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啊呀,我忘記拿防護了。」

看着垂絲君手上的竹棍,常留瑟拍頭,「我把上山的事忘得乾淨,你且等我一會,我去要了來便走。」

說著他便要跑去找棋叟,卻被垂絲君一把捏住手腕,阻止道:「我昨日就知會你了,你不理會是咎由自取,不需要準備了,就這樣上山。」

言畢,不由分說地將葯簍塞進地懷裏拖着就走。

而僅僅被捉住了手腕的常留瑟,則破天荒地紅臉,乖乖兒由他擺佈。

垂絲君說起宅外的山中有機拓,但後山卻沒有。

因為後山的另一頭是百丈斷崖,崖下雲繚霧繞,傳說是老龍潭穴,從未有人靠近。

山上一條小路,垂絲君走在前面道:「這山上不常有人走動,藥材生得極多。你這次跟着我走,若有下次便一人上來。」

相對於常留瑟的尋常穿着,垂絲君則顯得審慎很多。

他頭戴竹笠,紮緊了領口袖口,加厚了綁腿,並穿了特製的厚鞋。

「這山裏的蛇喜歡上樹,也就容易從樹上掉下來。所以才需要戴斗笠,以防它們掛在脖子上。」

寶劍換成了柴刀,順手砍下一裁細竹讓常留瑟當拐杖,垂絲君不動生色地嚇唬道,「我這裏有點雄黃,你先抹在脖子上罷。」

說著拿出一袋金黃色粉末來。

常留瑟是極怕蛇的,一聽如此,便立刻奪過袋子將雄黃粉和着葉片上的霧水抹勻。不僅僅脖子,便是臉上也照顧周全,好端端一個精緻神氣的青年成了花臉貓,看得垂絲君既好氣又想笑。

二人在山裏向上走着,這路本就是採藥時所開闢,通向的便多是藥材叢生之處,垂絲君讓常留瑟將常見的草藥記在心裏,他本來沒有認真期望能採到什麼正兒八經的草藥,反倒是常留瑟,左一塊何首烏右一條野山參,將那野番薯與土蘿蔔裝了滿滿一簍,壓得自己走三步喘一喘。

