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精蓄銳
新澤西海岸的最後一點燈光消逝在黑灰色的地平線之後,這時“探索者”號已經在海上航行了20分鐘。船體的外部點綴着各種不同顏色的航向光,桅杆上是白燈,左舷上是紅燈,而右舷上是綠燈。這些燈光都表示“一艘內燃機船正在行駛中”。在漆黑的海面上,只有這些燈光能夠見證這14名潛水員的探險行動。
萊格和查特頓在舵手室中設定好了自動駕駛儀。還需要六個小時“探索者”號才能抵達指定地點。下面的艇艙里,這些付了錢的潛水員們脫去衣服躺在排在艇艙邊緣的木質床鋪上。大部分潛水員都可以佔據他們的幸運方位。大家在床上鋪開毯子或睡袋,他們不願赤裸着躺在床墊上。“探索者”號上的床墊是健身房中使用的簡易軟墊。深夜的海上瀰漫著浪漫的味道,但是睡在被汗漬和海水浸泡出來的床墊上,絲毫感覺不到這種浪漫的氣息。
夜幕降臨后,萊格和查特頓在舵手室中繼續工作,其餘的潛水員都在艇艙中休息。這些潛水員包括:
—迪克。舒,49歲,新澤西州帕爾邁拉人,普林斯頓大學等離子物理實驗室的管理員。
—基普。科克蘭,41歲,新澤西州特倫頓人,警察。
—史蒂夫。費德曼,44歲,曼哈頓人,哥倫比亞廣播公司後台工作人員。
—保羅。斯凱賓斯基,37歲,新澤西州皮斯卡塔韋人,挖掘工程承包商。
—羅恩。奧斯特洛斯基,年齡不詳,背景不詳。
—多格。羅伯特,29歲,新澤西州蒙默思人,化妝品公司老闆。
—勞埃德。嘉力克,35歲,賓夕法尼亞亞德力人,化學家。
—凱文。布倫南,30歲,新澤西州布拉德力人,商業潛水員。
—約翰。希德曼,27歲,新澤西州克蘭弗德人,挖掘公司老闆。
—約翰。尤加,27歲,新澤西州加菲爾德人,潛水店經理。
—馬克。麥克馬洪,35歲,新澤西州弗羅漢公園鎮人,商業潛水員。
—史蒂夫。倫巴度,41歲,紐約斯坦頓島人,醫師。
他們中有些人是結伴而來,計劃一起潛水:舒和科克蘭,費德曼和斯凱賓斯基,奧斯特洛斯基和羅伯特,麥克馬洪和尤加。其他人則是獨自潛水,很多人選擇獨自潛水是出於安全的考慮——如果沒有同伴,他就不會因為恐慌將你殺死。大部分人在以前的潛水中就曾相識,即便不認識也至少聽說過彼此的名字。所有人以前都曾追尋過“神秘數字”,但按照這些數字都只是找到幾艘垃圾船或岩石堆。
整個晚上大西洋的海面都很平靜。日出時分,根據羅蘭遠航儀的顯示,“探索者”號距離目標地點只有半英里的路程了。萊格關閉了自動駕駛儀和雙引擎,開始關注船底的探測器。船艙中,潛水員們也都醒了過來,引擎聲消失后的寂靜就像鬧鐘一樣把他們全部喚醒。
萊格將船慢慢駛近目標地點。船底探測器的電子屏幕上出現了一個輪廓。
“有東西在下面,”萊格沖查特頓喊道。
“是啊,我看到了,”查特頓回答道,“看上去像是一艘側躺着的船。”
“天哪,約翰,看上去好像有兩百多英尺深。我得再從上面開一遍,要好好看看。”
萊格打了一個左滿舵,將船尾調轉,第二次從上面通過,然後第三次,第四次——他們將這種過程稱之為“除草”。他不斷地觀察着海底的這個物體在探測器的顯示屏上進進出出。幾次觀察后,根據設備顯示,海底的物體長230英尺,其中一次甚至顯示長260英尺。布倫南,尤加和希德曼爬上梯子走進舵手室。
“發現什麼了,比爾?”尤加問道。
“比我想的還要深,”萊格告訴他們,“不管是什麼東西,沉的地方很深——這可不太容易。我看要潛下去230英尺。”
在1991年的時候,沒有任何一個潛水員曾潛到過230英尺的深度。即使那些經常勘探“多利安”號的潛水員也從未到過船的底部,250英尺的地方。很多人只是停留在較淺的位置,大概180英尺的深度。只有最優秀的潛水員才能每年一到兩次嘗試潛入230英尺的深度。而萊格堅持說從探測器上看這個物體位於230英尺深的位置。更糟糕的是,它距離海底的沙地只有30英尺。
查特頓可以潛到230英尺的深度,他和萊格制定了一個計劃。布倫南和希德曼負責拋錨,然後查特頓下海勘查確定海底物體的情況。如果值得冒險同時這個深度又可以接受的話,他就會把錨繩繫到物體上。如果是沒有價值的廢船或岩石,或者深度超過260英尺,他就會把錨鉤鬆開返回水面,結束這次潛水。萊格同意了他的計劃。
這時,其他的潛水員已經聚集到甲板上,等待最後商定的結果。萊格打開門走出來,扶着欄杆俯下身去。
“聽着,夥計們,我看到的這個東西,大概在下面220到230英尺的地方,而且埋得很深。這次潛水可能像勘查‘多利安’號一樣,而且可能更困難。約翰準備先下去看一下。如果是沒用的垃圾船,我們就不去碰它了——如果真是的話,這個垃圾船就他媽沉得太深了。如果是有價值的東西,而且是在不會讓我們送命的地方,我們就去。我們等約翰上來。約翰沒有檢查清楚之前,誰也不準下去。”
查特頓從后甲板上拿起裝備準備着裝,萊格準備向海底拋錨。船錨抓住沉船后,萊格關閉了船的引擎。現在“探索者”號和海底的龐然大物之間終於聯繫上了。萊格爬到后甲板上,查特頓正在那裏對氣瓶上的儀錶做最後的檢查。很快船上所有的人都聚集到了查特頓周圍,查特頓開始做最後的指示。
“給我六分鐘時間,然後放鬆繩子,”他告訴萊格,“這樣我就有時間降到海底查看清楚。如果這東西沒什麼價值又沉得太深,我就會放出兩個杯子。如果你們看到兩個杯子,就意味着我沒有把繩子綁在上面,你們就可以收回船錨,我會隨着船錨一起上來。但是如果我只放出了一個杯子,就意味着這個東西值得看看,而且沉得不算太深。看到一個杯子后,就把繩子拉緊,因為我已經把繩子系在上面了。”
查特頓轉身對其餘潛水員說道:
“一定要注意安全,千萬不要出任何問題。我回來之前任何人都不準下海,我回來之後會向你們簡要說明下面的情況。大家都明白了嗎?”
