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第六節

“誰把你出賣了?你願意叫我為你報仇嗎?”雅克·柯蘭急切地問,試圖喚醒在生命最後時刻使這些心靈震顫的最後感情,“誰知道呢,我的老兄弟,為你報仇的同時,也許能為你與‘鸛鳥’達成和解?……”

殺人犯聽到這句話,用充滿幸福的目光望着他的老闆。

“可是,”老闆對着這張富有表情的面孔回答,“我現在只是為泰奧多爾演這齣戲。等這出滑稽戲演成了,我的老兄,我還能為我的一個朋友做很多事情,你是我的朋友之一……”

“如果我能僅僅看到你把這個可憐的小泰奧多爾的儀式給推遲的話,那麼,你要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

“這件事已經辦妥了,我肯定能把他的腦袋從‘鸛鳥’的利爪下救出來。為了從監獄裏跑出去,你看,拉普拉葉,大家必須手攜手……一個人什麼事也辦不成……”

“這話不錯!”殺人犯高聲說。

拉普拉葉對老闆已經充分信任,而且有了狂熱的信仰。他於是不再猶豫了。

拉普拉葉講出了自己同謀的內幕。這一內幕直到此刻始終沒有泄露過。雅克·柯蘭要知道的正是這一點。

“事情就是這樣。這個案子裏,有比比—呂班手下的警察魯法爾,我和高戴。”

“‘拔毛’?……”雅克·柯蘭高叫起來,說出了魯法爾的賊名。

“對,這些無賴出賣了我,因為我知道他們的窩點,而他們不知道我藏在什麼地方。”

“你給我的靴子上了油①,親愛的。”雅克·柯蘭說。

①黑話,意為:你告訴我的這些情況有助找出獄。

“你說什麼!”

“你聽着,”老闆回答,“你看到了嗎,全心全意信賴我能得到什麼?……現在,為你報仇是我玩的這一局中的一個點!……我不要求你告訴我你藏匿錢財的地方,你可以在最後時刻對我說。但是,你對我說說魯法爾和高戴的事吧!”

“你現在和將來都是我們的老闆,對你,我沒有什麼可保密的。”拉普拉葉回答,“我的金子藏在高諾爾屋子的地窖里。”

“你不擔心你的‘后側風’嗎?”

“嘿!這個!我搞的這一手,她什麼都不知道!”拉普拉葉說,“儘管高諾爾是個刀架在脖子上都不會說一個字的女人,但我還是把她灌醉了。那麼多的金子呢!”

“是啊,它能使最純潔的良心變質,就跟牛奶變質一樣!……”雅克·柯蘭回答。

“所以,我幹了這事,誰也沒有看見我!連那些雞鴨都在雞籠鴨籠里睡覺呢。金子被埋在酒瓶後頭三尺深的地下,上面鋪了一層卵石和灰漿。”

“好!”雅克·柯蘭說,“那麼,別人藏在什麼地方?……”

“魯法爾藏在高諾爾家,在這個可憐女人的卧室里,通過這一着他就把她握在了手心裏,因為,如果事情敗露,她便成了窩臟同謀犯,要去聖拉扎爾監獄度過她的餘生了。”

“啊,這個壞蛋!警察使你們成了竊賊!……”雅克說。

“高戴把他的東西藏在他的姐姐家裏。他姐姐是個洗小件棉布製品的洗衣工,一個正直的姑娘。如果事發,她可能會坐五年牢,這是她怎麼也不會料想到的。高戴把地上的方石撬開,然後重新鋪上,再把縫填好。”

“你知道我想叫你幹什麼嗎?”這時候,雅克·柯蘭用磁鐵般的目光看了拉普拉葉一眼,說。

“幹什麼?”

“把瑪德萊娜的事算在你的帳上……”

拉普拉葉的身體異樣地顫抖了一下,但是在老闆死死逼視的目光下,很快恢復了順從姿態。

“啊!你已經發出不滿的叫聲了!你還想參與我的事!嘿,四樁殺人罪和三樁殺人罪,不是一個樣嗎?”

“可能是這樣!”

“從上帝那兒說,你的血管里是沒有血的,而我還在考慮救你!……”

“怎麼救呢?”

“傻瓜,如果答應把金子歸還那家人家,你就可以開脫,走進‘終生草地’。如果他們拿了錢,我就不會把你的腦袋送出去。此刻你值七十萬法郎呢,傻瓜!……”

“老闆!老闆!”拉普拉葉欣喜若狂地叫起來。

“而且,我們還要把殺人罪都加到魯法爾頭上去!……”雅克·柯蘭繼續說,“比比—呂班一下子就要被撤職……我就把他握在手心裏了!”