垂絲君也正想教訓一下他的貪婪,於是決定下山之後再點破他。

二人就這樣走走停停到了山上,眼前便沒了路,多邁幾步凈是氤氳的濃霧。

垂絲君說那霧氣是從崖底龍穴里起來。

時辰算來正是晌午,常留瑟的肚子準時叫了起來。他背上的葯簍里放了幾塊糕點,便不待垂絲君吩咐,直接找了塊岩石坐了大嚼起來。

垂絲君見狀也不去阻止,只是同坐在岩石上,取了鹿皮水囊喝水。

常留瑟突然想起了前幾天棋叟書叟嚇唬他的那件事,沒頭沒尾地問道:「你真的殺了那個琴叟么?」

「什麼?」垂絲君被他問了個措手不及,「什麼禽獸?」

常留瑟撇嘴一笑,道:「果然是他們誆我的。」於是將那棋叟騙人的事添油加醋說了一遍。

豈料他說得來勁,垂絲君卻看穿了他的把戲,淡淡道:「你這狀告得倒是巧妙。若不是看過你如何對待仇人的腦袋,還真的要以為你是個隱忍委屈的角色。」

被他不着痕迹地數落,常留瑟卻也不生氣,只是在嘴裏嘟囔道:「誰說我不良,只是有仇必報而已。」

又在岩石上坐了一會兒,垂絲君起身,常留瑟原以為總應該可以沿路下山,卻沒料到男人反而又朝霧氣深處邁近了一步,回頭讓常留瑟跟上。

「把葯簍留在這裏便可,你人過來。」

常留瑟雖然有些狐疑,卻還是站了過去。

那邊霧更大,但還是看得清楚一步開外便是懸崖,他正猜想垂絲君葫蘆里賣什麼葯,卻突然被一雙強有力的手攬進懷中緊緊箍了起來。

「這、這是……」他還來不及做出聯想與反應,耳邊就傳來呼呼的風聲。

垂絲君竟然抱着他,一躍翻下了深崖!因為疾速落下而產生的痛癢在身體裏爆發,常留瑟難以控制地發出叫喊。

與此同時,他竭盡全力扒住垂絲君的肩膀,最後甚至連雙腳都要纏上去,生怕一不留神就會消失在周圍靄靄濃霧之中,這積極的求生動作,卻給垂絲君造成了不大不小的危機。

男人本是想要運起輕功下到谷底,百餘丈的深度,即便使高手也需得三、四個轉承與落腳的基點。

然而常留瑟此刻蛇一樣纏住了垂絲君的雙腳,即便有再上乘的輕功,也沒有了用武之地。

垂絲君蹙眉,低頭去看那埋首於自己胸前的青年,看來解決之道僅有一條——展掌為刀,直擊向常留瑟的後頸。

青年悶哼一聲,隨即渾身癱軟下來。

***

常留瑟再度醒來時,卻以為自己猶在夢中。

因為周圍霧氣氤氳,全部都是水水水。

腳下是一人來寬的夯土,將一泓碧潭團團割成五丈見方的魚辨形狀,夯土交界處,水面下是用鵝卵石砌出的橋洞,水便能夠在片片魚鱗之間不停流動。

周圍很安靜,因為霧大,常留瑟看不見更多的景物,只有聽着風聲水聲,看碧水中偶爾游過幾尾小魚。

「垂絲君……」青年很快想起了自己昏迷前的經歷,這裏應該是谷底的龍穴,然而將他帶到這裏的垂絲君卻不見蹤影,常留瑟站起身來踽踽而行,四處尋找男人的蹤跡。

青年天生有些恐水,卻似乎註定要與水結一輩子的孽緣。

他的父親是出海遇難的,姐姐也是在浣紗時被郡守捉去。

所以常留瑟一看見水就有些發怵,原先站在竹筏上練功就已經很勉強,更不消說是沿這一人來寬的夯土行走。

才走了十來步,他便覺得發暈,於是蹲下身子,將腦袋整個兒埋進臂彎中休息。

就在這時候,從遠處的魚鱗水塘中隱約飄過來一個金紅色的影子。

「常留瑟……你醒了?」聽見呼喚的常留瑟怔怔兒抬起頭來,說話的人並不是垂絲君。

他循着聲音向遠處看,自然見到了那片金紅——此刻已經變成了個身披金色長衣的男子,在水中朝他走了過來。

現下正是仲春時節,天氣雖已經回暖,但水中依舊微寒。

此入竟然只穿一襲薄衣,便能在這寒潭中行動自如,常留瑟心中不由覺得詫異。

來者近了,原來是位仙氣出塵的青年隱土,他自介道:「我叫殷朱離,是這龍潭的主人。垂絲君有事走開,讓我等着你醒來。」

說著,揚手一揮,周圍的霧靄竟都乖順地退散下去。

於是露出了三面環繞的峭壁,以及不遠處旱地上叢生着的奇花異草。

然而,讓常留瑟驚訝的,還是殷朱離那浸沒在水中的下半身。

那是一條魚尾。

垂絲君捧着幾個錦盒從洞中出來,抬眼就見常留瑟立在水塘中央,神情緊張地望着水裏的殷朱離,青年右手到腰間摸索,似乎是在尋着佩戴的木劍。

害怕常留瑟會做出傷害殷朱離的舉動,垂絲君連忙緊走幾步喝道:「人都道求仙成仙,正經看到仙人卻反而不認識了。朱離是住在崖底的鯉魚仙人,不要胡來。」

聽到垂絲君的聲音,常留瑟頓時有了生氣,再去看面前的殷朱離,一派溫和的笑模樣,哪裏有半點危險的影子。

「我這哪裏是害怕,只是以前沒見過仙人,有些小意外罷了。」

青年立刻狡賴起來,同時蹲下身將手探進水裏去摸了一下朱離金紅色的魚尾,果然如鯉魚那般光滑冰冷,半是驚訝半是裝瘋賣傻,他大聲地喊道:「真的是魚尾,我這算是摸到仙人了罷!」

被常留瑟突然摸到的殷朱離,只是微微笑了笑,反倒是垂絲君隔着幾丈的距離狠狠剮了青年一眼,又聳了聳手上那迭錦盒,說道:「閑言少敘,都上岸來吧。」

三人分別到了魚鱗塘邊緣的旱地上,殷朱離離了水便只能在輪椅上行動。

垂絲君將錦盤堆在一張石桌上,對朱離說道:「這些藥材也麻煩做成仙醴石髓,端陽前給我就可以。」

殷朱離笑着回答:「上次配的那一葫蘆就吃完了么?你可不是那種暴殄天物的人。」

常留瑟聽出來這是在說上次被他胡亂吃掉的那些丹藥,於是有些羞愧想要避開,卻被垂絲君一把扯住胳膊道:「帶你下崖非是為了觀光,跟我來。」

言畢起身,與朱離用目光作了示意,逕自再朝山壁走去,常留瑟自然緊緊跟上,同樣往前走了一箭之地,方才看清楚崖壁上兩丈的地方竟有一個二人大小的洞口。

這原來是一個葫蘆嘴形狀的深穴,洞口雖然狹窄,內里卻頗為寬敞。

常留瑟發現這是一片如同蜂巢一殷互相聯通的大小洞穴,幾乎將整個山體蛀空,正中央走廊似的一條大道,壁上每走幾步就嵌着用於照明的夜明珠,如此排場,這洞穴里一定有更為昂貴的事物存在。

說不定,就是垂絲君存儲寶藏的所在。

果然,垂絲君手指左右,道:「兩邊就是我二十年來的酬資。等到刺殺了屍陀林主,由你任選一邊拿走。」

常留瑟尋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光線可及的地上被層層青膏泥與木炭隔離了潮氣,隱約露出朱漆箱子的一角,卻好像尤抱琵琶的的美人,勾引着他的腳步。