大家都點了點頭。查特頓走到船邊,將呼吸調節器放入口中,將面鏡拉下戴到臉上,然後開始對錶。六分鐘,萊格也對了他的表。萊格返回舵手室,將遠航儀的電源切斷,又將探測器拍攝的紅外線圖表藏到抽屜中。他喜歡這些夥伴。他們既是他的顧客也是他的朋友。但是他不能冒這個險,這些數字不能被任何人偷去。尤加、布倫南和希德曼返回船頭。查特頓跪在欄杆上,然後側身入水。
查特頓游到水面下,然後抓住錨繩,從浮袋中排出一點空氣來減小浮力。水流不斷旋轉,並向四面八方衝擊着,錨繩隨着水流呈S形。查特頓緊緊攥住繩索,直至指關節變白,他雙手同時用力一邊向海底沉去,一邊防止被水流沖離繩索。
正常狀況下,下降到沉船的深度只需兩分鐘。但查特頓入水五分鐘后,仍然在費力地下沉。“真他媽急死人了。我沒到底之前他們可千萬別把繩子鬆開啊,”他自語道。他的錶針剛走到六分鐘時,他踩到了沙地附近的一堆廢鐵。墨綠色的海水卷着一個個白色顆粒從他眼前橫着漂過,就像是九月份在一個傾斜世界中度過的白色聖誕節。這裏的能見度很低,大概只有5英尺。他所能看到的只有金屬上的斑斑銹跡、頭頂上圓形的欄杆和隱隱約約的奇怪的船體形狀。他想,極有可能是一艘駁船,但至少不是一堆岩石。查特頓看了一眼深度表:218英尺。他目測了一下海底沙地的距離:大約230英尺,這個深度是其他潛水員能夠承受的上限。他想找一個稍高的地方把繩子繫上,他選中了210英尺處的一個欄杆。這時繩子放下來了,運氣非常好,繩子穿過旋轉的水流正好落到他的身邊。查特頓將船錨取下來,游向欄杆,把船錨和上面的15英尺長的鐵鏈纏在欄杆上,直至綁牢。他從包中拿出一個泡沫杯然後放了出去,這次潛水還算有點價值。
“探索者”號上的水手們都趴在船頭向水中張望。看到查特頓的信號后,尤加跑到廚房,推開房門。
“他放了一個杯子,”尤加大叫道,“我們要下去了!”
水手們將船繩拉緊,把多餘的繩子纏到纜柱上,然後和其他潛水員一起聚集到“探索者”號的后甲板上。查特頓要在海底停留20分鐘,這就意味着他需要一個小時來進行減壓。沒有人動用自己的潛水設備,大家都在等查特頓上來。
查特頓將一個閃光燈夾到錨鏈上。墨綠色的海水中充滿了水平漂移的白色顆粒,查特頓能看到的最遠距離不超過10英尺。在頭燈的照射下,查特頓基本可以看清船體的輪廓。這艘船的船體看上去非常圓滑,不像是用來運貨或裝備給養的,而像專門用於滑行的。他游到沉船的頂部,海底205英尺處,開始逆流前進。他小心地抓住下面的船體部件不讓自己被水流沖走。每前進一英尺,就會有新的景象出現在他頭燈照射的範圍內,而前一個景象則迅速消失在黑暗中。查特頓對船體的觀察過程就像在放映幻燈片,他仔細審視看到的每個場景。大部分船體被白色和桔黃色的海葵覆蓋著,無法辨清它的形狀。不一會兒,查特頓發現了一個區域,到處堆滿了彎曲、生鏽的鐵管,纏繞着斷裂、破損的電纜。在這堆破舊設備的下面,四個完好無損的汽缸固定在船體上,每個大約長6英尺。
“都是些管子,”查特頓想道,“是艘管道駁船。媽的,可能是油輪或是泥沙船。”
查特頓繼續勘查船的頂部。氮醉產生的嗡嗡聲開始像背景音樂一樣在他腦海中響起。幾秒鐘之後,他發現一個艙口,他停了下來,駁船的艙口不是這樣的。他又游近了一點,艙口斜插入船體中,艙口一般不會建成斜的。乘客和貨物都要通過艙口進入艇艙,因此艙口應當是垂直的。誰會把艙口建成斜的呢?查特頓將頭伸進艙口,他的頭燈把裏面照亮了,這是一個船艙。他能肯定這一點是因為艇艙的牆壁仍然矗立在那裏。一條長着細長鬍須的寬臉魚受到了驚嚇,游到查特頓的面鏡前,與他四目相對,然後一個後轉身消失在沉船深處。在這個封閉的空間裏能見度是很好的,因為海水中的白色顆粒都被擋在了外邊。其中一堵牆的旁邊放着一個東西,查特頓一動不動地看着它。“這種形狀,”他想道,“非常奇怪,與一般的東西不太一樣。”查特頓的心臟開始猛烈跳動,他發現了有價值的東西了嗎?還是他的氮醉癥狀超出了他的想像?他閉上眼睛平靜了一下,然後將眼睛睜開,那個東西還在那裏。
尾翼、推進器,還有像雪茄一樣的形體,這是驚悚小說和恐怖電影中經常出現的形狀,這是塵封在童年幻想中的形狀,這是象徵力量的形狀。
是魚雷。
一顆完整無缺的魚雷。
查特頓的胸口不住地起伏。他開始和自己進行兩人對話,部分原因是為了減輕氮醉癥狀,部分原因是因為眼前的景象已經超出了他個人的判斷能力。
“我產生了幻覺,”他對自己說,“我在海底220英尺的地方。我已經筋疲力盡了。我看到的景象都是幻覺。”
“你現在是在一艘潛艇的上方,”他回答道。
“這部分海域是沒有潛艇沉沒的。我看過相關的書,我仔細研讀過那些書。這裏沒有潛艇。這是不可能的。”
“你就在一艘潛艇的上方。”
“這是幻覺。”
“那就是魚雷的形狀,沒有什麼東西是和它一樣的。記得你剛才看到的圓滑的船體了嗎,那是專門為潛水製造的。是潛艇,你發現了一艘潛艇。”
“這是一次了不起的潛水。”
“不,約翰,這不僅僅是一次了不起的潛水。你發現了無價之寶。”
