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常留瑟突然發現垂絲君對他關心起來。

這天傍晚他練完武功,從水筏上下來,便看見男人遠遠過來找他,二人一起走出了後院,垂絲君始終抓着他的手臂,雖然看起來更像是爹親捉拿着淘氣的兒子,但常留瑟也喜歡被他這樣控制,至少在這一刻,男人最在乎的人非他莫屬。

二人就這樣並肩前行,到了後院的岔路,垂絲君突然放慢了腳步,低頭對常留瑟說道:「今天晚上回去睡。」

「回去?」常留瑟愣了愣,反覆了一下沒聽懂的字句,「回去哪裏?」

「我房裏。或者你不願意回來也隨你。」

說著,撇下常留瑟逕自往前走了幾步。

立刻有了些紅暈,連忙疾走幾步,主動撈起垂絲君的手臂箍進懷裏,同時應聲道,「好!」

「好還跟着我幹什麼?」垂絲君白了他一眼,「沒人替你收拾東西,快去快回。」

於是常留瑟便被垂絲君遣回去收拾細軟,這時候已經是申時末,天色渾渾噩噩的。

他剛推開門,就看見小季端坐在正中央的玫瑰椅上,懷裏抱着柳葉青,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樣。

常留瑟此時心情上佳,半開玩笑道:「大黑天的也不點個燈,坐在那邊的是鬼是人?」

小季也托長了聲音道:「我是屍陀林主——」

常留瑟一面點了燈,一面隨手捉了件外衫往小季頭上丟過去:「呸,好端端的提到這個人,掃興——呃——」

季子桑正將柳葉青塞回籠子裏,耳邊忽然傳來一聲悶哼,他急忙回頭去看,卻是常留瑟半個人趴在床沿上,突然顯出痛苦的模樣。

「怎麼了?」他上前詢問,常留瑟只抬了抬手,示意自己沒事。

季子桑點了點頭,眼神中劃過一線不易察覺的算計,再抬頭正看見常留瑟從床上慢慢坐起來一步步走到衣櫃跟前,竟然收拾起了細軟。

季子桑好奇道:「這是要做什麼?怎麼一回來就在收拾東西?」

常留瑟遲疑了一下,略微羞澀地回答:「垂絲君要我搬回到他屋子裏住,我就是回來收拾東西的。」

「哦。」

季子桑的反應立刻冷淡下來,人也稍稍退後了一些,故作不經意地低聲道:「他果然叫你回去,可見心中還是有些愧疚,對你不算無情。」

「這話怎麼說?」常留瑟放在抽屜上的手立刻停滯下來,「什麼愧疚,無情?」

季子桑極虛偽地捂住了嘴巴,一雙眼睛卻在偷偷觀察常留瑟的反應。

常留瑟聯想到了摩訶和尚那欲言又止的提點,追問道:「你說垂絲君對我無情?」

季子桑點點頭,緊接着又搖了搖。

常留瑟將冰冷的手探進他的衣領中:「別賣關子了,你來找我恐怕就是為了這件事吧?你若不說,我就直接去問垂絲君了。」

垂子桑被他冰得抖了一抖,捉下他的手:「你別去問他,也別告訴他是我說的,要不然我以後就什麼都不告訴你了。」

常留瑟催促道:「你倒是說呀。」

季子桑點了點頭,嘆道:「有話在先,這件壞事裏面也有我的一份子,可在認識你之前,我首先是垂絲君的朋友,希望你能理解。」

常留瑟幾分不耐地點了頭,小季就把垂絲君叫他偷換冰精的事情給說了一遍。

常留瑟愣愣地等他說完,慢慢起身,走到床邊取出秋瞳打開劍鞘,落出那截冰精。

他把東西拿到燈下細看,果然是假的。

他低聲問小季:「垂絲君要冰精做什麼?」

季子桑回答:「冰精有防腐的效能。」

常留瑟輕輕地「哦」了一聲,便沒有再說話,只是垂着頭立在遠處。

季子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當他是真受了打擊,於是過來勸慰道:「其實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不過是一塊石頭,他給你的東西,比這個金貴的不是還育很多麼?」

