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避禍英雄悲失路 尋仇好漢誤交兵(1)
鎮遠鏢局鏢頭童兆和興沖沖的帶路,引着張召重等一干官府好手,七八名捕快,趕赴鐵膽庄來。他這次有人壯膽撐腰,可就威風八面了,走到庄前,向庄丁喝道:“快叫你家莊主出來,迎接欽差。”庄丁見這幹人來勢洶洶,也不知是甚麼來頭,轉身就走。張召重心想周仲英名聲極大,是西北武林領袖人物,可得罪不得,便道:“這位朋友且住,你說我們是京里來的,有點公事請教周老英雄。”他說罷向吳國棟使了個眼色。吳國棟點點頭,率領捕快繞向庄后,以防欽犯從後門逃走。
孟健雄一聽庄丁稟告,知道這批人定為文泰來而來,叫宋善朋出去敷衍,當即趕到文泰來室中,說道:“文爺,外面有六扇門的鷹爪子,說不得,只好委屈你們三位暫避一避。”當下把文泰來扶起,走進後花園一個亭子,和余魚同兩人合力把亭中一張石桌搬開,露出一塊鐵板,拉開鐵板上鐵環,用力一提,鐵板掀起,下面原來是個地窖。
文泰來怒道:“文某豈是貪生怕死之徒?躲在這般的地方,就是逃得性命,也落得天下英雄恥笑。”孟健雄道:“文爺說哪裏話來?大丈夫能屈能伸,文爺身受重傷,暫時躲避,有誰敢來笑話?”文泰來道:“孟兄美意,文某心領了,這就告辭,以免連累寶莊。”孟健雄不住婉言相勸。
只聽得後門外有人大聲叫門,同時前面人聲喧嘩,衙門中一干人要闖向後進。宋善朋拚命阻攔,卻哪裏擋得住?張召重等震於周仲英威名,不便明言搜查,只說:“寶莊建得這麼考究,塞外少見,請宋朋友引我們開開眼界。”
文泰來見鐵膽庄被圍,前後有敵,氣往上沖,對駱冰和余魚同道:“並肩往外沖。”駱冰應了,伸手扶住他右臂。文泰來左手拔出單刀,正要衝出,忽覺駱冰身子微微顫動,向她一看,見她雙目含淚,臉色凄苦,心中一軟,柔情頓起,嘆道:“咱們就躲一躲吧。”
孟健雄大喜,待三人進了地窖,忙把鐵板蓋好,和兩名庄丁合力把石桌抬在鐵板上,周英傑這孩子七手八腳的也在旁幫忙。孟健雄一看已無破綻,命庄丁去開後門。吳國棟等守在門外,並不進來,張召重等一干人卻已進了花園。
孟健雄見童兆和也在其內,冷然道:“原來是一位官老爺,剛才多多失敬。”童兆和道:“在下是鎮遠鏢局的鏢頭,老兄你走了眼吧?”回頭對張召重道:“我親眼目睹,見三位欽犯進庄,張大人你下令搜吧。”
宋善朋道:“我們都是安分良民,周老莊主是河西大紳士,有家有業,五百里方圓之內無人不知,怎敢窩藏匪類,圖謀不軌?這位童爺剛才來過,莊上沒送盤纏,那是兄弟的不是,可是這麼挾嫌誣陷,我們可吃罪不起。”他知文泰來等已躲入地窖,說話便硬了起來。孟健雄假裝不知,明問張召重等的來由,哈哈大笑,道:“紅花會是江南的幫會,怎麼會到西北邊塞來?這位鏢頭異想天開,各位大人也真會信他!”
張召重等全是老江湖、大行家,明知文泰來定在庄內,可是如在庄內仔細搜查,搜出來倒也罷了,一個搜不出,周仲英豈肯甘休?他們雖然大都已有功名,但和江湖上人士久有交往,知道得罪了周仲英這老兒可不是玩的,當下均感躊躇。
童兆和心想,今天抓不到這三人,回去必被大夥奚落埋怨,孩子嘴裏或許騙得出話來,於是滿臉堆歡,拉住了周英傑的手。周英傑剛才見過他,知他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使勁甩脫他手,說道:“你拉我幹麼?”童兆和笑道:“小兄弟,你跟我說,今天來你家的三個客人躲在哪裏,我送你這個買糖吃。”說罷拿出只銀元寶,遞了過去。
周英傑扁嘴向他做個鬼臉,說道:“你當我是誰?鐵膽莊周家的人,希罕你的臭錢?”童兆和老羞成怒,叫道:“咱們動手搜庄,搜出那三人,連這小孩子一齊抓去坐牢。”周英傑道:“你敢動我一根毫毛,算你好漢。我爸爸一拳頭便打你個稀巴爛!”
張召重鑒貌辨色,料想這孩子必知文泰來的躲藏處,眼見孟健雄、宋善朋等一干人老辣幹練,只有從孩子身上下工夫,但孩子年紀雖小,嘴頭卻硬,便道:“今兒來的客人好像是四位,不是三位,是不是?”周英傑並不上當,道:“不知道。”張召重道:“待會我們把三個人搜出來,不但你爸爸、連你這小孩子、連你媽媽都要殺頭!”周英傑“呸”了一聲,眉毛一揚,道:“我都不怕你,我爸爸會怕你?”
童兆和突然瞥見周英傑左腕上套着一串珠子,顆顆晶瑩精圓,正是駱冰之物。他是鏢頭,生平珠寶見得不少,倒是識貨之人,這兩日來見到駱冰,於她身上穿戴無不瞧得明明白白,這時心中一喜,說道:“你手上這串珠子,我認得是那個女客的,你還說他們沒有來?你定是偷了她的。”周英傑大怒,說道:“我怎會偷人家的物事?明明是那嬸嬸給我的。”童兆和笑道:“好啦,是那嬸嬸給的。那麼她在哪裏?”周英傑道:“我幹麼要對你說?”
張召重心想:“這小孩兒神氣十足,想是他爹爹平日給人奉承得狠了,連得他也自尊自大,我且激他一激,看他怎樣。”
便道:“老童,不用跟小孩兒羅唆了,他甚麼都不知道的,鐵膽莊裏大人的事,也不會讓小孩兒瞧見。他們叫那三個客人躲在秘密的地方之時,定會先將小孩兒趕開。”周英傑果然着惱,說道:“我怎麼不知道?”
