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這個鬼婆娘就用了這種富有誘惑力的話給我安排了新的生涯,老實說,這也是我唯一的出路,因為我已經犯了死罪。先生,還用得着對您說嗎?她不費什麼氣力就把我說服了。我覺得這種冒險和叛逆的生涯把我和她更密切地聯繫在一起。從此以後,我相信她對我的愛情也會專一起來。我經常聽說有些來往於安達盧西亞一帶的走私販子,他們騎着駿馬,手握短統槍,後面坐着情婦。在我的想像中,我早已在馬背後帶着我可愛的波希米亞女人翻山越嶺,往來馳騁了。當我把我的幻想告訴她的時候,她把肚子都笑痛了。她告訴我說,最美的事情是夜間露宿,那時候每個羅姆都帶着他的羅密鑽進一個由3個箍輪上面加一塊被單支起來的小帳篷。
“如果有朝一日能把你帶進深山裏去的話,”我對她說,“我就對你放心了!在那裏,再也沒有副官來同我爭風了。”
“啊!你吃醋,”她回答,“你算了吧。你怎麼這麼愚蠢,居然吃起醋來呢?你沒有看出我愛你嗎?我從來沒有問你要過錢!”
聽她這樣一說,我真想勒死她。
簡單的說,先生,就是卡門給了我一套平民服裝,我穿着出了西維爾,沒有被人認出來。我帶了一封帕斯蒂亞的介紹信到了赫雷斯找一個賣茴香酒的商人,走私販子都在他的店裏聚會。我和這些人見面了,他們的頭領綽號“賭棍”①,叫我入了他們一夥。我們動身到高卒②去,在那裏我又見到了卡門,這是她約好同我在那裏見面的。我們每次出發遠征,她就為我們充當眼線,而且她幹得比誰都漂亮。她從直布羅陀回來,已經同一個船老闆商定,裝運一批英國貨物,由我們到海岸卸貨。我們到埃斯特波那附近去等,貨到之後我們把一部分藏在山裏,餘下的帶到龍達③。卡門已經比我們先到了那裏。又是她告訴了我們進城的時間。這第一筆買賣同以後的幾筆都十分走運。走私販子的生活比起兵士的生活,更討我歡喜;我買了些禮物給卡門。我既有了錢,又有一個情婦。我沒有什麼可悔恨的,因為,波希米亞人說得好:“在尋歡作樂的時候癬疥也不會覺得癢。”我們到處都受到很好的接待;我的夥伴待我很好,甚至還很尊敬我。理由是我殺過一個人,而在這些人中間不是每人都有這樣的心事的。可是新生活最使我興奮的,是我經常能見到卡門。她待我從來也沒有這麼好過,然而在夥伴面前,她從不承認她是我的情婦,甚至還叫我發誓賭咒,對他們不要談論她的事。我在這個女人面前竟那麼沒有主意,她怎麼任性我全部都聽從。而且,這是她第一次對我擺出一副正經女人的謹慎神氣,我的頭腦太簡單,居然相信她真的把過去的習氣都改了。
我們一幫人共約8至10人,只在要緊關頭才碰頭,平時我們兩個或3個一組分散在城裏或鄉村裡,我們每個人都假裝有一個職業:這一個是補鍋匠,那一個是馬販子,我呢,是一個賣針線的貨郎,可是由於我在西維爾的那件倒霉事,我在大地方從不露面。有一天,不如說有一晚,我們約好在維赫爾④見面。賭棍和我比別的人先到那裏。他看起來很高興。
①意思是:“拿別人的錢賭博的人”。
②高卒,西班牙馬拉加省的城市。
③龍達,西班牙馬拉加省的城市。
④維赫爾,安達盧西亞的一個城市,離海岸不遠。
“我們快要多一個夥伴了,”他對我說,“卡門剛才使了一個絕招,幫她的羅姆逃出塔利發監獄①。”
我已經懂得了一些波希米亞話,因為同伴都說這種話。羅姆這個詞兒使我吃了一驚。
“怎麼?她的丈夫?她已經結過婚了?”我問首領。
“對呀,”他回答,“她嫁給獨眼龍加西亞,是一個像她一樣老手的波希米亞人。這個可憐的小子被判服苦役。卡門迷住了監獄的醫生,終於讓她的羅姆獲得了自由。啊!這個女人真了不起。兩年以來,她一直在設法使他越獄,都沒有成功,一直到換了獄醫以後才得手。看來她很快就找到了對付新獄醫的方法。”
