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屍陀林非是地名,而是屍陀林主進入江湖后的壇址,世人大多隻識其名,卻未真正見識。
依歸塵主人所言,屍陀林正隱匿在南方茂盛的密林之中,地點距離歸塵峰與臨羨都極為接近,兩人在密林外的村裡找了間破屋住下,花了幾天時間將地圖牢記在心中,又將帶着的葯汁與器具仔細包了埋在地下,方才決定朝林中進發。
南方的密林,雖值冬季,卻依舊綴着不少綠意。
垂絲君二人依照歸塵主人的吩咐向北走,沿路果然發現一些不起眼的標記,是拳頭大小的石雕骷髏。
他們隨着標記,日落就找山洞生火歇息。
這樣走了兩日,終於在黃昏時看見了歸塵主人所描述的山峰。
那是座高百餘丈的山包,光禿禿不生寸草,正顯出個佛頭的形狀。
常留瑟看見那佛頭下面犁出一丈寬的去火溝,裏面插滿了香燭。
垂絲君再指點了四周的隱蔽處,都安排着精巧的機拓,是故雖不見有人放哨,守備之力卻絲毫不減。若是硬闖,未見討得到便宜。
所幸歸塵主人交待了條小路,兩人繞到佛頭的背陰處,沿着油麻血藤攀到了中部,那果然有一道不足人寬的縫隙。
兩人側着身子擠進去,約十步之後豁然開朗,竟已在山腹內。
常留瑟雖未見識過多少江湖門派的總壇,然而聽那說書演繹的描繪,也正是眼前這般模樣。幽暗的空間內銅器擺設,迂迴曲折的迴廊內燃着粗曠的火把。教眾們穿着猩紅短打,胸前用布拼出白森森肋骨的形狀。
來時垂絲君已向常留瑟交持明白,此次儀為奪陸青侯屍體而來,非是尋仇。屍陀林主神出鬼沒,未必見得留在壇中。主持大局的乃是明妃,也正是這個女人,愛好將死屍善加保存。
以常留瑟目前的功力來講,對付明妃尚是旗鼓相當,若遇到屍陀林主,怕也難得全身而退了。
二人依着地圖行走,也曾正面遭遇過幾個教眾,全都手起刀落地解決了,常留瑟長久沒有實戰的對手,此番試啼,倒把自己也嚇了一跳。
山腹里迂迴,有些明顯的標誌物,尚不至於迷路。垂絲君又是極習慣潛行的,不過多時,二人就站在了一個洞中洞的外面。
常留瑟遠看,洞口守着四個教徒,都蒙了下半邊臉。
垂絲君立刻猜到洞內有毒氣,與常留瑟以眼神示意,分別對付了兩人,藏了屍體取下面罩繫到自己臉上。
洞中之洞,原來是佛頭中央通天的空地,乍看下沒有特別之處,走進才發現,幾十丈高的洞壁上鑿出蜂窩般的一個個凹穴,裏面密密麻麻嵌的都是不腐的屍體。
地面上沿着洞壁交了十八隻石雕蟾蛤,紫黑色具有防腐效用的煙霧便從蟾口中噴出。
垂絲君雙眼迅速在洞壁上搜巡,常留瑟知道他在尋找陸青侯的屍首,於是有些尷尬地故意走開。
地上鋪着細小的沙礫,正中央凹下去約一丈高度,擺着長條石床,床上及鄰近地面呈現出詭異的暗紅色,四面壁上掛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器具,想來就是明妃處理屍體的地方。
常留瑟正好奇地看着,不一會兒,垂絲君竟已抱着一具屍體站在了他身後。
「人已找到,可以離開,換你領路。」
常留瑟恍惚地點了點頭,又偷眼去看垂絲君懷裏的屍體上身略舊的青袍,尚是夏秋的打扮,面容被垂絲君刻意掩進了懷中,那份體貼竟讓常留瑟牙根發酸。
他又出神地看了會兒,直到垂絲君不耐地催促,方才帶頭向洞外走去。卻在心裏嘀咕,這事未免成得太過輕鬆。
果然,當他走到洞口時,看見岩門上方一處原空着的凹穴中竟然多了具屍體。
一個美得詭異的女人,滿頭烏黑髮辯直垂腳踝,異族的綉裙綴滿銀飾,櫻唇羽睫,妖艷如南疆罌粟。
常留瑟被那奪目的美所吸引,不自覺停下了腳步。即便這只是一具屍體,也是他這一生中見過的最美女性。
垂絲君在他身後停了腳步,同樣抬頭去看,卻警惕地低喊了一聲:「那女人是活的,快走!」
話音剛落,穴中女子突然睜開了水銀似的眼睛,四下里立刻有一種毛骨悼然的尖嘯迴響。
而回應着這種響動,這個屍陀林教壇一下子蘇生似地喧鬧起來。
垂絲君喊道:「她便是明妃!」一邊忙與常留瑟跑出洞去。
屍陀林教眾聽見嘯音立刻聚集而來。
