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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麗安慢慢沿着過道走來,腳步隨着店堂里那優雅的音樂聲移動。“豆子,”她說。她找到了貼有“素食”標籤的那種,拿了兩罐扔到手推購物車裏。
音樂變成細聲細氣的華爾茲舞曲,她沿着過道走着,極力將注意力集中在她的那張購物單上。她對這些音樂很有些討厭,因為她懂得店家播放它的原因。據認為音樂會使顧客心醉神迷,忘乎所以,結果放鬆了戒備,恨不得什麼都想買一點。每回她來到超級市場,聽到隱藏在暗處的喇叭播出輕快活潑的音樂時,都會想起她讀過的一篇文章,說的是如果給母牛播放悅耳的音樂,牛的產乳量就會增加。可是明白店家的動機並不能保證她不受感染。最近這段時間,如果她稍一放鬆戒備,她就會像患夢遊症似的,推着小車,兩眼發直,身子微微搖晃着,見到商品架上標籤鮮艷的貨物,就雙手發癢,恨不得一把拿下來。為了防止此類事情發生,她出門之前擬好了一份購物清單,用黑體字寫得一清二楚,希望自己能照單選購,凡是不在清單上的物品,無論它的價格多誘人,包裝多漂亮,她一律不加理睬。有時她購買慾特彆強,這時她便再加上一重保險,那就是帶好鉛筆,每買一件東西,便在清單上勾掉一項,以此來抵擋商家的誘惑。
不過,從某種意義上說,商家總是勝利者,他們是不會失手的,你反正總得買東西吧。辦公室里的調研活動使她懂得,在兩種不同牌號的商品,例如兩種牌子的肥皂或者兩種番茄汁之間進行挑選,這其中其實並沒有多少理性的成分。產品本身,其實都大同小異。那麼,你如何進行挑選呢?你只能在那迷人的音樂聲中,隨便抓一個完事。據說對這些商品標籤作出反應的是人身上的某一個器官,你只是讓它去作出反應罷了,那究竟是什麼器官呢?也許是腦垂體吧。
哪一種洗衣粉包裝上說明其效力的圖文最好呢?她真的在意哪一種番茄汁包裝上的番茄最性感嗎?儘管她並不很清楚,她心底里還是在意的,因為她畢竟還是作出了選擇,她的選擇與某個鋪着大地毯的辦公室里的策劃人的希望和預測簡直分毫不差。最近一段時期,她常常在不知不覺中像個旁觀者一樣,以一種心不在焉的好奇心情,觀察自己的一舉一動。
“麵條,”她望着購物清單說。一抬頭,發覺自己險些同一個身穿破舊的麝鼠皮大衣的胖女人撞個滿懷。“哦,真糟糕,又有一種新牌子的麵條上市了。”對麵條她可以說是很在行了,有好幾個下午她都在商店裏賣意大利食品的那個貨架前,將五花八門的各種牌號的面製品研究了個夠。她望着那一疊疊的麵條,都是同樣的彩色塑料包裝,然後閉上眼睛伸出手去拿,碰到哪包是哪包。
“萵苣、蘿蔔、胡蘿蔔、洋蔥、番茄、荷蘭芹,”她拿着清單照本宣科。這些東西不用費勁,至少從外表就可以看出好壞來。不過也有些蔬菜裝在袋子裏或者用橡皮筋紮成一束束的,其中就摻夾着一些質量差的了。這個季節的番茄都是溫室里栽培的,淡而無味,商店裏都用硬紙盒和塑料盒裝着,每盒四個。她推着小車往蔬菜部走去,那裏牆上掛着一個磨得光光滑滑的帶有鄉村風味的木牌子,上面寫着:“果蔬園”。
