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常留瑟正彈得起興,絲毫不查有人奔來,等隱約聽見小芹「公子、公子」的叫喚,就已是遲了。

未作準備大門已被一腳踹開,先進來的卻是午時刺眼的光線,常留瑟只見黑壓壓一個高大的人影闖到面前,氣勢洶洶來操他手上的箜篌。

他匆忙將箜篌擱在桌上,轉身便與黑影對上,毋容喘息與思索的片刻之間,二人已過十數招,常留瑟驚覺來人招式熟悉,慌忙收了內力喚道:「垂、垂絲君!」這邊男人已經黑青了臉色,外界的聲響只是置若罔聞。

常留瑟已撤了招式,可他卻依舊飛起一腳,正踢中青年臉頰。

常留瑟自覺得身子輕飄飄飛了起來,撞到身後桌子上,箜篌自是未能幸免於難,茶壺杯盞也混着斷木殘渣碎了一地。

青年在這一片狼藉中落了地,又滾出四五步之距,天熱衣裳穿得薄,手肘上凈是劃出的血痕。

隨後趕來的小芹驚得叫了起來,幾個老頭子也只有在屋外嘆氣,唯常留瑟一人反倒沒事似地搖晃着立了起來,竟還微笑着想對垂絲君說些什麼,然而話還沒出口,口鼻之中卻涔涔地冒出血來,止也止不住。

垂絲君這時又恢復了理智,見常留瑟好端端一張清秀的臉竟被糟踏成這般模樣,不由得也皺了眉。

可目光流連到那架箜篌身上時,卻又變得陰暗而堅硬。

小芹哭着撲到主子面前,被常留瑟輕輕推開了去。

「沒事……」他安慰少年道,兀自伸手捂住了口鼻,可血還是順着指縫滾下來濺在地上。

於是乾脆猛吸一下鼻子,然後低着頭,閉了眼睛朝屋外走出去。

屋內,只余垂絲君一人,面對滿室凌亂並一把破琴。

地上琴譜依舊攤開着,被茶水潑濕暈開的地方,「思長留」三個字已經花得認不出了。

***

「這事不能稀里糊塗地剩着。」

殷朱離敲下手裏最後一枚棋子兒,斬釘截鐵道,「垂絲君最忌諱那東西,你捅了這婁子,他自會去找出告訴你箜篌之事的人。你這不是害人么?」

常留瑟委屈道:「我真是自己琢磨的,與人無關,要是有人點撥,也不至於如此狼狽。」說著,又伸手去抹臉上的血跡。

口鼻的血已止住,暗紅色粘了兩個袖子,自己都覺得腌臢,只是殷朱離死活不讓他下到龍鱗水塘作清洗,便只能花着一張臉坐在水邊,怔怔地出神。

殷朱離看出他的茫然,主動道:「你還是趁早回去把事澄清了。」

常留瑟聽了,哆嗦道:「現在叫我回去,你叫我拿什麼對着垂絲君?就是已經挨了打,我也不知道觸了那一根逆鱗!」

殷朱離不知該不該告訴他過去的事,猶豫片刻還是低聲道:「你們的事我不管,也管不着,只讓你別再害人。」

常留瑟愈發委屈,蹙緊了眉怒道:「都是我的不是!我只是喜歡他,一門心思要可他的心意,馬屁偏拍到了馬腿上。你們誰都不幫我,由着我一人摸黑,出了事一味指責我……」

他說得氣苦,宛如控訴,「又有誰來問我,被他踢的那一腳重不重,你甚至只顧着那塘破水,不許我清洗身上的血污!」

殷朱離被這番話說得臉上陣紅陣白,心裏也的確有了一絲不忍。故意轉移話題道:「誰說沒人關心你,你看不見崖頂,可那裏剛才就站着個少年,以為你想不開跳了崖,正哭得肝腸寸斷。」

常留瑟怔了怔,立刻意識到是小芹。

面子上沒有立刻的反應,倒是等殷朱離回去水府修鍊丹藥之後悄悄上了山崖。

果然見到少年跪在一旁,邊哭邊向著崖底磕頭。

回想過去種種,這竟是頭一道有人為他哭泣,常留瑟不僅苦笑着嘆氣道:「痴兒,你這是在折我的壽么?」

小芹這才抬起頭來,既驚又喜。哽咽半天才撲過來,扯下衣袖替常留瑟仔細擦拭面頰,又捧着他受傷的胳膊落了幾滴眼淚,直到被常留瑟嘲笑是只哭作貓兒,才勉強安靜下來聽他說話。

「這幾日我都要待在崖下,你也不要說見過我的事。」

常留瑟一字一句地吩咐道,「若是想見我,就每天亥時后再到這裏來,帶點吃的。這事兒自然也不能跟宅子裏的任何人說。」

小芹點了頭,又問道:「那如果他們問起你的事兒呢?」

常留瑟狠狠掐了一下他的臉頰,「哭你還不會?給我可了勁兒地哭。哭到他們膩煩為止。」

小芹點頭應了,剛才常留瑟掐得重了,他眼睛裏又沁出水汽來,常留瑟忙幫他擦了,又反過來哄了幾句,這才依舊回了崖下,此時的心情已大不相同。

或是真領了那箱金錠的情,抑或出於別種考量,殷朱離面上雖冷淡,卻還是指了個地方讓常留瑟住下。

那其實只算個附在山腳下的耳穴,常留瑟自己摘了枝葉鋪了地,夏日裏倒也不覺多麼艱難。

常留瑟雖身在崖下,日裏卻依舊練功毫無懈怠。

因他明白,自己並不是在純粹逃避,而是另作一場補救的戲給殷朱離看,只要他信了,垂絲君那邊多半也有得補救。

於是他愈發刻苦操練,並且一改平日的嬉鬧變得沉默寡言。

在殷朱離面前他只吃從谷里找到的野果樹芽,等入夜之後再上到崖頂吃點小芹帶來的正經糧食。

饒是如此,一旬下來,青年也還是明顯消瘦,逐漸有了些腰點飛龍的意趣。

這段時間裏,垂絲君看似從未下崖,然而從常留瑟刻意放置於塘間要道的草木灰上看來,每隔數日,崖上總會有人漏夜前來,穿過水塘直向殷朱離的水府,偶爾也會在自己蜷縮的草洞前面駐足。