常留瑟沒有回應小季的安慰,心中正在飛速品味着這其中的滋味。

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抬起頭來,卻不是那種頹唐失意的神情。

他故意有些疑心地說道:「謝謝你告訴我這件事,但是我說一句話,也請你不要生氣……我如何能夠確認冰精在垂絲君手上?」

季子桑愣了一愣,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不信我?」他咬牙,「你以為是我拿了冰精,反而來挑撥你和垂絲君的關係?」

常留瑟異常冷靜地回答他,「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想不明白,你在幫助垂絲君達成目的之後,再來和我說這些,心中又有什麼樣的想法與用意。」

季子桑被他這番話激得怪笑連連,小指上的銀套子在桌面上扒拉,刻出深深的凹痕。

「好、好。」

他怒極反笑,「我承認是我有心挑撥,存心捉弄。我佯裝大氣撮合你與垂絲君,私底下卻見不得你們真正正相好。那從今以後,我也不來管你們什麼事,你們有事,也不要東拉西扯的都要我幫忙!」

常留瑟解釋道:「我並不以為你是在挑撥,你別這樣想,顯得我如此小器。」

他這般解釋,倒更顯得季子桑此地無銀。

小季惱羞成怒,也再不聽他絮叨,轉身撞門出去,留下常留瑟一個人,依舊慢慢悠悠地整理着自己的細軟。

且不論這件事的真偽對錯,當初與小季走得過於接近,或許本身就是一個錯誤。

當常留瑟抱着衣服細軟來到垂絲君的屋子門口,已是酉時未。

屋子裏亮着燈,映出垂絲君坐在桌案前的身影。

常留瑟推門進去,將東西放在外間。

聽見他進來,垂絲君也沒有回頭,依舊背對着問道:「怎麼沒來吃晚飯?」

常留瑟低聲回答:「收拾得晚了,就直接過來,反正也不餓,便省了。」

垂絲君點了點頭:「我拿了些糕點來,餓了就自己去吃。」

常留瑟四下看了看,果然在外間的桌上見到了一碟糕點,用碗盛了坐在注滿熱水的大盤裏,心中頓時覺得暖洋洋的。

他走過去拈了一片香菠血糯糕放進嘴裏,酸中帶甜的味道,在舌尖瀰漫開來,同時牽動了一點若有若無的心思。

方才季子桑說的話好像慢性毒藥,這時候才在常留瑟的心中發作起來。

其實他相信季子桑所說的話,相信那冰精是被拿去用在了別處。因為即便是常留瑟本人也不得不承認,垂絲君最重要的人始終是陸青侯。

而常留瑟也隱約明白,這些天心中之所以有了些幸福的感覺,並不僅因為垂絲君對他的態度溫存起來,同樣也是因為自己學會了捨棄。

捨棄一部分的驕傲與視線,只選擇性地發現那些幸福美好的事,常留瑟覺得自己已盡了最大的努力委曲求全,然而為什麼,不完滿的事情卻總是會主動尋上門來,好像是在嘲笑着他的懦弱。

常留瑟吞咽着糕點,竟咀嚼出一點鮮血的咸昧。

那是他第一次發現,原來心中已經有了一個傷,悄悄地流着血。

「你在幹什麼?」覺察到屋子裏長時間異乎尋常的安靜,垂絲君回過頭來。

昏黃燭火下,常留瑟光潔的側臉染上一層淡淡的蜜色,柔和地抹掉了稜角,他一反常態地靜立着,手中捏着的半塊糕點軟軟地在指尖垂掛下來。而他則完全沒感覺似的垂着頭,直到被垂絲君反覆叫了幾次才回過神來。