她懶洋洋地挑選着蔬菜。她本來是很喜歡吃蔬菜色拉的,但現在吃得太多,有點厭了。她覺得自己就像只兔子,整天嚼着成堆的菜葉子。她多想能再吃些肉,啃啃美味的肉骨頭啊!聖誕節晚餐時也很麻煩。“瑪麗安,你怎麼不吃啊?”母親看到她盤子裏的火雞動都沒動,便急着問她。她回答說肚子不餓,說是剛才沒人注意的時候她吃了許多越桔醬、土豆泥和肉餡餅。母親將她胃口失常歸結為興奮過度所致。她也曾想是不是就說自己皈依了一種新的宗教,例如瑜伽功或者杜科波爾派什麼的,不能吃肉。但轉而一想不行,她父母可憐巴巴地一心指望婚禮在老家的教堂里舉行呢。他們現在似乎離她那麼遙遠,要估計他們的反應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據她看來,他們對她的婚事與其說是大喜過望呢,還不如說是一種如願以償的輕鬆心情。他們心底里本來有些擔心女兒在大學裏會不會染上一腦袋的怪念頭(這雖然沒有明說,但卻是看得出來),如今這份擔心似乎終於煙消雲散了。他們也許擔心女兒將來會當個中學教師,成為老處女,或者吸毒成癮,或者當上女主管,或者會在外形上有什麼驚人的改變,例如練出一身硬邦邦的肌肉,聲音粗粗的,體毛又濃又長。她可以想像得出兩個老人邊喝茶邊憂慮重重地談論着女兒時的樣子。但如今,他們那寬慰的眼神表明,他們覺得女兒到底還是走了正路。他們還沒有見到彼得,但對他們來說,他只是一個必不可少的X因子罷了。不過他們也還是想要見他的,他們不住地催她下個周末帶他一起回來。那兩天天很冷,她在老家探訪親戚,回答別人的問題,她總覺得自己彷彿並沒有真正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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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巾紙,”她說。她厭惡地瞧了瞧那些不同牌號和顏色的紙--用來擦鼻子到底有什麼不同呢?再瞧那些印花手紙,印着花卉、渦旋或者圓點圖案。要不多久說不定還會有燙金印刷的呢,看來廠家不是要把這東西裝潢成上廁所用的手紙,而是別有用途,例如包裝聖誕禮物什麼的。凡是人身上的每一點不是那麼好說出口的小事他們都想方設法加以利用。純白有什麼不好的呢?至少看起來還是乾乾淨淨的呢。
母親和姑姑姨母她們感興趣的自然是婚紗、請客這類事兒。這時,在耳邊響着的電小提琴的樂聲中,她已記不清她們究竟作出怎樣的決定了。在她面前有兩種口味的米飯布了罐頭,她也不知道究竟選哪一種好了--米飯布丁她沒有問題,反正口味都是人工合成的。
她看了看錶,她得趕快了。幸而這時喇叭里播放了探戈舞曲。她趕緊推着車走到羹湯罐頭的貨架那裏,不再心不在焉地東張西望。在超級市場裏待得太久很危險。總有一天她會給關在裏面。人家打烊她都不知道,到第二天一早售貨員會發現她神志不清地倚在貨架上,叫也叫不醒,四周圍着一圈購貨小車,車上堆着滿滿的貨品……