垂絲君走在前面沒有回頭,但聲音卻拐着彎回來警告青年:「那裏也有我佈下的機拓,乖乖跟着我走。」

石洞甬道的盡頭,竟豁然開朗。

這是間足三丈高度,十餘丈見方的石屋。

中間一泓碧潭,後面石壁上鑿着「聽醴」二字,想來就是這口潭水的名字。

垂絲君就在聽醴潭前停步,扭頭吩咐常留瑟道:「寬衣下水。」

常留瑟不解道:「你帶我到這裏來,就是為了洗澡?」

垂絲君蹙眉道:「此潭水與朱離煉丹池相連通,在潭水中運動,對恢復功體良有稗益。」

聽了這潭水的神奇之功,常留瑟也知道應該泡一泡,如是他便兩三下扒掉外袍,除掉中衣,只是對待褻衣時卻又有點異常的扭捏,甚至轉過頭去看垂絲君的反應。

其實垂絲君根本沒有朝他這邊看過半眼。

聽醴潭果真是有些氣特的,雖然不見有熱氣騰起,但是潭水卻是溫熱。

比較尋常水流而凝重,微滑膩,最重要的是帶着一股不易覺察,卻沁入心脾的葯香。

常留瑟嘗試運功,方一小周天便覺得大有不同,他訝異道,「果真是神潭。」於是繼續往深水處小心地挪了挪,問垂絲君道:「你既然識得朱離這樣的神仙朋友,又為什麼要作刺客,為何要親自報仇?」

男人立在潭外,意外的垂了眼帘,道:「仙人便是仙人,非是殺人的兵器。既然是友人,又怎麼能夠假他之手報私仇,而且朱離修行之道,貴在與天地造化同一,修內丹之路,並沒有那種能夠自人於死地的法術,正相反,他之所以隱居在這崖下,也是為了躲避人群。」

常留瑟把這些一席話聽完,怔怔然道:「這倒和我聽到的那些傳說故事都不一樣,那封神演義裏面呼風喚雨的,感情都是胡謅?」

垂絲君知道常留瑟在裝傻,蹙了蹙眉沒去理他,只是又吩咐道:「以後每個一旬帶你過來一次,現在專心運功,不待我回來不許懈怠。」

話畢,他便到輔洞中取了些物什,轉身走出了洞穴。

「這是給你的感謝。」

垂絲君出了洞,將個烏木箱子放在殷朱離面前的石桌上。

鯉魚將輪椅推近,開了箱子,裏面全部是十兩重,成色極好的金錠子,只有角落裏擺着個象牙雕的小瓶,似乎是貯着酒的摸樣。

鯉魚看得這滿眼的金光,也只是恬淡地翹了翹嘴角,道:「還是你知曉我的愛好。」

這話聽起來三分像是稱讚,然而垂絲君聽了卻不領情地搖頭道:「我只道你喜愛黃金白銀與美酒,卻不知道你為什麼喜歡。」

鯉魚道:「你別的寶貝雖然也是好物,但我卻不懂得鑒賞,日後若再與別人兌換成金銀,只怕是要吃虧。還不如直接要金銀來得乾脆。而酒漿只是單純愛好罷了。」

垂絲君並不理解那些金銀對於鯉魚的作用。

「你一個出世修行之人,要這麼多金銀做什麼。就算是那五湖四海的龍君們,得了珍品大多也是擺來欣賞,卻沒聽說過拿來花銷的。」

位列仙班的淡水龍族,全部是由得道的鯉魚躍龍門而成,當年與殷朱離同在洞庭遨遊的鯉魚中,半數都已經躍過龍門,飛身成龍。

殷朱離非是無能,卻總是抱守着某個不明的緣由留在地上。

他道:「我是地仙,只要一日踏足在這土址上,那些金銀終究會有用的一天。我也不理解你為何要留着那麼許多財寶。但你一定有自己的打算。」

這話說中了垂絲君的心思。

朱離頓了頓,又道:「你帶來的那個青年,並非如表面上那麼單純。我雖無甚法力,卻還粗通面相術數,他眉疏而秀長,主機敏聰慧,眼細深長,卻又帶着些邪氣,而再者雙唇薄而嘴角微墜,又分明是刻薄寡恩的情形。相由心生,你又怎可不提防。」

垂絲君默默聽完鯉魚的話,也不辯駁,只是微微點了點頭道:「這事我有分寸。」

殷朱離自知撼動不了他的決定,也惟有苦笑着看他再走回洞中。

垂絲君剛走進洞中,便聽見聽醴潭那邊一陣窸窣的自言自語,於是猜想着常留瑟是不是在偷懶,便加緊了步伐要進去監督。也正是因為心中有了想法,垂絲君並沒有發覺在他的腳邊,有一道從聽醴潭悄悄帶出,又匆匆趕回的水痕。