孟健雄見周英傑上當,心中大急,說道:“小師弟,咱們進去吧,別在花園裏玩了。”張召重抓住機會,道:“小孩兒不懂事,快走開些,別在這裏礙手礙腳。你就會吹牛,你要是知道那三個客人躲在甚麼地方,你是小英雄,否則的話,你是小混蛋、小狗熊。”周英傑怒道:“我自然知道。你才是大混蛋、大狗熊。”
張召重道:“我料你不知道,你是小狗熊。”周英傑忍無可忍,大聲道:“我知道,他們就在這花園裏,就在這亭子裏!”
孟健雄大驚,喝道:“小師弟,你胡說甚麼?快進去!”周英傑話一出口,便知糟糕,急得幾乎要哭了出來,拔足飛奔入內。
張召重見亭子四周是紅漆的欄干,空空曠曠,哪有躲藏之處。他跳上欄干,向亭頂一望,也無人影,跳下來沉吟不語,忽然靈機一動,對孟健雄笑道:“孟爺,在下武藝粗疏,可是有幾斤笨力氣,請孟爺指教。”孟健雄見他瞧不破機關,心下稍寬,只道他抓不到人老羞成怒,要和自己動手,雖然對方人多,卻也不能示弱,說道:“不敢,乒刃拳腳,你劃下道兒來吧。我是捨命陪君子。”張召重哈哈一笑,說道:“大家好朋友,何必動兵刃拳腳,傷了和氣。我來舉書這張石桌,待會請孟爺也來試試,我舉不起孟爺別見笑。”孟健雄大驚,登時呆了,想不出法子來推辭阻攔,只道:“不,這……這個不好……”
瑞大林、成璜一干人見張召重忽然要和孟健雄比力氣,心下俱各納罕,只見他捋起衣袖,右手抓住石桌圓腳,喝一聲“起”,一張四百來斤的石桌竟被他單手平平端起。眾人齊聲喝彩,叫道:“張大人好氣力!”彩聲未畢,卻驚叫起來。石桌舉起,底下露出鐵板。
文泰來躲在地窖之中,不一會只聽得頭頂多人走動,來來去去,老不離開,只是聽不到說話,正自氣惱之際,忽然頭頂軋軋兩聲,接着光亮耀眼,遮住地窖的鐵板已被人揭開。
眾官差見文泰來躲在地窖之中,倒不敢立時下去擒拿,為了要捉活口,也不便使用暗器,只守在地窖口上,手持兵刃,大聲呼喝。文泰來低聲對駱冰道:“咱們給鐵膽庄賣了。咱們夫妻一場,你答應我一件事。”駱冰道:“大哥你說。”文泰來道:“待會我叫你做甚麼,你一定得聽我的話。”駱冰含淚點頭。文泰來大喝:“文泰來在此,你們吵甚麼?”眾人聽他一喝,一時肅靜無聲。文泰來道:“我腿上有傷,放根繩索下來,吊我起來。”
張召重回頭找孟健雄拿繩,卻已不知去向,忙命庄丁取繩來。繩索取到,成璜拿了,將一端垂入地窖,把文泰來吊將上來。文泰來雙足一着地,左手力扯,成璜繩索脫手,文泰來大喝一聲,猶如半空打了個響雷,手腕一抖,一條繩索直豎起來,當即使出軟鞭中“反脫袈裟”身法,人向右轉,繩索從左向右橫掃,虎虎生風,勢不可當。
武林中有言道:“練長不練短,練硬不練軟。”又道:“一刀、二槍、三斧、四叉、五鉤、六鞭、七抓、八劍。”意思說要學會兵器的初步功夫,學刀只需一年,學鞭卻要六年,這鞭說的乃是單鞭雙鞭的硬兵刃,軟鞭卻更加難練。文泰來一藝通百藝通,運起勁力將繩索當軟鞭使,勢勁力疾,向著眾人頭臉橫掃而至。
眾人出其不意,不及抵擋,急急低頭避讓。那童兆和吃過文泰來的苦頭,見他上來時早避在眾人背後,躲得遠遠的,惟恐他還要拚命,找自己晦氣,哪知越在後面越吃虧,前面的人一低頭,他待見繩索打到,避讓已自不及,急忙轉身,繩索貫勁,猶如鐵棍,呼的一聲,結結實實的打在背上,登時撲地倒了。
侍衛瑞大林和言家拳掌門人言伯乾一個拿刀、一個手持雙鐵環,分自左右搶上。余魚同提氣在石級上點了兩腳,縱身而上,手揮金笛,和總兵成璜打在一起。成璜使開齊眉棍法,棍長笛短,反被余魚同逼得連連倒退。駱冰以長刀撐着石級,一步一步走上來,快到頂時,只見地窖口一個魁梧漢子叉腰而立,她鑽起飛刀向那人擲去。那人不避不讓,待飛刀射至面前,伸出三根手指握住刀柄,其時刀尖距他鼻尖已不過寸許。駱冰見此人好整以暇,將她飛刀視若無物,倒抽了一口涼氣,舞起雙刀,傍到丈夫身邊。
那人正是張召重,眉頭微皺,他不屑拔劍與女子相鬥,便以駱冰那柄刃鋒才及五寸的飛刀作匕首用,連續三下作進手招數。駱冰步武不靈,但手中雙刀家學淵源,仍能緊封門戶。相拒四五合,張召重左臂前伸,攻到駱冰右臂外側,向左橫掠,把她雙刀攔在一邊,運力一推,駱冰立腳不穩,又跌入地窖。
那邊文泰來雙戰兩名好手,傷口奇痛,神智昏迷,如發瘋般亂歸狂打。余魚同施展金笛卻已搶得上風。張召重見他金笛中夾有柔雲劍法,笛子點穴的手法又是本門正傳,好生奇怪,正要上前喝問,哪知余魚同一招“白雲蒼狗”,待成璜閃開避讓,突然縱入地窖。原來他見駱冰跌入地窖,也不知是否受傷,忙跳入救援。
駱冰站了起來,余魚同問道:“受傷了么?”駱冰道:“不礙事,你快出去幫四哥。”余魚同道:“我扶你上去。”
成璜提督熟銅棍在地窖口向下猛揮,居高臨下,堵住二人。文泰來見愛妻不能逃脫,自己已不能再行支持,腳步踉蹌,直跌到成璜身後,當即伸手在他腰間一點,成璜登時身子軟了,被文泰來攔腰抱住,喝聲:“下去!”兩人直向地窖中跌去。
成璜被點中了穴道,已自動彈不得,跌入地窖后,文泰來壓在他身上,兩人都爬不起來。駱冰忙伸手把文泰來扶起。他臉上毫無血色,滿頭大汗,向她勉強一笑,“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吐上她衣襟。余魚同明白文泰來的用意,大叫:“讓路,讓路。”
張召重見余魚同武功乃武當派本門真傳,又見文泰來早受重傷,他自重身份,不肯上前夾攻,是以將駱冰推入地窖后不再出手,哪知變起俄頃,成璜竟落入對方手中,這時投鼠忌器,聽余魚同一叫,只得向眾人揮手,讓出一條路出來。