垂絲君懷抱着陸青侯的屍首多有不便,常留瑟便默契地護在他身邊,那絕美的明妃也跳出了洞外,夾在一幫教眾之中。
常留瑟留意到她纖纖十指都包了尖長的金套子,梢頭卻是詭異的孔雀藍,心知是淬了毒的,便格外小心。
這邊垂絲君單手解決了十來個教眾,卻只往前挪了不到百步,又得顧着身後常留瑟的動靜一時竟分身乏術。
他低頭,卻見陸青侯的脖頸上已出現了小朵暗斑。
離了洞中的防腐紫煙,屍體開始慢慢腐敗。
這是垂絲君最害怕的事,他不能忍受陸青侯在自己的懷中變成一捧白骨。
「常留瑟!」他突然轉身喊道,「不要慌亂,他們都不是你的對手,我此刻未必顧得了你,且按原路出去,在入林處見面!」
常留瑟哪裏料到男人要分頭行動,立刻要出聲反對,手上又揮劍砍殺了十來個教眾。回頭卻哪還見得到垂絲君的人影?明白他是為了陸青侯而將自己拋下,心頭頓時痛得不能自己。
那明妃這時候又狠狠地撲過來,嘴裏發出野獸似的嘶吼,常留瑟一不留神,肩上立刻被劃了道。
破皮見血,那指套上的毒也立刻滲了進去。
常留瑟知道中了毒,索性把心一橫,持秋瞳在手,風捲殘雲地砍了十來條性命,他要與明妃單打獨鬥,也不再循着原路,直選了面前的寬敞甬道,兩人且打且行。
垂絲君說得沒錯,明妃的毒爪雖狠,卻未必是常留瑟的對手。
武器的凌厲畢竟有限,在將十指毒牙逐個挑落之後,女人也就成了一條徒具斑斕外表的毒蛇。
常留瑟略佔了上風,正幾分得意,突然覺得胸口擁堵,少時便喘不上氣來。
自知是毒性發作,他猜想那女人該有解藥,便故意露了破綻讓她近身,擒住了逼問解藥的下落。
誰知這美女全不通人語一味地嘶吼踢咬。
常留瑟沒了耐心,一劍砍了明妃的首級,一手在身上摸索了,卻未找到任何疑似藥品之物,心裏頓時涼到了極點。
他起身狠狠踢了屍體兩腳,踉蹌地扶着牆朝前走,觸手之處是逼真冰冷的石雕鱗甲。
常留瑟抬頭,甬道兩邊雕着巨大的虺蛇與骷髏,不知覺驚了一驚,苦笑道:「最怕這玩意兒……難道真要命喪於此?」
四周俱寂,尾隨的教眾遠遠地止步不前,看來甬道盡頭乃是禁地。
常留瑟撩開幾重紗帷,裏邊竟是一方寢殿,牆上掛着套紅白猙獰的面具衣袍,花紋縫成人類骨架的形狀。想來過便是屍陀林主的居所了。
常留瑟在寢宮內翻找藥物,同樣一無所獲。
他直到體力耗盡才停手,終是連最後一絲希望都滅了。
瀕死的感覺一年前已嘗過,並不覺得恐怖。
回想這撿來的一年陽壽,反倒形容不出什麼滋味,想笑卻覺得悲哀,要哭卻又帶了一星甜蜜。
心裏痛癢,常留瑟索性躺到寬大的床榻上。
心想若是身後爛在這裏,等屍陀林主回來見了,保不齊也能膩味一陣。
他笑自己何時與屍陀林主有這等深仇大恨,至於死了也要糾纏。一切不過是垂絲君的恩怨,卻被自己當成了義務,說到底還是貪了那半山的寶貝和一點點的溫暖。
既甘心成為出頭椽子,卻又期望着別人的愛護,這便是一廂情願的話了。
常留瑟心中已有幾分銜恨,思前想後,他始終覺得不甘。
「若非中了毒,我怎會有事,我要看那陸青侯長……什麼模樣,還要垂絲君對我……俯首……貼……耳……」他喃喃道,臉色漸漸青紫:「怎能死在……死在……」話說到這裏,連喘息都不順暢,常留瑟只道喉口擁堵,隱約記得以前看過書中教導,摸索着想將氣管切開,而手剛捉到秋瞳,卻覺耳邊一陣風聲。
不知什麼撞麻了手腕,下一個瞬間竟聽見了腳步聲。
他猜是屍陀林主回來了,這倒是個絕妙的照面。
想着就要抬頭起來,眼前卻一片昏花,落雪似的白。
看見的最後一眼,卻是牆上那骷髏面具,幽幽地來至床前。
***
垂絲君衝出教壇,林中已是夜色深濃。
他抱着陸青侯的屍首飛奔,逐漸覺得沒了追兵,方才放慢腳步,不覺已來至白日歇腳的一個山洞前。
他將陸青侯放在樹葉鋪的軟墊上,自己轉身出洞尋找水源,取水時把鹿皮囊跌入了淺塘,忙伸手去撈,竟然失去了平衡,一腳踩進淤泥里。
又攀着老藤上了岸,卻只是坐在水邊出神。
不知那鹿皮已經沉到了什麼地方,現在打撈會不會晚。
明明不是精貴之物,失去了卻意外地心痛。
垂絲君盯着水面,腦中反反覆覆一句話,便是「要去找回來。」