她朝收銀處走去。商店又在搞一個促銷競賽活動,中獎的可以免費去夏威夷旅遊三天。正面櫥窗上貼了一張大海報,上面有個身穿草裙、戴花環的半裸女郎,海報旁邊有一張小標籤,上面寫着:“菠蘿罐頭,三聽65分”。收銀員脖子上套了個紙花環,嘴唇塗著橙色的口紅,正在嚼口香糖。瑪麗安望着她的嘴,下巴不停地動,看得讓人昏昏欲睡。她隆起的雙頰塗得紅紅的,化妝很濃,嘴唇上有些蛻皮,幾顆嚙齒動物一般的黃牙不住地咀嚼着,像是自動機器。收銀員將她購買的貨款算了出來。
橙色的嘴巴張開了。“五元二毛九,”她說,“請在收據反面簽上您姓名和住址就可以了。”
“謝謝,不用了,一瑪麗安回答,”我不想到夏威夷去。一
女收銀員聳了聳肩膀,轉過身去。“對不起,還有優待券沒給我呢,”瑪麗安說。
在她拎起購物袋,通過裝有電子探測器的大門走到暮色中滿是雪泥的大街上時,她不禁想,這種優待券也是店家的又一花招。有一階段,她根本不要這東西,她明白這又是店家暗中賺錢的手段。不過他們反正在賺錢,而且賺得更多,她也就接受下來,回去之後把這些票券丟在廚房抽屜里。但是,現在恩斯麗正在收集優待券好換輛童車。這一來她每回就都要向收銀員索要了。這點小事她總得幫一下恩斯麗。硬紙板海報上那位戴着花環的夏威夷女郎笑眯眯地目送她腳步沉重地朝地鐵站走去。
鮮花。她們都想知道她準備拿什麼花。瑪麗安本人喜歡百合,露茜建議捧一大束香水月季和滿天星。恩斯麗則對此抱輕蔑的態度。“嗯,既然新郎是彼得,我看你非得照傳統方式辦事了,”她說。“可是人們對婚禮上鮮花的態度完全是假道學。沒人承認鮮花真是生殖的象徵。捧一大朵葵花或者一把麥穗怎麼樣?或者一大捧蘑菇和仙人掌也行,這些東西生殖力都很旺盛,你說對嗎?”彼得對這種事情不想多管。你要是一本正經問他呢,他總會一片柔情地說:“這種事兒就由你決定吧。”
近來她跟彼得見面越來越多,但單獨在一起的時間卻越來越少。這會兒她既然已經被套住了,他頗有幾分驕傲地要在別人面前顯示顯示。他說他希望她能好好認識他的幾個朋友,最近常帶她出席一些同他業務有關的雞尾酒會,也帶她去跟相熟的朋友吃飯或者參加他們的晚會,有一回甚至帶她去跟些律師一起用午餐,那回她自始至終只是坐在那裏微笑,一句話也沒有說。總的來說,他的那些朋友都衣着考究,其成就指日可待,他們都結了婚,那些做妻子的也衣着考究,其成就也是指日可待。他們都急煎煎的表示關心,對她彬彬有禮。瑪麗安覺得很難想像,這些時髦闊氣的男子,就是彼得回首往事時經常提起的那些無憂無慮的狩獵夥伴和痛飲啤酒的好漢,但他們當中有些人的確如此。恩斯麗私下稱呼這些人是“賣肥皂的”,因為有一回彼得來接瑪麗安時同來的一個人在肥皂公司工作。瑪麗安在這方面最擔心的是把他們的名字搞混掉。
為了彼得的緣故,她很願意同他們友好相處。不過,她覺得這種交遊未免太多了一些,她想,也應該讓彼得好好認識認識她的朋友了。因此,她決定請克拉拉和喬來吃頓飯。再說,最近她沒有跟他們多聯繫,心裏正有些內疚呢。不過,她又想,在結了婚的朋友眼裏,你要是沒打電話給他們,他們就會抱怨說你把他們給忘了,其實呢,他們自己一天到晚忙這忙那,根本想不到給你掛個電話來。彼得卻有點不樂意,因為克拉拉家中他去過一次,見到過她家廳里的樣子。