從地窖中出來的第一個是成璜,駱冰拉住他衣領,短刀刀尖對準他的后心。第三是余魚同,他一手扶着駱冰,一手抱住文泰來。四個人拖拖拉拉走了上來。駱冰喝道:“誰動一動,這人就沒命。”四人在刀槍叢中鑽了出去,慢慢走到後園門口。駱冰眼見有三匹馬縛在柳樹上,心中大喜,暗暗謝天謝地。這三匹馬正是吳國棟等來堵截後門時所騎。
張召重眼見要犯便要逃脫,心想:“成璜這膿包死活關我何事?我把文泰來抓回北京,那才是大功一件。”拾起文泰來丟在地下的繩索,運起內力,向外拋去。繩索呼的一聲飛出,繞住了文泰來,回臂一拉,將文泰來拉脫了余魚同之手。駱冰聽得丈夫一聲呼叫,關心則亂,早忘了去殺成璜,回身來救丈夫,她腿上受傷,邁不了兩步,已跌倒在地。文泰來叫道:“快走!快走!”駱冰道:“我跟你死在一起。”文泰來怒道:“你剛才答應聽我話的……”話未說完,已被瑞大林等擁上按住。余魚同飛身過來,抱住駱冰,直闖出園門。一名捕快掄鐵尺上前阻攔,余魚同飛起一腳,踢得他直跌出五六步去。
駱冰見丈夫被捕,已是六神無主,也不知身在何處。余魚同搶到柳樹邊,把她放上馬背,叫道:“快放飛刀!”這時言伯乾及兩名捕快已追出園門,駱冰三把飛刀連珠般發出,慘叫聲中,一名捕快肩頭中刀。言伯乾呆得一呆,余魚同已將三匹馬的馬韁扯開,自己騎上一匹,把第三匹馬牽轉馬頭,向著園門,揮金笛在馬臀上一擊,那馬受痛,向言伯乾等直衝過去,把追兵都擋在花園後門口。混亂之中,余魚同和駱冰兩騎馬奔得遠了。張召重等捉到要犯文泰來,歡天喜地,誰也無心再追。
駱冰神不守舍的伏在馬上,幾次要拉回馬頭,再進鐵膽庄,都給余魚同揮鞭抽她坐騎,繼續前行。直奔出六七里地,見後面沒人追來,余魚同才不再急策坐騎。
又行了三四里,四乘馬迎面而來,當先一人白須飄動,正是鐵膽周仲英。他見到余駱兩人,很是詫異,叫道:“貴客留步,我請了醫生來啦。”駱冰恨極,一柄飛刀向他擲去。
周仲英突見飛刀擲到,大吃一驚,毫無防備之下不及招架,急忙俯身在馬背上一伏,飛刀從背上掠過。在他背後的二弟子安健剛忙揮刀擋格,飛刀斜出,噗的一聲,插在道旁一株大柳樹上,夕陽如血,映照刃鋒閃閃生光。周仲英正要喝問,駱冰已張口大罵:“你這沽名釣譽、狼心狗肺的老賊!你們害我丈夫,我和你這老賊拚了。”她邊罵邊哭,手揮雙刀縱馬上前。周仲英給她罵得莫名其妙。安健剛見這女人罵他師父,早已按捺不住,揮單刀上前迎敵,被周仲英伸手攔住,叫道:“有話好說。”
余魚同勸道:“咱們想法子救人要緊,先救四哥,再燒鐵膽庄。”駱冰一聽有理,掉轉馬頭,一口唾沫恨恨的吐在地下,拍馬而走。
周仲英縱橫江湖,待人處處以仁義為先,真所謂仇怨不敢多結,朋友不敢少交,黑白兩道一提到鐵膽周仲英,無不豎起大拇指叫一聲“好”,哪知沒頭沒腦的給這個青年女子擲一柄飛刀,再加一陣臭罵,真是生平從所未有之“奇遇”。他見駱冰怨氣衝天,存心拚命,心知必有內情,查問趕到鎮上請醫的庄丁,只說大奶奶和孟爺在家裏好好待客,並沒甚麼爭鬧。
周仲英好生納悶,催馬急奔,馳到鐵膽庄前。庄丁見老莊主回來,忙上前迎接。周仲英見各人神情特異,料知發生了事端,飛步進庄,一連串的叫道:“叫健雄來!”庄丁回道:“孟爺保着大奶奶、小少爺到後山躲避去了。”周仲英一聽,更是詫異。
幾名庄丁七張八嘴的說了經過,說公差剛把文泰來捕走,離庄不久,想來一干人不走大路,因此周仲英回來沒遇上。眾庄丁道:“公差去遠后,已叫人去通知孟爺,想來馬上就回。”
周仲英連問:“三位客人躲在地窖里,是誰走漏風聲?”庄丁面面相覷,都不敢說。周仲英大怒,揮馬鞭向庄丁劈頭劈臉打去。安健剛見師父動了真怒,不敢上前相勸。周仲英打了幾鞭,坐在椅中直喘氣,兩枚大鐵膽嗆啷啷的弄得更響。眾人大氣也不敢出,站着侍侯。
周仲英喝道:“大家站在這裏幹麼?快去催健雄來。”說話未畢,孟健雄已自外面奔進,叫道:“師父回來了。”周仲英從椅中一躍而起,嘶聲道:“誰漏了風聲,你說,你……”孟健雄見師父氣得話都說不出來,和平日豪邁從容的氣度大不相同,哪裏還敢直說,猶豫了一下道:“是鷹爪子自己發現的。”周仲英左手一把抓住他衣領,右手揮鞭,便要劈臉打去,終於強行忍住,怒道:“胡說!我這地窖如此機密,這群狗賊怎會發現?”孟健雄不答,不敢和師父目光相對。周大奶奶聽得丈夫發怒,攜了兒子過來相勸。
周仲英目光轉到宋善朋臉上,喝道:“你一見公差,心裏便怕了,於是說了出來,是不是?”他素知孟健雄為人俠義,便殺了他頭也不會出賣朋友,宋善朋不會武藝,膽小怕事,多半是他受不住公差的脅逼而吐露真相。宋善朋見到老莊主的威勢,似乎一掌便要打將過來,不由得膽戰心驚,說道:“不……不是我說的,是……是小……小公子說的。”
周仲英心中打了個突,對兒子道:“你過來。”周英傑畏畏縮縮的走到父親跟前。周仲英道:“那三個客人藏在花園的地窖,是你跟公差說的?”周英傑在父親面前素來不敢說謊,卻也不敢直承其事。周仲英揮起鞭子,喝道:“你說不說?”周英傑嚇得要哭又不敢哭,眼睛只望母親。周大奶奶走近身來,勸道:“老爺子別生氣啦,就算女兒惹你生氣,這小兒子乖乖的在家,你凶霸霸的嚇他幹麼呀?”周仲英不去理她,將鞭子在空中吧的一抖,叫道:“你不說,我打死你這小雜種。”周大奶奶道:“老爺子越來越不成話啦,兒子是你自己生的,怎麼罵他小雜種?”