恍惚中,他依循心念拔劍,照空中一劃,劍氣所即之處,水與淤泥皆向兩旁閃避,露出了跌落的水囊。
男人再用劍尖一挑,失物便輕鬆復還手中。
垂絲君拿了水囊,怔怔地碰了碰胸口。
為何還痛?他閉眼,眼前突然有了畫面:毒煙繚繞的洞中之洞裏,常留瑟孤獨立在陸青侯站過的穴洞裏。
精緻的臉上再不見笑容,如初遇時那樣,鬼似的蒼白。
***
常留瑟盲了眼,只感覺來人同樣坐到床上,伸手捉了他的臉,將一粒粗大的藥丸塞進他嘴裏,常留瑟只道那是毒藥,掙扎抗拒,藥丸滑出嘴角,落回那人手心。
他本以為藥丸會被再次塞進來,卻聽見一陣咬合的「嗑啦」聲,爾後竟換作溫潤的唇齒貼上了嘴角,要撬開他的嘴唇。
常留瑟大驚,下頜立刻被制,強迫着打開了雙唇。
那藥丸的碎片便與濕潤的舌尖一同闖入他口中。
那人逼迫着他將藥丸吞下,方才把手放開,轉身不知去做些什麼。
常留瑟在床上喘息了會兒,漸漸竟發覺呼吸平復了,只是眼睛還看不見,渾身依舊使不出氣力。
這時候,腳步聲又來了。
目不能視,常留瑟感覺被人扶起半身,靠到軟墊上,右臂下撐了類似竹夫人的對象。
那人將他的上衣褪下,露出右肩,又拿了燈燭檢視一番。
常留瑟聽見薄刃摩擦的聲音,頓時慌張到了極點。
那人拍了拍他的手臂,在他手心塞入一塊布巾,同時低聲道:「放鬆。」
那聲音低沉而古怪,似是透過面具傳來。
話音剛落,常留瑟右肩一陣劇痛,竟是傷口處被滾燙的刀刃楔入,生生撕下一層肉來。
剔肉療毒,本應讓傷者服下鎮痛葯汁。
常留瑟痛得抽搐,下唇咬出血痕,面上漸顯了灰敗。
然而那細刃依舊慢條斯理地遊走,將已成暗色的傷口一點點削掉。
漫長的折磨結束之後,常留瑟倒回床上,渾身淋瀝的冷汗,傷口被灑了顆粒粗大的藥物,緊緊地扎了起來。
爾後那個人坐到床邊,用嘴哺了幾口溫酒逼着常留瑟吞下。
約過了一炷香左右,常留瑟自覺呼吸平復,眼前亦能隱約感知光亮,只是尚催動不了內息,四肢也僅是無用的擺設。
「屍陀林主……」他試探着開口,「閣下可是屍陀林主?」那人沒有回答,卻塞了個沉甸甸的物什到他手心。
常留瑟慢慢着手指摸了一翻,才覺出那是枚核桃大小的金質骷髏。
正覺得詭異,眼前的白翳又散去了些,顯出外界的隱約輪廓。
常留瑟自然往那人身上看去,卻感覺身體被人從床上抬了起來,越來越冷,竟是向洞外而去。
月下梢頭。
垂絲君逆行而回,一直未見常留瑟的影蹤,林中亦沒有打鬥的痕迹。
可見小常尚滯留在壇內,若果真如此,又不知遭逢了什麼變故。
男人從未質疑過自己的決斷,此刻卻一路忐忑。若能重新選擇,他會讓小常帶着青侯先行。
當初一心只想着懷中的屍體,又何曾顧及過身邊的常留瑟分毫?就連離開時的那一聲知會,用的也是不容置疑的生硬口吻。
自負而粗魯的,怕是已傷到了小常。
小常那看似光鮮的外殼裏,心卻是軟的,偏又故作堅強的模樣。
垂絲君正怏怏地想着,眼前突然一亮。
常留瑟躺在佛頭山腳的岩石上,遠遠看不出動靜。
又奔近幾步,卻見小常一點點順着岩坡滑動,下腳處便是燃了香燭的避火堆。
垂絲君慌忙飛身過去打橫接穩了,足塵一點,抱着小常而歸。
常留瑟迷迷糊糊被人抱在懷裏,睜眼時正見一輪滿月,身上竟也暖熱起來。
左右動了動腦袋,正對上一雙沉默的鳳眼。
「醒了?」垂絲君出聲詢問。
常留瑟被這裏帶的溫柔迷惑了片刻,不自覺漾了個微笑在臉上,心中卻還是有些寒冷,想是凍得久了,乍時無法復蘇。
「冷么?」垂絲君放緩腳步,「就要到了。」
說話間,停着陸青侯遺體的山洞已在眼前。
垂絲君將常留瑟放在洞口,又生了堆火,這才看到小常衣上淋漓的殷紅。
「我沒料到你會失手……」他望着那片紅,突然有些懊惱,正伸手想要檢視,卻被常留瑟躲了開去。
「只是小傷,隨便抹點葯便沒事。」
小常垂着眼帘,發覺口中尚殘留了些微的酒氣,於是央求道:「只想喝水……」
垂絲君不疑有他,轉身出洞尋找水源,常留瑟忙揭了肩上的布條,埋進厚厚的枯葉底下,又忍痛抹掉了傷口上的藥粉,方才略喘了口氣,打量起四周的動靜。