拉普拉葉聽到這個主意,驚得瞠目結舌,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成了一尊雕像。他被捕已經三個月了,馬上要上重罪法庭受審。拉福爾斯監獄的朋友們給他出過主意,但是他沒有向他們吐露自己的同謀。他掂量了自己的罪行,已經完全不抱希望了。而這個計劃,所有被判刑的聰明人卻都沒有想到。所以,這個貌似希望的東西幾乎把他弄得獃頭獃腦了。

“魯法爾和高戴已經過上花天酒地的生活了嗎?他們已經花掉一部分金幣了嗎?”雅克·柯蘭問。

“他們不敢。”拉普拉葉回答,“這些壞蛋在等我掉腦袋呢。這是‘雌郵戳’來看‘雄郵戳’時,她叫我的‘后側風’告訴我的。”

“那好!二十四小時后,我們要把他們的錢財搞到手!……”雅克·柯蘭大聲說。那些傢伙不能像你這樣退贓,你將落得像雪一樣潔白無瑕,而他們則會混身被血染紅。你讓他們拉下了水,但是經過我的關心,你將成為一個正直的小夥子。我把你的錢拿在手裏,好為你的其他官司活動。你還會進‘草地’的,一旦進去,你就設法逃出來……這是痛苦的生活,但總究還是活着嘛!”

拉普拉葉的眼睛裏顯出內心的無比激動。

“老兄!用七十萬法郎,可以干很多事呢!”雅克·柯蘭說。他使他的“兄弟”沉醉在希望中。

“老闆!老闆!”

“我要叫司法部長暈頭轉向……啊!魯法爾的事要叫他們好看了,要把警察局搞個唏哩嘩啦,比比—呂班算是完了!”

“那好,就這麼說定了!”拉普拉葉狂喜地大叫起來,“你下命令吧,我聽你的。”

他說著將雅克·柯蘭擁抱在懷中,眼裏掛着喜悅的淚水。他覺得可以保全自己的腦袋了。

“這還沒完呢,”雅克·柯蘭說,“‘鸛鳥’消化不良,特別是有了‘加倍發燒’的事實(揭露出需要承擔責任的新事實)。現在‘要送一個女人上去’(要對一個女人進行假揭發)。”

“怎麼送?做什麼用?”殺人犯問。

“你幫我忙吧!你會明白的!……”“鬼上當”回答。

雅克·柯蘭向拉普拉葉簡略地透露了南泰爾地方犯罪的內情,叫他明白必須有個女人同意扮演吉內塔的角色。然後,他與興高采烈的拉普拉葉向“雄郵戳”走去。

“我知道你愛‘雌郵戳’愛到什麼程度……”雅克·柯蘭對“雄郵戳”說。

“雄郵戳”投向他的眼光是一首可怕的詩。

“你將來進‘草地’期間,她將幹什麼呢?”

“嘿,如果我為你把她弄進拉福爾斯女牢,瑪德洛奈特或聖拉扎爾監獄一年,這正好是你受審判、動身、到達和越獄的時間,你看怎麼樣?”

“你創造不出這個奇迹,她沒有同謀。”“雌郵戳”的情人說。

“啊!我的‘雄郵戳’”,拉普拉葉說,“我們老闆的本領比上帝還要大!……”

“你和她接頭的暗語是什麼?”雅克·柯蘭問“雄郵戳”,擺出一副肯定不會遭到拒絕的頭目的姿態。

“sorgueapantin(巴黎之夜)。她聽到這句話,就知道說話的人是從我這兒去的。如果你想叫她服從你,你可以拿一枚五法郎的硬幣給她看,同時說一聲:Fonbif!(‘雌郵戳’一詞的字母重新排列后組成的詞)”

“她將在拉普拉葉的判決書中被判刑,蹲一年後作了交代而得到赦免。”雅克·柯蘭望着拉普拉葉,像在教育人似他說。

拉普拉葉明白了老闆的計劃,向他使了一個眼色,表示答應他要使“雄郵戳”下決心進行合作,叫“雌郵戳”在他將承擔的罪行中充當假同謀。

“再見了,孩子們!你們很快就會得悉我從夏爾洛手中救出了我的孩子。”“鬼上當”說,“是的,夏爾洛已經帶着他的貼身侍女在書記室等待給瑪德萊娜打扮呢!瞧,”他說,“‘鸛鳥頭子’(總檢察長)派人來找我了。”