孟健雄等一干人聽了覺得好笑,但都不敢笑出來。周仲英把妻子一推,說道:“別在這羅唆!”
孟健雄眼見瞞不過了,便道:“師父,張召重那狗賊好生姦猾,一再以言語相激,說道小師弟若是不說出來,便是小……小混蛋、小狗熊。”周仲英知道兒子脾氣,年紀小小,便愛逞英雄好漢,喝道:“小混蛋,你要做英雄,便說了出來,是不是?”周英傑一張小臉上已全無血色,低聲道:“是,爹爹!”
周仲英怒氣不可抑制,喝道:“英雄好漢是這樣做的么?”
右手一揮,兩枚鐵膽向對面牆上擲去。豈知周英傑便在這時沖將上來,要撲在父親的懷裏求饒,腦袋正好撞在一枚鐵膽之上。周仲英投擲鐵膽之時,滿腔忿怒全發泄在這一擲之中,力道何等強勁,噗噗兩響,一枚鐵膽嵌入了對面牆壁,另一枚正中周英傑的腦袋,登時鮮血四濺。
周仲英大驚,忙搶上抱住兒子。周英傑道:“爹,我……我再也不敢了……你別打我……”話未說完,已然氣絕,一霎時間,廳上人人驚得呆了。
周大奶奶抱起兒子,叫道:“孩兒!孩兒!”見他沒了氣息,呆了半晌,如瘋虎般向周仲英撲去,哭叫:“你為甚麼……為甚麼打死了孩兒?”周仲英搖搖頭,退了兩步,說道:“我……我不是……”周大奶奶放下兒子屍身,在安健剛腰間拔出單刀,縱上前來,揮刀向丈夫迎頭砍去。周仲英此時心灰意懶,不躲不讓,雙目一閉,說道:“大家死了乾淨。”周大奶奶見他如此,手反而軟了,拋刀在地,大哭奔出。
駱冰和余魚同怕遇到公門中人,盡揀荒僻小路奔馳,不數里天已全黑。塞外遍地荒涼,哪裏來的宿店,連一家農家也找不到。好在兩人都是久闖江湖,也不在意,在一塊大岩石邊歇了下來。
余魚同放馬吃草,拿駱冰的長刀去割了些草來,鋪在地下,道:“床是有了,只是沒幹糧又沒水,只好挨到明天再想法子。”駱冰一顆心全掛在丈夫身上,面前就有山珍海味,也吃不下,只不斷垂淚。余魚同不住勸慰,說陸師叔後天當可趕到安西,紅花會群雄當然大舉來援,定能追上鷹爪孫,救出四哥。
駱冰這一天奔波惡鬥,心力交瘁,聽了余魚同的勸解,心中稍寬,不一會就沉沉睡去。睡夢中似乎遇見了丈夫,將她輕輕抱在懷裏,在她嘴上輕吻。駱冰心花怒放,軟洋洋的讓丈夫抱着,說道:“我想得你好苦,你身上的傷可全好了?”文泰來含含糊糊的說了幾句話,將她抱得更緊,吻得更熱。駱冰正自心神蕩漾之際,突然一驚,醒覺過來,星光之下,只見抱着她的不是丈夫,竟是余魚同,這一驚非同小可,忙用力掙扎。
余魚同仍是抱着她不放,低聲道:“我也想得你好苦呀!”
駱冰羞憤交集,反手重重在他臉上打了一掌。余魚同一呆。駱冰在他胸前又是一拳,掙脫他懷抱,滾到一邊,伸手便拔雙刀,卻拔了個空,原來已被余魚同解下,又是一驚,忙去摸囊中飛刀,幸喜尚剩兩把,當下拈住刀尖,厲聲喝道:“你待怎樣?”