又過了幾天,腳印漸多了,常留瑟便逐漸意識到,回宅的日子近了。

第二旬的一天夜裏,他吃完小芹送的食物,正要躺下來休息,忽然聽見半空一陣獵獵衣裳響動,不由好奇垂絲君今夜為何提早前來,便躡手躡腳地跟了過去。

殷朱離的水府在龍瓣水塘盡頭,從外面看僅是間被紫藤纏繞的石室。

常留瑟見垂絲君運起輕功沾着水面飄進水閣,便也大着膽子踩着石塊去看。

可誰料到,靠近水府的最後一塊墊腳石竟無故鬆動了,常留瑟剛踩上去就開始搖晃。

他忙提起輕功想要躲閃,一隻腳卻已陷進水裏,夜間水塘冰寒刺骨,青年的小腿立刻抽搐不止,連帶着他站立不穩,整個人踉蹌着砸出好大一個浪頭,直拍向水府大門。

水府里聽見響動,垂絲君立刻推門而出,卻見到青年泥鰍似的趴住岸邊,雙腳在塘底油滑的青荇上努力平衡着,那摸樣狼狽又可憐。

常留瑟見形跡敗露,只有硬着頭皮繼續怯生生哀求道:「……對、對不起……求你把我拉上來。」

垂絲君知道他不會水,又凍得瑟瑟發抖,於是輕嘆了口氣將他撈了起來。

「你這又是在唱那出?裝着乞兒搏人憐惜?」常留瑟這幾日着實瘦下不少,又一直穿着出事那天破破爛爛的衣服,委實像個乞丐。

他還沒來得及為自己辯解,就突然蜷着身子,一氣兒打了好幾個噴嚏。

那日垂絲君冷靜后便有一絲悔意,後來又從殷朱離處聽了常留瑟乖覺的表現,怒意早就消退了泰半,既見青年作如此楚楚可憐之狀,也就軟了軟心腸,帶着他回到崖上。

二人走了之後一段辰光,殷朱離亦開了門從水府中走出來,看着自家門口那塘被常留瑟趟渾了的碧水,嘆息道:「別怪我做手腳,只是常留瑟一日留在崖下,我便一日不得安寧。還是送回崖上處置較好。」

***

第二天早飯時,宅里人見到常留瑟回歸,皆欣慰不已,除卻小芹不表,棋書幾叟心中都多少對於青年有幾分歉疚之情,如是一來,竟然對他比過去慈祥了不止一倍。

常留瑟也算是因禍得福,活得愈發滋潤起來。

為免牽連到宅里其它人,常留瑟聽從殷朱離的吩咐,回到崖上的次日就寫了一份陳情遞給垂絲君,交代了發現箜篌的過程,只隱瞞自己知道陸青侯的確實身分這一點,僅說是以為垂絲君愛聽箜篌,才特特學了起來。

這事垂絲君已無心糾纏,只讓棋叟拐着彎兒告訴青年,不要再動無意義的心思。

常留瑟表面上應承,骨子裏卻哪裏能夠真正柔順。

夏季里燥熱,直叫人做出些忘乎所以的事來,得了教訓的常留瑟暫時蟄伏,一門心思練習武功,只在對待垂絲君的態度上做了些微妙的改變,他不再死纏爛打,反開始與人保持距離,看來似乎是真有所悔悟,又像依舊后怕着那日的拳腳。

天長日久,竟讓包括垂絲君在內的宅里人都產生了「憋屈着他了」的錯覺。

日子很快靠向立秋,那十六間機拓木屋也僅剩下其二未曾打開。

常留瑟劍法練到十成時,垂絲君便有意讓他隨自己出外走動。

常留瑟自然認為是個機會,卻還是提出要將小芹帶在身邊。

垂絲君蹙了蹙眉答應下來。

次日三人便啟程,去南方一座名為臨羨的城市。

臨羨城坐落在西江岸邊,三人包船逆長江而上,兩日後改換旱路,一日入西江河道,這又過了差不多兩日,方才來到臨羨地界。

小芹頭一次遠行,自然覺得處處新鮮,而常留瑟明白垂絲君不過是想藉機一試自己的修為,於是主動包辦了一路的水匪山賊。

垂絲君見他賣力,也慷慨地給了不少獎勵。

若換了從前的常留瑟,早已經摟着男人歡呼起來,然而此時此刻,再多的獎勵,也不過換他一個淺淺的梨窩——出了山宅,常留瑟竟將「憋屈大法」演繹得愈發琳漓盡致。

平日裏靠着幾個老頭從中周旋,垂絲君不覺得尷尬,此刻與常留瑟只隔着個木頭似的小芹,一時之間竟也不知該如何自處。

所幸臨羨是一座極有看頭的城市,百越之民於此彙集,手工業與商業極盛。

入城之後,三人先找了客棧落腳,稍事休整便應了小芹的請求上街一觀。

臨羨街頭商品琳琅、千奇百怪,雖是小城,人氣比照中原大都亦不遜色。小芹算是開了眼界,他不敢對垂絲君造次,便拉着自家主子在人海里闖進穿出。常留瑟不僅不惱,竟還一反常態地取出碎銀給他花銷。