「有心事?」男人釋了書卷,起身走近。

常留瑟忙將雙手在衣服上蹭了蹭,依舊笑臉相迎,「沒有的事。」

裏間的燭火跳了跳,「嘩啵」一聲,滿室燈光突然交得曖昧起來。

男人走到常留瑟身側,小常立刻趁勢向他懷中靠了靠。

垂絲君立刻嗅到了從他衣領中飄出的熱氣,帶着點蘭湯的馨香。

「你沐浴過了?」男人已習慣了常留瑟大大小小的各種謊言,卻也不忘要質問一番,「不是說剛收拾完東西就過來了么?」

常留瑟故意挑逗道:「我若匆匆而來,恐怕也還是要被你趕下水去,到時候難道要在水裏……」

垂絲君喉口一干,俯身貼近那凝脂一般的頸項,輕輕附了上去。

常留瑟也正在等待這一刻的到來,他將頭稍稍後仰,與垂絲君的黑髮相抵,他感覺到男人略微乾裂的嘴唇帶來一陣陣酥麻與灼熱,而這種感覺很快在全身蔓延開來。

緊接着外袍的帶子鬆開了,纏在二人身上。

然後常留瑟轉過身來,抬手環上男人的頸項,二人極為自然地莫名換了一個深吻。

繁複的冬衣,竟然也在糾纏之中一件件落地。

直到脫得只剩下最後一件褻衣,屋外的寒氣才稍稍喚醒了二人的理智。

「到床上去……」相隔數天之後的第一次膠合,雙方雖然都沒直說,身體上卻反映着對於彼此的渴欲。

幾度翻雲覆雨之後,二人光裸着交疊在一起。

帳外的臘燭未熄,卻也燃到了盡頭,水波般跳動的燈影下,垂絲君低頭去看懷中的人,常留瑟呼吸均勻而綿長,似是已經進入了夢鄉,依舊留有激情餘韻的雙頰緋紅,薄潤的唇則微張着,無邪得像個孩子。