余魚同道:“四嫂,你聽我說……”駱冰怒道:“誰是你四嫂?咱們紅花會四大戒條是甚麼?你說。”余魚同低下了頭,不敢作聲。駱冰平時雖然語笑嫣然,可是循規蹈矩,哪容得他如此輕薄,高聲喝問:“紅花老祖姓甚麼?”余魚同只得答道:“紅花老祖本姓朱,為救蒼生下凡來。”駱冰又問:“眾兄弟敬的是甚麼?”余魚同道:“一敬桃園結義劉關張,二敬瓦崗寨上眾兒郎,三敬水泊梁山一百零八將。”原來二人一問一答,乃是紅花會的大切口,遇到開堂入會,誓師出發,又或執行刑罰之時,由當地排行最高之人發問,下級會眾必須恭謹對答。駱冰在會中排行比余魚同高,她這麼問上了會中的大切口,余魚同心底一股涼氣直冒上來,可是不敢不答。
駱冰凜然問道:“紅花會救的是哪四等人?”余魚同道:“一救仁人義士,二救孝子賢孫,三救節婦貞女,四救受苦黎民。”
駱冰問道:“紅花會殺的是哪四等人?余魚同道:“一殺韃子滿奴,二殺貪官污吏,三殺土豪惡霸,四殺兇徒惡棍。”駱冰秀眉頓促,叫道:“紅花會四大戒條是甚麼?”余魚同低聲道:“投降清廷者殺,犯上叛會者殺……出賣朋友者殺,淫人……妻女者殺。”駱冰道:“有種的快快自己三刀六洞,我帶你求少舵主去。
沒種的你逃吧,瞧鬼見愁十二郎找不找得到你。”
原來依據紅花會規條,會中兄弟犯了大罪,若是一時胡塗,此後誠心悔悟,可在開香堂執法之前,自行用尖刀在大腿上連戳三刀,這三刀須對穿而過,即所謂“三刀六洞”,然後向該管舵主和執法香主求恕,有望從輕發落,但若真正罪重出自不能饒恕。鬼見愁石雙英在會中坐第十二把交椅,執掌刑堂,鐵面無私,心狠手辣,犯了規條的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他也必派人抓來處刑,是以紅花會數萬兄弟,提到鬼見愁時無不悚然。
當下余魚同道:“求求你殺了我吧,我死在你手裏,死也甘心。”駱冰聽他言語仍是不清不楚,怒火更熾,拈刀當胸,勁力貫腕,便欲射了出去。余魚同顫聲道:“你一點也不知道,這五六年來,我為你受了多少苦。我在太湖總香堂第一次見你,我的心……就……不是自己的了。”駱冰怒道:“那時我早已是四哥的人了!你難道不知?”余魚同道:“我……我知道管不了自己,所以總不敢多見你面。會裏有甚麼事,總求總舵主派我去干,別人只道我不辭辛勞,全當我好兄弟看待,哪知我是要躲開你呀。我在外面奔波,有哪一天哪一個時辰不想你幾遍。”說著捋起衣袖,露出左臂,踏上兩步,說道:“我恨我自己,罵我心如禽獸。每次恨極了時,就用匕首在這裏刺一刀。你瞧!”朦朧星光之下,駱冰果見他臂上斑斑駁駁,滿是疤痕,不由得心軟。
余魚同又道:“我常常想,為甚麼老天不行好,叫我在你未嫁時遇到你?我和你年貌相當,四哥跟你卻年紀差了一大截。”
駱冰本有點憐他痴心,聽到他最後兩句話又氣憤起來,說道:“年紀差一大截又怎麼了?四哥是大仁大義的英雄好漢,怎像你這般……”她把罵人的話忍住了,哼了一聲,一拐一拐的走到馬邊,掙紮上馬。余魚同過去相扶,駱冰喝道:“走開!”自行上馬。余魚同道:“四嫂到哪裏去?”駱冰道:“不用你管。四哥給鷹爪孫抓去,反正我也活不了……把刀還我。”余魚同低着頭將鴛鴦刀遞給了她。駱冰接了過來,見他站在當地,茫然失措,心中忽覺不忍,說道:“只要你以後好好給會裏出力,再不對我無禮,今晚之事我絕不對誰提起。以後我給你留心,幫你找一位才貌雙全的好姑娘。”說罷“嗤”的一笑,拍馬走了。
她這愛笑的脾氣始終改不了。這一來可又害苦了余魚同。
但見她臨去一笑,溫柔嫵媚,當真令人銷魂蝕骨,情難自已,眼望着她背影隱入黑暗之中,呆立曠野,心亂似沸,一會兒自傷自憐,恨造化弄人,命舛已極,一會兒又自悔自責,覺堂堂六尺,無行無恥,直豬狗之不若,突然間將腦袋連連往樹上撞去,抱樹狂呼大叫。
駱冰騎馬走出里許,一望天上北斗,辨明方向。向西是去會合紅花會群雄,協力救人,向東是暗隨被捕的丈夫,乘機搭救。明知自己身上有傷,勢孤力單,救人是萬萬不能,但想到丈夫是一步一步往東,自己又怎能反而西行?傷心之下,任由坐騎信步走出了七八里地,眼見離余魚同已遠,料他不敢再來滋擾,下得馬來,便在一處矮樹叢中睡了。
她小時候跟隨父親,後來跟了丈夫,這兩人都是武功高強,對她又是處處體貼照顧,因此她從小闖蕩江湖,向來只佔上風,從來沒吃過苦。後來入了紅花會,這幫會人多勢眾,她人緣又好,二十二年來可說是個“江湖驕女”,無求不遂,無往不利。這一次可苦了她,丈夫被捕,自身受傷,最後還讓余魚同這麼一纏,又氣又苦,哭了一會,沉沉睡去。夜中忽然身上燒得火燙,迷迷糊糊的叫:“水,我要喝水。”卻哪裏有人理睬?
第二天病勢更重,想掙紮起身,一坐起就頭痛欲裂,只得重行睡倒,眼見太陽照到頭頂,再又西沉,又渴又餓,可是就上不了馬。心想:“死在這裏不打緊,今生可再見不到大哥了。”眼前一花,暈了過去。
也不知昏睡了多少時候,聽得有人說道:“好了,醒過來啦!”緩緩睜眼,見一個大眼睛少女站在面前。那少女臉色微黑,濃濃的眉毛,十八九歲年紀,見她醒來,顯得十分喜歡,對身旁丫環道:“快拿小米稀飯,給這位奶奶喝。”
駱冰一凝神,發覺是睡在炕上被窩之中,房中佈置雅潔,是家大戶人家,回想昏迷以前情景,知是為人救了,好生感激,說道:“請問姑娘高姓?”那少女道:“我姓周,你再睡一忽兒,待會再談。”瞧着她喝了一碗稀飯,輕輕退出,駱冰又闔眼睡了。