查特頓將頭從艙口縮了回來。一分鐘之前他還對自己在沉船上所處的位置毫無概念。但現在魚雷給了他很好的提示。他知道潛艇可以從兩端發射魚雷。這就是說,他肯定在船頭或船尾其中的一端。魚雷放置方向與水流的方向相同。如果他順着水流漂移就會很快到達沉船的另一端。這樣的話,就很容易判斷出這裏到底是船頭還是船尾。他鬆開了手,水流好像突然蘇醒過來,暴怒地卷裹着他的身體。它的流速非常猛烈,簡直就像是潛艇發出的怒吼,一個沉睡多年、剛剛蘇醒的龐大機器發出的怒吼。水流迅速將查特頓拋離了錨繩,將他向沉船的另一端衝去。哪怕再遲一秒他就會被拋入無底深淵。出於本能,他急忙伸出一隻手,他碰到一個堅實的物體。查特頓抓住了沉船頂部的一根彎曲的金屬桿。
查特頓以前曾看過潛艇的照片。船頭呈向下、向後的鈍角,而船尾的頂端呈水平流線型,以便在底部安裝推進器和船舵。這裏是船頭,這裏就是潛艇的船頭。
他仔細觀察了船體上的海洋植被和金屬結構的磨損情況。然後確定了沉船的製造年代,這艘潛艇是二戰時期的。他看過相關的書籍,知道沒有美國潛艇沉在這個海域。他又對沉船進行了仔細的觀察,之後有一段時間,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事實是無可辯駁的。“我找到了一艘潛艇。”查特頓大聲對自己說,“我找到了一艘二戰時期的德國潛艇。”
查特頓20分鐘的潛水時間已經快用完了。他向夾在錨繩上的閃光燈游去,盡量使身體靠近甲板,避開水流的猛烈衝擊。他再次觀察了下方圓滑的船體,這是專為潛行製造的優美曲線,這曲線看上去仍然充滿神秘。
查特頓現在必須要上去了。他第一次減壓的深度是60英尺。在上升過程中,他的氮醉癥狀開始消退。他試圖說服自己:“也許你看到的並不是魚雷,也許你看到的只是管道駁船上的一個風扇。從230英尺深的海底上來的人經常會說些胡話,你可能說的也是胡話。”但是他心裏很清楚,他對氮醉癥狀控制得很好,那是一個魚雷。他到達的地方是一艘潛艇的船頭。
查特頓停在了60英尺深處。海水被陽光曬得暖洋洋的。最後一點氮醉的癥狀也已經消失了。魚雷的形狀在他腦海中不住閃現,他前幾年研究過的有關潛艇的沉沒記錄現在像一卷卷檔案一樣出現在眼前。有些位於往北數百英里的地方,其他的則在往南數百英里的海域。根據記載沒有一艘沉在這附近的海底。潛艇上有船員嗎?是不是除了他以外世界上沒有其他人知道這艘潛艇和上面的船員都沉在這裏?太荒謬了。這艘潛艇到新澤西海域來幹什麼?
查特頓升到40英尺處,開始第二次減壓。在這裏,他記起了幾年前曾做過的一個夢,他夢見自己發現了一艘神秘的潛艇。但那艘潛艇是俄羅斯的,而且船員還都在船上。那真是一個令人興奮的夢啊。但當時他很快就醒了過來,並意識到這僅僅是一個夢,因為現實生活中從不會出現如此傳奇的場面。
查特頓在30英尺處再次停留,在回到水面向其他潛水員做簡要介紹之前他還需要25分鐘進行減壓。在船上,潛水員們看到查特頓的信號后聚集在錨繩周圍,激烈地討論着。他們對海底的情況進行着種種猜測。
“這種緊張氣氛真讓人受不了,”布倫南對其他人說,“我也要下去。”
布倫南留着長長的頭髮、兩撇小鬍子,臉上掛着花花公子式的表情,如果不知道他是個行事認真的潛水員,你很可能把他當作是“感恩而死”樂隊的經理人。“探索者”號上的其他潛水員都選擇現代化的乾衣,這樣可以抵擋住大西洋海底華氏40度的低溫,而布倫南則更鐘情於傳統的濕衣,他曾身着這種潛水服尋找沉沒的高爾夫球車,並在有錢人後院的游泳池中潛水。其他人試圖打破布倫南的着裝癖好。“凱文,”他們問道,“你的這身衣服是石器時代的,還是中生代的?”
“你們這些傢伙就想着暖和,”布倫南反唇相譏,“我就是穿着這身衣服去‘多利安’號的,夥計。‘多利安’號!我穿着這身衣服比你們所有的人加在一起還要靈活。而且,他媽的,如果我想撒尿,我就撒。你們穿着乾衣就得憋着。去他媽的乾衣——我想撒就撒!”
其他潛水員聽了他的話后只能無奈地搖搖頭。“多利安”號上只有華氏40度。穿着濕衣跟穿着T恤衫沒有什麼區別。但布倫南卻真地可以穿着他那身濕衣一次又一次成功地完成潛水。他體內好像真有點像霍迪尼一樣的逃生天分。
在查特頓不斷上升的過程中,布倫南已經開始着裝,這身只能滿足最低潛水要求的濕衣已經成為了他的註冊商標。他根本不屑於將自己裝在那些複雜的最新裝置里——穿着那種衣服,看上去和他媽聖誕樹沒什麼區別。對布倫南來說,你攜帶的裝備越少,發生意外的機會就越小。一旦海底發生什麼意外,你逃生的速度也會快得多。
幾分鐘后,布倫南翻過了“探索者”號的船舷。幾秒鐘后,他就與查特頓相遇了。查特頓正在減壓,而且正在試圖把在海底的奇遇與現實世界聯繫起來。布倫南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查特頓被嚇了一跳。之後,布倫南舉起手掌,聳了聳肩膀,這是他們經常使用的信號,“發現什麼了?”查特頓從包里拿出寫字板和鉛筆,然後寫了兩個又大又粗的字——潛艇,佔滿了整塊石板。
好長一段時間,布倫南一動不動。然後他開始通過呼吸調節器尖叫起來。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從兩個枕頭底下發出來的一樣,但仍然清晰可聞。
“你在開玩笑嗎,約翰?你確定嗎?是真的嗎?”
查特頓點點頭。
布倫南忍不住大叫起來,“噢,天哪!噢,他媽的!噢,上帝啊!”