垂絲君遠遠地看着那主僕二人,不由憶起與常留瑟去到都城的情景。

那時的常留瑟遠比現在的小芹更活潑。然而不到半年的時間,卻被自己整個兒揉碎了重塑一遍。

他有點懷舊,卻發現無論如何努力回想,卻終是再描摹不出常留瑟曾經放肆奪目的笑容。

他這邊正難得惆悵着,常留瑟卻一面痛惜着見底的荷包,一面強忍住好奇,約束着不能東張西望,以免露出狐狸尾巴來。

近酉時,三人一同在酒樓用過晚膳,垂絲君打發了小芹先回客棧,自己則與常留瑟去辦正事。

之所以要到臨羨來,原本就是為了找一個人。

「之前與你吩咐過的事,可還有印象?」垂絲君領着常留瑟離了大道,卻向僻靜的小巷子裏去,小巷在東北面的城牆兒根上,八卦里艮位死門的位置。

與它隔了堵城牆,外頭就是窮人家的墳場,出了名的污濁晦氣。

常留瑟跟在垂絲君身後,悶悶地應道:「記得的,這次要去找的是一位擺弄屍體的毒術高人,所以不可擅自接觸哪裏的任何物品,更要謹言慎行,以免捅了漏子。」

垂絲君在前面點了頭,說話間小巷拐了個彎兒,倒是寬敞起來。

左右清一色青灰磚牆,平平綳起數張薑黃色的皮革。人走在皮革下面,雖沒了風雨,卻也不見陽光。一丈寬的小巷子裏陰氣逼人,走幾步便堆着些繪有嬰孩形體的瓦壇,俱封了口的。常留瑟雖好奇,卻也無從探看。

又走了幾步,空氣突然變了味兒,夾雜着沉重的樟腦與檀香氣,常留瑟循着味朝牆根張望,只見幾灘紅紅黃黃的污水,牆縫上就插着線香。

他再繞開垂絲君向前張望,不遠處小巷盡頭是一扇朱漆小門,緊閉着。

「這是什麼地方……」他有點心虛地問道。

垂絲君極鎮定地回答:「義莊後門。」

垂絲君要找的那位高人叫季子桑,就住臨羨城義莊。

垂絲君敲了門,一時之間卻也沒有回應。

常留瑟立在他身後,只隱約聽見牆裏一陣鈴鐺聲響,剛要細聽卻沒了,正在奇怪,那聲音突然又從腳邊的土裏冒了出來,纏到了自己的腿上。

冰涼冰涼的活物,不用低頭也知道是什麼。

三尺來長鮮艷至極的一條毒蛇。

垂絲君早來過義莊,聽見鈴聲便明白要出來的是什麼貨色,早前便在身上帶了雄黃,卻沒料到常留瑟立得遠了些,竟沒有將他一併兒護起來,只是這蛇原是季子桑的愛寵,除了噁心倒也無甚大妨,反而可以用來一窺常留瑟的膽識。

有了這番主張,他便慢慢回頭去看,卻着實樁所見的景象驚了一跳。

那蛇不知何時已沿着常留瑟的小腿攀上來,在青年項上繞了兩轉,頭抵着青年的下頜,帶了鈴鐺的尾巴則斜斜地探入衣襟。

常留瑟並沒有瑟縮呻吟,他只閉着眼,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唯有從拽緊的雙拳與額際的涔涔冷汗看出些情緒,垂絲君這才想起來,他是個怕蛇怕到極致的人,平日在水裏見到根草繩都會嚎出來的主兒,這回子竟有如此的耐力。