您不難想像我聽到這個消息以後的心情。沒有多久我就見到了獨眼龍加西亞;他是波希米亞人中最丑的一個怪物,皮膚黑,心更黑,是我有生以來所遇見的一個道地的惡棍。卡門同他一起來,她當著我的面叫他羅姆;而當加西亞回過頭去的時候,她卻跟我使眼色,做鬼臉。我很氣憤,整個晚上沒有跟她說話。第二天早上我們運貨上路的時候,發現有10幾個騎兵跟蹤。那些平時喜歡吹牛要殺盡所有人的安達盧西亞人,馬上哭喪着臉紛紛逃命。只有賭棍,加西亞,一個綽號“滿身斑”②的從埃西哈來的美男子,卡門,保持鎮靜,其餘的都丟下驢子,逃進騎着馬進不去的窪地。我們的牲口不能保住,只能搶着把最值錢的貨物卸下,用肩扛着,越過最陡的山坡逃走。我們把貨包先扔下去,跟着我們再蹲着滑下去。這時候,敵人躲在一邊向我們開槍了;我第一次聽見子彈嗖嗖地從我身邊飛過,倒也不覺得什麼。一個人為著一個女人,不怕死也沒有什麼了不起。我們逃脫了,只有可憐的滿身斑腰部中了一槍。我扔下貨包,想把他抱起來。
①塔利發是直布羅陀海峽岸邊的城市;城堡過去是囚禁在苦工船上服役的罪犯的地方。
②意思是:滿身斑點的。
“蠢才!”加西亞對我喝了一聲,“我們要一個爛屍幹嗎?
結果了他吧,紗襪子可別丟了。”
“把他扔下!”卡門對我喝道。
我筋疲力盡不得不把滿身斑放到一塊岩石後面憩息一會兒。加西亞走上前來,拿起短統槍對着他的頭上開了幾槍。
“現在看看誰還有那麼大的本事能把他認出來,”他邊說邊望着死者被一打子彈打成肉醬的臉。
先生,這就是我過的美好生活。晚上,我們來到一個叢林,疲乏不堪,沒有吃的,又丟了驢子,當然是什麼都沒了,您猜這個惡鷹加西亞幹什麼?他從口袋裏摸出一副紙牌,靠着他們生的一堆火同賭棍賭了起來。這時候,我躺在地上,望着天上的星星,懷念着滿身斑,心想倒不如像他那樣死了更好。卡門蹲在身邊,不時敲一通響板,低聲唱唱歌。然後湊到我的耳邊裝出要同我低聲說話的樣子,不管我願意不願意,吻了我兩三回。
“你真是魔鬼,”我對她說。
“一點不錯,”她回答我。
休息了幾個鐘頭,她就到高辛去了。第二天早上,一個牧羊小孩給我們送麵包來。我們在那裏呆了一整天,晚上我們走近高辛,等待卡門的消息,可是音訊全無。天亮時,一個驢夫趕着驢子,上面坐着一個穿着齊齊整整、打着一把小陽傘的婦人,帶着一個姑娘,看來是她的使女。加西亞對我們說:
“聖尼古拉斯給我們送兩匹驢子和兩個女的來了;我倒寧願要4匹驢子;不過也沒有關係,我去把他們弄來!”
他拿了短統槍,躲在樹後向那條小徑走去。我和賭棍跟在他後面,離他不遠。等我們走近了,就一齊跳出來,喝令那個驢夫停下來。那個女人看見我們,非但不害怕——我們的打扮夠嚇死人的——反而哈哈大笑起來。
“啊!你們這些白痴竟然把我當作體面太太!”這個女人原來是卡門,她打扮偽裝得那麼像,如果她說的是另一種語言,我就認不得她了。她跳下驢子,低聲同賭棍和加西亞商量了一陣,然後對我說:
“金絲雀,在你未被弔死以前我們還能夠見面的。我現在為著埃及的生意要到直布羅陀去。你不久就可以聽到我的消息。”
她給我們指點一處地方可以躲藏幾天以後,就和我們分手了。這個女人真是我們這幫人的福星。我們不久就收到她送來給我們的一點錢,更有價值的是,她給了我們一個線索,就是某一天將有兩個英國有錢人從直布羅陀經過某一條路到格林納達去。聰明人一聽就明白。他們有的是貨真價實的英國金幣。加西亞想殺掉他們,賭棍和我加以反對,結果我們只拿了他們的錢和掛表,還有我們非常需要的襯衫。
