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慶祝重獲新生
范內爾輕輕地打了一個嗝。他的臉是典型的愛爾蘭式,上唇長,顯得有些滑稽。他看上去十分傷感,一種無奈的,精疲力竭的,聽天由命的傷感。想起他孤獨的淺酌低飲,在葉芝、霍普金斯陪伴下度過的寂寞時光,每日往來於奧鍾公園和麥克格雷的地鐵之行,我感到心裏一陣刺痛。我突然意識到,我不會再見到他了。
"你該去寫點什麼,"他說,"你應該成為一名作家。我也曾有過這樣的美好目標。我希望並祝願你能成功,到時送我一本你出的第一本書。你打算到什麼地方去開始寫作?"
"我不知道。"我說,"我只知道我不能再住在那垃圾堆里,再也不能了。我必須擺脫那兒。"
"啊,我多想寫點什麼,"他若有所思地說,"我的意思是,詩歌,隨筆,一本不錯的小說。不是偉大的小說。你別聽錯了。我知道我沒那種天賦,也沒那種野心。我只是想寫一本不錯的小說,一本真正優雅的,像《聖路易斯大橋》或《大主教之死》那樣的小說,不矯揉造作而且近乎完美。"他停了一下,又說:"噢,但是,我走到歧路上去了。我想可能是因為長期的編輯工作,尤其是那些技術性的活毀了我。我得跟着別人的思路轉,這對創作來說有害無益。"他又停下來,審視了一下酒瓶中琥珀色的酒。"也許應該說是這玩意害了我。"他傷感地說道,"這酒,這盛滿夢想的酒。不管怎麼說,我沒能成為一個作家,一個小說家或一個詩人。至於隨筆,我這輩子也只寫過一篇。知道寫的是什麼嗎?"
"不知道。是什麼?"
"是寫給《周末晚報》的散文,我和妻子在魁北克度假時收集的一些軼聞趣事,不值一提,但我得到了兩百美元的稿費。那時我覺得自己是全美國最快樂的作家。噢,不過……"一陣突如其來的傷感向他襲來,他的聲音慢慢變弱,"我誤入歧途了。"他咕噥着。
我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他顯得有些悲痛。我只好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我希望我們以後能保持聯繫。"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我也希望這樣,"范內爾說,"我希望我們能更好地了解對方。"他盯着手裏的酒瓶,陷入沉思。我突然有些不安。"我真的希望我們能互相了解得更多一些。"終於,他又開始慢慢說起來,"我曾想請你到我在皇后大街的家中吃頓便飯,但卻一拖再拖。知道嗎,你使我想起了我的兒子。"
"我不知道你有兒子。"我有些吃驚地說。我曾聽范內爾偶然提及他"沒有天倫之樂",於是就以為他沒有孩子。但我的好奇心到此為止,沒想到要去求證。在麥克格雷缺少人情味的冷漠氣氛中,如果你對別人的私生活有哪怕一丁點兒的熱心,也會被看作厚顏無恥。"我還以為你……"我接著說。
"噢,我確實有過一個兒子!"他的聲音突然大了起來,裏面飽含憤怒和哀痛,把我嚇了一跳。威士忌開始對他產生作用。他變得像凱爾特人一樣狂怒。每天下午五點鐘后,他獨自一人自斟自酌,總會變得這樣。他站起身來,走到窗前,看着曼哈頓黃昏時海市蜃樓般的美景。"噢,我曾有個兒子!"他開始說道,"愛德華.克里斯蒂安.范內爾。他那時就像你這個年紀,剛剛二十二歲,也想當一名作家。他……他是為寫作而生的。是的,他才華出眾,能把魔鬼迷住。他寫的那些信,那些長長的令人愉快的美妙絕倫的信,是最可愛、最優美的作品。噢,他簡直就是語言王國的王子,我的兒子!"
