一起走上樓梯。在每一層樓的過道里,瑪麗安都看見套房外面放着巨大的木箱和矇著帆布的長方形物件,這一定是在安裝爐灶和冰箱之類的廚房設施。很快這裏就會有人搬進來住了,大家就會把暖氣開得足足的。目前呢,這幢大樓里除了彼得的房間之外,其餘的地方都同外面一樣冷。

“親愛的,”當他們爬到五樓,在樓梯平台上站下喘口氣時,瑪麗安以一種隨便的口氣開口說,“有件事要跟你講一講,我又請了幾個朋友,希望你別在意。”

一路上在汽車裏她一直在想怎樣把這件事告訴他。事先不讓彼得知道,等他們上了門再說總不好,不過她倒真是很想對他隻字不提,等人來了再由她設法周旋。在忙亂之中,她就不必向他解釋她怎麼會想到邀請這些人了,她不想解釋,她也沒法解釋,她很怕彼得問這問那的。平時有事,她總能估算出他會有什麼反應,但這會兒她突然覺得茫無頭緒了。他成了一個未知數,在她說了這件事之後,他也許會勃然大怒,但也許會開懷大笑,這兩種可能都是存在的。她朝旁邊邁了一步,另一隻手緊握住欄杆,她完全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麼反應來。

可是他光是低頭朝她微笑着,只有眉心稍為有點皺,說明他心裏有點兒惱火。“真的嗎,親愛的?嗯,人越多越熱鬧。不過希望你請得別太多,要不我們的酒就不夠了,我最討厭的就是請了客人來,卻沒有酒喝。”

瑪麗安的心放下了。他話一出口,她就意識到在這種情況下他肯定會這樣講的。他這番回答正如她所預見的那麼得體,她真是太高興了,不禁按了按他的胳膊。他抽出胳膊,攏住了她的腰,他們又爬上樓梯。“不多,”她說,“就六個人吧。”其實是九個人,不過既然他這麼彬彬有禮,她也作個禮貌的姿態,把數目減掉三個。

“有我認識的嗎?”他興緻勃勃地問。

“嗯……克拉拉和喬,”她說,她剛才的那陣高興勁兒開始消退了,“還有恩斯麗。不過其他的你就不認識了,算不上真正……”

“天哪,天哪,”他開玩笑說,“真想不到你還有這麼許多朋友我不認識,對我保密,是嗎?我得特別下點功夫跟他們結識,這樣就可以探聽出你生活里所有的秘密了。”他和藹地吻吻她的耳朵。

“好的,”瑪麗安說,她勉強地顯出高興的神情,“你肯定會喜歡他們的。”傻瓜,她對自己暗暗生氣,傻瓜,傻瓜。她怎麼就這樣蠢呢?她能夠預見到會有怎麼樣的事。辦公室處女不會有什麼問題--她們,尤其是艾米最多只是會讓彼得有點不以為然罷了,對克拉拉和喬他也不會怎麼苛求。但其他那幾個呢?鄧肯總不會拆她的台腳吧--不過這也說不定。他也許會含沙射影地說點什麼東西,不為別的,只是為了好玩,或者只是出於好奇。不過,她可以在他來的時候,把他拉到一邊,囑咐他別這樣。但同他住在一起的兩個朋友卻不好辦,她想他們倆到現在還不知道她已經訂婚了。她可以想像出特雷弗在聽到這個消息時的模樣,他準會吃驚得大聲嚷嚷,對着鄧肯說:“親愛的,我們原以為……”然後便不再講下去,這種無聲的靜默,意味深長,要比真相更危險。彼得一定會氣壞了,他會覺得這幾個人未經許可闖進了他的私宅,他是根本不會理解的,那樣的話結果會怎樣呢?她幹嗎偏偏要邀請他們呢?這真是個可怕的錯誤,她有什麼法子讓他們不要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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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登上七樓,沿着過道走到彼得住房的門口。他在門外攤開幾張報紙,好讓來客放套鞋和靴子,瑪麗安脫下靴子,整整齊齊地放在彼得的套鞋旁邊。“但願來的人會學我們的樣,”彼得說,“我才清掃過地板,希望別弄得全是腳印。”一大片報紙上就這兩雙黑色的皮鞋孤零零地放着,看起來就像是兩個誘餌,等着別人的鞋來上鉤。

一進房門,彼得替她脫去大衣,他雙手擱在她裸露的肩膀上,輕輕吻着她脖子後面。“晤,晤,”他說,“新換了香水啦。”其實那是恩斯麗的,她給她用了這種異國風味的香水,說是這才跟她的耳環相配。

他脫下自己的大衣,把它掛到門邊的壁櫥里。“親愛的,先把你的大衣拿到卧室里去,”他說,“再到廚房裏來幫我一把。準備菜肴女士們要拿手得多。”