直叫人另煙相看之餘,更起了一股可憐之心。

他正想要上前將那蛇架走,朱漆小門忽然「吱呀」地開了,從裏面探出一隻纖長雪白的手來。

那手雖纖長,細看卻骨節分明,應是男子之手,卻又塗了金色蔻丹,腕上切着個藏銀鐲子,鑲了對鬼火似的貓兒睛。

垂絲君一看就知道是小季來了,便讓到一旁由他收服自家的爬蟲。

只見那白森森的手隔空輕輕一招,也不用說話或打哨,那花蛇立刻乖覺地滑下常留瑟的身子,循着地上的小洞游回義莊。

常留瑟覺察到脖子上沒了重量,睜開眼睛便是一個踉蹌,垂絲君正要去扶,他自己卻扒着牆壁穩住了步伐。

門裏人已看清了來者是誰,清脆地笑了兩聲道:「千尺垂絲君看取,好友別來無恙?」

垂絲君亦點頭做了回應,朱漆門這才全敞了。

濃重檀香浪掩映着一襲黑袍,黑袍里裹着羊脂玉雕似的一個人,高鼻深目的夷人面孔,眼角眉梢卻含着如煙似霧的江南媚色。

說不明白,竟是一塌糊塗的妖艷,常留瑟瞧那人第一眼的時候,眉心突然跳了一記,就只看見滿地雨打的桃花,片片貼在卵石小徑上,織出醉人的殘紅。

垂絲君為他引見道:「這便是南疆毒仙季子桑了。」

小季與常留瑟打了照面,三人便進到義莊裏。

義莊裏裡外外三進長屋,小季住最裏邊。

昏暗的光線中依舊是滿地瓦罐,頭頂甚至也懸起了一個個竹片籠子,裏面裝着風乾的動物與藥材。

垂絲君面不改色地在一具嬰屍邊上坐了,而常留瑟還暗中觀望,捶防着那條花蛇冷不丁再竄出來。

主客落了座,垂絲君取出帶在身邊的一個錦盒遞過去,開門見山道:「這次來,是想來拿上次提到過的藥劑。」

小季接過錦盒,又取了鹿皮手套戴上,這才輕輕開蓋,盒子內竟是塊松石,中間包裹一條一隻來長半透明的小蟲。

小季見了這蟲,綠眼睛裏幾乎放出光芒來。

「你總算知道什麼東西可我的心意了。」他低低地笑道,「然而這麼多年只送得一次貼心,也足夠讓我心寒的。」

一邊說著,再仔細收好錦盒,脫了手套便將一手極自然地搭在了垂絲君腿上。

男人想必見慣了這種陣仗,避也不避。

卻看得常留瑟直要炸毛,恨不得立時撕了偽裝撲上去。

青年心裏雖怨懟,面上卻攤得均勻,看不出半絲不悅。

然而那蛇性的小季,目光遊走到青年身上,刀子一般冰涼冰涼,直楔進皮膚里,接着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常留瑟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不自然地清咳了一聲。

小季的笑意淡了些去,起身抱來一個青花瓷罐,對垂絲君說道:「這藥劑讓你拿了去倒不成問題,只是用在死人身上的,並不是翹開它們的嘴唇灌下去那麼簡單。」

說著便將瓷罐放下,又取了火鐮點亮頭頂上一盞綠皮燈籠。

長屋裏亮了起來,他手裏不知何時多出了兩件古怪的器具:長皮管及羊胃球囊。

「死人的血是不會流動的。」

小季幽幽地笑道,蔥白的手指一邊纏着皮管子,「這東西一頭磨尖了,好插進屍身裏面,再用這球囊裝了葯汁擠進去……」他的話未說完,垂絲君竟露出幾分內荏之色,常留瑟心中訝異,小季卻知道內情,只瞭然地笑遁:「就道你下不了這個手,我還是把這事交代給小常罷。」

常留瑟只聽了小季叫自己的名字,對眼前的狀況卻還是一頭霧水。

垂絲君也轉過臉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沉默良久,終是點了點頭。

垂絲君先行離開,只留下常留瑟跟着小季,二人掌了燈,前後朝第二進長屋走去。

小季的黑衣在夜色中隱了,只剩金銀裝飾與綉線映出鱗片也似的光澤,看得常留瑟心驚肉跳,唯恐他突然化作美人蛇將自己囫圇吞下。

院子裏鬼風呼呼吹着,二人來到了長屋前,小季開鎖推門一照,各種大小顏色的壽材一字兒排開,停着的凈是無主屍首。

「你可知道我要交待你做什麼?」小季回頭問道,他雙目綠光幽幽,竟似含了兩星鉤人的鬼火,「我要將那球囊皮管的用法教授給你,以後七夜,你便拿壽材里的屍首練習,要將整一罐子的水盡數注入到屍身里,漏出半點都不算出山。」

常留瑟看他又變出皮管來,方才如夢初醒地委屈道:「我為什麼要學這個?」

「為了他啊。」小季貼到他背後,詭笑道。

青花瓷罐里裝的是防腐葯汁,垂絲君要了去自是為了給死人防腐,至於是什麼死人,小季知道卻不說,常留瑟也不敢多想。

只安慰自己天下怎可能有那樣荒唐的事,又想既然本領真是他學了,橫豎都有見到屍首的那一天。

往屍體裏灌藥並非純無技巧,人體上的經絡穴位,血脈骨骼都互相關聯,要保屍首不腐,便要那葯汁填入每一絲血管。

這其中的力道與分量,拿捏錯一分便要前功盡棄,所幸常留瑟天資聰穎,小季又一刻不離的指點着,進步神速。

青年晚上提心弔膽地對着形色各異的屍首,白日裏放鬆后便睡得不省人事。

垂絲君看在眼裏,心裏也薄有幾分歉疚。

於是常留瑟兩次有心無心的走錯房門,一身屍味地攤錯了床,男人也沒有做過計較。

「過了今夜,這功便成了八九。」

小季伸出手指勾了個數,又望了眼常留瑟,低聲道,「可是你似乎並不高興。」

常留瑟搖了搖頭,「許是累了。」

說著,便放下皮管脫了手套,抬眼看那僅糊着薄紙的窗欞,已透出魚肚白。

他轉身問小季,「明天還要來么?」

小季點頭道:「最後一天了。」

又反問,「垂絲君最近如何?」

常留瑟只搖頭。

小季道:「可你身上有他的氣息。」

常留瑟苦笑道:「睡錯了幾次床,多少沾了些。」

小季突然又詭秘地笑道:「你喜歡他。」

常留瑟忙心虛地掩飾道:「哪有的事!」

「人身上,說話的不只是嘴巴。」

小季說著,舒展了一下右手小指,上麵包了銀打的指套,尖兒特別磨過。

平日裏用它解剖屍首,只微用力一劃,便拉開花花白白一片。

「你雖沒有說出半個『喜歡』,但看着垂絲君的那眼神,肌肉的緊張,血管跳突與經絡的抽動,甚至是血液流動的聲響——哪一個能夠逃得出我眼睛?」

這話又說得血腥,常留瑟覺得自己不要說衣服,就連皮肉也一併扒光了看得通透。

又想活了這些年,竟頭一次遇見言語上能壓制自己的人,不由生出一股新鮮之感。

小季似是又讀懂了他的心思,愈發貼上來,妖嬈地笑道:「其實我看出,你不僅心儀了垂絲君,也對另一個人動了思量。」

常留瑟詫異道:「連我都不知道僅還有一個人,你且道是誰?」

小季酥了骨頭地媚笑道:「我啊。」

常留瑟實實在在地驚了一跳,瞪大眼睛道:「哪有的事,你莫要消遣我。」

說著便要掙開,卻沒料到小季蛇一樣粘了上來,湊在他耳邊吹氣,又低聲道;「你看到我的時候,心跳之音,直流之音,那筋骨與肌肉的動作也是美妙……」說到一半卻沒有了動靜,竟是完全陶醉在了回憶之中。

