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給你就收下,你以為依你的條件很好找對象嗎?”他有些惱火她的不知好歹,再次反常地和一個女人賭氣,故意說些口是心非的話來譏她。
別人看她的條件是好或壞,他無從得知。但此時在他眼裏,她是亮麗的、順眼的、單純的、生起氣來也不會惹人厭,反而佔據他目光的……他想結婚的女人。
段培元從不做虧本生意,此刻卻希望被她多佔點便宜,就怕她不夠貪心自私。反常紀錄再添一筆。
“我再難找對象也不用前夫來替我操這個心。”她杏眼圓睜,不甘示弱地回嗆,還沒結婚就想跟他離婚了。
氣死了!早知道她應該再獅子大開口,跟他要間百坪豪宅——
等等,一百坪的房子要多少管理費、水電費、房屋稅?她好像繳不起……
哎呀!不管了啦。
她抓起那幾份文件,振筆疾書,像個趕時間作答的考生,在上頭填入各項個人資料,幾乎不經大腦思考。
然而來到“結婚人”這一欄,她的筆尖忽然頓下,看着旁邊段培元簽好的蒼勁字跡,心裏突然擠進千頭萬緒,久久下不了筆。
這一刻,她才有種真正要“賣掉”自己的感覺,把名字寫在另一個男人旁邊,他們之間卻沒有愛情……
“還不簽名?”待會兒還得到戶政機關辦登記,這女人突然發什麼呆。
“喔。”她握緊筆桿,一筆一畫地“畫押”,內心五味雜陳,揮不散那團糾結的情緒。
“叫你帶的東西呢?”
“這裏。”在他的催促下,她神智濛濛地交出證件,然後跟着他到戶政事務所,又是一連串填資料、簽名……
沒錯吧?
可以吧?
這麼做是對的吧?
辦理結婚手續的過程中,江春穗的腦子持續處於恍惚狀態,時不時冒出一些質疑,又反反覆覆地說服自己沒有做錯,這不是衝動……
人再度上了車,她還有點“不清醒”地問他:“現在要去哪兒?”
“送你回去。”
“回去?現在就要回家呀……”她喃喃低嘆,一臉不太想回家的表情。
“還是你想跟我去飯店?”他揚唇輕笑,修長眸中帶有一絲促狹,卻使那張俊挺好看的臉孔添上一股邪魅,誘惑卻不輕浮。
“我才不想。”妖孽!他那種表情是想勾引誰呀。
她別過臉,不承認自己的心跳快幾拍,也不理背後那陣低沉的笑聲……
嗟,這男人是以惹惱她為樂是不是?
不過被他這麼一鬧,她的精神倒是振作了一些,腦袋裏也清出一些思考空間。
老實說,至今她都還沒想清楚要怎麼跟家人開口解釋這件婚事呢。
“拿去。”他忽然丟了個提袋到她腿上。
“這什麼?”
“自己打開看不就知道了。”他一副嫌她笨的口吻,雙手卻不嫌煩地拿出紙袋裏的精緻小盒,親自幫她揭曉答案。
哇塞!