布倫南本可以直接潛到海底去找那艘潛艇,但他沒有這樣做,這不是一個體面的花花公子應有的作風。他回到錨繩附近,然後衝出水面,將調節器從嘴裏拽出來。
“嗨,比爾!比爾!”他大聲呼喊還在舵手室中的萊格。萊格衝出房間,他以為布倫南發生了什麼意外——如果不是遇到什麼麻煩,剛下水一分鐘的潛水員是不會浮出水面大嚷大叫的。
“到底怎麼了,凱文?”萊格問道。
“嗨,比爾!比爾!聽着:約翰說是艘潛艇。”
萊格根本不用再聽下去了,他跑下舵手室的樓梯,把所有的潛水員召集到了一起。
“查特頓說是艘潛艇。”
在此之前,很多潛水員還對勘查230英尺深的沉船持保留態度。但“潛艇”這個詞徹底消除了他們的顧慮。潛水員們急忙開始裝備自己。只有萊格跟在後面,由於長期酗酒損害了身體,這種深度的潛水對他來說已經不可能了。在錨繩旁的布倫南將調節器重新放入口中,帶頭潛了下去,並在經過查特頓的時候做了幾個“加油”的手勢。幾分鐘后,查特頓升到20英尺處時,其餘11名潛水員經過他身旁向那艘潛艇飛快地降下去。查特頓還沒有機會向他們說明沉船的危險性和所處的深度。他其實應該撒謊隱瞞發現潛艇的事實,阻止他們當天繼續潛水,但他沒有那樣做。沉船最深的地方在230英尺處的沙地里,頂端也有210英尺——這個深度對他們來說已經接近極限了。
查特頓完成減壓后,游到“探索者”號的下面,順着鋁梯爬上船尾。萊格一直在等他,他靠在後圍欄上,看着查特頓拿掉面鏡。金賓酒讓萊格的肌肉失去了靈活性,讓他的皮膚越變越黃,但這對他那顆探險家的心沒有絲毫損害。他內心深處仍然嚮往着埋藏在那些神秘地方的故事。他走近查特頓,眼睛在陽光的照射下半眯着,他沖他的朋友點了點頭。他想說點什麼有紀念意義的話,畢竟這一天是他倆夢寐以求的。但兩人除了四目相對外,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聽說我們不虛此行。”最終萊格說道。
“是的,比爾,”查特頓說道,並拍了拍朋友的肩膀,“我們不虛此行。”
整整一分鐘,萊格只能邊搖頭邊說“媽的”。在他日漸衰弱的身體中,每根神經都嚮往着海洋,就像植物嚮往陽光一樣,他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如此強烈地想躍入海中,他已經很久沒有碰潛水服了。但此刻在他注視着查特頓的時候,他的思緒已經浸在海水之中。
“告訴我,約翰,”萊格說道,“把一切都告訴我。把你看到、聽到和感受到的每個細節都告訴我。”
到目前為止,查特頓還沒有告訴萊格任何其他的信息。不管查特頓以前曾經在“多利安”號和其他沉船上有過多麼出色的表現,萊格都是第一個勘查過那裏的人。每每想到這一點,查特頓都會敦促自己向更深更艱險的地方挑戰。他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夠到達連了不起的比爾。萊格也沒有到過的地方。而現在,在萊格充滿渴望的眼睛裏,查特頓清楚地意識到,這一天終於到來了,他把所有的情況都告訴了萊格。
講完之後,查特頓希望萊格能夠提出一些技術問題,例如詢問他關於沉船上金屬的退化情況或魚雷艙內淤泥的堆積情況。但萊格卻說道:“這艘潛艇會改變我的,它可以激勵我,可以使我恢復體力。就是它,可以使我重操舊業了。”
在萊格幫助查特頓除去裝備的時候,其他的潛水員開始了他們對230英尺深處這艘沉船的勘查。查特頓離開后,水流漸漸變得平緩起來,這樣他們就可以在不太費力的情況下盡量接近船身。
奧斯特洛斯基和羅伯特仔細研究了沉船的整體輪廓和船頂部分,兩人都斷定這是一艘潛艇。兩人沿着沉船的頂部緩慢游過,小心地控制自己的呼吸,避免過度興奮而消耗太多的空氣。但他們無法分辨出船頭和船尾的方向。不久,他們在鋼製的船體頂端發現了一個洞,看上去這個洞是受到外界的重創后形成的,鋼板受力后被迫向內彎曲。他們把頭伸進洞中。在頭燈的照射下,他們看到裏面佈滿破裂的管子、機器、閥門和開關。他們伸長脖子向艙頂看去,燈光所照之處是一堆亂蓬蓬的電纜從天花板上垂掛下來。看到這些,他們的呼吸忍不住急促起來。這間屋子一定藏有故事。如果迅速游進然後迅速游出的話,他們很可能可以找到能確定這艘潛艇身份的證據。但他們都不敢進去。在這裏可能會找到答案,但進去后,至少會遇到一百種危險可能將他們置於死地。
舒和科克蘭觀察了沉船像雪茄一樣的形體,然後判斷它的損毀程度。他們都曾勘查過二戰時期的沉船,而這艘沉船的磨損程度與那些船基本相同。大部分時間兩人都在試圖將一個引起科克蘭興趣的閥門擰下來,但無論如何,閥門就是一動不動。
希德曼獨自潛水,面對眼前的這堆廢物,他簡直不能相信這是一艘潛艇。但這種看法很快就改變了,他游到離沙地10英尺、靠近船頭的部分,他看到一根細長的管子直插入船身之中。他以前看過有關潛艇的書籍,這是一根魚雷發射管——是向海洋中發射武器的通道。
斯凱賓斯基和費德曼游到離船40英尺的地方觀察,希望獲得一個更為廣闊的視野,在這種深度和能見度條件下,這是一個很大膽的決定。他們彼此對視了一眼,然後一起點了點頭:是一艘潛艇。他們游回他們夾在錨繩上的閃光燈旁。他們兩人都曾勘查過“德克薩斯指揮塔”,那是東北部海域光線最暗的一艘深海沉船。但這艘船的光線更暗,他們停在靠近閃光燈的地方。