常留瑟背上已出了幾潮冷汗,正要悄然脫身。

耳邊卻聽一陣銀鈴亂響,花蛇竟也從木柱上倒纏下來,小季聽見了聲音,抬頭拋了眉眼給那條花蛇,笑道:「以前這麼多人,也不見你來湊熱鬧,看來是真喜歡小常了。」

這邊常留瑟早怕又得合上眼去,只覺出溫涼的一根粗繩子慢慢套在脖子上,接着是小季一雙冰冷的手貼上來,同蛇尾一道插進衣襟里胡亂撫摸。

常留瑟雖肖想着垂絲君,對於情事卻尚是白紙一張。

他緊閉着眼抖得厲害,嘴給反反覆復地親了,胸口也完全不知究竟是人嘴還是蛇嘴輕輕滑過,所過之處激起一片寒粟。

直僵硬成一塊死木,比壽材里躺着的還不可救藥。

黑暗中,只聽小季抱怨道:「如此不解風情,怪不得連垂絲君都釣不到。」

他正說著,長屋外突然一陣風過,竟傳來陣陣衣袂摩挲的聲音。

小季慌忙放開常留瑟,指尖勁氣彈開屋門,正看見垂絲君一身水色長袍,負了手立在眼前。

常留瑟聽見響動,也睜了眼,待看清楚來人後反而情願自己沒生眼睛。

倒是小季狠狠拍了一記他的背心,推了出門,又輕聲道:「先入者為主爾,真正便宜你了。」

蛇性最淫,季子桑的脾性,垂絲君怎會不知,凡看得落眼的都要嘗一口。常留瑟何等精緻的人,自然不得倖免。

之所以造成今夜這個狀況,也正是因為垂絲君一時的退縮,送羊入了虎口。

他看見衣杉不整的常留瑟被推過來,胸間突然覺得酸澀,也不再與小季打招呼,只攬了青年的肩頭離開。

常留瑟由垂絲君領回了客棧,沐浴更衣用早膳,一道上都在琢磨小季說的那句「先入為主」,他覺得意有所指,左思右想卻說不出所以然,一道輾轉反側后昏沉起來,絲毫不察垂絲君立在門外,直到他入睡方才離開。

***

這天該是去義莊的最後一夜。

常留瑟雖有些猶豫,卻並不願拂了垂絲君的念想,只是在黃昏時故意磨蹭着,專等垂絲君鬆口,好免了他這趟行程。

然而垂絲君到最後也沒有看出他的心意,只寫了張字條讓他一併帶去,青年好奇地偷看了紙條的內容,不過是一行小楷:茲欠季子桑雪域千年天蟲三尾,年內補齊,立此存證。

他想不明白這話的用意,直提心弔膽地進了義莊,小季卻不在裏面,特到後半夜才見他踏月色而歸,手裏拿了個血淋淋包袱,正經打開卻是一塊石頭。

常留瑟見了小季,便遞了紙條。

小季看了笑道:「他這是給你討保來的。拉不下面子拜託,便拿天蟲來說話,倒是他的作風。」

常留瑟聽了他的話,心中怦然一動,小季收了字條,又訕笑:「你且別得意,他寧可討保,也要讓你再來學,就代表着你不如這罐葯汁,更不如那葯汁要灌的屍。」

頓了頓,他又主動貼上來問:「你想不想知道垂絲君要給誰防腐?」

常留瑟努力想想,苦嘆一口氣,終是搖頭道:「你既這樣問了,答案恐怕也就跟我想的一樣。」

小季見不得他嘆氣,拉他到桌邊將手按在都塊石頭上,陰陰地說道:「我且幫你一個大忙,當作昨日唐突的賠罪。」

常留瑟乍觸到那塊石頭,手心突跳了一記,這石頭表面溫熱,又有點掙扎,竟似乎是活物。

小季見他驚惶,得意地笑起來:「這是獸心石,只出在城外摩尼寺崖壁上,一半是活人來的,自然有熱氣兒,割下來還會流血。」

常留瑟聽不懂什麼壽星不壽星,摩尼寺倒隱約還有些印象,他看着小季將石頭放在桌上,略刮掉些青苔與泥痕,用銀指套切下指甲大小的一塊,那血水立刻冒出來,小季拿布擦了,取來一個瓷瓶將石頭扔進去,轉眼又利索地封了口,遞給常留瑟。