也只有這時的常留瑟才會顯得安全無害,但這種無害卻也同時削減了他的鮮活靈氣,就好像當初在樹林裏撿回來的那具「屍體」,只是一具沒有愛憎之心的擺設。

垂絲君正在感慨,卻看見原本熟睡中的人卻突然不安分地顫抖起來,呼吸也變得急促,像是墜了夢魘。

男人正想要將他喚醒,常留瑟卻自己睜開了眼睛。

「大哥……」他啞着嗓子呼喚,同時伸出手來。

垂絲君忙握了他的手,蠟燭最後亮了亮,倏地泯滅了。

屋內一片漆黑,常留瑟的五指很快就與垂絲君的絞纏起來。

同時感到男人在身邊再度躺下,軀體的熱度透過空氣傳了過來。

「你也會做惡夢?」男人感覺到身邊的小常掌心裏出了一層薄汗。

常留瑟在黑暗中笑了笑,回答得出人意料;「我經常作噩夢,從小到大,沒有間斷過。」

「什麼夢?」常留瑟苦笑,長嘆一口氣將頭靠近垂絲君懷裏。

「我夢見娘親死在灶膛邊,夢見阿姐被壞人捉走,夢見我穿着那身大紅色的喜服,在雪地里逃命,夢見我渾身是傷,在屍陀林的迷宮裏跑……」

「夠了……」垂絲君不讓她再回憶下去,握緊了他的手:「這些都是你經歷過的事,一些陰影。」

常留瑟卻搖頭。

「我做這些噩夢的時候,那些事都還沒發生。我害怕它們,不是因為它們已經過去,而是尚未到來……」

男人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了恐懼,接着就連衾被也傳來細微的顫動。

他稍作猶豫,用力握住常留瑟的手,將他帶進自己懷裏。

「你今天夢到了什麼?」他問。

「呵……」常留瑟沒有立刻作出回答,只輕輕地吁了口氣,與男人裸呈相貼卻沒有任何的動作,這似乎還算是頭一遭。

不習慣之餘,還有一種別樣的酥麻溫暖在胸中撩撥。

他伸出右手隔着被子按住心,感覺那裏因為各種複雜的情緒而變得微微脹痛。

是愛是怨,到如今已經完全分不開了。

「我夢到——」他終於開口說道,「夢到被你趕出了山宅,重新回到大街上,沒有親人,也沒有落腳的地方,然後被人追殺,死在你緊閉的門前。」

他一口氣說完這些,然後反問垂絲君:「你會這樣做么?」

「不會。」男人回答得乾脆,一面為他披上衾被,「不要胡思亂想。」

常留瑟滿足地嘆息一聲,在垂絲君懷裏尋了個舒服的位置。

而就在垂絲君以為終於可以安眠的時候,懷裏的人卻又開始夢囈般地輕問:「可我若是做了對不起你的事,你不會恨我?」

垂絲君耐着性子問道:「什麼事?」

「比如——我對陸大哥的遺體作出什麼不敬的事。」

垂絲君禁不住皺眉,「你難不成又在想做什麼動作?」

常留瑟急忙否認:「我只是想知道,我與陸大哥比,對於現在的你來說,哪一個更重要?」

夜雖然黑,看不清他的表情,然而聲音卻在死寂中顯得格外清晰,甚至因為這夜色的清冷而沾染上了幾分婦人般的哀怨。

垂絲君伸手搗住自己的臉:「你很煩,為何要問這種毫無意義的話題?」

常留瑟立刻知趣地閉上嘴巴。

「毫無意義」,他咀嚼着這個詞。

冰精的事並沒有讓他感到多麼傷心,畢竟垂絲君的欺騙,多少也是一種不忍傷害他的表現。

然而現在,男人竟連一點哄騙都懶得施捨。

是自己要求太多了么?還是垂絲君所給的實在太少,以至於自己總是處於患得患失的狀態,處處尋找機會來證明自己是被愛着的?畢竟,愛之一字,男人始終未曾說出口來。

感覺到懷裏的身體變得僵硬,垂絲君心中也有一點不安在漸漸擴大,卻又不願主動詢問,害怕顯出心虛,氣勢上落了下乘。

兩人的肢體依舊相擁着,而心中彼此卻都有了些尷尬。

這一夜也不知道是怎麼過去的,垂絲君醒來的時候也不過是卯時三刻,而身邊的常留瑟卻已不見了蹤影。

清晨,常留瑟一宿無眠,提劍來到後院。

雖然有心避免與屍陀林主的見面,但例行習武卻已成了習慣。

他走出遊廓來到潭前,在水邊意外地看見了季子桑。

小季孤零零坐在岩石上,身邊落了一層白霜。

剛才聽茶叟等人提起,季子桑自昨夜晚膳起就失了蹤影,也不知昨夜是在哪裏湊合的,衣衫上漫布着濕痕。

常留瑟輕輕地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

季子桑知道是他來了,也不回頭,指着譚水便問,「看過水裏的漩渦么?」

常留瑟點頭,催動內息將手伸進水裏攪動,水中不久便出現了一道細線,進而繼續擴大變成了漩渦。

季子桑往水中丟了一片枯枝,葉子被強勁的水流撕裂,支離破碎。