麥克馬洪和尤加一直待在沉船的頂部,他們從沉船流線形的船體判斷出這是一艘潛艇。游到更高的地方后,尤加在船體上發現了通氣管,這是潛艇潛水系統的核心部件。一分鐘后,尤加也發現了查特頓曾看到的那個斜形艙口。他同樣把頭伸了進去,用頭燈將裏面照亮,他同樣看到了那個最為著名的海洋武器的尾翼和推進器。他們都希望再進行更多的觀察,但在船上時,他們都一致同意,在這種深度進行第一次勘查時要盡量停留在錨繩旁邊,這樣才能保證生命安全。尤加抓了一隻龍蝦,然後和麥克馬洪一起開始返回潛水船。
在查特頓之後第一個潛下去的布倫南順着水流一點一點向他認為是船頭的部位移近。他又向前漂移了一點,在沉船前20英尺的地方停了下來,然後轉身面對船首。他將浮袋中的空氣放出一些,輕輕落到沙地上。他膝蓋着地,就像朝拜者一樣膜拜着眼前這個龐大的、切切實實存在的神秘物體。水流開始號叫,但布倫南好像在沙地里生了根,獃獃地一動不動。
“真是難以置信,”他想到,“我知道這是潛艇。我知道這是德國的潛艇。看啊!它就在我面前,就像電影《從海底出擊》中的場景一樣。我甚至可以聽到電影的音樂。”
在他深陷於驚奇和氮醉癥狀的同時,他的理智告訴他要小心水流。他反身回遊,克服水流的阻力回到了錨繩的旁邊,他氣喘吁吁又頭暈腦脹。“我再也不會放過這艘沉船了,”他向自己發誓道。然後他也開始返回“探索者”號。
1939年至1945年間,德國組裝了1167艘潛艇。由於具有不被發現就可接近對方的功能,每艘潛艇都是對對方最可怕的威脅——死亡無處不在、悄無生息。有些潛艇神不知鬼不覺地潛至距離美國海岸只有幾英里的地方,他們甚至可以接收到岸上播放爵士音樂的電台信號,還可以用潛望鏡觀察到汽車的燈光。在1940年的一個月內,德國潛艇以損失一艘潛艇的代價,擊沉了盟軍66艘船隻。被潛艇擊沉后,船上人員的屍體遍佈美國的海岸,當時的場景慘不忍睹。但每當想到敵人就在身邊卻又無法察覺就讓人感到更加可怕。
1167艘潛艇中,757艘因沉沒、被俘,在本國港口和國外基地被炸或由於事故而毀壞。在留守基地用於前線巡邏的859艘潛艇中,648艘在海上執行任務時沉沒或被俘,損失率達到75%。有些被敵國船隻或飛機擊沉,其他被水雷擊沉,還有一些由於機械或人為故障而沉沒。因為大部分潛艇都沉沒在海面以下,所以有65艘潛艇的失蹤至今無法解釋。在人力無法搜尋的海域裏,潛艇就是無法找尋的墓葬。
當天,當潛水員們都浮出水面登上“探索者”號之後,他們急忙除掉裝備展開激烈的討論。每個人都感到很興奮,因為他們發現了一艘從沒有人發現過的潛艇。同時每個人也都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這可能是U550,一艘沉沒在北大西洋遠海而又從未被找到的潛艇。這不可能是美國的S5.很多潛水員都曾尋找過那艘潛艇,並進行過長時間的研究,最後確定它沉在馬利蘭州附近。船員可能已經逃生了——發現一個艙門是打開的,但具體情況還很難判斷。潛艇肯定遭到了某種猛烈的攻擊——沒有人發現指揮塔,指揮塔是一個形狀顯眼的觀察裝置,也是潛艇頂部的入口,裏面放置着潛望鏡,可以作為戰鬥的指揮所。現在大家注意到了同一個問題:指揮塔到底到哪裏去了?
這時尤加說話了。在出海之前他碰巧走到一家海軍書店前,於是他想在裏面買一本書在船上打發時間。他買的書是《德國潛艇發展與技術史》。他拿出這本書後,潛水員們都聚集到他周圍,把看到的東西與書中的圖解進行比較。查特頓認出了他在沉船上看到的汽缸,尤加看到了通氣管,這肯定是德國的東西,這肯定是一艘德國潛艇。
在其他人繼續討論的時候,查特頓和萊格離開人群爬到舵手室中。水手們將船錨拉了上來。萊格設定了返回布里勒的航向,他發動引擎,駛離了這個地點。而後他與查特頓開始了秘密的討論。
他們一致認為這次潛水具有歷史意義。但是發現潛艇只完成了工作的一半,另一半是要確定潛艇的身份。他們都看不起那些輕易斷定沉船身份的潛水員,那些人只會懶洋洋地說:“喏,我們在船上找到一件印有丹麥標誌的瓷器,所以這艘船是丹麥的。”如果萊格和查特頓只是簡單地宣佈他們發現了一艘潛艇的話,這對其他人來說並沒有太大的意義。但如果將發現的潛艇的明確身份宣告世人,為那些不知名的船員找回他們的名字——這才是一個書寫歷史的人應該做的。
對萊格來說,還有更多的原因促使他弄清楚這艘沉船的身份。即使他的身體狀況每況愈下,他還是對獲得榮譽興趣不減。識別這艘潛艇的身份會讓他在潛水界的神話地位永遠保持下去,會使他的名氣傳到潛水以外的世界去,那些沒聽過“聖地亞哥”號甚至“多利安”號而只關注潛艇的人也都會聽到他的名字。這將會使他舉世聞名。同時識別沉船的身份也意味着會招來更多的顧客。當潛水包租船長抓住極少的機會發現一艘沉船后,在潛水員的腦海中,他的名字就會和這艘沉船聯繫在一起。他們就會希望與發現沉船的人一起出海,通過這個人在他們自己和歷史之間建立起聯繫。
萊格和查特頓認為只需一到兩次潛水就可以從沉船中取出一件有價值的物品來確定船的身份:一個商標、一個造船商的標記牌、一本日記或其他什麼東西。在那之前,他們都有足夠的理由不對任何人提起一個字。一艘無人發現過的潛艇——尤其是一艘德國潛艇——將會引來所有對手的注意。有人可能會在“探索者”號下次航行時尾隨其後,然後找到沉船所在地。也有人可能會猜測沉船大概的位置,然後埋伏在附近,等“探索者”號拋錨停泊時、潛水員都下海以後,他們再進行突然襲擊。如果對手得到了數字,他們就會捷足先登,竊取“探索者”號的聲望和榮譽。任何人都會毫不猶豫地來搶奪這種畢生難求的發現機會。但在查特頓和萊格的腦海中,最嚴重的威脅源自同一個人。無需提到那個名字,兩人都會用生命來保護這艘屬於他們的沉船。