「這葯半年後起效,只一滴,就能化去你一日的功力,若不希望與那屍陀林主較量,就靠這個拖延時日。但切不可一次服食十滴以上。」

常留瑟呆問道:「我為何不能與屍陀林主較量?」

小季剮了他一眼:「那麼聰明的人,怎麼就傻了呢?垂絲君報了仇,你憑什麼留在他身邊?」

常留瑟被他說得啞口無言,半晌之後悶悶地收了藥瓶。

小季笑道:「這就對了。」

常留瑟又問他:「你為何要幫我至此?」

小季替他收拾了皮管與球囊,媚笑道:「因為我喜歡你,也喜歡垂絲君,但不待見那個人。」

常留瑟不信,嗤笑道:「你口口聲聲喜砍我,又哪有將自己喜歡的人湊做一對的。」

小季立刻順着竹竿往上爬:「所以,你終該明白我心裏頭的苦了吧?」

「不明白,一輩子不明白。」

常留瑟平日裏就是玩慣了這一套的,自然不為所動,正想着如何狠狠設計回去,卻聽小季突然變了口風,一派嚴肅道:「今日所學已成,我便將這些器具並那罐葯汁交與你回去。」

說著,卻拿手指了指屋項。

常留瑟明白屋頂有人,也高聲和了,把小瓶兒藏到懷裏,又伸手將器具接過。

雖是做戲,卻也有一番如釋重負的感覺。

小季依舊推着他的背送他出門,手指卻在他身後反反覆復地比劃。

常留瑟留心猜了,卻又是那「先入為主」四個字。

他沒琢磨出什麼門道,便被送出了義莊,垂絲君已立在門外等候,別了小季,主僕三人稍作整頓便離了臨羨城。

回了山中已近白露,路邊都是兩三人高的樹木,大隻有楓和空松兩種,葉子尚未脫落,便顯出頗勻稱的紅與黃,襯着碧藍遠天、及遠頂落的薄雪,加上未完全消退的綠色,竟是未曾領略的明艷。

「多好的山!」常留瑟由衷地嘆道,「卻沒有名字。」

「這山名叫空盟。」垂絲君道。

回了空盟山之後,日子仍循規蹈矩地過。

垂絲君將自創的劍招教給了常留瑟,兩人在一起切磋數日,關係逐漸修補到了入夏以前的程度。

然而常留瑟終是覺得不足,自將那葯汁抱回來之後,心裏就好像有個壺漏在漓着,雖說不個所以然,人卻日漸浮躁起來。

晚課已停了有段時間,這天用完膳,垂絲君卻又叫了常留瑟,吩咐道:「葯汁由你來灌,自然應該知道一些故事,若是願意,待會我在書房等你。」

廳里還有幾個侍飯的,這時候盡將目光投向了常留瑟身上,而事主卻低着頭,用濃密的眼睫掩蓋了濃重的心思。

「可我想憑着實力走進那間屋子。」

他緩緩開口,竟是拒絕之意,「垂絲君要我做什麼,我便去做,故事不故事,與我並無掛心。」

垂絲君凝視着他的臉,霧裏玉簪花似的白,半晌之後略微點了點頭道:「隨意。」

膳畢,各歸各處。

「公子可以就寢了。」

小芹將香丸放入熏爐烤着,又鋪好被褥,放下帳子後轉身,常留瑟竟還坐在鏡台前發獃。

小芹只道他是懊悔了,替他可惜道,「多好的機會,連我也想知道垂絲君的故事呢。」

常留瑟緩緩回神,散了頭髮讓小芹細細梳着,又垂下眼帘道:「他能告訴我些什麼?不過是一些已經知道的,我想的不是這事兒,你不用替我操心。」

說著又要低頭,腳邊忽然擠過來個毛鬆鬆的活物,常留瑟一驚,剛要動作,小芹急忙丟了梳子,從鏡台下面撈出個黑乎乎的毛絨糰子來。

「哪裏來的貓仔?」常留瑟蹙眉道,「髒得像灰捏的一樣。」

小芹靦腆地笑道:「入夏不是一直抱怨說貓叫春么?這就有了,母貓被粗使阿六打死了,留下三隻小的,我看它們可憐……」

「這屋裏竟還有兩隻?」常留瑟一瞪眼,突地跳起來,「你什麼時候弄進來的?藏在哪裏?」

小芹知道他對活物一律有些犯憷,忙趴倒在地伸手到床下去掏,不到一會兒功夫,一白一花兩隻貓咪糰子安靜地現身,小芹也爬了出來,手上卻拿着個精緻的長條錦盒。

「公子你看,這床底下怎麼有個盒子……」

常留瑟看着錦盒,眼睛裏突真有一星火苗兒,無聲地亮了。

小芹抱來的那三隻嬌客,很快得了宅里大多人的寵愛,因為推算生在八月,故由老頭子們取名「中秋」、「壯月」與「小春」。

中秋略穩重些,壯月與小春最愛亂闖,宅子裏外都留了爪印,垂絲君的床也滾了幾遭。

這天午時,兩隻糰子不知怎的又在書房前打架,被垂絲君一手拎了一個,就往常留瑟房裏送去。

秋日的天涼爽下來。

但午休的習慣卻尚未改動,垂絲君提着貓兒剛到院前,就聽見常留瑟屋裏低聲細語,想是小芹與他主子在說話解悶兒。

這話,卻又不是一般的話。

「公子說得什麼話!」小芹聲音清脆,容易辨認,他似乎有些着急,躲避着什麼。

「小芹兒,就與我玩一次吧。」常留瑟低聲道,「聽小季說,很舒服的。」

一陣衣服的摩掌聲、小芹隨即急叫起來:「這是做什麼!公於要睡便睡了,小芹不睡……」

垂絲君心裏「咯噔」一下,大約明白了屋裏的狀況,又聽常留瑟央求道:「小芹,與我一次吧,就一次。小季已經和我說得仔細了,我會小心……」

這邊小芹哪裏肯,死命推諉着。偏遇上常留瑟這塊牛皮糖,越蹭反而貼得越緊,三兩下外衫已被剝掉,他哪裏見過這等陣勢,嚶嚶地帶起了哭腔。

「聽別人說會痛。」

常留瑟見他這般反感,只好停了手裏的動作,軟語安慰道:「小芹,我什麼時候誆過你?不痛就是不痛。你再看看我,這麼好看的一個人,你不喜歡么,不想……親近親近?」說著,他又湊到小芹面前,捏着他的臉要他看仔細。