她的邀請一發出,馬上就意識到準備什麼菜會是個大問題。她總不能讓他們吃牛奶、花生醬加維生素丸,或者農家奶酪色拉,也不能買魚,因為彼得不喜歡吃魚,可是她又沒法用肉來招待他們,因為要是他們看見她一點也不吃,那又會怎麼想呢?她是肯定說不清的;如果她自己也不清楚這是怎麼回事,那怎麼能指望別人能理解呢?在過去一個月當中,又有幾樣她本來能吃的東西被排除在她的食譜以外,其中有漢堡包,那是彼得有一回告訴她一個笑話惹起的,彼得說他有個朋友出於好玩,把一點漢堡包送去化驗一下,結果發現其中有碾碎的老鼠毛;還有豬肉,因為有天喝咖啡休息時,艾米談起她認識的一位女士得了旋毛蟲病(她提起這個詞兒的時候一臉的敬畏,那神情幾乎就像上教堂似的),她說:“她在飯店裏吃的肉,紅紅的還帶着血絲,我在飯店裏從來不敢吃那樣的東西,想想看,那些小蟲子鑽在肉裏面,醫生也弄不出來。’羊肉也一樣,那是鄧肯有回跟她提到“眩暈”這個詞的詞源引起的,他說這個詞來自“多頭”,那是羊腦里寄生的一種大白蟲,羊得了這種病就會失去平衡。甚至連熱狗也不行,她的胃會照此類推,指出裏面很可能會摻那種東西做餡,還是不吃為好。上飯店時她可以先點一份色拉,別人就不會多問了,但請客人吃飯可不行。她總不能以凈素的烘豆子來待客吧。
她決定用蘑菇肉丸燒一個焙盤菜,那是她母親的拿手好戲,一個大雜燴,什麼也看不出來。“我把電燈關掉,點上蠟燭,”她想,“先用雪利酒把他們灌得半醉,這樣就沒人注意了。”她可以給自己上小小的一份菜,把蘑菇吃掉,肉丸子呢,反正同時還要上色拉,那就可以把肉丸藏到萵苣葉底下去。這個辦法算不上漂亮,但她也只能如此了。
她這會兒正趕着切蘿蔔,準備做色拉,謝天謝地,有幾件事她可以不用擔心。首先,焙盤菜已經在昨天晚上弄好了,這會兒只要放進烤箱就行了;其次,克拉拉和喬不會來得很早,他們先得把幾個孩子弄上床睡覺;最後呢,色拉她還是能吃的。因為自己身體拒不接受某些食品,她感到越來越惱火。她試圖跟自己講道理,告訴自己這純粹是一種毫無意義的怪癖,哄騙自己的身體回心轉意,但是它完全不為所動。要是強迫進食的話,她的身體就會造起反來。這樣的事在飯店裏就有過一回,她不想再來一次。自然,彼得那天倒是十分體貼,他立刻駕車送她回家,扶她上樓,就像她自己不會走路似的,他堅持認為她這是患了胃流感。但他也很有些狼狽並且有些不快(這不難理解)。從那之後她決定順着自己的身體,一切按它的要求辦,她甚至還買了些維生素丸,以保持體內蛋白質和礦物質的平衡。搞得營養不良可不上算。“重要的是,”她告誡自己,“不要驚惶失措。”有好幾次,她在認真考慮這個問題后,得出了結論說,她身體採取的這一立場完全基於道德的理由,它只是拒不接受任何曾經有生命的或者仍然是活生生的東西(例如去掉一半外殼的牡蠣)。但是她每天都渺茫地指望自己的身體會回心轉意。
她用半瓣大蒜擦了擦木碗,再放進切好的洋蔥圈,蘿蔔和番茄片,然後撕下萵苣葉子。到最後關頭,她突然想到再加上些胡蘿蔔丁子,使這份菜色彩豐富些。她從冰箱裏拿出一個胡蘿蔔,又到處找削皮器,最後總算在麵包盒子裏找到了,然後她抓住胡蘿蔔纓於削起皮來。
她望着一縷縷捲曲的橘紅色胡蘿蔔皮從她手上的削皮器底下冒出來,忽然想到了胡蘿蔔的事。她想,這原先是根,它在泥土中生長,長出葉子,然後人們將它挖了出來,說不定它也會叫痛呢,只是聲音太低,人們聽不見罷了。但是它並沒有死,它仍然活着,就是現在它也是活的……