常留瑟的手立刻停住,漩渦也隨之消失不見了蹤影。

「我不喜歡水。」他說,「因為流動的水難以捉摸,而我更不喜歡漩渦,因它總喜歡將東西卷到自己身邊,讓人按自己的意志行事,否則就是粉身碎骨。」

季子桑冷笑出聲:「我是希望你們都圍着我轉,不喜歡你們撇了我一個人,但卻沒有這個本事能叫你粉身碎骨。」

常留瑟問他:「你是真的喜歡垂絲君,不是說說而已,是么?」

季子桑乾脆地點頭,「他是我在中原的第一個朋友,最特別的人,若不是有他,恐怕也沒有現在的季子桑。」

常留瑟撇了撇嘴角:「那你對我又是什麼感覺?」

「我曾經認為你很像過去的我。」小季向後靠到他肩上,「可後來我發覺我錯了。你就是你,一個比我更聰明的人。」

「我聰明?」常留瑟失笑,「我倒是覺得你這樣八面玲瓏的處着,和誰都有話說,才是真不客易。」

季子桑卻嘆道:「漩渦就是不能停下來才會有作用,否則一潭死水,很快就被人遺忘。」

常留瑟搖了搖頭:「可是漩渦的心中總是最平靜的,你的心裏放着誰?」

季子桑終於回頭看了常留瑟一眼,笑道:「我都不知道,你能幫我弄明白么?」

常留瑟笑道:「不是歸塵主人么?他已經恨不得把你吞掉了。」

兩人視線相交,彼此都綻了笑容在臉上,只是裏面不再含有坦誠,反而是如履薄冰的態度。

在潭邊又坐了一會兒,季子桑站起身來:「義莊也需要有人打理,我最近便要回臨羨,你好自為之。」

常留瑟驚訝道:「怎麼就要走?不管我與垂絲君的事了?」

季子桑促狹道:「走着瞧吧,如果到時候垂絲君不要你了,還得我來收留你,以後的路還長。」

這句話頓時刺中了常留瑟的痛楚,他故作輕鬆道:「怎麼可能會有那種時候——」

季子桑眨了眨眼,也不再詳細說下去,反而掉轉話題去找另一對的麻煩。

「我昨晚在和尚院外過的夜,聽見鯉魚與那和尚又在爭執。真正到了相看兩厭的地步,卻又捨不得離開,就這樣半死不活的吊著,不知道有什麼趣味。」

常留瑟也頗有同感地嘆着,兩人略聊了幾句便分道揚鑣。

雖然小季的離開是常留瑟一直盼望的事,然而當真正提起的時候,卻又有一絲淡淡的傷感。

回想起與垂絲君第一次共同下山遊歷、在義莊被小季的花蛇嚇得手足無措,似乎還在眼前。

他也再沒興趣練劍,只是坐在樹下出神,直到身後響起一串足音。

小芹輕聲喚:「公子——」常留瑟揮手讓他直接說來。

小芹道:「公子您叫我去查的事,我已仔細打聽過。垂絲君這幾天的確陸續叫人買了不少木工用件、桐油漆粉,而人則常常往那間上了文字鎖的屋子裏去,也不知道是在做什麼。」

常留瑟點了點頭。

那間加了紫金十環密碼鎖的屋子,他也想過去裏面探看,卻又害怕自己輕功不濟,到最後露了馬腳,反而被垂絲君捉住了,更加尷尬。

現在看來,垂絲君正在裏面進行着某件事,某件不適合被他知道的事。

事到如今,應不應該進去看個明白?常留瑟愈發猶豫起來,害怕被發現倒在其次,反而琢磨着屋子裏的內容,會不會對自己是一個新的打擊。

其實就是垂絲君這一連數十天泡在那間屋裏的舉動本身,就已足夠對常留瑟薄弱的幸福感產生威脅了。

季子桑明明說了要走的,可在這天之後一連數日都沒什麼動靜。

常留瑟心中納悶,卻還沒能拉下臉來詢問理由,也沒人知道季子桑這幾天究竟在做些什麼。

倒是和尚鯉魚那邊,不斷有人來通風報信,說二人如何如何不對盤,大致上也就還是那樣一個狀況:摩訶想退,鯉魚拉着不讓他走,摩訶大膽示愛的和尚被弄得無所適從,而嘴硬的殷朱離也遲遲不願說出自己心裏求個若即若離的想法。

兩個人來來回回弄得身心俱疲,終於在一次工地的小規模事故之後雙雙灰頭土臉地回到了山上。

這天垂絲君下山採辦物品,宅里只剩常留瑟一人,和尚直接來到水潭邊找他,意外,出來看見殷朱離臉蒼白的右頰上多出一道兩寸長的紅痕,而和尚臉上也有新近的傷疤。

鯉魚對和尚吩咐:「我想和常留瑟說話,你且迴避一下。」

摩訶和尚聞聲抬眼,無聲無息地離開。

常留瑟小心翼翼地問:「不知殷大哥找我何事?」

殷朱離開門見山道:「想請你明天下谷幫我調酒。」

「調酒?」常留瑟納罕,「殷大哥如此好興緻?」

鯉魚苦笑道:「是我與和尚的散夥酒。」

見常留瑟驚訝,他解釋道:「我已經想通了,過去一切是我苛求,要將和尚強留在身邊,卻又總是要與他保持距離,任誰都不能理解我的心思,以至於爭執不休,這樣下去,殺戒色戒,我恐怕他遲早會破一個。」