這是白日間曾歇過腳的山洞。山洞裏鋪了層鮮綠的蕉葉,上面隱約有人躺着,兜頭鋪了幾張大葉,嚴實蓋住了渾身,其下卻露出一截青灰的儒衫。
常留瑟猜到這是陸青侯的屍首,左右猶豫了片刻,還是將身子探了過去。
他猜想這該是一位清秀脫俗的美人。
然而蕉葉微移,沖眼卻是詭異的褐黃。
常留瑟蹙眉,半天方才看出那原來是片額角。
手上又慢慢地揭開,看見褐黃受延,直罩了半個面頰,枯萎皺縮,倒像個風乾的老橘皮。
心中大駭,忙將另半邊也揭開看了,倒是再正常不過的膚色。
想是離了毒氣的保護,又尚未有葯汁灌入,屍體便起了腐敗。
常留瑟方才想到沒了自己的幫助,陸青侯的屍首最終也將化為塵土,垂絲君怕就是為了這個,才折返頭山,將他抱回來的吧?他心中氣苦,伸手遮了那褐黃的半臉,眼前忽然有了位年近不惑的文雅儒士。
談不上驚艷或者俊朗,卻是溫文的書卷之香,叫人看了生不起抵觸、加害之心。
就是這樣一個人,奪去了垂絲君的心神。
十年、二十年甚至更多。
君子如水,溫和風雅,常留瑟痴痴地看着,自己怕是永遠得不到這份從容。
整天被人追求的,又怎會明白追在別人身後的痛苦?裝瘋賣傻也好,機關算盡也罷,不都是為了填補兩人之間那原本鴻若雲泥的距離?然而就連這點苦心卻也是錯的,正像剖了一腔的血肉餵了只兔子,豁了性命出去,倒還不如一根蘿蔔更得歡心。
常留瑟為了自己荒唐的比喻而低頭苦笑,垂絲君已取水歸來。
他見了蕉葉間的那張臉,眼皮猛地跳突。
青侯的身體,終是未能不腐。
他心中微痛,卻依舊仔細地將水餵了常留瑟喝下。
未料到小常剛啜了幾口,便將水囊放下,平靜地說道:「現在可以趕路了。」
垂絲君也想儘早走出樹林,為陸青侯的遺體防腐。然而見常留瑟如此主動,心裏反而猶豫起來。
呆立了會兒,還是取了藥膏坐回到常留瑟身邊。
「先治了你的傷口再說。」
他讓常留瑟靠在自己身上,伸手褪下沾血的衣袍,昏黃跳動的簧火下,傷口呈現出淡淡粉紅色,分明是遭人以刀削而成,而外袍上卻沒有同樣的破口。
垂絲君用藥膏抹了傷口,一邊輕描淡寫地問,「怎麼弄的?」
常留瑟答道:「那個明妃用的是鉤爪,我被她傷了,害怕中毒,自己用劍剮了點肉下來。」
垂絲君聽了,立刻詢問他身體可有特殊不適,確認無恙才用布巾扎了傷口,又上上下下檢查了一遍,脫下大氅罩在常留瑟身上。
爾後男人轉身出洞,也不知怎麼擒了只山雞回來,侍弄好了架在火上烤得滋潤,整隻交與了常留瑟。
其後二人默然無語,又休息了小半個時辰,方決定啟程,由垂絲君背了陸青侯,而常留瑟走在他身邊。
樹林直到第二天傍晚才見了盡頭,兩人趁夜將陸青侯帶回破屋,垂絲君從地下挖出了葯汁與器具。一邊常留瑟緩了口氣,便來接手。
垂絲君想幫忙,卻聽常留瑟道:「這事用的是巧力,你在一邊看着只會讓我分神,不如出去等。」
垂絲君覺得常留瑟所言在理,卻又看他臉色發白,恐怕支撐不住。
如此便有些猶豫,竟破天荒地被小常晃了個白眼,揶揄道:「就當是你媳婦兒要生孩子了,就別管我這個接生婆的是非了!」說著,又低低咳了兩聲,總算是把手上的管子捋順。
又要去開封那壇葯汁,卻發覺垂絲君神情古怪,忙停了手上的話,笑道:「我說得有些過了,你可不要在意。」
垂絲君還在琢磨那句「接生婆」的古怪意味,又聽常留瑟向他道歉,心中惴惴然說不出什麼滋味,蹙了眉管自己出去,但的確未敢走遠,只候在院子裏。
門內初時有些響動,爾後一片安靜,也不知常留瑟究竟怎麼操作,垂絲君枯等了近一個時辰,忽聽屋裏瓦壇一聲裂響,忙推門而入,見常留瑟匍在地上,身邊是碎成幾瓣的空葯壇。
垂絲君把人扶到椅子上坐了,略掐人中便喚醒過來。
「沒事。」
常留瑟輕聲道,「只是幾分脫力,頭有些昏。」
說著,又指了牆角的床道,「葯汁用得一滴不剩,陸大哥該不會再起變化了。」
垂絲君再去看床上的陸青侯,裸露在外的皮膚上,褐黃似是退了些,但依舊礙眼,他正有些傷感,邊上常留瑟又輕輕說道:「或許應該去找小季,他多少有點辦法遮蓋。」
***
這天一早,季子桑正開了義莊大門,遠地里突然趕來一駕馬車。