她穿過起居室向卧室走去。彼得最近只添了一件傢具,就是一張與原有的沙發配套的現代派丹麥單人沙發,廳里大部分還是空蕩蕩的。這至少意味來客沒有固定的座位,因為沒有足夠的地方讓大家坐下。照老規矩,彼得的朋友不到夜深是不會坐到地板上去的。不過鄧肯倒是很可能會坐地板,她想像着他盤腿坐在這個傢具很少的房間中央,嘴裏叼着一根香煙,一臉的驚訝,悶悶不樂地瞪着某個“賣肥皂的”,或者那些現代派丹麥沙發的腿發獃。而其他客人呢,圍着他站着,並沒有怎麼注意到他,只是留心着不踩到他身上,彷彿他只是一張咖啡桌或者一件什麼有趣的擺設,那種木頭紙片糊起來的活動雕塑似的。也許現在還來得及打電話給他們叫他們別來,可是電話在廚房裏,彼得在那兒呢。

彼得的卧室總是那麼整潔。書籍和槍都放得好好的;四隻輪船模型放在兩排書兩端作為書擋。有兩台照相機從套子裏拿了出來放在書桌上,其中有一台已安上了閃光燈,在銀色的反射鏡里已經裝上了藍色的閃光燈泡。在一本攤開的雜誌邊上還有好些藍色的燈泡。瑪麗安把大衣放到床上,彼得跟她說門邊上的壁櫥掛不下所有來客的外衣,女客的外衣就放到卧室里去。她這件大衣平攤着放在床上,起着很大的作用,它是一個標識,用來啟發客人,說明外套脫下來之後應該放在何處。

她轉過頭,看到櫥門上穿衣鏡中自己的映像。彼得對她的這番打扮又驚又喜。“親愛的,你這樣棒極了,”他從樓梯上來接她的時候說。他言下之意就是最好她平時也能這樣打扮。他還叫她轉身讓他看看背後,結果也十分滿意。這會兒她倒很想知道自己這樣打扮究竟是不是真的很棒,她把這個字眼在心裏掂量了一下,覺得它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定義和含意。它應該給人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呢?她朝自己笑了笑,不,這樣不行,她又換個表情,垂下眼皮笑了笑,覺得也好不了多少。她掉轉頭,從眼角里觀察自己的側影,麻煩的是她很難得到一個總體的印象,因為她的注意力都被各種各樣的細節吸引過去了,就是那些她不大習慣的東西--指甲啦、重重的耳環啦、髮型啦,以及恩斯麗在她臉上描的畫的地方啦。她每次只能看到一樣東西。這些東西都附在她的肌膚之上,是她的肌膚將它們湊合在一起,那麼,在這外表之下到底是什麼呢?她把兩條光溜溜的胳膊向鏡子那邊伸了過去。她的身上只有這一部分沒有尼龍、皮革或者化妝品的包裝,然而在鏡子當中這兩條胳膊也顯得很不真實,就像是白里泛紅的橡膠或者塑料,其中沒有骨頭,可以隨意彎曲……

她發覺自己又像早先那樣惶恐不安,覺得很是惱火,於是她打開櫥門,把鏡子朝牆轉過去,櫥里彼得的衣服出現在她的眼前。這些衣服她經常看到,因此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感到好奇,但她就這麼站在衣櫥前面,一隻手搭在櫥門邊上,望着暗暗的櫥子裏出神……衣服整整齊齊地掛成一排。她能認得出哪些衣服她看見彼得穿過,自然,有一套黑色的冬季套裝不包括在內,因為這時候在他身上穿着。這裏有他仲夏的套裝,邊上是平時穿的格子呢上衣,以及同它配套的法蘭絨長褲,再旁邊是從晚夏到秋季的各式衣服。與衣服相配的鞋子排得整整齊齊的放在底下,每隻鞋裏面都插着他專用的鞋植子。看着看着,她意識到自己心裏升騰起一種近似於氣憤的感覺。整整齊齊掛在這裏的這些衣服,卻默默地給人一種看不見的權威感,這是怎麼回事?轉而一想,她覺得這倒更像是恐懼。她伸出手去摸摸這些衣服,又突然縮了回來,她怕這些衣服上還帶着人的體溫。

“親愛的,你在哪兒呀?”彼得在廚房裏叫道。

“來了,親愛的,”她大聲回答。她匆匆關上櫥門,又朝鏡子裏看了一眼,額前有縷頭髮鬆了,她輕輕拍了拍,將它攏在原處,朝彼得那裏走去,一路上她小心翼翼地不讓自己那精心準備的外表受到損害。

廚房桌子上放滿了玻璃器皿,有些是新的,這一定是他為了這個晚會特地去買的。嗯,反正他們結婚之後可以用。長枱面上放着一排排高矮不一的五顏六色的酒瓶,有威士忌、黑麥威士忌、杜松子酒。彼得似乎已經把一切都料理停當了,他正在用乾淨的茶巾把一些酒杯最後再擦一遍。