常留瑟好奇地問道:「你怕他破戒?」

殷朱離咬牙切齒地否認道:「我才不管他的死活!」

「既然如此,那又為何不選擇與他在一起?」

殷朱離忽然壓了嗓音,迴避道:「何必追根究底。」

又說:「此事我不想讓垂絲君再勞神,便請你幫忙,完成之後我與和尚斷絕往來,他回他的寺廟,我也可能就此離開這裏,也算是遂了你的心愿。」

常留瑟急忙否認道:「哪有的事!我是真心希望你們留下。」

心中卻開始納罕着竟有此等好事,幾天之內幾個麻煩全部走光。

而這邊殷朱離見他答應了幫忙,也就不再多話。

晚上垂絲君歸來,湊巧季子桑也回到山宅里,常留瑟便故意當著他的面將朱離與摩訶的去意說了。

季子桑是個明白人,一聽就知道是在變相催着自己離開,於是當下也向垂絲君請了辭。

垂絲君自然要挽留,季子桑便因天色向晚而決定多留一宿,明日上路。

垂絲君這才點頭同意了,又叫常留瑟去請棋叟,來領着小季到庫房取些盤纏。

常留瑟應聲而去,這就又留下垂季二人說話。

季子桑見垂絲君雙眉緊蹙,以為他還在為和尚鯉魚的事情煩惱,於是寬慰道:「鯉魚之事,可交給小常去做,他聰明如斯,自會有辦法,我看明日他們也不過是小鬧一場而已,或許還會有更好的轉機,你既然不便出面,那就端看小常的辦法了。」

垂絲君嘆了口氣道:「我倒只希望他不要惹事了才好。」

季子桑笑道:「你這麼不放心他?那倒還不如換我在你身邊好了。」

說著,便作勢要欺入垂絲君懷中,垂絲君不自覺便往邊上閃躲,說道:「論資排輩,我可抵不過歸塵峰上那位,比起奇門遁甲,更是望塵莫及,你莫要害我。」

季子桑笑道:「你話多了,是被小常帶壞的罷。」

垂絲君乾笑一聲,沒有回答。

季子桑愈發大膽地問:「當年我若是對你下了葯,現在與你在一起的人,會不會就是我了呢?」

垂絲君不露痕迹地避開小季糾纏上來的雙臂,說道:「常留瑟與你終是不同之人,我亦不是因為與他有了關係而與他在一起。」

小季追問:「你到底愛了他哪一點?」

垂絲君沉吟半晌,只說出一個字。

「真。」

「真?」季子桑又笑出聲來,「那個小常,十句裏面難得有一句真話,你居然偏偏喜歡他的『真』?」

垂絲君肯定地點了點頭。

話正說到這裏,常留瑟領着棋叟遠遠地過來,季子桑立刻掐了話題與棋叟去了庫房。

常留瑟本想向垂絲君套些方才說話的細節,而男人卻惦記起了常留瑟這幾日練武的成果,於是督着他要耍幾套劍法來看。

常留瑟最近一直滿腹心事,哪有真本事修練出來?更不用說他原本就不想練好了本事與屍陀林主交鋒,於是隨便地比劃了兩下,自然被垂絲君沉下臉訓斥了一頓。

然而他遭了訓斥,卻沒往自身檢討,反倒想着垂絲君做的事,件件都是為了那死去的陸青侯打算,教他練功也罷,偷取冰精也罷,甚至是那場搶奪屍體的風波,又有哪一次是真真正正關照了他常留瑟的?沒有。

