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之頂
「七月二十七日」我幾乎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工作,菲為此抗議不已,所以我乾脆在實驗室里擺張便床。她的佔有欲愈來愈強,開始憎恨我的工作。我想她是那種可以忍受另一個女人,但不能忍受別人全心投入她無法理解的工作的人,這也是我一直害怕見到的。我現在已對她愈來愈沒耐心,因為我珍惜每一刻能工作的時間——無法忍受別人想從我這裏偷取任何時間。
雖然如此,我大部分時間還是花在記事本上。我隨時將自己的心情和想法寫下來,放在另一個檔案里。
我對智力解析學很感興趣,隱隱之中有一種感覺——我的餘生會和這個問題息息相關。在這間實驗室里,我很幸運可以學習所有我想汲取的知識。
現在,我已將時間轉投在工作和追求答案這兩個領域中,因而覺得周邊的世界和過去好像變得非常遙遠,讓人看不清又有點扭曲,宛如時間被壓縮成薄片之後,又突然被放鬆,因而失去了原來的形狀。
目前,我所在的地方是主建築的第四層樓。這裏除了籠子、小白鼠和實驗器材之外就別無一物,也無日夜之分,因為我想將別人投入一輩子心力的工作濃縮在幾星期內完成。我知道任何人都有極限,需要休息補充體力,但是就不願在尚未找出可能發生的情況前,浪費掉一分一毫的時間。
愛麗絲現在對我幫忙很大,常帶三明治和咖啡來,就是從沒有任何要求。
我現在感覺好像事事物物都很清晰、明顯,每一道從內心散發出來的感受都被照亮得無與倫比,而且也像向外四射的五光十彩,綻放出絢爛的光芒。
獨自一人睡在實驗室里,竟然出現一種難以言喻的副作用。我的腦子被這裏各種實驗動物——狗、猴子和白老鼠等散發出來的怪味搞得有點昏昏脹脹的,進而沉入過去的回憶里。然而,有時我會分辨不出當時體驗的究竟是全新的感受,或者只是過去回憶的重現。因此,我現在已分不清哪一部分才是回憶,哪一部分才是最近或剛剛發生的事,宛如回憶和現實互相交織在一起,形成奇怪的組合。往昔與今日重疊,腦神經中樞的刺激反應和在房間內穿梭撞擊的反應一起載浮載沉,所有以前曾經學過的知識,都投射在像水晶般明亮的宇宙中反照回來,然後在我眼前清楚映出。
一隻猴子坐在籠子裏睡眼惺忪地打量我。它的手臂像隨歲月枯槁萎縮的人類手臂一樣皺摺斑斑。它一邊抓臉頰,一邊發出嘰嘰……嘰嘰聲,在籠子四周回蕩、攀爬,然後穿過頭頂上的鞦韆,其他猴子無不抬頭仰望。這隻猴子顯得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樣,隨後蹲下來小便、大便、放屁,邊盯着我看邊笑……嘰嘰……嘰嘰……嘰嘰……接着又到處亂蹦亂跳,試圖抓住一隻雙手掛在鐵條上的猴子尾巴。但後者不慌不忙地甩開騷擾,沒給它得逞的機會。看到這些猴子睜着杏眼、晃着長尾,天真活潑無邪地嬉戲模樣,讓人真想拿點東西喂喂它們。但是,這時候我腦海中突然出現一個人就要開口大喊,因為旁邊有一張禁止餵食動物的警告牌,牌子後面的籠子裏是一隻黑猩猩。如果不能餵食,那麼是不是可以拍拍它呢?也不行。但我想拍拍它。沒關係,走,我們去看大象。
在室外燦爛的陽光下,儘是穿着輕便春裝的人群。
阿爾吉儂躺在自己的排泄物上,一動也不動,身上散發出的臭味比以前都還要濃烈。那我呢?我以後會怎麼樣?