“有什麼事要我做嗎?”她問。

“親愛的,你把這些東西裝一裝盤,好嗎?來,我來給你斟上一杯摻水威士忌,我們可以先享受一下。”他自己顯然沒有浪費時間,長枱面上他杯子裏的酒已經喝去了一半。

她一邊朝他微笑,一邊抿了一小口酒。酒太凶了,她只覺得喉嚨里火辣辣的。“你是要把我灌醉吧,”她說。“我想再加塊冰,好嗎?”她看到酒杯邊沿留下了自己油膩膩的唇印,覺得有點不舒服。

“冰箱裏有的是冰塊,”他說,從他口氣中聽得出,他很高興她不喜歡喝這麼凶的酒。

冰塊盛在一個大碗裏面。另外還有滿滿兩膠袋備用。冰箱裏其他地方全被酒瓶佔滿了,最底下一格疊着啤酒瓶,在冰凍格邊上的那個格子裏高高的綠色瓶子是姜味汽水,矮矮的無色玻璃瓶是開胃汽水。他的冰箱白白的,真是一塵不染,裏面的東西排放得整整齊齊,她想到自己的冰箱,不由一陣愧疚。

她按照彼得的吩咐,忙着把薯條、花生、橄欖和開胃用蘑菇放到碗裏和大盤子裏,為了不把指甲油弄髒,她只是用指尖拿這些東西。在她快要放好時,彼得走到她身後,一條胳膊攏住了她的腰,另一隻手把她裙背上的拉鏈拉下一半來,接着又把它拉了上去。她脖子後面可以感覺出他呼出的氣息。

“真遺憾,沒時間到床上去玩一會兒了,”他說,“不過我也不想把你弄得亂糟糟的。哎,反正將來有的是時間。”他又把另一條胳膊攏住了她的腰。

“彼得,”她說,“你愛我嗎!”這個問題她以前問過他,不過只是一種開玩笑的形式,她完全知道他會怎麼回答。不過這一次,她身子一動不動,等待着看他如何反應。

他輕輕吻了吻她的耳環。“別說傻話了,我當然愛你,”他柔聲地說;這聲調錶明他覺得自己是在迎合她的意思。“我就要娶你做妻子了,不是嗎?我尤其愛你穿這件紅裙子,你平時應該多穿紅衣服。”他放開了她,她也把瓶里最後一個腌蘑菇放到了盤子裏。

“親愛的,進來一會兒,”她聽見他在叫她。他已經在卧室里了。她洗了洗手,擦乾之後便走到他那裏去。他把枱燈打開了,正坐在桌子前面擺弄一台相機。他抬起頭來,滿面笑容。“今天晚上得拍幾張照片留作紀念,”他說,“將來回過頭來看看,一定很有意思。這是我們倆舉辦的第一個真正的晚會,要知道,這可是件大事。哦,我倒想起來了,你有沒有找好了為婚禮拍照的攝影師?”

“我也不知道,”她說,“我想家裏一定找好了吧。”

“我倒想自己來拍,但那自然不可能,”他哈哈一笑說道。他又擺弄起測光計來。

她情意綿綿地靠在他肩上,望着桌子上藍色的閃光燈泡和閃光槍那銀色的四面鏡這些物件。他正在參閱一本雜誌,打開的那一頁上的標題是“室內閃光”。在一欄文字旁邊是一幅廣告,上面有個扎小辮子的小女孩坐在海邊,摟着一隻矮腳小狗。廣告上的一行大字是“永遠值得珍視”。

她走到窗前,朝樓下看去。只見城市一片白色,街道窄窄的,冬天路燈的亮光也給人以冷冰冰的感覺。她一隻手上握着酒杯,便又抿了一小口酒,冰塊碰在酒杯上叮噹叮噹地響。

“親愛的,”彼得說,“時間差不多就要到了,不過趁客人沒來,我先來給你照幾張相,好嗎?這裏面的膠捲還剩下幾張,等一下我換個新膠捲來拍晚會。紅衣服在幻燈片上效果很好,我沖洗時也搞幾張黑白的。”

“彼得,”她猶豫地說,“這樣不大……”這個建議使她莫名其妙地覺得不放心。

“哎,你就別客氣了,”他說。“你就站到那幾桿槍的旁邊,稍為倚着牆一點兒,好嗎?”他把枱燈轉了個向,讓燈光照在她臉上,接着把那黑色的小測光計朝她伸過去。她背靠在牆上。

他舉起相機,眼睛湊在上面那小小的取景框上,對準了她調鏡頭。“好,”他說。“別這麼緊張,好嗎?放鬆一點兒。肩膀不要弓,對,挺起胸來,親愛的,別愁眉苦臉的,放自然些,對,對,笑一笑……

她只覺得身子發僵,冷冰冰的。她沒法動彈,就那麼站在那裏,瞪着照相機的圓鏡頭髮呆,甚至臉上的肌肉也不能動。她想對他說別按快門,可是她沒法動……

有人敲門。

“哦,糟糕,”彼得說。他把相機放到桌子上。“人來了。好,待會兒再拍吧,親愛的。”他走了出去。

瑪麗安慢慢從牆角走出來。她呼吸急促,伸出手去強迫自己摸一摸相機。

“我這是怎麼啦?”她問自己。“這隻不過是台照相機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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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吃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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