極普通的式樣,卻坐了個不尋常的趕車人。一身玄色貂裘,裹住高大俊挺的身材,唯露一頭烏髮,掙脫了銀冠,張狂地在空中舞動。
小季立在門前,看那馬車近了,暗中地嘆道:「無事不登三寶殿。」
趕車人正是垂絲君。他馭了馬停在門前,便與小季打招呼。
小季邁門檻出來,繞到車后,聽覓一陣急促的咳嗽聲,緊接着布簾撩開,裏面滾下來一團白色的絨球。
小季定睛看了一陣,才發現那是裹了白色狐裘的常留瑟。
「這是怎麼回事?」小季失聲笑道,看着小常將手腳從絨毛中一點點伸展出來。
垂絲君解釋道:「野地受了寒,需要保暖,禁不起凍。」
說著,又仔細地把小常露出來的手挪回袖子裏。
一番體貼,直看得小季目瞪口呆。
做完這一切,垂絲君又回到車裏,慢慢搬出一具精巧的軟木棺材來。
「打理遺容並不是難事,只是頗費時間。」
三人坐回屋裏,小季聽了來意,便笑着打保票道。
「已經萎縮的部分雖不能復原,但我自有辦法讓你看着滿意。」
垂絲君知道他手段高明,然而此事非同小可,於是又提議道:「或許你該先看看具體的狀況,再對症下藥。」
小季看了他一眼,笑中帶着不悅:「你知道我最不待見他,上次的葯汁已經是看了千年冰蟲的面子,這次的帳,還不知道怎麼算呢。」
垂絲君知道小季的脾性,越是親切之人便越不留口德,更何況自己正有求於他,不能太過計較。
即便如此,面上還是薄露了幾分的不豫。
常留瑟看出兩人齟齬,連忙咳嗽了兩聲,打圓場道:「此次來得倉促,未曾準備酬禮,不如欠着,你也該相信垂絲君的信譽吧!」
小季聞言,笑嘻嘻搭上來道:「我才不稀罕那些寶貝,要不這樣,小常這幾日白天都來陪我聊天解悶,這樣可好?」
邊上垂絲君未作反應,常留瑟便露了幾分的膽怯,小季知道他是在提防那條花蛇,抿着嘴指了指不遠處一堆大紅色棉被,「都在裏面睡覺呢,天寒地凍的,拖都拖不起來。」
這時候垂絲君道:「小常他有傷在身,需要靜養。」
小季笑道:「你且別急,我也粗通藥理,小常於我處待着,自然會熬些葯汁替他進補,總好過那些客棧里瀝水飯菜。」
說完,也不再去聽垂絲君的意見,直接拉了常留瑟的手臂問道,「你願意的吧?」
常留瑟心中其實早就思忖好了,便也順水推舟地點了點頭。
餘下垂絲君再沒有立場反對,心中無端泛了一股酸意。
將陸青侯的薄棺留在義莊,垂常二人依舊去到上次留宿的客棧。
第一天稍作休整,次日晨起小常便往義莊去了,連早膳都在小季屋裏吃的。
開頭是蟾蜍水蛇粥,專為徹底驅除小常體內的餘毒,過了兩天換成防風粥,細細調理,甚至晚上也煲了湯叫他提回客棧。
如是一旬之後,常留瑟大有起色,頰上也漸紅潤。
小季便偶爾與他外出遊玩,至於處理陸青侯遺容的事,則被放到了晚上進行。
這期間垂絲君也想過要看陸青侯的狀況,卻都被小季找了借口推託,更不讓他跟着小常出現在義莊裏。
於是男人便常去僻靜處練功,偶爾也能與季常二人一同出遊,卻依舊是神不守合的模樣。
常留瑟知他秉性如此,也不願再與自己的身體嘔氣,一面領受着調養,心裏又開始盤算如何更進一步,好將陸青侯整個兒地從垂絲君心中摳出來。
狠狠地,也讓他痛。
這日冬陽暖暖,兩人在後院閑坐。
小季突然提出了那天在常留瑟背上反反覆覆畫著的四個字。
他問:「可曾有所了悟?」
「何止了悟……」常留瑟笑道,「已經徹悟了。」
季子桑眼中閃出瞬間的複雜,隨即又笑道,「果然是比我更厲害的人物,我若這麼做了,這世上恐怕早沒垂絲君這人了。」
常留瑟瞪道:「此話怎講?莫非小季也對垂絲君……」
小季冷笑道:「我早說過喜歡他的,就你不往耳朵里去。」
常留瑟頓時覺得手腳發涼,原以為難得有個可以相商的人,沒想見竟是與虎謀皮,心裏不覺沉重起來。
小季見狀,又勸慰道:「你且別著慌,我與垂絲君向來只是朋友,往後也絕不可能有什麼動靜。看他一人,才會想着指點你去和他作伴。」
常留瑟定了定神,又想起來他剛才說的話,「難道你有什麼理由不能接近他?」
小季苦笑了一下,揉着眉心道:「有人揚言,要殺掉我喜歡的所有人,一個不留。」
這話說得驚悚,隱約又透了些固執的霸氣。