再醒來時房中已掌上了燈,只聽得房門外一個女子聲音叫道:“這些傢伙這麼欺侮人,到鐵膽庄來放肆,老爺子忍得下,我可得教訓教訓他們。”駱冰聽得“鐵膽庄”三字,心中一驚,敢情又到了鐵膽庄?只見兩人走進房來,便是那少女和丫環。那少女走到炕前,撩開帳子。駱冰閉上眼,假裝睡着,那少女轉身就往牆上摘刀。駱冰見自己鴦鴛刀放在桌上,心中有備,只待少女回身砍來,就掀起棉被把她兜頭罩住,然後抄鴦鴛刀往外奪路。只聽那丫頭勸道:“姑娘你不能再闖禍,老爺子心裏很不好過,你可別再惹他生氣啦!”駱冰猜想,這姑娘多半是周仲英的女兒。
這少女正是鐵膽庄的大小姐周綺。她性格豪邁,頗有乃父之風,愛管閑事,好打不平,西北武林中人送了她個外號,叫做“俏李逵”,那天她打傷了人,怕父親責罵,當天不敢回家,在外挨了一晚,料想父親氣平了些,才回家來,途中遇到駱冰昏倒在地,救了她轉來,得知兄弟為父親打死,母親出走,自是傷痛萬分。
周綺摘下鋼刀,大聲道:“哼,我可不管。”提刀搶出,丫環跟了出去。駱冰睡了兩天,精神已復,燒也退了,收拾好衣服,穿了鞋子,取了雙刀,輕輕出房,尋思:“他們既出賣大哥給官府,又救我幹麼?多半是另有奸謀。”
此刻身在險地,自己腿傷未愈,哪敢有絲毫大意。她來過一次,依稀記得門戶道路,想悄悄繞進花園,從後門出去。走過一條過道,聽得外有人聲,兩個人在交談。等了半晌,那兩人毫沒離開的模樣,只得重又退轉,躲躲閃閃的過了兩進房子,黑暗中幸喜無人撞見,繞過迴廊,見大廳中燈火輝煌,有人大聲說話,聲音聽來有點熟悉。湊眼到門縫中一張,見周仲英正陪着兩個人在說話,一個似乎見過,一時想不起來,另一個卻正是調戲過她、後來又隨同公差來捕捉她丈夫的童兆和。仇人一見,想到丈夫慘遇,哪裏還顧得自己死活,伸掌推開廳門,一柄飛刀疾向童兆和擲去。
周仲英失手打死獨子,妻子傷心出走。周大奶奶本是拳師之女,武功平平,她娘家早已無人,不知她投奔何方。周仲英妻離子死,煩惱不已,在家中悶悶不樂的耽了兩日。
這日天色已晚,庄丁來報有兩人來見。周仲英命孟健雄去接見,孟健雄一看,竟是罪魁禍首的童兆和,另一個是鄭王府的武術總教頭萬慶瀾,前天來鐵膽庄捕人,也有此人在內。孟健雄心下驚疑,料知必無好事。這兩人一定要見周仲英。孟健雄道:“老莊主身子不適,兩位有甚麼事,由在下轉達,也是一樣。”童兆和嘿嘿冷笑,說道:“我們這次來是一番好意,周莊主見不見由他。鐵膽庄眼下就是滅門大禍,還搭甚麼架子?”
孟健雄自文泰來被捕,心中早懷鬼胎,惟恐鐵膽庄被牽連在內,聽他這麼說,只得進去稟告。周仲英手裏弄着鐵膽,嗆啷啷、嗆啷啷的直響,怒氣勃勃的出來,說道:“鐵膽庄怎麼有滅門之禍啊?老夫倒要請教。”
萬慶瀾從懷裏摸出一張紙來,鋪在桌上,說道:“周老英雄請看。”兩手按住那張紙的天地頭,似怕給周仲英奪去。周仲英湊近看時,原來是武當派綿里針陸菲青寫給他的一封信,托他照應紅花會中事急來投的朋友。
這信文泰來放在身邊,一直沒能交給周仲英,被捕后給搜了出來。陸菲青犯上作亂,名頭極大,乃是久捕不得的要犯,竟和鐵膽庄勾結來往。瑞大林等一商量,均覺如去報告上官,未必能捉到陸菲青,反在自己肩上加了一副重擔,不如去狠狠敲周仲英一筆,大家分了,落得實惠。何況鐵膽庄窩藏欽犯,本已脫不了干係,還怕他不乖乖拿銀子出來?張召重和陸菲青是同門,多少有些舊誼,又知他厲害,不敢造次,待聽瑞大林等商量着要去敲詐周仲英,覺得未免人品低下,非英雄好漢之所為,但官場之中,不便阻人財路,只得由他們胡來,決心自己不分潤一文,沒的壞了“火手判官”的名頭。成璜、瑞大林等都是有功名之人,不便出面,於是派了萬慶瀾和童兆和二人前來伸手要錢。
周仲英見了這信,心下也暗暗吃驚,問道:“兩位有何見教?”萬慶瀾道:“我們久慕周老英雄的英名,人人打從心底里佩服出來,都知周老英雄仗義疏財,愛交朋友,銀錢瞧得極輕,朋友瞧得極重。為了交朋友,十萬八萬銀子花出去,不皺半點眉頭。這封信要是給官府見到了,周老英雄你當然知道後患無窮。眾兄弟拿到這信,都說大家拚着腦袋不要,也要結交周老英雄這個朋友,決定把這信毀了,大家以後隻字不提鐵膽庄窩藏欽犯文泰來之事,再擔個天大的干係,不向上官稟報。”周仲英道:“那是多多承情。”
萬慶瀾不着邊際的說了一些閑話,終於顯得萬分委屈,說道:“只是眾兄弟這趟出京,路上花用開銷,負了一身債,想請周老英雄念在武林一派,伸手幫大家一個忙,我們感激不盡。”
周仲英眉頭一皺,哼了一聲。
萬慶瀾道:“這些債務數目其實也不大,幾十個人加起來,也不過六七萬兩銀子。周老英雄家財百萬,金銀滿屋,良田千頃,騾馬成群,乃是河西首富,這點點小數目,也不在你老心上。常言道得好:‘消財擋災’,有道是‘小財不出,大財不來’。”
周仲英為公差到鐵膽庄拿人,全不將自己瞧在眼裏,本已惱怒異常,又覺江湖同道急難來奔,自己未加庇護,心感慚愧,實在對不起朋友,而愛子為此送命,又何嘗不是因這些公差而起?這兩天本在盤算如何相救文泰來,去找公差的晦氣,只是妻離子亡,心神大亂,一時拿不定主意,偏生這些公差又來滋擾,居然開口勒索,當真是“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冷冷的道:“在下雖然薄有家產,生平卻只用來結交講義氣、有骨頭的好男子。”他不但一口拒絕,還把對方一干人全都罵了。