「我並沒有躲懶!」常留瑟泡在水裏委屈道,「方才運功行了一個大周天,之後就感覺筋脈脹痛,也不敢再擅自作主張,正想着要不要出去找你回來呢!」

垂絲君聽了他的描述,明白這是真氣漫溢,不宜再行運功,便將衣物拋給了常留瑟,讓他上岸。

常留瑟拿了衣物,直接用褻衣抹了身子,穿上中衣與外袍。他手上利索,嘴上也不閑着,看似隨性地問道;「你出去與殷朱離說了些什麼?」

「與你無關。」垂絲君白了他一眼,「多事。」

挨了刮的常留瑟也不氣惱,一邊已經將衣服穿好,自言自語道:「誰想知道你的事,我整天對着那幾個老頭都快看出繭來了,好不容易遇到個美麗的仙人,自然想要親近親近。」

他說話的聲音不輕,自然傳進了垂絲君的耳朵里。

男人若有所思地回頭望了常留瑟一眼,脫下自己身上的銀氅披到他肩上。

「回山已經靠晚,風大。小心把補回來的功體都吹走了。」

***

與殷朱離話了別,依舊是垂絲君帶常留瑟上了懸崖。

此時天色向晚,回到宅子門口,正看見書叟拿着個包袱,說是要告假下山去看他足歲的小孫子。

「我還以為刺客的周圍只會出現孤家寡人,卻沒想見刺客之王倒留了個三個同堂的老爺子在身邊。」

晚飯之後,常留瑟嘴裏塞根簽子,就拿這件事磨起了牙。

「那些只留孤家寡人的,非是害怕惹禍上身。」垂絲君難得回應道,「而是擔心自己沒有能力保護過多的人。」

常留瑟有些意外他會耐心回答。相處久了他就看出垂絲君的冷情,越是朝夕相處的人就越不親熱,從散功時的無微不至到現下的冷淡言語,若不是常留瑟是個實皮實骨的角色,恐怕早就以為男人是多麼不待見自己了。

「原來刺客不僅要懂得殺人,還要保護別人,真正不容易。」常留瑟稀奇道,「恐怕也只有垂絲君這樣的高手吃得消吧?」

「我也以為我可以……」垂絲君的聲音沉了下去,在昏黃燭火下甚至有些陰森。「所以才落到這替人報仇的田地。」

常留瑟心頭一澀,明白是指「陸公子」的事。

自從那天獨自揣摩出了個端倪之後,他便極討厭從垂絲君口中聽到任何關於那人的點滴。

於是當下就嘻嘻笑起來,改了口道:「書叟孫子生辰,倒是讓我想起一件事,阿姐說過我的生辰也就是在春天。」

垂絲君回過頭來望着常留瑟的臉,問道:「可是你十六歲的生辰?」

「正是。」常留瑟笑道:「只不過家徒四壁,長到現在就連壽麵都沒吃過一碗。」

垂絲君聽了略有所思,過了會幾再問道:「可曾記明白是春季的哪一日?」

「具體記不得了。」常留瑟蹙眉,「只知道阿姐常說我是天母壽星,若是女子可為命婦,但偏生成了男子,卻是命薄福寡的路了。」

垂絲君聽到這裏,便點頭表示已經明白,當天也不再做晚訓,只是叫常留瑟自己溫習心法,待第二日晨起之後才恢復了慣常的操練,從前旬假時的修養生息,也都暫時改成了去聽醴潭吐納修習,如是有條不紊、周而復始的過去了一個月。

季春時節,後山上杜鵑火一般開了遍野。

常留瑟糟蹋掉的功力終於被完全補救回來,這天他依舊在竹筏上習劍,垂絲君拿着一柄鐵劍走過來說道:「依你現在的功力已經配得上這把劍,拿去習慣一下輕重。三日後帶你出山。」

「出山做什麼?」常留瑟收下劍,不解道:「難道就要去殺屍陀林主了么?」

垂絲君也不立刻回答,而是再將常留瑟看得脊背發毛之後,才淡淡地答了一句:「三日後就是你的生辰。」

下山去做什麼?垂絲君說全由常留瑟做主。

只是不許他單獨行動,於是取了套名喚「青蚨」的寶物,其中一串塗了青蚨母血的銅錢由垂絲君收了,另一枚子丹則讓常留瑟吞下,說是青蚨母子不離,服了丹藥的常留瑟,同樣不能離開垂絲君百步。

而即便是這有拘束的自由,也讓常留瑟興奮,以致夜夜把玩着屋子外面那粒頭骨,設想着將它擺上郡守府正堂的情形。

兩日之期很快過去,那日垂絲君給了常留瑟一匹棗紅駿馬,兩人做布衣打扮下山而來,按常留瑟的主意是要去他的家鄉,與郡守的骷髏作最後的計較。

從垂絲君隱居的深山到常留瑟故鄉有一日路程。這其中青年如出籠鳥雀,處處走馬觀花,彷彿是經年關在大牢之中,凈撿着人多的地方湊熱鬧。雖然耽誤了不少辰光,但念及常留瑟少年心性,垂絲君也不去計較。