小常吐一吐舌頭道:「這該是結了多大的梁子才發的狠話!」
小季卻搖了搖頭,「恰恰相反,是全天下最愛我的那個人。」
話音剛落,常留瑟便衝口而出:「是歸塵主人?」
季子桑不再回答,只望着檐角的遠天。
常留瑟一面驚訝,心裏又暗暗萌生出一種羨慕,不禁想像,若自己也能如此霸道地左右垂絲君,彼此之間又會是怎樣一番局面。
他沒邊際地想,倒是又聯繫上了另一樁事兒,突然問道:「那——你也喜歡屍陀林主么?」
小季被這沒頭沒腦的話噎了一下,反問道:「這話怎麼說?」
小常便把歸塵主人要殺屍駝林主的那件事告訴了小季。
季子桑抿着嘴角聽完了,臉上複雜地變了幾種神情,最後冷笑了一聲:「他終於還是要動手了。」
又對常留瑟說道,「他求他的,你可別忘了自己的初衷,不要輕舉妄動。」
常留瑟點頭,兩人把話題又轉到了陸青侯的屍體上。
原來小季用的是移皮補屍的方法,修補本身並不困難,麻煩的是將從別人屍體上得來的皮膚防腐、改色。
然而即便是追求天衣無縫的工藝,十多天的時間也就足夠了。
「趁着你還沒走,我再助你一臂之力,聽我說……」小季又媚笑了,與常留瑟一番低語,「——如此這樣,試探一下垂絲君如何?」
他也算是一番好意,卻沒料到常留瑟卻提高了嗓門極力反對道:「要不得,這伎倆我早就試過了!」
小季扯了他的胳膊,將人摁在椅子上。「試過了,那結果如何?」
常留瑟怨道:「當時沒有什麼反應,只不過後來帶我去了妓院。」
小季詭笑:「上次是上次,難道這裏時間就沒有點改變么?再說了,你和他做過幾次,其它時間就不需要發泄?是男人就都會明白,只不過想看看他的反應是不是有點緊張你了。」
常留瑟依舊不肯,卻被小季拿了屍陀林主的事來威脅,於是只有咬牙切齒地應了。
事情就定在明日黃昏,垂絲君按慣例來和常留瑟回客棧的時候。
次日黃昏,垂絲君未至,義莊第三進長屋也尚在佈局,地上燒得溫暖的地龍,榻上難得鋪了張上好的白裘褥子,常留瑟脫光了躺着竟不覺寒冷。
同樣赤裸的小季散了一頭長發,僅披着一床暗紅色被面在雪似的肌膚上,更顯得邪魅驚人。
兩人在榻上相對無言,一個嘆氣,另一個卻暗中得意。
如此枯坐了一會兒,也不知道是誰壓住了誰,竟突然糾纏了起來。
西時初,垂絲君到義莊去提人。
自從小季那裏不再煲湯,他便帶小常去葯膳館進補——這已經成了習慣。
雖然有早有晚,但都不出西時前後。
這天他自認有些遲了,原以為常留瑟早該在門口等候,然而一直走進後院,都不見半條人影兒。
他正在奇怪,突然看見長屋靠裏間門窗緊閉,地龍膛里卻有火光,但未聽見有人說話。
垂絲君猜到屋裏有事,於是放輕腳步走了過去。
其實並非無聲,而是一種輕微的、極不尋常的聲音。
垂絲君點了窗紙往裏面看,頓時血液逆流。
薄紅褪去后,臉上唯餘一片白霜。
暗紅的被浪下,兩個白玉捏似的身體絞纏着,不知誰的長腿屈了又伸,暗紅寇丹的五指揉亂白裘長毛,黑髮密密地織着。
似曾相識的一幕。
垂絲君記起從前在空盟山上,也曾撞見小季與小芹要做那檔子事,當時的想法已不可考,而此時此刻,他只覺得胸中鬱悶,竟漸漸升起一股厭惡之情。
窗內的淫艷景象,他不想看第二眼。
而漫天滿地的旃檀香氣卻叫人移不開腳步,他聽見屋裏嘖嘖的親吻聲,小季咯咯地笑,榻也晃着,發出粗嘎的聲響。
這其中,唯獨缺了常留瑟的聲音。
他猶豫了一會兒,但耐不過好奇,依舊去看,一番分辨之後才看見小常被壓在小季身下,眼睛上恰好被布巾遮了,看不出神情。
唯見一張比平日艷紅數倍的薄唇,微微張闔,倒真有幾分浸染了情慾的意味。
這一眼看得垂絲君心中愈發擁堵,他硬遇着自己回走了幾步,卻總覺得手裏空空,像是漏抓了什麼東西。
正細想着,卻聽見門裏傳來了小聲的嚶嚀,「大哥……嗯……大!哥……我……」
半空着的雙拳霎時抓緊了,像是在回應,他轉身而回,猛地推開了屋門。
在小季面前,常留瑟從來不用作出任何決斷。
這一次同樣,只是幾次翻滾之後,便被壓到了身下,一陣異香之後,也就覺得渾渾噩噩,全然不知在做些什麼。