她彷彿覺得胡蘿蔔在她手中扭動起來,她啪的一下把它扔到桌上。“哦,天哪,”她幾乎要哭出來了,“別把這也算進去。”
等到大家都走了,瑪麗安端着盤子走進廚房,將吃剩下的東西刮到垃圾桶里,把盤子放進清洗槽。彼得臨走前吻她面頰時半真半假地說:“親愛的,我們將來決不會跟他們一樣。”請他們來吃飯未免有些失策。克拉拉和喬找不到人臨時替他們照顧小孩,只好把他們全帶來了,好不容易把三個小的弄上了樓,再哄他們睡覺,兩個就放在瑪麗安床上,還有一個在恩斯麗床上。結果孩子又哭又鬧,還拉了大便,這裏廁所在下一層樓,不大方便。克拉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們抱到廳里,哄得他們安靜下來,給他們換尿布,她並不覺得有什麼需要道歉的。談話是沒法談的了,瑪麗安來來回回亂轉,給她遞尿布的別針啦什麼的,做出幫忙的樣兒,不過她心中暗暗納悶,是不是該到樓下浴室里把房東太太準備的那些除臭劑拿一瓶來用用,她那樣做的話該不會得罪人吧。喬忙着四處張羅,一邊吹口哨,一邊給克拉拉遞尿布。克拉拉朝着彼得那個方向打招呼說:“小孩子就是這樣,只是大便而已,完全正常,我們人人都要大便,”她邊說邊搖着膝上最小的那個,“只不過,有的人不會這麼不顧時間亂來,對嗎,你這個小糞球?”
彼得看到這種情況,早就過去打開了窗子,房間裏冷得要命。瑪麗安百般無奈地給大家端來了雪利酒,彼得對她朋友的印象顯然很糟,但她又不知如何補救。她心中不覺暗暗希望克拉拉別這樣毫無顧忌,克拉拉並不否認孩子身上臭烘烘的,但她也不採取任何措施進行掩飾,她承認有這回事,幾乎對此予以肯定,像是希望別人會對此大加欣賞似的。
總算將尿布換好,哄得他們不哭了,再將兩個安置在長沙發上,另一個就放在地上的嬰兒籃里,大家才坐下來吃飯。瑪麗安希望這下大家可以聊聊了。她一心想着如何把她盤子裏的肉丸子藏起來,並且不想扮演主持人的角色,因為她根本想不出什麼有趣的話題來。“克拉拉同我說你愛好集郵,”她壯起膽子說了一句,但不知怎麼的喬沒聽見,反正他沒有答腔。彼得好奇地朝她瞥了一眼。她只是坐着,手上擺弄着一個小麵包,覺得就像是說了一個不登大雅之堂的笑話,沒有人笑似的。
彼得和喬談論起世界形勢來,不過一覺得兩人話不投機,彼得就很知趣地扯起別的事情來了。他說在大學裏他也選修過哲學課,但總弄不清柏拉圖的思想,不知喬能不能給他說說。喬回答說他無能為力,因為他專攻的是康德,他順便向彼得請教了有關遺產稅的一個專業問題。他說,他同克拉拉兩人都加入了一個合作性的殯葬團體。
“這我倒沒聽你說過,”瑪麗安低聲對克拉拉說,一面又給自己添了些麵條。她總覺得她盤子裏的把戲早就被人看穿,大家都注意着它呢,藏在萵苣葉底下的肉丸鼓鼓的,就像X光底下人體骨骼那樣一清二楚,她悔不該點了兩支蠟燭,早知道點一支就好了。
“是有這事,”克拉拉隨口回答,“喬是不相信對遺體進行防腐處理的。”
瑪麗安擔心彼得會覺得這想法有點過激。她心中暗暗感嘆,喬理想主義的色彩太濃,而彼得講究的是實際。這一點從他們系的領帶上也看得出來,彼得的領帶是渦旋花紋的,深綠色,既高雅又實用;喬的呢,簡直算不上是什麼好好的領帶,只是個意思罷了。他們自己一定也意識到了這方面的差別,她注意到他們分別看了一眼對方的領帶,很可能心中都暗想那樣的領帶白送他都不要。