果然,一名看守從邊門出來,向這個神通廣大的人做手勢。科西嘉小夥子的險境促使他發揮這兇殘的本領,他是善於用這種本領向社會作鬥爭的。

就在呂西安的遺體從他手裏被奪走時,雅克·柯蘭下了最大決心,要通過某件事,而不是通過某個人,再一次體現自己的本領。指出這一點並不是沒有意義的。他終於打定了決定命運的主意,就像拿破崙坐上小船駛向貝萊羅豐號艦艇時打定的主意一樣。①說來也怪,在這樁事情上,各種因素都在幫這個惡魔的忙。

①一八一五年七月十五日,拿破崙在沿鐵盧戰爭失敗后乘坐一條“雅什特列布”號橫帆二桅小船,駛向英國軍艦“貝萊羅豐”號。英國人又把拿破崙從“貝萊羅豐”號轉移到“諾森伯侖”號上,於十月十六日將拿破崙囚禁在大西洋中的聖赫勒拿島。

這個罪惡生命的出人意料的結局可能會使這個人物失去一些光彩。如今,只能通過一些無法接受和難以置信的事情才能得到這樣的結局。在我們和雅克·柯蘭一起走進總檢察長辦公室前,有必要跟隨卡繆索夫人走一趟,看看在附屬監獄發生這些事情時,她到哪些人家去了。

風俗史家永遠不應該拋棄的一個責任,就是不能用表面上富有戲劇色彩的安排來損害真實,特別是當真實已經變得富有傳奇意味的時候。社會的本態中包含着許多偶然,許多錯綜複雜和難以預料的情形,特別在巴黎更是如此,編造者的想像力無論如何是跟不上的。真實是大膽的,它能達到藝術無法表現的境界,令人難以置信甚至不大合乎情理,除非作家對它加工刪改,使它淡化。

卡繆索夫人着意化了一個晨妝,差不多體現出高雅的風度。對於這個六年來一直住在外省的法官妻子來說,這已經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了。她要在上午八點到九點去看望德·埃斯帕爾侯爵夫人和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要叫這兩位夫人對她的裝束說不出什麼壞話。我們得趕緊說一句:阿梅莉—塞西爾·卡繆索雖然是蒂里翁家的姑娘,也只是成功了一半。她在裝飾打扮上不是有兩次失誤嗎?……

人們很難想像,巴黎婦女對各種雄心勃勃的男人來說會有多麼大的用處。無論是在上流社會還是在盜賊世界,她們都是必不可少的。在盜賊世界,大家剛才已經看到,她們扮演着重要角色。現在你們設想一下,有個人不得不在某個限定時間內去跟一位大人物說話,否則就要見不到天日。這個在復辟時期了不起的人物,至今還叫掌璽大臣。你們挑選一個處境最優越的人,一個法官吧,也就是說熟悉法院的人。法官不得不去找一位處長,或一位私人秘書,或秘書長,向他們說明立刻求見的必要性。想求見一位掌璽大臣就能立刻見到嗎?一天之中,他如果不在議院,便是在大臣會議上,或者正在簽署文件,或者正在接見客人。早晨,他不知在什麼地方睡覺;晚上,他有公務或私事。如果每個法官都能憑一些借口要求他撥出時間接見,這位司法當局的頭頭可就忙壞了。因此,特殊和即刻的求見需要提交給一個有權勢的中間人批准。如果他是你的對手,這就成了一個障礙,一道需要打通的大門。可是,如果是一個女人,她就會去找另一個女人,她會立即走進卧室,喚起女主人或貼身侍女的注意,特別是當女主人與這件事關係密切或感到十分緊要時更是如此。請大家把德·埃斯帕爾侯爵夫人稱作雌性權勢吧,她是連一位大臣也不敢對她怠慢的。這個女人寫一封散發著龍涎香味的短訊,她的隨身男僕將信送到大臣的隨身男僕手中。大臣醒來時見到這封信,立刻就能閱讀。

即使大臣正有公務,但想到要去拜訪一位巴黎王后,一位聖日耳曼區有權有勢的人物,一位公主、王太子夫人或國王寵愛的人,他也會感到十分高興。七月革命時期唯一真正的內閣首相卡西米爾—佩里埃,就常常扔下手中的一切,到國王查理十世議會的一位前首席貴族那裏去。