比蘭達。
在1991年的東部海岸,著名的潛水包租船屈指可數。“探索者”號名列其中。另一艘是以長島為基地的潛水船——瓦胡號。“瓦胡”號船長54英尺,船體由玻璃纖維製成,船長史蒂夫。比蘭達當年55歲,水桶胸,白胖臉孔,215磅的身軀上滿是肉褶。1980年《紐約日報》的人物特寫將比蘭達命名為“深海之王”。他似乎每天都要向那些願意聽到——尤其是不願意聽到——的人提起他的這個稱號。
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萊格進入租船行業的那天起,他和比蘭達就互相鄙視對方。包括他們自己在內,沒有人知道他們之間為什麼如此憎惡,但多年以來他們一直互相指責,用語言詆毀彼此的名譽:萊格是個醉鬼,他不把潛水員的性命當回事,而且對顧客大加辱罵;比蘭達是個一事無成的吹牛大王,他眼裏只有錢,只會去那些早就被別人發現過的沉船上,從來沒有什麼新鮮玩意兒。顧客們經常在他們兩人之間面臨抉擇。潛水員不是史蒂夫一派就是比爾一派。而那些承認與兩人都出過海的潛水員也會同時遭到兩人的唾棄。“你下周要跟”瓦胡“號去潛水?”萊格質問他的顧客。“你他媽是什麼東西?他會把你的錢全部騙光。你真是個畜生。”在“瓦胡”號上也會遭遇同樣的待遇。如果有人愚蠢地承認喜歡“探索者”號的話,“瓦胡”號的船員就會和比蘭達一起對他大加譴責。“用水沖沖這個傢伙,”“瓦胡”號的船員大聲對顧客說,“他聞起來有一股‘探索者’號的臭味。”一個“瓦胡”號的顧客在承認喜歡萊格以後,發現自己帶到船上的精裝書被扔到了艙底。1991年時,比蘭達和萊格之間的不和已經遠近聞名了。
在萊格的支持者看來,比蘭達討厭萊格的原因在於,萊格威脅到了他的地位。萊格酗酒,這是無可否認的,但他仍然是一個探險家、一個有獨到見解的思想家、一個研究者、一個夢想家,更重要的是他擁有勇往直前的無畏精神。他的顧客在不斷增加,因為他們都認為他是潛水界的神話。對很多人來說,比蘭達看起來過於小心,在惡劣天氣里,他只會待在岸上,而萊格卻在與怒海搏鬥。隨着萊格聲名的崛起,更多的顧客被吸引到他的船上。儘管比蘭達的生意完全可以經受得住這樣的損失,但他不能容忍對他威嚴的侮辱。
正是比蘭達的話讓正在勘查神秘潛艇的萊格感到擔心。他敢確定,如果比蘭達得到消息,他會不顧一切來搶奪這艘沉船。他聽說過有關比蘭達的故事——如果你曾經乘他的船出海,你必須要讓他在你找到的沉船物品中任選一件。他曾半開玩笑地對他的顧客說,如果他們搭乘“瓦胡”號潛水並發現了“俄勒岡”號的船鐘,他們最好把船鐘作為禮物敬獻給“深海之王”,否則就帶着船鐘游30英里自己返回岸上。比蘭達的朋友遍佈各界——海岸巡邏隊成員、其他潛水包租船船長、漁船船主甚至東部潛艇協會成員,而比蘭達是他們的頭兒。萊格確信,如果發現潛艇的事情泄漏出去,比蘭達將會直接找到沉船,他會制訂三個目標,而且一定會達到:識別沉船的身份,霸佔船上物品,然後獲得榮耀。
查特頓認為即使“瓦胡”號不會覬覦沉船,其他的潛水員也會不顧一切地進行嘗試。因此,保守秘密是至關重要的。
“下兩個星期‘探索者’號都被預定了,”萊格告訴查特頓,“我們21號再來,是個星期六。我們只叫這次來的這些人,任何其他的人都不找。這些人已經看到沉船了,沉船應當是他們的戰利品。我們要訂個協議,船上所有人都不能向其他人透露任何消息,這艘潛艇是屬於我們的。”
“我同意,”查特頓說。
萊格在舵手室中掌舵,而查特頓走下舵手室的白色樓梯,來到后甲板。他將所有的潛水員召集到艇艙中開會。潛水員們魚貫而入,有的坐在木床上,有的坐在地板上,有的站在烤箱旁,有的站在貼有《花花公子》插頁的牆邊。他們被海水浸濕的頭髮還黏在頭上,有些人手裏拿着餅乾和可樂。查特頓用他那略帶長島口音的男中音快速說道:“這是一次了不起的潛水,”他說道,“但我們的發現還遠遠不夠,我們需要確定潛艇的身份。我們如果能夠弄清楚,我們就將改寫歷史。”
“我和比爾做了一個決定。我們9月21號會再來這裏。這是一次秘密行動——只有你們受到邀請,沒有其他的人。還有很多優秀的潛水員,他們肯定都非常渴望能來這裏。但我們不會讓他們來。如果有人不打算參加,那麼你的位置就會空着,不會找其他人來填補。”
“但我們必須保守秘密。如果將我們發現潛艇這件事情泄漏出去,那麼到時就會有至少兩百個人爬滿這裏。”
查特頓停了一會,沒有說一句話。他要求每個人發誓保守秘密。“每個潛水員,”他說,“都必須發誓保守秘密,不能將今天的發現透漏一個字。”如果有人問起今天做過些什麼,就說他們去“派克”號潛水了。他要求他們將“潛艇”這個詞從他們的詞典中消除。他要求他們不對任何人提起這件事,直到他們查明潛艇的身份。
“關於這件事我們必須保持意見一致。”查特頓說,“你們中的每個人都必須同意。即使這個屋裏有一個人覺得保守秘密不舒服,那麼就太好了,太妙了。下次出海就完全自由了,‘探索者’號對所有人開放,誰想來都可以。所以我現在問你們:每個人都同意嗎?”
