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楊大哥、楊大哥……”
事務所小妹的叫喚聲讓楊子謙瞬間回神,“什麼?啊……”一不小心,右手的食指竟然被快抽完的香煙燙到,小妹頗心疼地驚呼。
“楊大哥,你有沒有關係?”小妹緊張地想檢查他的手指,那樣漂亮的纖長手指怎能容許有傷疤出現。
“沒關係。”他淡淡地抽回手,將香煙扔到煙灰缸里,維持一貫與屬下的距離,問道:“找我有事?”
“這是你要我找的資料。”小妹恭敬地雙手捧上厚厚一疊,眼裏充滿崇拜的目光。
“放那裏就行。”楊子謙指指辦公桌的一聲。
“是。”小妹小心翼翼地將大疊資料放到辦公桌上,人卻末離開辦公室,站在原地好一會:楊子謙本來打算重新整理思緒,專心繪圖稿,發現她動也不動,一雙眼睛含情脈脈地凝視着他,令他不禁感到疑惑。
“還有別的事?”
小妹彷彿鼓起所有勇氣,更靠近他;她今天穿的襯衫領口開得低,酥胸若隱若現,楊子謙隱約察覺不對勁,眉頭蹙了起來。
“楊大哥,你最近常常心神不寧,有心事對不對?”她年輕的俏臉上洋溢母性的關懷,充滿期待地看着他。
“事?或許吧。如果猛追着一個女人不放,結果卻老是吃癟,被拒於門外,任誰都會心不在焉,心神不寧……不過,他的情況竟然已經影響到工作態度,這倒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紀語芸在他心中的份量遠遠超過他的預期。
她害怕他不知何時又會找個借口甩掉她,他卻害怕她的心為他開啟那天遙遙無期。
“謝謝你的關心,我沒事。”要對一個工作場合的小妹吐露心事?他沒有那種喜歡找人分享的個性。
小妹灼熱的眼神黯淡了下來,失望地低下頭,兩手互搓着,好像有點緊張。
“楊大哥,我一直偷偷喜歡你,我知道你不會看上我,可是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安慰你……”
安慰?楊子謙的眉頭鎖得更緊了。這怎麼回事?他的事務所何時變成可以索求安慰的場所?他們有這麼熟?他可不是喜歡裝熟的人……還有,她打算怎麼安慰他?
楊子謙認真地凝視她,更認真地表達立場。“小薇,謝謝你的關心,可是我真的不需要你的安慰。”說完后,他拿起一旁的杯子喝茶,搞不清楚自己不過不小心讓香煙燙到手指而已,怎麼會發展出這一段……
小妹的眼睛突然變得紅通通的,哽咽地說;“楊大哥,你真的是同性戀嗎?”
楊子謙嘴裏的一口茶差點噴出來,不過依他節制、謹慎、懂得控制的個性,茶當然還留在嘴裏。
“誰說的?”
“張大哥說你們一起在國外念書的時候,你跟他求愛不成,結果從此不談感情,打算一個人過……”她難過地抹抹眼睛,比起來更像是求愛不成的辛酸女子。
那個大嘴巴愛瞎掰的好學長啊……楊子謙吐口氣,手指按撫眉宇間,實在拿學長沒轍,他根本是以毀他人格、聲譽為樂……
“沒事你可以出去了。”他連辯解都懶得,眼睛重新回到圖稿前。小妹咬咬唇,好不容易提起勇氣卻狠狠踢到鐵板,她恐怕要哭一整天了。
“對了,小薇,”面對轉過身來、一雙滿懷希望的閃閃雙眼,他淡淡地說;“再幫我泡杯熱茶進來。”
“小薇啊,怎麼眼睛紅紅的?”和奪門而出的小妹差點相撞,張鴻亮訝異地瞠大眼。
“嗚……”
張鴻亮一臉疑惑,看着小妹匆促離開,接着緩步走進好友的辦公室,看着他那張宛若聖人再世的嚴肅臉龐,好奇地湊近他耳邊小聲問:“是不是有桃色新聞要告訴我?”