這個道理可以說明以下這段話具有多大效力。“夫人,卡繆索夫人有非常緊急的事求見,說夫人您是知道的!”德·埃斯帕爾夫人的貼身女僕認為女主人已經醒了,便向她這樣通報說。

侯爵夫人高聲吩咐立即帶阿梅莉進來。法官的妻子先說出這樣的話,侯爵夫人注意地傾聽:

“侯爵夫人,我們為您報了仇,但我們自己卻完蛋了……”

“怎麼回事,我的小美人?……”侯爵夫人回答,一邊注視着站在半開房門前昏暗中的卡繆索夫人,“今天早上,您戴着這頂帽子,就像天仙一般。您在哪裏找到這種式樣的?……”

“夫人,您心腸真好……可是您知道,卡繆索用那種方式審問呂西安·德·魯邦普雷,使這個年輕人陷入了絕望,他在獄中弔死了……”

“那德·賽里奇夫人怎麼樣了?”侯爵夫人高聲說,她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叫對方把一切經過再給她講一遍。

“哎呀,人家認為她瘋了……”阿梅莉回答,“啊!如果您能得到大臣閣下同意,請他立即派差役到司法大廈召來我的丈夫,大臣先生就會獲悉很多奇怪的事情,他必定會告訴國王……到那時,卡繆索的敵人就啞口無言了。”

“誰是卡繆索的敵人?”侯爵夫人問。

“總檢察長唄,現在又加上了德·賽里奇先生……”

“那好,親愛的,”德·埃斯帕爾夫人回答。她的那場要宣佈丈夫禁治產的屈辱官司,就是由於德·格朗維爾先生和德·賽里奇先生作梗才打輸了。“我來保護您。我不會忘記我的朋友,也不會忘記我的敵人。”

她拉了拉鈴,叫人打開窗帘。陽光瀉進室內。她要寫字小桌,貼身侍女將它送過來。侯爵夫人急速寫成一封短訊。

“叫高達爾騎馬把這封信送到掌璽大臣公署去。不用等答覆。”她對貼身侍女說。

貼身女僕急速走出房間。儘管有女主人的這一吩咐,她還是在門外站了幾分鐘。

“這麼說,有很大的秘密嗎?”德·埃斯帕爾夫人問,“跟我說說吧,親愛的。克洛蒂爾德·德·格朗利厄有沒有卷進案子裏去?”

“侯爵夫人可以從大臣閣下那邊得悉一切情況。我丈夫什麼也沒有對我說,他只告訴我他的處境很危險。對我們來說,德·賽里奇夫人這樣發瘋,還不如死了好。”

“可憐的女人!”侯爵夫人說,“她不早就是個瘋子嗎?”

上流社會的女人可以用一百種不同方式說同一句話,用以向細心洞察的人表明話題非常廣泛。說話時,心靈完全進入話音和眼神,並在光線和空氣中留下印記,這光線和空氣便是眼睛和喉頭工作的場所。通過“可憐的女人!”這幾個字的抑揚發音,侯爵夫人流露出報了仇雪了恨的快意和勝利的喜悅。啊!她怎麼不希望呂西安的這個保護人遭受大災大難呢!憎恨的對象死了,報復心裏依然活着,永遠不會得到滿足,真叫人暗自恐懼!卡繆索夫人雖然心腸硬,好記恨,愛找麻煩,但聽了這句話也感到十分震驚。她竟說不出一句話,只在那裏沉默不語。

“戴安娜確實對我說過,雷翁蒂娜到監獄去了,”德·埃斯帕爾夫人接著說,“這位親愛的公爵夫人對這種狀況感到傷心,因為她很偏愛德·賽里奇夫人。當然這是可以理解的,她們兩人幾乎同時愛上了這個小笨蛋呂西安。沒有什麼比在同一祭壇上頂禮膜拜更能使兩個女人聯合在一塊兒,或是互相分離。所以這位親愛的朋友昨天在雷翁蒂娜的卧室里呆了兩個小時。據說,可憐的伯爵夫人說了好些可怕的話!人家告訴我,這些話特別令人噁心!……一個體面的女人不該這麼過分!……哼,這純粹是肉體情愛……公爵夫人來看我時,面色慘白得像個死人,她還真有點兒勇氣!這個案子裏真有一些怪事……”

“我丈夫將把一切都告訴掌璽大臣,以便表白自己。別人想救呂西安,而他呢,侯爵夫人,他是履行自己的職責。一個預審法官總得在法律要求的時間內審問單獨關押的犯人!……人家總要問問這個小倒霉鬼一些事嘛,可是他沒有領會這種審問只是走走形式,他卻立刻都招認了……”