她着手收集杯子,放到清洗槽里。晚餐的氣氛不好,她很有些心煩。她覺得自己有責任,就像課間休息玩捉迷藏,她當“捉人的”沒當好一樣。“哦,算了,”她心想,“他跟倫還談得來。”其實這根本沒什麼要緊,克拉拉和喬都是她過去的朋友,不必要求彼得來遷就她過去的一切吧,重要的是未來。她微微抖了抖,自從彼得打開窗子之後,房間裏還冷冷的。她身上會帶着紫紅絲絨和傢具蠟的氣味,在她身後會響起衣裙窸窸窸窸的聲音和人們的咳嗽聲,她轉過身來,會看見一群人正望着她,他們會走上前來,走進過道,接着大把的白色小紙片會迎面飛揚,像雪花似的落在他們的頭髮和肩膀上。
她吞下一個維生素丸,又打開冰箱倒了杯牛奶。不是她就是恩斯麗總得把冰箱收拾一下了,最近半個月裏,她們原有的一套輪流清理的安排有點不正常了。為了請客,她已經把客廳打掃過,但她明白清洗槽里那些碗碟她是不打算洗的了。這意味着恩俾麗飯後也會把她用過的碗碟丟在裏面,碗碟會越積越多,到了最後所有乾淨的碗碟全都用完,那時候她們吃飯需要一個就會把最上面那個洗一洗,其餘的呢還是隨它去。至於冰箱呢,不但需要除霜,而且裏面架子上塞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剩下一點食品的小瓶子啦,鋁箔包裝或者牛皮紙袋裝着的食物啦……過不多久準會發臭。她只希望無論如何氣味別在屋子裏散開來,至少別傳到樓下去。也許在它變得天健康有害時,她已經結婚了。
吃飯時恩斯麗不在家,她去接受產前知識輔導了,每星期五晚上她都要去。瑪麗安正在摺疊桌布時,聽到她上樓梯走進自己房裏去了。沒過多久,只聽見她戰抖的聲音喊道:“瑪麗安,能不能請你過來一趟?”
她走進恩斯麗的房間,只見恩斯麗躺在床上,她繞過亂七八糟地扔在地板上的衣服,向床前走去。恩斯麗一臉萬分苦惱的神情。“出了什麼事啦?”她問。
“哦,瑪麗安,”她的聲音直顫,“真是太糟糕了。我今晚又去產前輔導班了,第一個講座講的是母乳餵養的益處,我邊織毛線邊聽課,心情好得不得了,現在還有個母乳餵養協會呢。可第二講他們不知從哪裏搞來個--心理專家,他大談特談什麼父親形象的重要性。”她幾乎要掉淚,瑪麗安站起身,走到梳妝枱前東找西尋,找出一塊髒兮兮的面巾紙,這只是以防萬一。她有點擔心,不過恩斯麗這個人是不大會哭的。
“那人說兒童成長過程中,家庭里應該有個堅強的父親形象,”她平靜下來后又繼續說。“這對孩子有益處,使他們身心能夠正常發育,對男孩子尤其重要。”
“哎,這些東西你以前知道一些,不是嗎?”瑪麗安問。
“哦,不行,瑪麗安,他今天說的要嚴重得多。他列舉了各種各樣的數據資料,這個問題已經在科學上得到了證實。”她哽住了一下。“要是我生了男孩,那他將來肯定會……會變成一個同性戀?”一提到這種從來沒有對她表示過興趣的男人,恩斯麗那大大的藍眼睛裏充滿了淚水。瑪麗安把面巾紙遞給她,她揮揮手拒絕了。接着她坐起身來,把頭髮往後一捋。
“天無絕人之路吧,”她說,下巴雄赳赳地抬得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