那小季本就是個生冷不忌的人物,好端端的豆腐放在面前,自然是要真真切切地吃上一回。
這邊胡亂親着嘴,一手就已經摸到下面做起了動作。
常留瑟恍惚之中還懂得掙扎,卻敵不過那高超的指技,心中正在矛盾煎熬,卻被小季拿一塊布巾蓋住了雙眼,又叫他假想着垂絲君的模樣。
這招果然奏效,常留瑟很快便漫淫於快感中不能自拔,那小季見他面前的昂揚已經垂下淚來,便沾了前液要去潤澤後庭。
未料到常留瑟口裏竟喃喃地喚起了那人的名字。
而接着,那人就奪門而來。
常留瑟被垂絲君從床上扯起來,慌忙不迭地穿上衣物。
小季依舊半裸着身子躺在床上,看他們一前一後地離開,心裏一派清明。
垂絲君從前不曾屬於自己,日後也將永遠與自己無緣。
他有些感慨,門外忽然傳來一陣飛禽振翅的聲響。
小季披了錦被推門出去,正見歸塵主人的雪梟落在一根枯木上,嘴上白閃閃的,卻是叼着一捆錯時開放的菊花。
雪梟見了小季,乖覺地低頭將花獻到他手上,小季無聲地笑了,轉身去拿餌食作犒賞。
***
垂常二人一路無語,這般沉默着直接回到客棧,也沒人開口要點些飯食。
入了後院便各歸各房,甚至比往常還要生分。
常留瑟心中忐忑又迷茫,竟不明白垂絲君這番舉動是有「情」。
在屋裏枯坐了一會兒,只覺得鬧心,於是推門而出,恰見滿月當頭。
看着那明鏡似的圓盤,光華一線籠罩千里,卻也照不出自己想要的答案,常留瑟不禁也起了些酸腐的傷感。
他又不會吟詩,便想着取劍一舞,剛轉了身,就看見垂絲君也推門出來了。
兩人照面,依舊有些尷尬。
垂絲君甚至猶豫着該不該轉身而回,最終是小常帶着些懊惱地叫道:「垂絲君……」
男人應聲停住,猶豫一番后還是準備離開,卻又聽見了另一聲軟軟的稱呼。
「大……哥……」
垂絲君渾身驚了驚,胸口彷彿有什麼東西被這一聲大哥所喚醒。
他猛地轉身,正對上常留瑟的臉。
「大哥就真的……不在乎我這個契弟?」小常聲音是軟的,面上卻在慍怒,垂絲君還沒有明白這慍怒從何而來,整個人就突然被撲倒在了地上。
「我問你!」壓抑的聲音在喉間打滾,常留瑟用力撲在垂絲君身上,「契弟對於你來說究竟是什麼?」
垂絲君心頭一震,卻又有了種雲開月明的感覺。
他揪住了小常的衣領,想先拽下來再作解釋,反而又被小常猛地抵住了鼠蹊。
「契弟這種東西……我這個人……」將紅唇湊到了他耳邊,常留瑟問道,「在你心裏,是奴僕?是小丑?還是一把死的刀子——隨便扔在哪裏無所謂!」
垂絲君被頂住要害,雖然清楚常留瑟不會下重手,卻又有了別樣的顧慮——敏感的地帶,正因小常的碰觸而起了變化。
或說,該是從義莊時就已有些異狀。
「放開我,不要逼我動手。」他低聲告誡道,「大庭廣眾之下,成何體統!」
「體統?」常留瑟重複這個詞,吃吃地笑起來,「契弟果然是不合傳統的,恐怕你也從未當真——只有我這傻瓜,明明被你丟在山裏,被人傷得半死,還拚命爬回來,沒了人樣——倒像一跳狗!」
這話說得凄厲,垂絲君急忙否認道,「我沒有……」
然而常留瑟早氣昏了頭,幫在他身上,摁住了嘴低頭就是一陣啃咬。
院中昏暗,看不清吮出的紅痕,小常便伸出軟舌細細地舔了,感受那特別的熱度與微凸的觸覺,甚至沿着喉管一路咬落,留下一串濡濕。
「夠了!」垂絲君痛癢不已,一怒下甩手將小常推到了地上。
誰知那小常紅了眼,又豹子似地撲了回去,一口咬住垂絲君的肩膀,也不看周圍的動靜,雙手只顧着撕扯男人的衣襟。
垂絲君吃痛,忙卡住小常的下頜,外袍卻已經被扯到了腰間。
蛇一樣軟滑的手伸進了褻衣,在平坦結實的胸肌上遊走,拒挖着那兩點深色的紅纓。
垂絲君不意,竟被撩出了些許慾火,忙要阻止,正巧月門外有個小二經過看見黑壓壓兩個人影滾在地上,頓時嚇得「啊」地一聲跑了出去。
常留瑟方才回神,有了些理智,立刻被垂絲君抓着塞進房裏,摔到床上。
男人摔了他,又走回去關門,常留瑟便抓緊了時間,將桌上的茶水淋了一點到臉頰上。
垂絲君走回床邊,正對上常留瑟臉上的淚痕,心頭的怒氣竟消減了一半。
「你哭什麼……」沉着臉,突然想抹掉那些礙眼的淚珠。
常留瑟怕他發覺破綻,慌忙躲避,不防一頭撞到了牆上,頓時痛出了真的淚來。