能寄望他學長問出什麼有建設性的問題?楊子謙面不改色,一邊修改眼前的圖稿,邊開口:“聽說我暗戀某個學長,因為求愛不成,從此不談感情。”
張鴻亮一聽,哪聽不出他話中指涉的某學長是誰,尷尬地牽了牽嘴角,拍拍他的肩膀打屁:“哎呀,子謙,你也知道嘛,跟員工聊天有時候就得講點好笑的八卦,逗他們開心嘛,這種事誰會信,哈哈……”
剛剛那個紅着眼睛的小女生就信了……楊子謙照例不多廢話,因為這個學長的性格是標準的牛牽到北京還是牛。
“你跟紀小姐怎麼樣了?”張鴻亮抓了張椅子過來坐,可能手裏的案子剛結束,閑得發慌跑來抬杠,偏偏這個問題卻是楊子謙目前最不想提的。
“沒怎樣。”
“我聽家宏說,文康和文詠都沒去學校上課了,他們多了一個爸爸,而且還準備轉學到國外念書。”想知道最新八卦?問張鴻亮准沒錯。
楊子謙終於停筆。“轉學?”
“家宏一直跟我抱怨,說以後看不到紀阿姨怎麼辦。唉,能怎麼辦?我比他還想看啊。”張鴻亮哀怨地哭訴。
後面那句就不需要刻意強調了……楊子謙白他一眼,有些冷漠地回應:“那是語芸的家務事,我不好插手。”
張鴻亮揚起眉,這回答簡直害他要昏倒。
“唉,楊子謙,你是五百年轉世一次的大聖人,還是大獃子?這麼好的機會不會利用?現在的紀語芸脆弱得像個孩子,你只要展現英雄氣概,抱住她,告訴她你楊子謙絕對會幫她把孩子搶回來,就算要花一萬年的時間你也不會讓她跟孩子們分開。這麼一來,紀語芸絕對會像溺水的人,拚命抓住你這根浮木不放。”
學長聲色俱佳的演出其實滿有趣的,不過楊子謙沒心情笑。“我問過律師了,這案子贏的機會很低,我不想讓她過度期待。”
張鴻亮準備昏倒第二次。
“楊大聖人,這不是期待不期待的問題,而是用一個無傷大雅的謊言來安慰她,讓她開心一點。你以為紀小姐是笨蛋?怎麼可能你說穩贏她就一定相信你?她需要的是男人的安慰!快點去抱住她!”張鴻亮激動得像是恨不得化身為楊子謙。難道他真的這麼喜歡紀語芸?
楊子謙微微一笑,思忖着,是嗎?原來連張鴻亮都比他懂紀語芸的心情。但是就算重來一次,他還是會做出同樣的蠢事、說出同樣的蠢話;他不想欺騙、不想扯謊,他只想誠實坦然面對自己的感情。
“可能我真的是獃子吧。”楊子謙無奈地自嘲。談過幾段感情,卻在真正陷進其中時才體會到矛盾掙扎的痛苦。他不忍看見紀語芸的眼淚,卻也無法蒙起眼睛說假話。如果他的個性能改變,或許現在已經和紀語芸在一起了?
張鴻亮還想說些什麼,楊子謙的電話突然響了。
“我是楊子謙。”他一接起,耳邊霎時爆出一連串老人的大罵。
“紀語芸去哪啦?怎麼都沒送甜點過來……難道你被甩了……真沒用!像只喪家犬,你是我楊雄傑的孫子,怎麼可以一副龜樣!什麼事不能解決,難道要我親自出馬……”
一開頭就是一頓罵,如此中氣十足的聲音,有誰會相信這可是年紀九十的老爺爺?
“爺爺……”楊子謙無奈地用手指輕撫眉問的皺褶,他爺爺竟然特地打電話到事務所來,對他又有什麼不滿了?
“你爺爺該不會打電話來修理你吧?”張鴻亮純粹抱持着看好戲的心情,楊子謙掃過去幾記白眼。
“還是又要幫你安排相親?呵呵,這次是不是親自去夜店面試辣妹?”捕捉到學弟警告的眼神,張鴻亮識相地乖乖攤開雙手,往外走。
“我知道了,爺孫倆的事爺孫自己去解決,我是外人啊。”
等多嘴八卦男終於從他的辦公室消失,電話那端的老爺爺也不耐煩了,發飆吼道:“臭小子,不說話想敷衍我啊!”
“爺爺,這件事比你想像的還複雜。”楊子謙迅速簡短回應一句。
他爺爺也不客氣,馬上回道:“搶兩個小孩有什麼複雜……你說那個男人叫什麼名字,有我楊雄傑出馬還會搞不定……”
楊子謙愣住,暗自忖度他爺爺了解多少紀語芸的狀況。不過,血緣關係這種事老天爺早就決定好了,誰出馬有差別嗎?