童兆和笑道:“我們是小人,那不錯。小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這一點老英雄也總明白。要我們起這麼一座大的莊子,那是甘拜下風,沒這個本事,不過要是將它毀掉嘛……”話未說完,一人闖進廳來,厲聲道:“姑娘倒要看你怎樣把鐵膽庄毀了。”正是周綺。
周仲英向女兒使個眼色,走到廳外,周綺跟了出來。周仲英低聲道:“去跟健雄、健剛說,萬萬不能放這兩個鷹爪孫出庄。”周綺喜道:“好極了,我在外邊越聽越有氣。”
周仲英回到廳上。萬慶瀾道:“周老英雄既不賞臉,我們就此告辭。”說著把陸菲青那信隨手撕了。
周仲英一楞,這一着倒大出乎他意料之外。萬慶瀾道:“這是那封信的副本,把它撕了,免得給人瞧見不便。信的真本在火手判官張大人身邊。”這句話是向周仲英示意:就是把我們兩人殺了,也已毀不了鐵證如山。
周仲英怒目瞪視,心道:“你要姓周的出錢買命,可把我瞧得忒也小了。”便在此時,駱冰在門外一飛刀向童兆和擲了過去。周仲英沒看清來人是誰,雖然痛恨童兆和,可也不能讓他就此喪命,不及細想,救人要緊,手中鐵膽拋出,向飛刀砸去,當的一聲,飛刀與鐵膽同時落地。
駱冰見周仲英出手救她仇人,罵道:“好哇,你們果是一夥!你這老賊害我丈夫,連我也一起殺了吧。”一拐一拐的走進廳來,舉起鴛鴦雙刀向周仲英當頭直砍。
周仲英手中沒兵刃,舉起椅子一架,說道:“把話說清楚,且慢動手。”駱冰存心拚命,哪去聽他分辯,雙刀全是進手招數。周仲英心知紅花會誤以為自己出賣文泰來,只有設法解釋,決不願再出手傷人,是以一味倒退,並不還手。駱冰長刀短刀,刀刀向他要害攻去,眼見他已退到牆邊,無可再退,忽聽背後金刃劈風之聲,知道有人偷襲,忙伏身閃避,呼的一聲,一柄單刀掠過腦後,挾着疾風直劈過去。駱冰左手長刀橫截敵人中路,待對方退出一步,這才轉身,只見周綺橫刀而立,滿臉怒容。
周綺戟指怒道:“你這女人這等不識好歹!我好心救你轉來,你幹麼砍我爹爹?”駱冰道:“你鐵膽庄假仁假義,害我丈夫。你走開些,我不來難為你。”回身向周仲英又是一刀。周仲英舉椅子一擋,駱冰把刀收回,以免砍在椅上,隨手“抽撤連環”,三招急下。周仲英左躲右閃,連叫:“住手,住手!”周綺大怒,擋在周仲英面前,挺刀和駱冰狠鬥起來。
說到武藝與經歷,駱冰均遠在周綺之上,只是她肩頭和腿上都受了傷,兼之氣惱憂急,正是武家大忌,兩人對拆七八招后,駱冰漸處下風。周仲英連叫:“住手!”卻哪裏勸得住?萬慶瀾和童兆和在一旁指指點點,袖手觀斗。
周仲英見女兒不聽話,焦躁起來,舉起椅子正要把狠命廝拚的兩人隔開,忽聽背後一聲哇哇怪叫,一團黑影直撲進來。
那人矮着身軀,手舞一根短柄狼牙棒,棒端尖牙精光閃閃,直上直下向周綺打去,勢如瘋虎,猛不可當。周綺嚇了一跳,單刀“神龍抖甲”,反砍來人肩背。那人硬接硬架,“當”的一聲,火光交迸,劇震之下,周綺手背發麻,單刀險些脫手,接連縱出兩步,燭光下但見那人是個模樣丑怪的駝子。這駝子並不追擊,反身去看駱冰。
駱冰乍見親人,說不出的又是高興又是傷心,只叫得一聲:“十哥!”忍不住兩行熱淚流了下來。章進問道:“四哥呢?”
駱冰指着周仲英、萬慶瀾、童兆和三人叫道:“四哥教他們害了,十哥你給我報仇。”
章進一聽得文泰來被人害了,也不知是如何害法,大叫:“四哥,四哥,我給你報仇!”手揮狼牙棒,着地向周仲英下盤捲去。周仲英縱身跳上桌子,喝道:“且慢動手!”章進悲憤填膺,不由分說,揮棒又向他腿上打去。周仲英雙臂一振,竄起數尺,斜身落地。章進一棒打在檀木桌邊,棒上尖刺深入桌中,急切間拔不出來。
這時孟健雄和安健剛得訊,趕進廳來。安健剛把周仲英的金背大刀遞給師父。周綺見駱冰和這駝子到本庄來無理取鬧,招招向爹爹狠打,哪裏還按捺得住?叫道:“孟大哥、安三哥,協力上啊!甚麼地方鑽出來這些蠻橫東西,到鐵膽庄來撒野。”孟安二人不知章進的來由,進廳時見他揮棒向師父狠打,自是敵人無疑,當下三個人三柄刀齊向章進攻去。章進揮棒抵住,大叫:“七哥你快來護住四嫂,你再不來,我可要罵你祖宗啦!”
原來章進和武諸葛徐天宏得知文泰來夫婦遭危,首先赴難,日夜不停的趕來鐵膽庄,到達時天已全黑。依徐天宏說,要備了名帖,以晚輩之禮向周仲英拜見,章進話也不說,縱身就躍進庄去。徐天宏怕他闖禍,只得跟進,他慢了一步,章進已和周仲英、周綺、孟健雄、安健剛四人交上了手。
徐天宏聽得章進呼喝,忙奔進廳去,搶到駱冰身邊。這時駱冰喘過了氣,手掄雙刀又向周仲英殺去,忽見徐天宏進來,心中一喜,知他足智多謀,此人一到,自己這面決不會吃虧,指着童兆和與萬慶瀾兩人道:“他們害了我四哥……”徐天宏雖然一向謹慎持重,但一聽情同手足的四哥被害,也自方寸大亂,手持鋼刀單拐,縱到童兆和跟前。
章萬二人本想隔山觀虎鬥,讓紅花會和鐵膽庄的人廝拚,紅花會人少,勢必落敗,那時再伸手捉拿幾人回去,倒是一件功勞。童兆和一雙色迷迷的眼睛正瞪着駱冰,忽見徐天宏飛縱過來,鋼刀砍到,忙舉刀架住。萬慶瀾心道:“鎮遠鏢局名氣真大,倒要見識見識你們鏢頭的武藝。”徐天宏身材矮小,外形和童兆和倒是一對,但武藝精熟,只三個照面,已把對方打得連連倒退,他左手鐵拐往外一掛,“盤肘刺扎”,右手刀向童兆和扎去。童兆和忙向左避開,留心了上面沒防到下面,被徐天宏一個掃堂腿,撲地倒了。徐天宏鐵拐往下便砸,堪堪砸到,驟覺背後勁風撲到,不及轉身,左足在意兆和胸前一點,翻身和萬慶瀾一對鑌鐵點鋼穿打在一起。童兆和哇哇大叫,一時站不起身。