「你不要管我!」他咬牙切齒地說道,「你要是來惹我,我就一定纏死你,總有一天嚼爛你。」
他說話的時候,淚痕未乾,雙眼卻熒熒發出兇狠的光芒。
「你……」垂絲君哭笑不得,無可奈何地將他圈進懷裏,一邊疼惜地替他揉着漸起的腫塊,一個不提防,又被小常壓在了身下。
床的帷帳在掙扎與扭動中落下,嘩剝的燈影里傳來一陣劈劈啪啪的拳腳聲,最後是常留瑟的一聲悶哼,接着就有兩人的衣物被一團團丟了出來。
床架子原來是吱嘎亂晃的,現下里逐漸變成了頗有韻味的搖擺,交織着兩人愈見沉重的喘息聲,小常嘴裏還在斷斷續續地叫罵著,卻一次次被尖銳的呻吟打斷。
月白碎花的帷帳振起了波浪,其間探出一條玉白長腿,無奈地探尋着支點,旋即又被一隻大手扒回帳內,只隱約可見足趾露在帳下,蜷縮掙扎。
連帶着帷帳顫動,布面上的碎花都似乎要被抖落了。
突然,帳內喘息加急,二人之聲交迭,似是到了極致之處,那長腿又情不自禁地探出了帷幔,一直露到了腿根,懸空無力地顫動着,接着貼到了床沿上。
屋內安靜了一會兒,那隻大手又從帷帳里探了出來,輕輕撈起常留瑟的白腿,仔細地歸進棉被中。
然而小半個時辰之後,常留瑟又不甘心地搖動了床帷。
***
這天後半夜,下了場難得的大雪。早晨竟還薄薄一層。
小季正拿着排筆將梅樹上的殘雪掃入瓮中,後門口進來一人,卻不是常留瑟。
「料到了是你。」
小季微笑,立在原地等垂絲君過來,只一瞥便見了頸上的淤痕,咂舌道:「你竟然叫他吃了?」
垂絲君瞪了他一眼,反詰道:「你最好再去看看他的模樣。」
小季被他這句話噎了,反倒笑得花枝亂顫:「難得聽到你有這種口氣,該不會是被小常轉了性兒吧?」
垂絲君挑了濃眉,無意與他計較,四下里環顧了,便將此行的目的提了出來。
「已過二旬,陸青侯的身體早該修補完畢,現在就讓我看了,滿意的話,我與小常也該啟程回山了。」
「看屍?」季子桑忽然斂了笑,「你昨天夜裏才與小常交合,今天一早就跑來看陸青侯的屍體,不知這兩邊,哪一個會被你的深情所感?或是你躺在床上的時候想着陸青侯,對着棺材的時候,又想起了小常?」他言詞激烈,竟比之常留瑟更為不忿,然而話中情形,又的確是垂絲君近日心情的寫照。
直說得男人臉上陣紅陣白,最後終於又沉下來,定定地念道:「我對陸青侯,和對小常是不一樣的!」然而究竟有什麼不一樣,他卻又說不上來。
見到垂絲君默然,季子桑也不打算深究。
陸青侯的遺體確實已經拼補齊整,他也不願再多照料,於是就領了垂絲君去前屋。
依舊是那口軟木棺材,裏面躺着的人神情恬淡,哪裏還有半點褐黃委縮的模樣;而眉眼五官,又確實與生前毫無二致。
垂絲君凝視半晌,終究沒有半點瑕疵,不由得佩服道:「果然神技。」
小季看他將棺蓋仔細地合攏,軟木棺身上到處都是磕碰的痕迹,忍不住問道:「這個棺木真的很寒酸,不像你的出手。」
垂絲君道:「我已從歸塵處選了上等金絲楠木,讓雪梟直接送到空盟後山。等我回程,親自雕琢成龍鳳棺。」
小季冷笑了一聲,噫道:「是說你要與他合葬?」
垂絲君奇怪地瞥了他一眼,答道:「他是娶了妻的人,自當與妻子同穴。」
小季也見過那位女子,年輕溫柔的人,驚訝道:「怎麼這麼早就沒了?」
垂絲君嘆道:「鬱鬱寡歡,一屍兩命。過世之前托我將他夫妻二人合葬。」
小季聽到一屍兩命,眼睛就幽幽發光,卻還是按捺了對屍體的興趣,挖苦道:「這女人也忒敗興了,也不知道你心裏會有多難過。」
「只怕她是早就看出來的。」垂絲君靠在牆上嘆了口氣,「閑言少敘,今日之事,暫時言謝,來日定當厚報。」
小季似笑非笑地兜到他身邊:「未來我不管,只要現世報。」
垂絲君怕他纏人,「你的要求,需在我力所能及的範疇之內。」
小季點頭,「那是自然,我只想請垂絲君撥冗與我出外一游;本是準備與小常一起,看來只能找你代替,這點小事總不該推託了吧?」
垂絲君嘆了口氣,這恰恰是他最不願意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