先生,一個人變壞是不知不覺的。一個漂亮的姑娘迷住您的心竅,為了她您和人打鬥,闖了大禍,不得不逃到山裏,不由您思考就由一個走私販子變成了強盜。自從犯下了兩個英國有錢人的案子以後,直布羅陀附近已經不是一個妥當的地方,我們就深入到龍達的大山裏面去。您跟我談都過何塞-瑪麗亞,對的,就是在那裏我跟他認識的。他出外搶劫總帶着他的情婦。他的情婦是一個漂亮的姑娘,賢惠,樸素,而且彬彬有禮,從來不說一句粗話,對他忠心耿耿!……恰恰相反,他倒反而虐待她。他經常去追求別的姑娘,待她不好,有時又假裝吃醋。有一次,他給了她一刀子。您猜怎麼著?她反而更加愛他。女人生來就是這樣,尤其是安達盧西亞的女人。這個安達盧西亞女人為她臂膀上挨了一刀非常驕傲,好像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東西似的經常把刀疤顯露給人看。此外,何塞-瑪麗亞還是一個不講義氣的傢伙!……我們有一次在一起作買賣,他安排得非常巧妙,把好處由他一個獨吞,而把倒霉事和許多麻煩統統留給了我們。不過我還是言歸正傳吧:我們再也聽不到關於卡門的消息。賭棍說:
“我們中間得有一個人到直布羅陀去打聽消息;她也許已經安排了一筆交易。我本來可以去,可是直布羅陀熟識我的人太多了。”
獨眼龍說:
“我也這樣,那兒人人認識我,我跟龍蝦們①搗蛋搗過不知多少次,而且我只有一隻眼,要化裝很難。”
①這是西班牙人給英國兵起的綽號,因為英國兵制服是紅色的。——原注。
“那就非我出馬不可了?”輪到我說,只要想到我能再見卡門心裏就很高興:“你們說吧,應該怎樣辦?”
他們對我說:
“你乘船也好,從聖羅克去也好,隨你的便吧。到了直布羅陀,你在港口打聽一個叫做胖娃娃的賣巧克力的女人,你找到了她,從她的口中就可知道那邊的一切。”
我們商定3個人一起到高辛山嶺,在那兒把他們兩個留下,自己扮做水果商到直布羅陀去。在龍達,一個同夥給我弄了一張護照;在高辛,有人給我弄來一頭驢子,我在驢背上裝滿了甜橙和西瓜,就動身了。到了直布羅陀,我發現人人都很熟識胖娃娃,可是她不是死掉了,就是進了監獄;照我猜想,她的失蹤就是我們同卡門的通信中斷的原因。我把驢子寄放在一個牲口棚里,帶了甜橙進城,裝着賣水果,實際是想看看能不能夠遇到一個熟人。這裏是世界各地壞蛋的匯合之地,這地方簡直是巴比倫塔①,因為你在街上走不到10步,就能聽到10種言語。我看出許多人是埃及人,可我不敢相信他們;我捉摸他們,他們也在捉摸我。我們彼此明白都是一丘之貉,可是並不知道是否屬於同一個幫口。我白白地奔走了兩天,既得不到胖娃娃的消息,也得不到卡門的消息,我就想買了一點東西之後,回到我的夥伴們那裏去。這時,太陽正要落山,我在街上走着,突然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從一個窗口叫我:
“賣橙子的!……”
①巴比倫塔,出自《聖經》:巴比倫的居民想造一個通到天上的塔,上帝為了懲罰他們的大膽,使造塔的人各說一種話,互不了解,塔造不成。
我抬起頭,看見卡門兩手靠着陽台的欄杆,旁邊是一個穿紅色制服的軍官,金色肩章,鬈曲頭髮,完全是一個富豪的模樣。她呢,她也穿得很有氣派:肩上披着披肩,頭上插着一把金梳子,滿身綢緞;而且這個活寶總是那副模樣:嘻嘻哈哈,笑個不停。那個英國人用洋涇浜西班牙語叫我上去,說太太想吃橙子。卡門用巴斯克話對我說:
“上來吧,別大驚小怪。”
對於她,的確沒有什麼好叫我大驚小怪的。我找到了她,心裏不知道是快活,還是傷心。門口站着一個高大的英國僕人,頭上撲着粉,把我帶到一間富麗堂皇的大廳里。卡門馬上用巴斯克語對我說:
“你裝作聽不懂西班語,也裝着不認識我。”
然後,她轉過來對英國人說:
“我不是早說了嗎?我一眼就能認出一個巴斯克人來;您馬上可以聽到他們的方言多古怪。他的樣子真笨,對嗎?簡直像在食櫃裏被抓住的一頭貓。”
“而你呢,”我也用巴斯克語說,“你的樣子,卻像一個不要臉的潑婦,我恨不得當著你的情郎的面,在你的臉上划兩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