“他是個愚蠢而放肆的傢伙!”德·埃斯帕爾夫人尖刻地說。

法官妻子聽了這句斷然的話沉默不語。

“我們在德·埃斯帕爾先生禁治產一案中敗訴,這不是卡繆索先生的過錯,這個我不會忘記的!”侯爵夫人停頓片刻后說,“那是呂西安、德·賽里奇先生、博旺先生和德·格朗維爾先生把我們搞輸了。隨着時間推移,上帝會站到我這一邊的!而這些人都會倒霉。您放心吧,我馬上派德·埃斯帕爾騎士去見掌璽大臣,叫他趕快把您丈夫叫來,如果這樣做有用的話……”

“啊!夫人……”

“您聽着!”侯爵夫人說,“我答應你們明天立即授勛,授予你們榮譽勛位勳章。這是對你們在這個案件中的作為表示滿意的一個有力證明。是的,這對呂西安來說又多了一份譴責,說明他就是有罪!難得有尋開心去上吊的……好了,再見吧,親愛的美人!”

十分鐘以後,卡繆索夫人走進美麗的秋安娜·德·莫弗里涅斯的卧室。德·莫弗里涅斯夫人凌晨一點才上床,到九點鐘還沒有睡着。

這些公爵夫人即使再無動於衷,她們畢竟是女人,心是灰泥做的,看到自己的一個女友飽受瘋狂折磨,這種景象不會不在她的心中留下深深的印記。

另外,戴安娜與呂西安的私情儘管已經斷了十八個月,但在公爵夫人的心中還是留着很多回憶。這孩子的慘死也給了她沉重的打擊。這個漂亮英俊的男子那樣風流倜儻,那樣富有詩意,那樣擅長撫愛女人,而現在戴安娜整夜都看見他弔死在那裏,就像雷翁蒂娜瘋病發作時打着狂熱的手勢所描繪的那樣。她還保存着呂西安寫給她的那些富有說服力的令人陶醉的信件,這些信件能與米拉波①寫給索菲的信媲美,而且更具有文學韻味,更為高雅,因為這些信是受最強烈的激情——虛榮心的驅使而寫成的!佔有了最迷人的公爵夫人,看着她為自己表現狂熱的愛,當然是那種私下的狂熱的愛,這種幸福使呂西安昏了頭。情夫的驕傲心情給了詩人很多靈感。公爵夫人一直保存着這些動人心弦的信,就像某些老人保存着色情畫片一樣,是因為信中對她身上最沒有公爵夫人味道的部分作了誇張的歌頌。

①米拉波(一七四九—一七九一),法國演說家、政治家、作家。他的名作《致索菲的信》於一七九二年發表。

“而他已經死在一個骯髒可怕的監獄裏了!”她心裏想,一邊懷着恐懼心情把這些信緊緊抱在懷裏。這時候,她聽見貼身侍女輕輕的敲門聲。

“卡繆索夫人求見,說有一件有關公爵夫人極為重要的事情。”貼身女僕說。

戴安娜站起來,感到驚惶不安。

“哦!”她望着阿梅莉說,阿梅莉見機行事,又做出一番表情,“我都猜到了。是關於我的信件……啊!我的信件!……”

她一下子坐到一張橢圓形雙人沙發上。她這時想起在熱戀高潮中,自己也用同樣的語氣給呂西安復過信,曾像男人讚頌女人的燦爛光輝一樣讚頌過男人的詩意,而且讚頌得何等狂熱!

“哎!是啊,夫人,我是來救您的,比救命還重要呢!這關係到您的名譽……您定定神,換上衣服,我們上德·裕朗利厄公爵夫人家去吧,幸虧您還不是唯一受牽連的人……”

“可是,有人告訴我,雷翁蒂娜昨天在司法大廈把所有從可憐的呂西安寓所搜查到的信件全都燒了?”