小芹自然知道他家主子好看,卻從沒有與他正面接近過,直看得有些恍惚了,常留瑟忙又狠狠地捏了兩下,這才逼出他幾滴眼淚,回過神來委屈道:「公子,請公子住手,不然小芹要去找垂絲君了,垂絲君他會……」

常留瑟打斷了他的話,狠狠道:「你敢去告訴垂絲君我就把你舌頭拔掉!」頓了頓,又央求道,「好芹兒,小季說,是男人都要經歷過這事的。大不了你幫了我,我再讓你來,大家扯平不就好了?」

「公、公子……」小芹似是窘到了極點,「這、這事說的是要尋個情投意合的女子,兩個男人怎麼能行?」

屋裏常留瑟怔了怔,嘆口氣道:「情投意合的女子?我長這麼大,究竟見過幾個女人?正經人家的孩子,十六七也該談婚論嫁,可我連冠都未加……怕是要做一輩子童子了。」

小芹聽出這話里的苦澀,反過來安慰道:「可垂絲君總比公子年長,不也是尚未娶親?」

常留瑟怔住,苦笑了一聲道:「莫要再提垂絲君,我算是怕了他的。」

聽到這一句,屋外立着的人面色一黯,不知覺地緊了緊手心,疼得壯月與小春「咪唔咪唔」地呻吟起來,屋裏兩人同時驚了驚,小作慌亂之後同時躺倒了裝睡。

垂絲君也不去戳穿他們,只懷着心事走出院子。

常留瑟與小芹之間有沒有成事,誰都不知道。

只是那日後的好幾天,青年與垂絲君照面時皆有些尷尬。

以至於新式劍招的研習也受到些阻礙,垂絲君正琢磨着如何解開這個心結,卻不意由常留瑟搶先一步,做出了動作。

「垂絲君,」他正色請求道:「明日請帶我下山一趟。」

垂絲君不明他的用意,問道:「下山做什麼。」

常留瑟有些紅了臉頰,微窘道:「我想見應該見識一下……青樓。也算是成了一個男人。」

尋常男子,成年後大多進過青樓楚館,便是垂絲君這等慾念淡泊之人,不容諱言,也偶有需要發泄的時日,更有甚者,某些地域亦將青樓一夜作為男子成年的儀式,這更是到了光明正大的地步。

垂絲君聽着常留瑟的話,又回想起那日午時聽到的對談,只以為他是要摒棄龍陽的癖好,找個姑娘有個寄託,除了心中略形詭異之外,一時間竟也找不到什麼理由來阻止。

略作思忖之後也就點頭答應了下來。

於是次日黃昏二人下山,快馬取道山下小城,紅袖招招,溫柔之鄉,夜色華燈下的好戲便正要開場了。

戌時初刻,二人入翠鶯閣。

還在山上的時候,幾個老頭知道常留瑟要去「成人」,自告奮勇地將他好生打點了一番,本意要他出出風頭,壓住青樓里其它恩客,然常留瑟偏生俏麗多於俊朗,再綾袍玉帶地裝束了,愈發好像男裝出遊的女公子,倒讓這滿閣的春光失盡了顏色。

老鴇叫來的姑娘們一個個見了常留瑟,都只以為是缺了管教的姑娘家,小心躲着以免事端,反而是垂絲君一個高大冷峻的男子,沉靜穩重地端坐在那裏,直叫人心發癢。

看着那些柳綠桃紅冷落了自己,卻在垂絲君身邊圍得水泄不通,常留瑟在心裏恨了一個牙癢,面上卻只冷冷地招來了老鴇,抖出一袋子的珍珠撒在地上。

「給我叫這裏最美的姑娘,上最好的酒菜。」

他這般吩咐,倒有幾分痴狂的豪氣。

那老鴇與姑娘都見錢眼開,再聽常留瑟的口音,方才認定是十足的翩翩佳公子,立刻像見了寶貝似的聚攏過來,恭維諂媚,常留瑟心中自然得意,卻又厭惡她們呱噪,最是那用胭脂水粉的俗氣,直熏得他要背過氣去。

然而垂絲君面前,卻又不得不做出努力接受的姿態。

過不多時,酒肴與美女都上來了,四位環佩叮噹的嬌娥,果真比堂里的好看許多。

然而一個個手腕圓滑,又更是不好擺弄。

推杯換盞之間,常留瑟腮上便左右好幾個唇痕。

還好她們無膽量直接作到嘴上,否則難保青年不會翻桌走人。

酒又喝了幾盞,常留瑟偷偷望向垂絲君,男人擎了酒盅正在獨酌,根本不把圍繞的那幾個鶯燕收在眼裏。

清冷的模樣竟讓常留瑟眼皮突跳了一下,忍不住輕念道:「崔大哥……」

「嗯?」明明像是出神入定了的人,偏在這一聲不甚響亮的呼喚中抬起頭。

常留瑟反倒有了幾分不知所措。

「崔大哥,」定了定神,他乾脆說道,「天色已不早,我想……」

垂絲君沉沉地應了聲,方省悟出常留瑟言下之意,該是行那周公之禮的時候。

他又一派沉靜地環顧了周邊女子,再開口問道:「你要選哪一位?」

常留瑟自言自語道:「我也算是頭一遭,自然應該找個清白點的姑娘。」

又叫老鴇,「賞了這些姑娘,再給我帶個雛兒來。」

說著,又扔出一袋子珍珠。

老鴇眉開眼笑地應了,帶着一班姑娘退下。

少時,又領了位十五六歲怯生生的姑娘過來。

常留瑟上下看了,倒覺得是十易被唬爛的主兒,也就紅紅臉定了下來。

另一邊,垂絲君上下打量了那位姑娘。

心想這便是常留瑟日後的寄託,卻又有一種別樣幽暗的心情擁堵着,勾起了另一段記憶,於是只想眼不見為凈,遠遠逃避開。

常留瑟見他似有去意,忙問道:「崔大哥不留宿?」

垂絲君搖頭道:「明日辰時,閣前再會。」

常留瑟哪裏肯這樣放過他,急忙扯了衣袖,切切地道:「小常懇請崔大哥留步,在此等候半個時辰,保不定我下不了決心臨陣脫逃,到時候又到哪裏去尋崔大哥?」他情真意動,竟是一副壯士斷腕的悲愴。