兩人停停走走,戌時初才到了郡城外。城門已關,他們便在郊野一間驛站落腳。

這驛站位置雖偏,進門卻是座無虛席,擠滿了各色人等。

「客官您遠道而來,不知道明兒個上巳節,這郡城外的封河裏有郡主帶着本地名嬡行蘭湯辟邪之儀式,更兼那些姑娘小伙藉著春腥花開談情說愛。這不,場面可比春節都不遜色。」

店小二如是說,又轉身看了眼牌架子,抱歉道,「二位,敝店地小,盛事當前便只剩得一向客房,您二位看……」話音未落,垂絲君便將訂金擱在了他面前。

剩下的這間客房在二樓正對着樓下大堂,喧鬧嘈雜得很,也難怪會遲遲租不出去。

常留瑟沐浴后坐在屋外走廊里的扶手上,腳跟后擱了瓶酒,他散着頭髮遮住半張臉,又隨性敞了懷露出雪白胸膛,直看得樓下幾個酒徒噓聲不斷。

直到垂絲君在房門口皺了眉才走回來。

「沒想見你也是個好酒之人。」垂絲君見常留瑟提着酒,壺裏已經有了七分空洞的聲響。「酒乃是穿腸毒,要有度。」

常留瑟這時已經有了幾分醉意,只吃吃笑着辯解道:「我不貪杯,只在心情好時小酌一番。酒是好物,沒有它你今晚上都不會和我說話。」

「渾話。」

垂絲君冷笑一聲后就不再搭理,常留瑟於是自言自語起來:「上巳節……不過是個淫日,借節慶名號行男女苟且之事……」話音未落又突然自扇了一記嘴巴子,啐道:「不對,好歹也是我的生辰,可不是好日子!普天同慶的好日子。」

這話真巧鉤起了垂絲君的一樁疑問。

「你阿姐說你是天母壽星,此乃沿海漁人風俗。這樣說來你該是沿海人士,家鄉又為何在這內陸中。你可有誆騙欺瞞什麼?」

常留瑟酡紅着一張俊臉,雙眼已然有些迷離。直到垂絲君讓出床鋪與他躺舒服了,方才懶洋洋地回答:「瞧着城外的封河沒有?通着長江。聽說還沒我的時候,爹娘和阿姐住在江口,後來阿爹沒了,阿娘便帶着我們沿着水路回了娘家。」

垂絲君「哦」了一聲,不再追問,反倒是常留瑟藉著酒興突臭起來。

「懂事後我只有一個念想,便可着勁兒的存錢,買船帶着阿姐出海去找阿爹。可是海船太貴,我又怕水,而且錢尚沒存夠,阿姐就先去了……」他仰躺着,右手壓到額上遮住燭光,長長地嘆了一口酒氣。

郊外小店夜裏微寒,常留瑟也不去拉被子,反朝坐在床沿的垂絲君后腰窩去。

男人同樣輕嘆了一口氣,取來被子要替常留瑟蓋上,回頭卻看見青年已經弓成一團睡了過去。

第二日清晨城門開了,內里果然熱鬧非凡。

人流大多數是衝著封河邊的節日而去,紅男綠女一時沸反盈天。

昨夜常留瑟雖然沾了酒,但醒得卻極快,早起洗漱時已無半點不適,辰時初刻,二人便牽着馬走進郡城。

因為距離郡守遇刺之日尚不過數月時光,牆上依舊貼着緝拿常留瑟的通告,雖然畫像只似三分,垂絲君還是早就讓青年用薑黃塗了臉,又作了些偽裝才走到了路上。

郡城裏的街巷,常留瑟最熱悉,於是垂絲君就任他領着迂迴,不消一會兒便看見了遠處宅第大院的琉璃瓦頂。

常留瑟下了馬,對垂絲君道,「郡守匹夫雖死,但其家眷依舊留在城中,剛好把這個骷髏給他們做節日賀禮,上巳節慶宅中必定人少,白天行動也有不差黑夜的巧妙。」

垂絲君聽了分析,也覺得他還是有些頭腦的,雖然這宅里的護衛無論如何都不是他的對手,但男人依舊耐心地聽完青年對於闖宅的分配。

「我不需要你的幫忙。」

就像垂絲君遲遲不向常留瑟提起複仇的緣由,常留瑟也不打算讓男人介入自己的恩仇。

只是顧忌到青蚨丹藥的效力,而將垂絲君安排在與自己的活動範圍不到百步的花園之內。

兩人靈巧地翻牆而入,互相使了眼色便分道揚鑣。

常留瑟背着郡守的骷髏,先朝後園佛堂闖去。

郡守雖是一方豪富,其宅院卻始終脫不了中等官吏的建制。佛堂湊合修在後花園裏,也是這骯髒地上唯一的凈土。

只裏面又供着郡守的牌位,常留瑟就是要將那牌位取了來,套上郡守的骷髏擺在正廳里。

常留瑟熟悉府中地形,轉眼便開了佛堂後門,繞過抄經室與佛龕,就照見放着府中先人牌位的地方。

郡守的牌位供在案桌主位,地上一個蒲團,又有木魚與未焚盡的檀香,看來是有僧人被請來做超度,說不定郡守死不忘作色鬼,要鬧得自己家都不消停。

常留瑟剛上前拿了色鬼的牌位,左側的門帘就被掀開,從內堂走出來一個三十上下的高大和尚,眉心一線丹珠天目莊嚴肅穆。

常留瑟這時正將色鬼的牌位倒提在手上,和尚見了自然蹙眉,宣了聲佛號道,「這位施主,冤冤相報不如放下屠刀。此家太君喪子之痛夜不能寐,施主又於心何忍?」

常留瑟聽不慣和尚的說教,只冷冷笑道:「你倒知道我就是那個取了狗官性命的人?那你可知道我為何要取他性命?老春婆哭他死鬼兒子你於心不忍,那她幫著兒子把那些糟蹋過的姑娘扔進井裏,你又於心何忍。」