一枚亮晶晶的大鑽戒華麗登場,那璀璨閃耀的光芒,看得她兩眼發直,圓亮的瞳中也綴滿星辰,一眨一眨,不敢相信眼前的光景。
“這……是要送給我的?”很“大粒”的鑽石,她不曉得幾克拉、值多少錢,但卻有股莫名的喜悅,在心頭淺淺漫開。
虛幻的婚姻……好像隱約有了一點感覺。
“結婚不能連枚戒指都沒有吧。”他酷酷地說,神情傲然,沉邃的黑眸卻暗自將她的驚喜表情收進眼底,心中淺漾愉悅。
他並不意外昂貴的寶石能討女人開心,不過女人收到寶石的笑容能討他歡心,甚至使他得意起自己挑禮物的眼光,這可真是史無前例。而讓他也感到驚喜的,莫過於她那雙晶燦光潤的眼睛……
它們依舊美得出塵,就像她第一次對他解釋幼稚園的重要性,以及上回在他父母那兒聊起孩子們的趣事時一樣,那麼清澈透亮,靈動純凈。
於是他可以確定,她是多單純地喜愛這枚戒指,如同喜愛班上那些小朋友一樣,不是因為它價值不菲,足以跟人炫耀比較。
“婚禮之前別弄丟了。”他沒發現,自己的聲音里竟含着些許笑意。
“嗯。”她用力點頭,表情就像吃到美味食物似的幸福、感動,回頭把那枚戒指遞到他面前。“幫我戴。”
“為什麼?”他忽地一愣,愕然揚眸。過去不是沒幫女人戴過首飾,連脫衣服都像呼吸一樣自然,可現在面對這女人的要求,他心中居然產生一種微妙的尷尬,有種半裸在街上跑的感覺。
“這是婚戒耶,幫我戴一下嘛。”她用手肘推推他,喜眉笑眼地跟他撒嬌,感覺像是玩鬧,卻又摻着部分真心期待。
她自己也形容不來這種心情,說不定結婚鑽戒真有讓人產生幸福幻覺的魔力,總之這一刻她就是希望由這個男人親自為她戴上這枚戒指。
段培元注視着她滿臉期待的笑顏。按照原本的個性,他該高傲地把頭撇開,送她一句“無聊,不愧是‘幼稚’園老師”這類譏諷的話。
然實際上,他的動作又再次跳脫他慣有的行事邏輯,當真接下那枚戒指,隋願自己“半裸”,也不想破壞那張巧笑倩兮的嬌容,在她那雙瞳翦水的眸中瞧見失望。
他甚至無暇細想自己這般心情所為何來,就已經接過鑽戒,套上她手指,並且下意識等着接受她驚喜的尖叫,興奮的表情,陶醉的讚歎——
“吼!怎麼這樣?!”她是叫了,但感覺“有驚無喜”,還挺不滿地嘟起嘴,氣呼呼地把手伸到他面前。“你看啦,這樣怎麼戴呀!要買之前應該先問問我的指圍嘛。”那枚過大的鑽戒歪歪斜斜地掛在她纖細的指間,模樣有點狼狽,美感瞬間掉漆。
嚇!套在大拇指上居然剛剛好哩——
江春穗比個“贊”的手勢,段培元這才叫真正的尷尬,僵着一張準備露出得意之色的俊臉,感覺也有點掉漆……
“送去修改不就好了。”他輕咳一聲,故作鎮定要取回她指上的戒指,修正這個令他蒙羞的小失誤。
“等——等一下。”她縮回手,護住戒指,抬高下巴道。“先讓我帶回去,這樣我家的人才會相信我們真的要結婚。”基於某種不知名的情緒,她不想讓他摘下這枚親手為她戴上的婚戒,寧願之後再”自行送修”。
“你還沒跟他們說?”
“今天就會說了。”她悵然頷首,轉着指上的鑽戒,不明白自己為何對這個男人有那些想不通的感覺。如果這戒指是別人送的,她也會這樣……有點捨不得嗎?
“我晚點要出差,不能陪你回去。”他難得向女人說明自己的行蹤,誤會她悵惘的神情是因為擔心家人的反應。直到這一刻,他才覺得自己思慮不周,之前只顧着要讓母親早點見見她,安心地接受治療,卻沒想過自己也該趁早抽空到江家登門拜訪,免得她一個人回去不知道要面臨什麼情況,會不會被家人責罵?