“爺爺,我現在工作很忙,以後再說。”
“叫你報個名字有什麼……我自己去查!”
他爺爺氣沖沖地掛斷電話。楊子謙沉默不語,望着手中的話筒好一會,他爺爺不知道又要要什麼花招,希望可別弄巧成拙才好。
紀語芸環顧四周。雖說對元樂民這個男人極為唾棄,但不得不承認這間位於高級大廈里的住所佈置得很有品味,選購的古典傢具搭配現代感的空間規畫,可說是中西合璧的最佳詮釋,一定是出自名設計師之手。
她坐在柔軟的淺褐色沙發上,面前桌子上擺放着昂貴的骨瓷杯具,散發撲鼻的咖啡香。即便不甘願,她仍不爭氣地思索着,相較於自己簡陋的房子,在這個家裏,文康和文詠是否能得到更好的照顧、擁有更好的未來?起碼,這個新家能給他們的物質生活比起她能給的,好太多了。
經過多次的電話攻勢、親自登門拜訪、甚至殺到元樂民公司去堵人,今天她終於得以進入他家裏,和他的妻子莫翠芬面對面。
莫翠芬一身淺紫色名牌高級家居服,雙足包裹在溫暖的毛絨拖鞋裏,紀語芸凝視她那雙端起瓷杯、細心保養的玉手,不由自主想起自己早逝的姐姐當年辛苦工作下,那張疲憊的臉龐。
明明愛上的是同一個男人,為什麼會有這樣截然不同的命遇?而今,就連孩子都要屬於她了……紀語芸感覺好悲哀,心好痛,為自己的姐姐感到不值。
“你究竟想怎麼樣?”莫翠芬放下杯子,冷冷地問。即使心裏不爽,還是忍耐着擺出有教養的模樣。
“我要我的孩子回到我身邊。”
“你的孩子?”她嗤笑。“你還沒醒過來嗎?他們不是你的孩子,從來也不是。相反的,你搶走了我們的孩子,錯的人是你。”
紀語芸冷靜地看着她,反問:“我錯了?你是說我撫養兩個被父親拋棄的孩子,錯了?”
莫翠芬艷麗的臉龐閃過一絲狼狽,不過,飛快就褪去,依舊擺出冷淡高傲的姿態。
“那段時間謝謝你的照顧,現在我們要盡為人父母的責任,你可以功成身退了。”
謝謝照顧?功成身退?這次換紀語芸輕笑出聲,很肯定地回應:“你不能用一句話就抹滅掉我跟孩子們的關係。”
莫翠芬不禁有些激動。“為什麼不能……他們現在是‘我的’孩子,跟你已經沒有關係,你就算找人威脅我們也沒用,現在孩子對我們才是最重要的!”
紀語芸驀地愣住,她的話出乎她意料。“威脅?你在說什麼?誰在威脅你們?”
“楊氏集團跟樂民的公司有生意往來,事實上,他是我們很重要的客戶,楊總裁的孫子不就是你現在的男人?”她挑了挑眉頭,帶點挑釁地反問紀語芸。
“你說楊氏集團總裁威脅你們?”
看到她詫異的神情,莫翠芬先是愣了一下,隨即扯了下唇角,冷笑。
“你跟方穎雖然沒有血緣關係,個性卻是一模一樣。明明使了卑鄙手段,卻還可以裝出一副無辜清純的模樣。你知不知道你姐姐當年可是搶了我的未婚夫,他早就已經跟我訂婚了,結果……”她霎時止住,眼裏仍有抹下甘心。可過往的事並非紀語芸來此想爭辯的,她只想見到文康和文詠。
“楊總裁說了什麼?”她已經好幾天沒送午茶甜點到楊公館,也沒見到楊總裁,即使楊子謙不說,他爺爺應該也察覺到異樣了。
“他說如果我們不交出兩個孩子,他會讓我們的公司死得很慘。”莫翠芬搖搖頭,好像在發誓一樣,強調地說:“就算我會一無所有,這兩個孩子我是絕對不會放手的,他們是我丈夫的孩子,我絕對不會放手。”
紀語芸當然也有自己的堅持,莫翠芬此刻的堅持看在她眼中只覺得可笑。
“我要見他們,不管要用什麼手段,我一定要見他們一面。”
“你——”莫翠芬簡直氣炸了,原本沉着的臉色霎時扭曲。“真的要我找警察來趕你走……”
“媽!”