潛水包租船進行深海沉船探險並不是一項團體活動。所有乘船出海的潛水員只不過將船當作交通工具,而不是要與船上的其他人進行聯合行動。每個潛水員都有自己的計劃,都尋找自己感興趣的物品,都想自己去探索去發現。不管彼此如何友好,深海沉船潛水員都將自己看作是獨立的個體。在充滿危險的海域中,這種想法能夠幫助他們存活下來。而現在,查特頓要求14個人組成一個唯一的、緘默的有機體。達成這種協議在潛水包租船上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船上鴉雀無聲,有些人是在這次出行中才剛剛相識的。
而後,潛水員們走了過來,一個接一個地說道:
“我同意。”
“我也是。”
“我不會泄漏半句。”
“算我一個。”
“我會閉嘴的。”
僅僅一分鐘所有的人都發誓保守秘密。這艘潛艇是屬於他們的,這只是他們的潛艇。
“探索者”號滿載希望駛向布里勒。潛水員們傳閱着尤加關於潛艇的那本書,並努力抑制自己激動的心情,他們想到:“我們知道需要花時間去研究,而且情況會非常複雜,但只要我們不斷努力,我們就有希望弄清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他們在艇艙內蹦來蹦去,不斷舞動。夜幕降臨后,他們開始設想種種可以解釋這艘潛艇身份的可能性。在滿載成功的返航途中,所有的理論看上去都可信,所有的想法都有可能是真的:希特拉是不是曾經登上過這艘潛艇?是不是有傳言說他在二戰末期試圖乘潛艇逃離德國?也許船上裝滿了納粹的黃金。六個小時之後,大約晚上9點鐘,萊格將船駛回碼頭,潛水員們開始收拾他們的裝備。
其中一名叫史蒂夫。費德曼的潛水員留在後面等查特頓從舵手室中出來。在船上的14個人之中,費德曼接觸這項運動的時間最短。在他34歲的時候經歷了一場痛苦的離婚,然後他就瘋狂地迷上了潛水運動。事實上,當時他希望自己成為一名潛水教練,之後他在曼哈頓一個潛水班執教。船上大部分潛水員,包括查特頓自己以前都未見過費德曼。他經常在旅遊勝地的溫暖海水中潛水,他在海中抓龍蝦或乘着保羅。赫普勒船長著名的“星期三”號沿着長島遊覽。查特頓向後甲板走去的時候,費德曼攔住了他。
“約翰,我想謝謝你,”他說,“這次潛水太棒了,而且很重要,實在是太重要了。我簡直等不及了。我是說,想到能夠再回去,我真是太興奮了。我希望能夠感謝你和比爾讓我有機會參與這樣的潛水活動。這就像是美夢成真的感覺。”
“我也這麼覺得的,夥計,”查特頓說,“這正是我們夢寐以求的事情。”
“探索者”號的秘密只保守了兩個小時。午夜時分,凱文。布倫南撥通了他的密友瑞奇。柯勒的電話,柯勒是布魯克林人。
儘管柯勒只有29歲,但他已經是東部海岸最有才華、最勇敢的深海沉船潛水員之一。他還是一名業餘歷史學家,對所有有關德國的東西都充滿熱情。對布倫南來說,對他的朋友保守這麼令人興奮的秘密簡直就是一種背叛。本來柯勒是可以受邀隨“探索者”號出海的,但是他和查特頓之間長期不和。柯勒以前是“史蒂夫派”的,雖然後來他和比蘭達鬧翻了,但他和查特頓之間的矛盾以及和比蘭達之間曾有的關係足以使他不被“探索者”號所歡迎。
柯勒卧室的電話鈴響了起來。
“瑞奇,夥計,瑞奇,醒醒,我是凱文。”
“現在都幾點了……?”
“聽着,夥計,醒醒,我們真的找到好東西了。”
“你們找着什麼了?現在都幾點了?”
“是這樣,瑞奇——我不能告訴你,我們找着了什麼。”
柯勒的妻子轉過身來盯着柯勒,他拿起電話走進廚房。
“凱文,閉嘴。告訴我你們找着什麼了。”
“不行,夥計,我發過誓了。我發誓不會告訴別人。你別逼我告訴你。”
“什麼?凱文,你不能這樣做啊,你大半夜給我打電話,然後告訴我你找到了很棒的東西,你認為我還能回去接着睡嗎?快告訴我。”
“不行,夥計。瑞奇,求求你,別逼我。你好好猜猜,如果你猜對了,我是不會否認的。”
柯勒穿着睡衣,睡眼惺忪地坐在廚房的桌子上,開始猜起來。是艘客輪嗎?不是。是駁船?不是。是“卡依魯”號?“卡羅來那”號?還是“特克塞爾”號?不是,不是,都不是。這種猜謎活動又延續了五分鐘,但每次布倫南的回答都是“不”。柯勒站起來,在廚房裏走來走去。他已經開始氣血上涌了。
“凱文,你他媽的給個提示啊!我急得快跳起來了。”
布倫南想了一會。然後用他像卡通人物一樣的濃重的意大利口音說道:“不是一艘MY船,那麼就是一艘……”
“什麼?”柯勒問道。
“這就是我的提示,”布倫南說道,要麼猜下去,要麼就算了,“這不是一艘MY船,而是一艘……”
“你喝多了嗎,凱文?”
“這是給你的提示,瑞奇。”
在接下來的五分鐘裏,布倫南一直在重複着這句話。在接下來的五分鐘裏,柯勒一邊來回踱步,一邊用那些恐怕只有布魯克林人才聽得懂的話咒罵他的朋友。這時,他腦海中突然靈光一閃:不是一艘MY船,那就是一艘YOU船。是一艘潛艇(YOU與Uboat中的U同音—譯註)。
“你們發現了一艘潛艇?”
“媽的,是啊,瑞奇,我們確實發現了一艘潛艇。”
柯勒一屁股坐了下來。一艘潛艇?但是在新澤西海域是沒有潛艇的。
“可能是‘刺魚’號吧,”柯勒終於說道,他指的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美國沉在海底用於射擊練習的二戰退役潛艇,“如果真是潛艇,那麼就是‘刺魚’號。”
“不,瑞奇!我跪在了它前面的沙地上。我抬頭向上看,聽到了《從海底出擊》的音樂聲—噠噠噠噠!你別告訴任何人。這是高度機密。”
“我現在就給比爾。萊格打電話。”柯勒說,“我要參加下次的行動。”
“別!別!千萬別那樣,瑞奇!你什麼都不能說。”
最後柯勒終於同意保守秘密。他和布倫南一樣,那夜輾轉反側,腦海中一直都重複播放着《從海底出擊》中的鏡頭。
同一天晚上,萊格打開一瓶酒慶祝他的偉大發現。每喝一口酒,他就越覺得保守這個秘密是自私的,而且油然而生一種犯罪感。冰塊在他的玻璃杯中叮噹作響,他叫來丹尼。克倫威爾,“探索者”號上的一名助手,由於生意上的事,他沒能跟隨“探索者”號一起出海。萊格甚至沒有費勁去給他一個提示,就直接說道:“我們發現了一艘潛艇,”他口齒不清地說道,“不要告訴任何一個人。”
第二天早晨,當約翰。尤加開始在潛水用品店打鐘卡上班時,他接到了喬。特祖奧里的電話。特祖奧里是一艘潛水包租船的船長,他與尤加的關係很好,是他店裏的常客。
“嗨,尤加,我是喬。你上次出海的情況怎麼樣?”