和尚顯然不知究里,面上幾分驚訝,卻還是固執著要收回靈位。

常留瑟不願與他廢話,一手拿了靈位另一手掃向他的後頸,卻沒料到被和尚輕易閃過,倒收了念珠反手來拘。

常留瑟格擋,同時右腳橫掃,但撼不動和尚穩如盤石的下盤。

如是一來二去,已經過了十招,常留瑟慢慢覺出和尚不簡單,他無心戀戰,便蹂身出了佛堂朝正廳奔去。

他這一逃,卻覺出了個古怪。

和尚雖然武功不弱,走起路來卻不甚靈便。

常留瑟也不去仔細計較,一路繞到前廳,看見已經有幾個護院聞訊圍了過來。

粗略一數便有六七人,這其中很有幾人是在雪地里追殺過常留瑟的,青年雖然略上了偽裝,卻還是被認了出來。

「地獄無門闖進來!」那些與常留瑟交過手的,都以為他還是數月前的底子。上次讓他逃遁,府里就賞了好一頓刑責,眼下泄憤的機會怎能錯過。

常留瑟聽了這句狠話,只是從嘴角漾出了一朵冰涼冰涼的笑。這笑像朵蓮花,慢慢在抹成薑黃色的臉皮上綻開,是風情,是驚恐,亦是嗜血的挑釁。

他將靈位丟在地上,握劍。

舞的是垂絲君交給他的行劍,只見半空中銀花朵朵,明晃晃的刃鋒在其間點、格、洗、截,不消片刻哀號與殷紅並起,那些宅里豢養的庸夫,又如何與垂絲君細心培養的菁才抗衡。

常留瑟沒有立奪這些人的性命,反而是用各種手段分別剮了眼、耳、鼻,斷了手腳與經脈,一人有一人的花招,但都是毫無補救的殘了,重的則生不如死。

片刻之後常留瑟停下來,臉上依舊擎着朵紅蓮似的笑,身後傳來了剛才那和尚的沉痛呼聲。

「吾佛慈悲……」

垂絲君應了常留瑟的要求,立在園中大樹上旁觀。

他知道常留瑟不是那種善於潛行與偷襲的人,果然不消一刻,郡守府里便嘈雜起來,他將位置換到正廳屋頂上,看青年與那幾個護院格鬥。

然後便意外地看見了蛤蟆碚里的摩訶和尚。

常留瑟顯然看不慣這個和尚,一語不合提劍便砍。

垂絲君正想試試摩訶功力深淺,這下正合了心意,然而只看了兩三招,他就知道不妙。

和尚手上沒有兵器,然而掌風強勁,更比常留瑟的殺劍渾厚,武功架式一看便知並非凡俗,很可能是自西天傳來的武學,與中原大相逕庭。

這邊垂絲君有了幾分擔心,常留瑟卻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殺紅了眼,硬頂着和尚要分個高下。三十招之後宅外突然一陣車馬喧囂,接着便聽見有家僕喊,說老太君夫人小姐要回來了。

和尚與常留瑟都分了心去聽外頭的響動,但交手卻一刻未停。結果自然是年輕閱歷淺的落了下風,常留瑟被和尚隔空一掌打中左胸,當下口吐艷紅,然而摩訶祭出的另一掌也已經照面打來。

垂絲君眼見不妙,立刻翻身躍下,同時右手翻出一粒銀錠子將和尚的手撞開。

摩訶不意有人,扭頭卻見是垂絲君。

一時間也怔怔然垂手立在一旁。

而這時,常留瑟突然抓了地上的牌位站起身來,咬着牙朝車馬喧鬧的地方飛奔而去,而垂絲君也惦着青蚨藥丸的效力,急忙跟了過去。

片刻后,只餘下摩訶和尚立在一片哀號的家丁護院之間,看了那兩道遠去的背影,又低頭凝視自己腳上的鐐銬,幽幽地嘆了口氣。

常留瑟運起輕功,輕鬆躍上了郡守府的游牆。

府外小街盡頭處車馬與轎擠成一片,想來是家丁通報了危險,老春婆一行便不敢接近。

人齊也有好處,常留瑟三兩步躍上街口酒家的樓頂。

讓腳下家丁與護衛都瞧見他的蹤影,便舉起手裏的牌位喝道;「要保這牌位,就叫老春婆滾出來謝罪!」下面人都知道「老春婆」所指郡守太君,但又有誰膽敢挑明了去請。

這時候人群里出來一個穿着考究的護衛,遠遠與常留瑟打了照面。

常留瑟見了這人,頓時變了神色。

垂絲君隱在他身後,只見青年握拳,打擺子似地顫。

那穿得考究的護衛原來是郡府總管,認出常留瑟之後卻不驚怒,只是回頭命人去將情況稟報給太君,老婦人胡人出身,體格硬朗,又是彪悍性格,立時由一干護衛簇擁着來到了樓下,常留瑟見了老婦,臉上又綻出那種邪極魅極的紅色笑容。