垂絲君只道他心裏忐忑,也就應承下來,依舊坐在大廳里。

常留瑟就要攜那姑娘一同入室,剛走幾步卻又回了頭,濃睫輕扇薄唇微啟,竟是一個溫潤而無奈的笑容。

「希望崔大哥能夠明白,小常近日做所之一切,均是以大哥為第一考量。」

說完,便又繼續行路,頭也不回地消失在紅綃燈幃深處。

垂絲君依舊垂着眼帘對付手上的酒盞,幾個花娘見他孤單,又試探着圍上來,卻都冷冷地碰了壁。

常留瑟看着裏間的陳設,高床暖枕雖不致於寒磣,卻絕不是他想像中的模樣。

精簾玉床真珠帷,他暗自發誓終有一天要夜夜睡在其中,然而這彌足珍貴的初夜,無論如何是要交待在這青樓里了。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站在一邊的姑娘,「站這麼遠幹什麼,你怕我還怕呢!」

那姑娘怯生生地走了兩步,回話道:「奴家叫紫嫣。」

說著,又大着膽子上來幾步,伸手去夠常留瑟的衣襟,卻被常留瑟吼了一聲:「你幹什麼!」

「奴、奴家服侍公子就寢……」紫嫣一派委屈,只覺得這美貌公子脾性古怪。

誰知到常留瑟臉色一沉,忽然從腰間拔出明晃晃一把匕首,抵住了她的咽喉要衝,低聲吩咐道:「按照我說的去做,做好了給你贖身,做不好……便是個死。」

半個時辰未到,垂絲君面前酒瓶已空了數次,翠鶯閣的酒雖不激烈,卻容易叫人在不知覺間沉醉於溫柔。

正當他明白不能再飲的當口,紫嫣突然衣衫不整地沖了出來。

垂絲君跟着紫嫣到了房門口,推門而來濃重的脂粉氣息,他匆匆繞了屏風走入內室,正看見常留瑟半裸着身子仰躺在床上。

「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厲聲問道,立刻回身關了房門又把腰門布簾放下。

回頭看常留瑟,面色潮紅雙目微忪,分明是一幅春情萌動的模樣。

紫嫣顫聲道:「奴、奴家服侍公子就寢,公子想是頭、頭一次,緊張得很,也沒什麼反應,我只是稍稍笑了他一下,誰知他竟抓了床頭的葯吞下去……」

垂絲君看向床頭,樟木檔上作了暗槽,一溜排開十數個小瓶並幾個淫器包兒。

近中間空了一個位置,再去地上尋去,果真有個空瓶。

垂絲君蹙眉道:「他怎麼知道這裏面是葯的?」

紫嫣答:「剛躺下的時候,公於太過緊張,腦袋硌到了床檔子上,就見着了。」

垂絲君嘆了口氣道:「尋常催情之葯,涼水即可解除,你且將桌上的茶壺整個提來。」

紫嬌依言做了,垂絲君輕輕將常留瑟的頭托到自己膝上,便將壺嘴翹入他牙關,約摸灌了半壺之後才撤出。

常留瑟是真服了猛葯的,茶水下肚雖覺清涼,對清退藥性卻毫無裨益。

垂絲君守了他一陣子,反見他面色愈發迷離,呻吟喘息間更是逕自撕扯起了僅剩的裏衣……

他着實痛苦,甚至為自己親自設下的局面感到懊悔。

他還有點怕,若垂絲君真狠心找人與他交合,那麼事後他又該如何自處?他又胡思亂想了一通,突然憤慨起來。

「求你不要再看了!」常留瑟猛地抓過薄被將自己緊緊悶住,「是我自己造的孽!不要你管……明日辰時來替我收屍……你快走、快走!」

垂絲君唯恐他熱暈過去,忙剝開被子,常留孽已熱成了煮熟的蝦子一般,虛弱地蜷曲着。

垂絲君要將他拖出來,可剛扯住了胳膊,青年竟「哇」地一聲吐出口鮮血來。

「別碰我,求你……」他禁不住地顫抖着胡言亂語起來,「不要在你面前丟臉……不要被你鄙夷,我只要愛上別人就好,不再彈箜篌,不再纏着你不放,不、不再被你踢打……」這樣說著,反而更加無力地軟倒,直向垂絲君懷裏依去。

「你這又是何苦……」男人語塞,最終低低地嘆了口氣,伸手輕輕地貼到常留瑟的身體上。

感覺到垂絲君手掌的清涼,常留瑟渾身一顫,舒服得低吟了聲,整個人便挨擠了過去……

常留瑟捂不住男人的嘴,突然真正抵抗起來,一聲聲痛呼着,不能自己地抽搐、掙扎,直到最後一個猛然的撞擊,像是打破了一件極珍惜的寶貝,他頹然無力塌倒在了床上,任着眼前亮起一片花白的閃光,又終於一點點地暗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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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買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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