眼淚從他眼中流出。對我來說,這時候真是不知所措。一個人一生中難免會遇到這種情況,窘迫不安,不知該說什麼好,幸好(感謝上帝)不會太多。一個幾乎陌生的人用悲痛的聲音談論他親愛的人,而且用的是過去時,把他的聽眾搞懵了。毫無疑問,他說的這人已經去世。不過,等等!或許他只是離開了呢?患了失憶症?或是犯了重罪?要不然正被關在瘋人院中奄奄一息,於是用過去時委婉地表述痛苦?范內爾停了下來。他兒子的命運仍然讓我捉摸不透,只好尷尬地轉過身,繼續收拾要帶走的東西。
"如果他不是我惟一的兒子,我可能不會那麼難過。但瑪麗和我生了埃迪[1]以後,就沒有再生小孩。"他突然停了下來,"哦,你不一定想聽……"
我轉過身去。"不,請繼續,"我說,"請講下去。"他好像迫不及待地想說下去。他是我喜歡的那種人,而且,他確實把我看作他的兒子。我應該讓他把痛苦傾述出來,卸下內心的重負。我說:"請接着往下講。"
范內爾又喝了一口酒。他已經醉了,說話含混不清,長期呆在室內的長着雀斑的臉在慘白的燈光下顯得異常憔悴。"噢,是的,一個人可以把自己的理想寄托在他的孩子身上。埃迪進了哥倫比亞大學。讓我高興的是他喜歡讀書,有語言天賦。在十九歲時……十九歲,想想吧!他就在《紐約人》上發表了一個短篇,維特.伯納特把它編進了《故事》雜誌。他是這本雜誌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作者。這全靠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范內爾用手指在自己的眼睛上比劃着,"他看得到。明白嗎,他看見的東西是我們看不見的。他能看見它們,並把它們變得充滿活力。馬克.范.多倫給我寫過一張便條,非常動人的一張便條。他說,他是他教過的學生中最富有寫作天賦的。想想吧,是馬克.范.多倫!那簡直就是一篇褒獎。你說,難道不是嗎?"他盯着我,好像要得到證明似的。
"的確是很高的褒獎。"我同意地說。
"後來……後來,他參加了海軍陸戰隊。他說他寧願主動參軍也不願應徵入伍。他這人太敏感,對戰爭沒有絲毫幻想。他只是從心底里熱愛海軍陸戰隊的生活。戰爭!"他說這個詞時,聲音突然發生了驟變,帶有平常少見的鄙夷的意味。他停了幾鈔鍾,閉上眼睛,痛苦地點了點頭,然後又看着我,說,"戰爭把他帶到了太平洋。他在那裏參加了幾次最激烈、最殘酷的戰鬥。你該讀讀他的那些信,是那樣的樂觀、精彩,言辭優美,沒有一點悲觀和自憐。他一直都堅信自己會回家,會重回哥倫比亞大學完成學業,然後成為一名作家。兩年前,他在沖繩被子彈擊中,打在頭部。那是在七月,他們正打掃戰場。我想他一定是那場戰爭中最後一名死去的海軍陸戰隊戰士。他剛被提升為下士,獲得了一枚銅星軍功章。我不明白為什麼會發生這一切?上帝啊,為什麼?"
范內爾哭起來,淚水從眼角流下。我轉過頭不去看他。當時我十分尷尬,感到輕微的發熱和噁心,以致許多年後,我仍能回憶起當時的感受,並一直無法解釋為何會有這種反應。在過去三十多年裏,美國幾次捲入野蠻戰爭,導致社會普遍的厭戰與反戰情緒,這使我對舊的風氣與浪漫情懷絲毫不抱希望。但事實上,我也曾像愛迪o范內爾一樣,參加過海軍陸戰隊,同他一樣夢想當作家,也從太平洋往家裏寄信,那些信也同樣用心血寫就,同樣充滿激情、幽默、絕望、希望;甚至,我們都曾呆在沖繩……我大概在埃迪死後幾天去了那兒(誰知道呢,或許就在他受到致命一擊僅僅幾小時后,我常常這樣想),面前不再有敵人,不再有害怕與危險,一片寧靜、慘烈的景象。在廣島事件前幾個星期,我在那塊土地上到處走動,沒有受傷,也不感到恐懼;我沒有聽到那聲憤怒的槍響。我在掩體中,我是個幸運兒。我從未想到會遇上糟糕的事,雖然也不會碰上什麼好事。因為這些經歷,或者說是因為缺乏這些經歷,范內爾的悲痛和他兒子的故事深深地打動了我。他死了,成為沖繩的一個犧牲品;而我卻活着,繼續寫作。范內爾坐在昏暗的暮色中哭泣着。我縮成一團,束手無策,找不出一句話來說。
范內爾站起身來,輕輕擦了擦眼睛,站到窗邊,望着被夕陽映紅的哈得遜河,兩艘巨輪正朝奈洛斯海峽緩慢駛去。春風嘯着從麥克格雷大廈綠色的房檐邊刮過。他再說話時,聲音彷彿發自遙遠的地方,蘊含著絕望的嘆息:
人們的珍惜之物
忍耐着每一分,每一天的磨難……
傳令官的叫喊,士兵的腳步
耗盡了他的榮耀與意志:
夜晚的光芒
是人用內心,點點添繼……
接着他朝我轉過身來,說:"孩子,寫吧,把你的才華盡顯出來。"然後,他搖搖晃晃地穿過走廊,就這樣永遠走出了我的生活。
我在那兒停留了很久,想着我的未來。現在看來,它是那麼昏暗不清,就像新澤西大草原延伸到天際的雲霧繚繞的地平線。我還很年輕,不知道有什麼東西會讓我真正害怕,但也不至於幼稚到沒有一點憂慮。從某種角度來說,我看過的那些荒唐可笑的手稿是我的前車之鑒,讓我知道這抱負是多麼令人傷感。我能實現夢想成為一名作家嗎?
但由於某些原因,范內爾的故事深深觸動了我。我第一次意識到我的內心其實是那麼空虛。雖然,以我的年齡來說,我已經走了比我的同齡人更多更遠的路途,然而我的靈魂卻仍然幽閉在那窮鄉僻壤,既未遭遇愛情,也與死亡無緣。除了一個陌生人的死,我什麼都不知道。我那時沒意識到,無需多久我就會面臨它們。
我也沒有意識到,這一切即將在我緊接着的目的地為布魯克林的生活旅程中盡顯無遺。當時,我只知道,我將最後一次從二十樓上走下去,走出冷冰冰的綠色電梯,來到喧囂、混亂的曼哈頓大街上。在那裏,為慶祝重獲新生,我要了一瓶昂貴的加拿大麥酒,以及來到紐約后第一塊牛腰肉做的牛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