他暫且將靈位扔到腳下,一邊解開背後的包袱一邊道:「老春婆,你看這是什麼?」說著,細長五指便提出了她兒子白生生的腦殼來。

郡守的這粒骷髏,被常留沒事抹了幾筆墨汁,正面歪歪扭扭鉤出一張丑角的臉譜。

旁人瞧着是說不出的丑怪,看在老婦人眼裏,卻只成了道撕心裂肺的疼痛,化作一聲狂叫迸發出來。

郡守的遺孀聽見婆婆的哀號,也慌忙奔了出來。

下面頓時亂作一團,這時候也有幾個護衛趁亂爬上了樓頂,卻都被常留瑟掃斷了脛骨丟下樓去,自始至終,只有衛總管立在樓下,遠望着常留瑟。

垂絲君幾次與他眼神變錯,卻意外地看不出包含的情緒,或是複雜得無以釐清。

樓頂,常留瑟提着那粒骷髏又往前走了幾步,再衝下面笑道:「老春婆,要不要我將你龜兒子的腦袋還你?」

那老婦人本來已氣急攻心,聽了常留瑟這句話,更是又哀又怒。兒子的腦袋自然想要,可又不知道常留瑟會出什麼花腔。

好在常留瑟也不喜歡賣關子,直接說道:「叫你龜兒子的媳婦來接着,摔壞了可不是我的事兒。」

聽了他這句話,郡守夫人煞白了一張紙糊的臉,無奈抵不過老太君惡狠狠的幾眼,哭喪着來接。

常留瑟卻不急着丟,反而嬉笑道:「你收了這顆頭,晚上它就來找你。睡在你枕邊,咬着你的頭髮往耳朵孔里伸舌頭吹涼氣兒!」

那郡守夫人本就是與郡守無甚感情的人,見了骷髏就變了顏色,這下更抖得如秋葉一般。

偏那常留瑟本來就不準備讓她接住,只是稍稍向左偏了一偏,不僅將那骷髏掉得粉碎,就連小腳的郡守夫人也重心不穩,跌了個極不優雅的嘴啃泥。

那老婦人見兒子的腦袋砸成了碎片,氣得當下衝到媳婦面前,也顧不得家教威嚴,左右開弓「劈劈啪啪」甩了十幾個耳刮子,直打得郡守夫人雙頰艷若桃花,嘴角血流不止。

郡守夫府下百來號主子家僕幾乎都在場,這其中還有郡守生前娶回來的十七房小妾,明裡不敢計較,暗中卻都較着勁兒。

大夫人在這幹人面前受了羞辱,憋着氣就要去投井,府里大夫人的勢力自然跟去勸解,反留下那十七個小妾暗自竊喜。

然而瞧見這團亂麻似的場面,最舒心的人自然要數常留瑟,他施施然又取了靈位在手,往下面問道:「接下來這木頭,哪位姨太太來抱一抱?」

那十七個小妾想起大夫人受的那十幾個耳光,頓時縮了脖子。

老太君剛才打完了媳婦便抱著兒子的腦袋坐在一邊兒喘,這下子又狠狠地抬起頭來,咬牙發誓要啃了常留瑟的皮肉,又說明日就送那些小妾入山去做姑子。

常留瑟聽了正又要發作,卻聽見身後垂絲君清咳一聲,拋了粒石子兒到他的左邊。

青年向左看,遠處校場黑壓壓跑來一隊弓弩手。

他自知尚未練成箭陣脫身的本事,也只能咬了咬牙可惜道:「老春婆這靈位倒捧不爛,你便自己留着罷,正面刻你龜兒子,反面就刻你自己。」

說著正好搜搜刮刮將嘴裏被摩訶和尚打出的鮮血吐到靈牌上,然後不顧老婦人的尖叫怒罵,揚手丟到了樓下角落,那裏正栓着只看店的黃狗,聞了血腥氣就來舔。

老婦人看了終於哀號一聲背過氣去,人群愈發亂作一團。

只有那護衛總管,始終只站着不動,反倒好像靶子一樣惹人注目。

常留瑟就這在沸反盈天之中轉身退了幾步,垂絲君以為他要走,卻沒料到青年只是暗自下了個決心,突然又轉身回到屋檐前,膩着嗓子叫了聲:「李大哥!」他的臉上分明只橫着一派殘酷,聲音卻似摻了蜜糖,叫人聽了覺得銷了魂的心寒。