這樣想了,常留瑟心中便逐漸由委屈變得不忿,繼而窩出一團火,眼睛裏也有些泛了紅潮,隱約是又要發狠的模樣。

所幸垂絲君及時覺察到了常留瑟的變化,不便讓他繼續操練,便領他到浴池裏放鬆吐納,晚上又在床上主導了一場溫存。

他滿以為如此便能夠換來常留瑟的滿足,事實上卻錯了。

這一夜,常留瑟不情不願地被他壓下身下喘息,將唇都咬破了。

***

因為有了垂絲君的督促,常留瑟便不敢懈怠,縱使情事之後略有不適,而當次日晨光熹微,他卻還是提着劍往後院走,半路上正遇見了季子桑。

小季正準備離開,他性喜張揚,走時卻孤零零一個人,常留瑟心中有些不忍,於是決定送他一程。

兩人出了山宅,一路走到山腳下,季子桑讓小常留步,自己卻也不急着離開,忽然從懷裏取出了一個布袋子,道:「我把這個還給你,算是送別的禮物。」

常留瑟遲疑地接下布袋,打開,露出了那塊久違的冰精。

只是已被雕琢成了一對三寸來長的牌,周圍精細雕着吉祥花卉,中間各是一列五個楷體小字。

常留瑟像拿了兩塊火燒的鐵板,當即叫出聲來:「這!你是從哪裏弄出來的!」

季子桑笑道:「那件上了鎖的屋子啊,垂絲君在裏面把這兩塊東西雕好了,我才在屋頂上開了個洞,偷偷地釣了出來。」

常留瑟驚叫道:「可你現在給我幹什麼?我不要,不要!你給我原樣返回去!」說著要將東西塞回季子桑手中。

小季自然是不肯接的,反而笑道:「與我在這裏推搡,等垂絲君發現也就遲了,好自為之吧!」說話間人已腳下生風,離開常留瑟四五丈的距離,常留瑟知道自己追不上他,只能又急又惱。

邊時季子桑忽然又記起了什麼,停下腳步回頭對他喊:「最後與你說一句,別讓垂絲君與屍陀林主見面,別讓他去報仇,否則你會失去他——永遠!」

常留瑟偷偷摸摸地掏着冰精,再回到山宅時已不算早,垂絲君極可能已經起身,隨時會出現在他面前。

然而他卻大了大膽子,飄飄忽忽地就往那間上了鎖的屋子走去。

來至門前,攔住他的照舊是那把紫金十環密碼鎖,或者說,是那鎖環上任意捧列組合的十個字。

這次常留瑟沒有疑惑,他從懷裏取出冰精,仔細讀出上面的那兩列五言:甘續泉路斷,為暖三途寒。

心中倏地刺痛了一記,他木然地伸出手,照着這十個字一格格轉動鎖盤。

片刻后聽見了「喀嚓」一聲機簧,整個鎖頭已然落在了他的手心裏。

夢寐中的寶帳玉床已近在咫尺。

他做了個深呼吸,推門而入。

四下里很靜,陳設與去年所見並無一致。

最引人注目的依舊是那架箜篌。常留瑟夢遊般地走過去,伸手在琴身上劃過。

冰冷堅硬的觸感,上面卻一塵不染,確實是有人經常過來打掃。他撥動了那幾根銀色的琴弦,箜篌卻沒有發出悅耳的音響,常留瑟緩緩地記起很久以前絲竹盟老闆說的話。

再怎麼好看,也不過只是一把作為擺設的啞琴。

就好像陸青侯已經是一具屍體。

可笑那垂絲君,寧願眷戀着一具屍體,也不願對跟前的活人有所珍惜。

常留瑟伸手按了按心口,將視線移到別處。

他發現地上滾落了一些木肩與刨花,仔細嗅聞,空氣中除了沉檀木香之外,更有一股隱約的桐油漆粉的氣息。

屋子不大,也沒有任何新置的器物,可見這股氣息並非是從地面上面來。

常留瑟耐着性子開始摸索,終於在博古架上找到了機關。

在寶帳後面分開一道地縫,露出暗道。常留瑟取出懷中備作照明的夜明珠,走了下去。

兩三丈的密道後方,竟是一個頗為寬敞的密室,另有一端通道指向地上,隱約是後山的方向。

常留瑟的視線在室內轉了一周,最後恍惚地落在不遠處兩個一人多長的很色木匣上面。

全絲棉木的雙棺。

做什麼,這是要做什麼?常留瑟尚未能理解這雙棺的用處,而渾身就已經泛起一股涼意。

一具棺木自然是要停放陸青侯的屍首,那另一具呢?他的耳邊突然重覆了季子桑臨走之前對他喊的話。

「別讓垂絲君與屍陀林主見面,別讓他去報仇。否則你會失去他——永遠。」

如何失去?