“噢,糟糕透了。就找到一堆岩石,然後我們換地方了,到‘派克’號去潛水了。”
“哦,你們白跑了吧,”特祖奧里說道,“過一陣和你聯繫,夥計。”
五分鐘后,電話鈴再次響了起來,尤加拿起了電話。
“我是喬!我剛和拉爾夫通過電話,他說丹尼。克倫威爾告訴他,比爾。萊格說找到了一艘潛艇。”
尤加的心臟像是被猛擊了一拳。他喜歡特祖奧里,討厭對他撒謊,但他是發過誓的。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喬。確實是一堆岩石,夥計。不信你打電話問比爾。”
尤加掛掉電話后,趕緊打電話給萊格,他要趕在喬前面。
“比爾,我是尤加。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你是不是告訴別人了。”
“該死的丹尼。克倫威爾!”萊格勃然大怒,“我告所過他,不要告訴別人。”
其他的潛水員基本上都嚴格保守了秘密。有些人告訴了家裏人或那些不是潛水員的朋友,有些人不願冒險,甚至連妻子都沒有告訴。很快萊格的魯莽舉動就傳到了查特頓的耳朵里。他清楚他朋友的弱點,對他這樣的行為並不吃驚。他建議萊格多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比如星期一說找到了潛艇,星期二說找到了“考爾瓦利斯”號,星期三就說找到了“卡羅來那”號,等等等等,直到沒人相信他說的話為止。萊格咕噥着答應試一試。查特頓聽到了冰塊的聲音。看來下次出海的時候,他們得提高警惕,千萬不能讓他一衝動就跳下海去找沉船。
兩個星期對這些保守秘密的潛水員來說簡直是一種折磨。由於只能待在陸地上,他們不得不選擇另一項工作來消耗精力——研究相關書籍。
很多人在家裏或圖書館獨自研讀。他們研究了這一地區的沉船記錄、潛艇歷史、和二戰時期的海軍記錄。他們的計劃就是:找到所有沉沒在神秘沉船附近的潛艇記錄。根據研究,兩艘潛艇具備了與他們發現的沉船相近的條件。
1944年4月,盟軍在北緯40°09′,西經69°44′擊沉了U550潛艇。這些經緯度數字聽起來就像是在新澤西海域。他們找到了航海圖,在上面找到經緯度的交匯點,這個地方在神秘沉船以北100英里處,仍然在新澤西海域,但位置並不是非常一致。但至今為止,還沒有人發現U550.對很多潛水員來說,100英里的誤差是可以解釋的:也許U550的沉沒位置記載得不是很精確;也許U550在被盟軍擊中后逃到了神秘潛艇沉沒的海域。也許發生了其他的什麼事——U550是有記載的沉沒在新澤西海域的唯一一艘潛艇。潛水員們認為很有可能就是U550.
另一個可能就是U521.它於1943年6月沉在大概北緯37°43′,西經73°16′的地方。潛水員們再次參照了航海圖。這個地方位於弗吉尼亞海域,在青卡蒂灣以東大約90英里處。儘管不是在新澤西海域,但這裏距神秘沉船只有120英里。與U550一樣,潛水員們認為這樣的誤差是可以解釋的。而且U521與U550一樣,到目前為止都沒有被找到。
潛水員們互通電話,激動地宣佈自己的發現:不是U550就是U521——這是不容置疑的。
尤加給華盛頓的國家檔案館寫了一封信。他寫道:“我希望貴館能夠為我提供所有與潛艇有關的資料,”然後他附上了自己的姓名和地址。
一周以後,尤加收到了檔案館的回信。
“尤加先生,如果我們把關於潛艇的資料堆起來的話可以從地板摞到天花板,寬度可以達到43英尺。這還只是文本,不包括圖表。如果您要做研究的話,您只能親自到我們檔案館來一趟了。”
萊格對U550和U521做了初步的研究。他貪婪地閱讀有關這兩艘潛艇的資料,然後得出了他的推論。據記載,這兩艘潛艇都沉沒在這艘神秘沉船的附近。到目前為止,兩艘潛艇都沒有被找到。在萊格看來,這就證明他們發現的潛艇不是U550就是U521.他打電話給查特頓,讓他下班後到“探索者”號來找他。
黃昏時候,查特頓將車停在了“恐怖酒吧”的停車場中。萊格在“探索者”號的后甲板上,盯着收集來的大堆資料。
“約翰,快上來,看看這些東西,”萊格召喚查特頓,“你要做好心理準備啊。”
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中,萊格給查特頓講述了U550和U521的沉沒情況。每涉及一個細節,查特頓就更加確信這兩艘潛艇都不可能是那艘神秘沉船。萊格講完后,查特頓搖了搖頭。
“比爾,不可能。”
“你是什麼意思,不可能?”
“這兩艘潛艇都不是。”
“你他媽什麼意思?為什麼不是?”
“比爾,看看資料上U550沉沒的位置。離我們那裏有100英里。這是段不小的距離——”
“盟軍肯定弄錯了地點。”萊格打短了查特頓的話,“當時正在激戰,肯定有人搞錯了。手裏的筆一劃——”
“不可能發生這種事情,比爾。當時那裏有三艘驅逐艦。他們斷定這個地點是準確無誤的——看看這些攻擊報告。你能說這三艘不同的軍艦同時弄錯了地點,而且地點錯的都一樣嗎?你能說這些驅逐艦可以準確地找到北愛爾蘭,卻不能準確地在美國海域找到他們自己的位置嗎?”
萊格喘着粗氣一言不發。查特頓有些不好意思地聳聳肩。萊格的眼中噴出了怒火。
“那麼,我們發現的肯定是U521,”萊格說,“如果不是U550,就他媽一定是U521.”
“也不可能是521,”查特頓說道,“美國海軍軍艦是在美國近海作戰。你能相信海軍判斷不出他們是在巴爾的摩還是布里勒沿岸嗎?海軍判斷不出他們自己的位置?那你怎麼能出海60英里還能判斷出自己的位置?”
萊格前額的血管綳了出來。
“好啊,你真是聰明絕頂!那麼它到底是哪艘潛艇?”
“我不知道,比爾。但我確定它不是那兩艘。”
幾天後,查特頓決定出門一趟。芝加哥科學工業博物館收藏着一艘U505潛艇,是盟軍於1944年在非洲海岸俘獲的IXC型潛艇。潛艇保存完好,維持原狀,允許公眾參觀。
“我想到潛艇里感覺一下,”查特頓對他的妻子凱西說,“我對潛艇一無所知。但是我想站到裏面好好看看。”
若選擇在一周工作日中臨時乘一次飛機,航空公司通常都要求旅客支付一筆額外費用,但查特頓還是買了機票。他請了一天假。他準備在芝加哥停留幾個小時,然後當天晚上返回新澤西。
查特頓於9月18日星期三抵達芝加哥奧海爾機場。距離“探索者”號再次出海的日期只有三天了。他乘出租車找到博物館,根據指示牌走進了潛艇。他與進行實地考察的小學生、興趣索然的退休人員以及幾個軍事愛好者站成一排。他在心裏考慮着,在乘飛機返回新澤西之前,還可以再參觀幾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