「七月二十八日」菲新交了一個男朋友。昨晚回去本想跟她在一起,但從房間拿瓶啤酒爬過防火梯去找她時,卻意外發現她和一個男子坐在沙發上。幸好進去前我先探頭查看,否則會很尷尬。看到此景,奇怪的是,我竟然不很在乎,反而鬆了一口氣。
於是我又折回實驗室去研究阿爾吉儂的行為。它有時候會突然從病懨懨的氣息中舒活起來,去嘗試走迷宮,表現得很積極。但是,當發現自己失敗陷入死胡同時,又立刻變得像一隻斗敗的公雞,突然暴怒起來。每回去實驗室看它,它都會警覺性地豎起耳朵傾聽,然後跑向我,好像還認得我是誰。現在,它非常熱衷於解決問題,一被放到迷宮外的網門,就會立刻沿着跑道往放有獎勵品的盒子迅速跑去。嘗試時,前一、兩次都成功了,第三次則失敗。它有好幾次先在交叉口猶豫停留,再往錯誤的路徑走,不久就發出一陣被輕微電到的痙攣。我本想在它還未出錯前伸出援手,但最後還是克制下來,只在一旁觀察。
阿爾吉儂如果發現自己走的路徑很陌生,就會慢下速度,判斷一陣子,然後顯現出遊移不定、手足無措的模樣。它會先前進幾步再停止,然後又往後退轉身,再繼續前進,直到走錯了被輕微電擊為止。此時,它不會像往常那樣退回改走另一條路,轉而在原地打轉,生氣地發出像唱針卡在溝槽里的尖銳聲,然後失望憤怒地沖向迷宮牆壁,倒下、跳起,再往牆壁衝去,有一兩次,它用爪子抓住網門凄厲地狂叫出來,之後再鬆開,無望地又嘗試一次,最後停下腳步,將自己捲成一團緊繃的小白球。
我伸手抱起它,它仍無意放鬆,繼續蜷縮,宛若已經不省人事。我動動它的頭和四肢,仍然沒有反應。放回籠中一陣子之後,它才慢慢恢復正常。
我推敲不出來它退化的原因——究竟這只是特殊現象,或者已是開始退化的表徵?或者背後另有一些常態原因?如果真是這樣,我就必須找出這個原因。
如果找得出來,那怕僅是對原有的智障研究錦上添花,或是對和我遭遇相同的人只有些微的的幫助,我都感到滿足。無論如何,我都有可能點燃成千上萬人的生命,讓他們回到正常,也可能拯救尚未出生卻已註定身帶缺憾的新生兒。
我想,這樣已經足夠了。
「七月三十一日」我可以感覺我已到達泰山之頂了,躋身進入從未體驗過的極真至純雲海里,但周遭的人無法理解這種狀態,以為我已陷入瘋狂的邊緣。我的寸寸肌膚彷彿都張開來吸收外在的知識,浸淫於浩瀚的學海中。白天,知識從毛細孔鑽入體內,夜晚,它們則像爆竹一般在腦海里一連串地爆炸開來,綻放出喜悅的光芒。我往往能從解決問題中得到無上的喜樂。
這是多麼神奇的現象啊!無論什麼事都能讓我的精力為之迸涌,彷彿我現在極渴望冀求一切。過去數月累積的知識已醞釀到一定能量,開始在我體內燃燒,引領我進入清明的理解領域中。放眼望去儘是真善美交織而成的金黃稻田,隨風揚起喜悅的稻浪。如今好不容易發現這片人間罕地,我怎能輕言退出呢?工作和生活應是男人的兩大樂事,我現在就完全沉浸其中,因為我感覺我想要尋找的問題答案就在腦海中,不久的將來,就會化成意識印入我的智庫。我祈求上帝讓我儘快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如果無法如願,我願意接受任何答案,對一切所得心存感激。
菲的新男友是史達斯特舞廳的舞蹈教師。我不會怪她棄我而去,因為我也沒時間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