“可是,夫人,呂西安還有一個搭檔,那就是雅克·柯蘭!”法官的妻子大聲說。“你總是忘記他的這個兇惡的同伴。毫無疑問,他是造成這個可愛而令人懷念的小夥子死亡的唯一原因!可是,這個苦役監牢裏的馬基亞維里,他是從來不糊塗的!卡繆索先生確信,這個魔鬼把情婦們寫的那些最能連累人的信件藏到了可靠的地方,那些都是他的……”

“……他的朋友的情婦。”公爵夫人急忙說,“您說得對,我的小美人,應該到格朗利厄家去商量個辦法,我們大家跟這樁案件都有關係。所幸的是,賽里奇會幫我們一把……”

正如人們在附屬監獄的一些景象中看到的那樣,極度的危險能使人的心靈產生強大毅力,就像使身體產生強大反應力一樣。這是一個精神伏特電池。可能不久的將來,人們會掌握一種這樣的方法:通過化學途徑,將感情濃縮成一種流體,一種也許與電流相似的流體。

苦役犯和公爵夫人身上都感受到同樣現象。這個灰心喪氣、半死不活,一夜沒有睡覺的女人,這個連更衣都很挑剔的公爵夫人,一下子重新獲得了被逼得走投無路的母獅般的力量,產生了戰火紛飛中的將軍的智慧。戴安娜親自挑選一身衣服,立刻完成了自己打扮,那敏捷的動作,就像業餘妓女自己伺候自己差不多。一切都辦得那麼妥貼,她的侍女一時呆立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侍女感到極其驚訝的是,她看到女主人身穿襯衣,也許是樂意讓法官妻子透過半透明的細麻布看到她那與卡諾瓦所雕的維納斯像一樣潔白完美的身軀,它就像薄紙包裹的珠寶。戴安娜忽然想到她那件簡易胸衣放在了什麼地方。那種胸衣是從前面鉤住,急性女人穿上時不用費時費力去系帶子。貼身女僕送來襯裙時,她已經對好襯衣花邊,安排好上身各種飾物,最後穿上連衣裙,完成了這身打扮。阿梅莉在侍女的示意下,給公爵夫人從後面扣上連衣裙扣子並給她幫忙。侍女取來蘇格蘭線襪,絲絨高統靴,一塊披肩和一頂帽子。阿梅莉和貼身女僕一人給她穿上一隻靴子。

“您是我所見過的最美的女子。”阿梅莉機靈地說,一邊感情漾溢地親吻着戴安娜細膩光滑的膝頭。

“夫人是天下無雙的。”貼身侍女說。

“行啦,若塞特,閉上你的嘴!”公爵夫人說,“您有馬車嗎?”她問卡繆索夫人,“走吧,我的小美人,我們路上談吧。”

公爵夫人便跑着下了卡迪尼昂公館的大樓梯,邊下樓梯邊戴手套,這是從來沒有見過的事。

“上格朗利厄公館,快!”她吩咐一個男僕,同時做手勢讓他上車,在車后伺候。

僕人在猶豫,因為這是一輛公共馬車。

“啊!公爵夫人,您沒有對我說過這個年輕人那裏也有您的一些信!否則,卡繆索可以有另外的做法……”

“我一直關心着雷翁蒂娜的狀況,竟把自己完全忘掉了。”她說,“這個可憐的女人前天就幾乎瘋了,您想想,這件要命的事該會使她精神錯亂到什麼地步!啊,親愛的,您不知道昨天上午我們是怎麼過的……啊,真要叫人把愛情都拋棄了。昨天,雷翁蒂娜和我兩人被一個兇狠的老太婆——一個脂粉商人,能幹的女人——拖到被人叫作法院的那個充滿臭污和血腥的地方去了。在領她去司法大廈時,我對她說:‘德·紐沁根夫人去那不勒斯時,遇上了地中海的險惡風暴,她便跪到地上大喊大叫;上帝啊,救救我吧,就這一次!這不也要叫我們像紐沁根夫人那樣雙膝跪地求救嗎?’哎!這兩天的這種日子,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我們寫這些信難道很蠢嗎?……可是,是在戀愛呀!你收到好幾頁信,看了叫你心頭感到火辣辣的,什麼都燃燒起來了,這時候,哪裏還有謹慎小心,於是就寫了回信……”

“為什麼要寫回信呢,不是可以行動嗎!”卡繆索夫人說。

“暈頭轉向是多麼美妙的事!……”公爵夫人驕傲地說,“這是心靈的享受。”

“漂亮的女子是可以被原諒的,”卡繆索夫人謙遜地回答,“她們受誘惑的機會確實要比我們這些人多!”

公爵夫人莞爾一笑。

“我們總是過分寬容,”戴安娜·德·莫弗里涅斯接著說,“以後我也要像那個兇狠的德·埃斯帕爾夫人那麼做。”

“她是怎麼做的?”法官的妻子好奇地問。

“她寫了上千封情書……”

“有這麼多!……”卡繆索夫人打斷公爵夫人的話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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