萬慶瀾在這對鑌鐵穿上下過二十年苦功,憑手中真實功夫,在北京連敗十多名武術好手,才做到鄭王府的總教頭。鄭親王為了提拔他,讓他跟張召重出來立一點功,就可保舉他作官。這時他和徐天宏一個力大,一個招熟,對拆十餘招難分勝負。萬慶瀾心中焦躁,暗想這般貌不驚人的一個會家尚且打不贏,豈不讓童兆和笑話,舉鑌鐵穿猛向徐天宏胸前扎去。徐天宏鐵拐一封,右手刀迎面劈出。萬慶瀾撤回鑌鐵穿,“孔雀開屏”,橫擋直扎。徐天宏單拐往外砸碰,擋開鐵穿。萬慶瀾右手鐵穿卻已“霸王卸甲”,直劈下來。徐天宏急忙縮頭,鐵穿在左臉擦過,差不盈寸,十分兇險。徐天宏見對方武功了得,起了敵愾之心,他身材矮小,專攻敵人下盤,單刀鐵拐左右合抱,砍砸敵人雙腿。萬慶瀾雙穿在兩腿外一立,哪知徐天宏這一招乃是虛招,單刀繼續砍出,鐵拐卻中途變招,疾翻而上,直點到敵人門面。萬慶瀾無法挽救,急以“鐵板橋”後仰,雖然躲開了這一拐,卻已嚇出一身冷汗,再拆數招,漸感不敵,不由得着急。
那邊章進以一敵三,越斗越猛。孟健雄叫道:“健剛,快去守住庄門,別再讓人進來。”章進的狼牙棒極是沉重,舞開來勢如疾風,安健剛一時緩不出手腳。周綺叫道:“安三哥快去,這駝子我來對付。”章進聽周綺叫他“駝子”,那是他生平最忌之事,怒火更熾,大吼大叫。周綺和孟健雄兩人合力抵住,安健剛奔出廳去。
周仲英高叫:“大家住手,聽老夫一句話。”孟健雄和周綺立即退後數步。徐天宏也退了一步,叫道:“十弟住手,且聽他說。”章進全不理會,搶上再打。徐天宏正要上前阻止,哪知萬慶瀾突在背後揮穿打落,徐天宏沒有防備,身子急縮,已被打中肩頭,又痛又怒,一個踉蹌,叫道:“好哇,鐵膽庄真是詭計多端。”他可不知萬慶瀾不是鐵膽庄中的。
他本來冷靜持重,但突遭暗算,憤怒異常,左肩受傷,鐵拐已不能使,挺單刀又和萬慶瀾狠斗。施展“五虎斷門刀”刀法,仍是着着進攻,只是少了鐵拐借勢,單刀稍稍嫌輕,使來不大順手,已不能再佔上風。
童兆和站得遠遠的,指着駱冰,口中不清不楚、有一搭沒一搭的胡說。駱冰手中只餘一柄飛刀,不肯輕易用掉,挺刀追去。童兆和仗着腿腳靈便,在大廳中繞着桌椅亂轉,說道:“別這麼凶,你丈夫早死拉,不如乖乖的改嫁你童大爺。”駱冰關心則亂,聽了童兆和這句話,只道文泰來真的已死,眼前一黑,昏了過去。童兆和見她跌倒,奔將過來。
周仲英一見,氣往上沖,舉起金背大刀,也朝駱冰奔去。他本是要阻止童兆和對她無禮,哪知誤會上又加誤會,只聽門外一人大喝:“你敢傷我四嫂,我跟你把命拚了!”一人手執雙鉤,上下兩路,一奔咽喉,一奔前陰,夾着一股勁風,直向周仲英撲到。周仲英見此人面目英俊,身手矯捷,心中先存好感,舉刀輕輕一擋,退後一步,說道:“尊駕是誰,先通姓名。”
那人不答,俯身看駱冰時,見她臉如白紙,氣若遊絲,忙將她扶起坐在椅上,撿起地下鴛鴦雙刀,放在她身邊。
周仲英見眾人越打越緊,無法勸解,很是不快,忽聽外面有人喊聲如雷,又聽得鐵器相撞,發聲沉重,不一會,安健剛敗了進來,一人緊接着追入。那人又肥又高,手執鋼鞭,鞭身甚是粗重,看模樣少說也有三十來斤,安健剛不敢以單刀去碰撞。
徐天宏叫道:“八弟九弟,今日不殺光鐵膽庄的人,咱們不能算完。”那胖子是紅花會排名第八的“鐵塔”楊成協。面目英俊的是排行第九的“九命錦豹子”衛春華,凡逢江湖上凶毆爭鬥、對抗官兵之時,衛春華總是不顧性命的勇往直前,一生所遇兇險不計其數,但連重傷也未受過一次,是以說他有九條性命。
他二人是紅花會赴援的第二撥,到得鐵膽庄時已近午夜,只見庄門口火把通明,眾庄丁手執兵器,如臨大敵。衛春華上前叫道:“紅花會姓楊的、姓衛的前來拜見鐵膽莊周老英雄,請弟兄們辛苦通報。”安健剛一聽是紅花會人馬,裏面正打得熱鬧,怎能再放他們進來,喝道:“放箭!”二十幾名庄丁彎弓搭箭,一排箭射了過去。衛春華和楊成協大怒,揮動兵刃撥箭。衛春華哪顧前面是刀山箭林,一陣風的沖將過來。眾庄丁見這人兇悍無比,都軟了手腳,來不及關閉庄門,已被他直闖進去。
楊成協跟着進來,安健剛揮刀攔住。楊成協身材高大,氣度威猛,鋼鞭打出,虎虎生風。安健剛不敢硬架,使開刀法,一味騰挪閃避,找到空檔,倏地一刀砍將入來。楊成協鋼鞭“橫掃千軍”,用力一格,當的一聲,刀鞭相交,安健剛虎口震裂,單刀脫手飛出。楊成協不願傷他性命,待他退走,便即舉鞭打破二門,大踏步進來,他不識庄中道路,黑暗之中聽聲尋路。安健剛找了一把刀,翻身又來攔截,這次加倍小心,但對拆數招,又被楊成協鋼鞭打上刀背,單刀彎成了曲尺。安健剛揮舞曲刀護身,退入大廳。楊成協舉鞭迎頭擊去,安健剛一縮身,隨手掀起桌子一擋,桌子一角登時落地,木屑四濺。周仲英心下驚佩:“怪不得紅花會聲勢浩大,會裏人物果然武藝驚人。”眼見安健剛滿頭大汗,再拆數招,難免命喪鞭下,縱聲高叫:“紅花會的英雄們,聽老夫說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