眾人都還沒有聽出個所以然來,常留瑟手中的利劍便作長槍般飛刺面出。

正中那護衛總管的前胸,血液泉涌,那男人頓時面如金紙沒了氣息。

人群中再一陣騷動,四散奔逃,常留瑟卻還立在檐上,一直守到那總管沒了氣息方才離開屋頂,與垂絲君一同進了小巷騎了馬,闖過城門關卡而走。

鬧完事已近正午時分,二人策馬出了城,一路便照深山而去。

句芒青與常留瑟胯下的紅馬都是良駒,大半個時辰便篤定脫出了追緝。

未時初刻,垂絲君決定離開官道遁入草莽,常留瑟也終於悶哼一聲從馬上栽了下去。

垂絲君急忙吁住了句芒青過去查看,只見常留瑟牙關緊咬,面容灰敗,再切脈而觀,果然是摩訶那掌震傷了內腑。

青年一直以驚人的耐力閉鎖了經脈,直到脫離險境才發作起來。

大約摸清了狀況,垂絲君便將常留瑟抱到一邊的軟草甸上。

喂他吞下一粒丹藥,又推着他的脊背運功一小周天。

過會兒常留瑟的臉色終於挽回幾分,也緩緩睜開了眼睛,可一有知覺便覺得胸口火燒火燎。

方才記起受傷的來龍去脈,索性苦着臉癱在垂絲君懷裏,學着他的口氣道:「我現在是大仇得報,雖死而無憾……只是負你一片痴心,無以為報,惟有來生結草銜環……」

「你離死期還早了一點。」垂絲君白了他一眼道:「這馬你獨自騎不得了。先和我一起回山裡再作計較。」

說著,打橫兒就將常留瑟抱了起來。

常留瑟倒很是享受這樣的貼近,不過嘴上卻嚷嚷着要把紅馬鞍邊的褡褳也帶上。

垂絲君拗不過他,拿了褡褳再扶他上了句芒青,常留瑟就窩在他的懷裏,貓兒一股乖巧,哪裏還有方才郡城裏的那股狠勁。

馬承了雙人的重量,就有些放慢了腳程,加之垂絲君估計到常留瑟內腑的傷,也放棄了些顛簸的捷徑,以致於向晚時分才行了一半路程,所幸垂絲君昨夜在客棧採買了些乾糧,於是就選了處空地停下來休息。

晚上野外有幾分涼意,垂絲君遠遠地生了堆火,鋪好樹枝與新葉讓常留瑟躺倒上面,自己去馬上找那包乾糧。

背後,傳來青年幽幽的詢問聲:「不問我為何要殺那個護院總管?」

垂絲君手上的動作略停了停,隨意道:「你願說便說,嘴長在你自己身上。」

常留瑟聽了他的話,乾笑一聲道:「那人是我阿姐文定的夫君,若非遇着這檔橫禍,只怕我已經管這個懦夫叫姐夫,你說是不是夭壽得要命!」

垂絲君摸着了那包乾糧,與鹿皮水囊一併拿了過來,同時看了眼常留瑟,淡淡地說道:「有些話我說了你未必聽,然而剛才你在郡城裏報復,那個李護衛始終沒有迴避過半步,若真是懦夫,只怕早躲到天邊去了。」

常留瑟聽了雖然有些觸動,卻還是不肯承認,只是快快道:「一定是那懦夫害怕得挪不了窩了。」

垂絲君知道他喜歡抬杠,只是將水和乾糧袋遞給了常留瑟,看青年還在思索着自己的話,這才再開口補充道:「你是血熱的急性子,一切都已說了作了為痛快,還有很多人並非你這種脾性,具體的你自己琢磨,但往往所見的遠非是全部的事實。」

常留瑟聽他說教,頭立刻痛了起來,索性不再去細想,笑罵道:「你以前說話是發悶,最近卻越來越有了些玄機。鼎鼎大名的垂絲君恐怕入了空門,也當得了天下第一的和尚。」

說完,手上也已經解開了乾糧的袋子,藉著火光低頭拿了塊,看在跟里卻驚了一跳。

那袋子裏的並不是尋常糕點,而是四五個逼真可愛的壽桃。

「這袋壽桃,抵你一袋子東珠。」垂絲君坐在一邊撥動篝火,面不改色地說。

常留瑟滿眼凈是壽桃,拿着袋子的手突然重重地抖了一記,竟然像個孩子似地撲到垂絲君懷裏,拖了他的腰不動不嚎,只死死地磨着粘着。

垂絲君本來看慣了常留瑟的矯情,此刻卻被這無言所感動,不由自主地可憐起他來。然而腦中又恍惚了一下,浮現出白日裏青年臉上那朵紅蓮也似的妖艷笑容。

二人歇息了會子再次上路,回到山中已是子夜。垂絲君再替常留瑟仔細檢視了傷勢,確定並無大礙,只是免去了后五日的操練。

當天夜裏,常留瑟沐浴后坐在窗前,細細梳着一頭黑緞般的長發。

再去看自己那雙白如雪塑的手,心裏想着今天就是用這手徹底了結了過去的糾葛,整個人便漸漸蛻去了油滑生龍的模樣,反而黯着面色回想空空也似的過去,所有愛恨,都無法做主地看着去了。

他再往深里想,一十六年的人生像是突然被蛀了偌大的一個蟲洞,空了。

他日一死,便不再會有人知道自己曾活過,說過、做過什麼。

這種將來的空虛讓他既怕又恨,只有慌忙取來那一袋子壽桃,狠命地揣進懷裏。

第二天醒來一看,整袋子的壽枕已經烘得裂了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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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買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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