「大仇得報,雖死而無憾。」

他忽然記起了很久以前,二人初見面時,垂絲君對自己說的話。

是死亡,與屍陀林主同歸於盡,躺這第二具棺材之中。

常留瑟再忍不住,渾身戰慄起來,他靠牆貼着,慢慢滑坐在地上。

昏暗的光線中,他將雙手舉到面前。

「甘續泉路斷,為暖三途寒。」

是說你還想着要追到那黃泉之下,陪着陸青侯走那最後一程?垂絲君,難道你還指望着我用這雙手,將你的屍體帶回來、殮進這具棺材裏?那我呢?陽世路那麼長,你怎麼沒想過要陪我一起過?把你埋葬之後……你讓我怎麼辦,替你與陸青侯守墓?你以為你究竟施捨了我什麼樣的恩惠,可以要我這樣子來回報?空空蕩蕩的密室中,只聽得見他喃喃自語的聲音。

越來越輕,最後埋葬在一片死寂中。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常留瑟終於想要站起來,但雙膝一用力便覺得乏軟,於是一路跪爬着靠近了那對棺木,攀上冰冷的木沿,向著黑洞洞的棺材內張望,接着伸出手,像觸摸到了那即將躺進去的屍體。

「垂絲君,這裏舒服么?比我們的床……更暖和么?」他輕聲嘆着氣,慢慢摸到了棺材裏一個長條形的凹槽。

「就是這裏!你就是要把我的冰精插在這裏么?」他反常地笑了一聲,「原來那冰精是要緊緊地貼在你後背上,是要代替我永遠和你在一起么?那我現在就把它還給你……」說著,他從懷中取出冰精,小心地插在回槽中。

***

這天垂絲君起得並不算晚,卻一直覺得心緒不寧,用早膳時聽棋叟說季子桑已經下山,常留瑟特意相送了一程,似乎還沒有回來。

他點了點頭,繼而想到這幾日宅內喧鬧,自己對常留瑟着實有些疏遠了,於是便想着在正廳里等他,順便暖和一下二人之間的氛圍。

然而等了許久,卻不見有人往正門進來,垂絲君心中狐疑,立刻起身往後院的水潭邊去找,練功的水筏上也未見人影。

懷疑擴散成不安,他忙遣人往各處尋找,最後是在密室外的台階上,看見了臉色蒼白的常留瑟。

「怎麼了?」垂絲君問,「怎麼跑到這裏來?」

常留瑟抬手輕拂開男人的關懷,「隨處走走,累了便在這裏坐一會兒。」

「那——」垂絲君依舊上前握了他冰冷的手,「我們一起去練功。」

聽見「練功」二字,常留瑟霎時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不了。」他拒絕道,「殷朱離讓我幫他去調酒,今天恐怕又不能練劍。」

這件事垂絲君也是知道的,礙於面子無從阻繞,只能點頭同意了。

常留瑟便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經過男人面前的時候甚至踉蹌了一下。

垂絲君被他一夜之間忽然的憔悴驚了一驚,急忙再扶住他的肩膀,卻被常留瑟狠狠地甩了一把,湊巧將右手刮到了他的臉。

「啪」地一聲,留下數道淡紅。

垂絲君當即怔住,而常留瑟自己也吃了一驚,習慣性地要道歉。

然而就在視線與男人交會的時候,整個人卻又猛然地縮了縮,緊緊地閉上嘴,頭也不回地往後院去了。

由着常留瑟遠去,垂絲君沒有去追。

男人將目光投向緊閉着的門扉。

鎖是好端端的,沒有橇過的痕迹。

而上面那十字的密碼,常留瑟絕對不可能知曉,垂絲君開鎖進門。

屋內不見異狀,他接着啟了密室機關,走進去,地面下一片死寂。

沒有異狀。

直到垂絲君取了火鐮,點燃壁上的火把走到棺木前面。

那兩塊冰精怎麼會在棺材裏,他明明記得自己是交給了山下的玉石匠人趕工雕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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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買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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