“沒關係啦,你突然跟我一起回去,場面說不定會更混亂。”她不在意地笑了笑,覺得自己先回去稟明父母也好。雖然家人不知道他是“金主”,但光是地主這個身份就夠敏感了,萬一拿掃帚把他轟出家門怎麼辦,她……好像會有一咪咪不忍心耶。
“那我先下車了,再見。”她怕這輛名車引人注目,隔着一小段路就先行下車,快步走回家。眼看家門近在前方,先前的忐忑悄悄迴流心房。
車上的男人沒多說話,因為表上的時間提醒他飛機是不等人的,必須馬上回飯店和秘書會合,處理完最後幾件公事,再一起前往機場。
看着從照後鏡里逐漸消失的小點,黑瞳中罕見的內疚感也跟着隱沒……
江春穗站在自家門口,花點時間穩定三魂七魄,再次給自己加油打氣,然後昂首闊步地踏進家門,望着客廳里坐定或正在路過的人、貓、狗,高舉起手——
“我有話要說。”
一家子同時轉頭。不分人、畜皆停下動作,等她發言。
她深吸口氣,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秀出手上松掛的婚戒,以清亮、不容錯辨的音量宣佈——
“我結婚了。”
當天深夜,江春穗獨自坐在房間裏,明麗的小臉皺成一個“囧”字,心情廢到極點。
嗚鳴嗚……
嗚嗚嗚……
她在哭,但不是眼,是心。大概因為身體器官都太樂觀的關係,所以她的眼睛流不出淚,只能在心裏怨嘆家人的無情。
嗚嗚嗚……
好慘……好凄慘吶……
萬萬想不到,當她向家人宣佈自己和段培元的婚事,在一片驚呼聲中搬出多本雜誌介紹他的背景、年齡、長相,解釋他的好女人緣是別人喜歡他,不是他喜歡很多女人,並且滿懷忐忑地說完他們之間“一時天雷勾動地火”的愛情腳本,正做好心理準備要挺身面對這場糾葛親情與愛情的家庭戰爭——
靜……
客廳里二度陷入一片鴉雀無聲,接着……
老媽哭了。她重重扔下一篇關於段培元的報導,含着淚跑到祖宗牌位前,念念有詞地合掌膜拜。
“感謝江家列祖列宗保佑我們春穗找到一個好對象,以後不愁吃住,不用擔心她會餓死街頭了……”
老爸也哭了。他單手握着捲起的雜誌,紅着眼眶拍拍女兒的肩膀,頻頻點頭。
“做得好,做得好……嫁過去以後不可以再那麼任性,要孝順公婆……”
二弟仰頭握拳,嘆了口長氣。
還以為他要說出什麼感人的話,結果——
“幸好有姊夫,我以後就不用幫大姊存養老金了。”
原來他是鬆了口氣!還一臉欣慰的表情?!
“太棒了!我終於可以有自己的房間,不用再和姊擠一張床了“YES!”
小妹的反應最自私了,甚至當場開懷大笑,枉費她平時那麼疼妹妹,還把衣櫥讓給她一半……
嗚嗚嗚……這算什麼家人呀……
到今天她才知道,原來自己在家人的眼中是顆“芋頭”,燙手得很,所以大家才會這麼如釋重負,彷彿她跟飯店大亨結婚是她這輩子做過最正確、最值得讚許的一件事。
而段培元則是犧牲自己,普渡眾人,功德無量的活菩薩。
不過,憑良心想想好像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他們的“放心”……
老爸老媽常說,她這個女兒雖然排行老大,但感覺上卻像老么,不僅不如弟弟、妹妹精明,懂得多替自己盤算,個性還有些莽撞,經常想到哪兒做到哪兒,有時真讓人替她捏把冷汗。
值得慶幸的是,她總是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麼、能做什麼,訂下的目標從不會超出自身能力所及,因此一路橫衝直撞了二十七個年頭,倒從沒給他們闖過大禍,惹過需要別人幫她收拾爛攤子的麻煩事。說起來她沖歸沖,也算沖得很有判斷力。
或許因為這樣,家人才沒有強力反彈。儘管對段培元的身份和過往情史有過片刻猶豫,但依然相信她的決定,祝福她的選擇。
閃婚這種事發生在她身上,似乎一點也不令家人驚奇,大家拿起電話就趕着向親朋好友報喜。小花還咬了一朵花回來給她——好像是王媽媽上個月剛種下的新品種——它猛搖尾巴,好像很高興似的……
老天,她平常究竟有多讓他們操心,如今才落得這種“眾人皆樂我獨悲”的凄涼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