兩個女人對峙之際,突然冒出一陣熟悉的童音,紀語芸迅速循聲轉移視線,孩子們從走廊通道上的某個房間采出頭來,驚喜地一起朝她沖了過來。
“文康!文詠!”她激動地從沙發上起身,兩個孩子已經撲進她的懷抱。
“媽!”他們的眼眶紅紅的,惹得紀語芸也忍不住眼眶發紅,有股想掉淚的衝動。不過才分別幾天,怎麼感覺已過了好久?
莫翠芬一臉的慍怒,瞪着另一個從房間裏走出來的中年女子:中年女子下知所措地低着頭,紀語芸揣測可能是他們家的傭人。
“文康、文詠,你們過來!”
她不甘示弱地下令,兩個孩子鄙棄地朝她吐舌頭,大剌剌地同聲回;“不要!”
“哼!”莫翠芬氣得起身走開,似乎對這種相聚場面很反感,不過離去前還是出聲警告自家女傭好好看管小孩子,要是紀語芸敢帶走他們,立刻報警、叫警衛。
紀語芸默默凝視她的背影,好一會後才將視線轉移到緊拉着她雙手的孩子們,他們睜着期盼的大大眼睛看着她,裏頭充滿思念的渴望。
他們並沒有因為身在這個舒適的環境而忘記她,這讓紀語芸頗感到欣慰,更加深她希望孩子回到身邊的念頭。
“她對你們好嗎?”她關心地問。
文康聳聳肩,坦率地說;“沒感覺。”
“爸爸呢?”
文詠搖頭。“很少看到他。”
“在這裏生活是不是比較舒服?”她試探地問。
“我們比較想回家!”
“媽,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去上學?”
兩個孩子又露出殷殷期盼的目光,一人一邊將她的手拉得更緊了。
“媽媽一定會想辦法帶你們回家。”她安撫地說。
然而,這一句承諾並未讓孩子們安心,他們面面相覷,相互交換眼神后,文康低下頭,小小聲地問:“媽,如果我們離開你,楊叔叔就會娶你嗎?”
“什麼?”紀語芸愣住。
文詠接著說:“爸爸說,只要我們不在你身邊,你就可以結婚、生自己的小孩……”
“如果是這樣,就算我們很討厭新媽媽,還是會留下來,因為媽媽的幸福最重要了。”文康瞠着圓圓大大的眼睛,好像咬緊牙關、忍受着極大痛苦似的,這讓紀語芸感到很不忍心。這兩個孩子才幾歲,竟然要為她這個大人着想……元樂民真的很卑鄙,竟然利用她的幸福來威脅他們。
“媽,你為我們犧牲很多了,你還是跟楊叔叔在一起吧。”文詠用一副小大人的口吻說著,神情黯然地垂下眼眸。
“楊叔叔是楊叔叔,你們是你們,這是兩件事,我跟楊叔叔不管會不會在一起,都不是你們能控制的,明白嗎?”
“可是爸爸……”
紀語芸打斷文康的話,抓住兩個小孩的肩膀,用很篤定的口吻說;“楊叔叔很喜歡你們,你們不知道嗎?”
孩子們愣愣望着她,好像正在回想過去和楊子謙相處的情景,的確很快樂。
“相信媽媽,媽媽從來沒有騙過你們的,對不對?”
他們用力點了點頭,一起上前環抱住紀語芸纖細的腰身。
“媽媽加油。”
一句簡單的童語輕輕在她耳邊響起,紀語芸的眼眶不自覺又泛紅。為了孩子,她一定要振作起來。
“紀小姐,你這個案子……我老實講,勝算渺茫。”
坐在律師事務所的會客室內,紀語芸面對大名鼎鼎的彭律師,只見他擰着眉頭,仔細審視案子的資料后,搖搖頭。
彭律師是之前楊子謙介紹給她的,據說在業界名氣很大,從來沒輸過,鐘點費高得嚇人,一般人很難請到他出面,完全是看楊子謙爺爺的面子才接手。
紀語芸坦承自己並不認識什麼有名律師,不得不接受他們爺倆的好意,不過,費用她堅持要自己付,絕對不依賴他們。
“彭律師,你打過那麼多案子,怎麼可能會沒辦法?元樂民之前從來沒有探望過這兩個孩子,也不承認他們,現在才出面搶走孩子,這樣合理嗎?他跟我姐姐甚至沒有婚姻關係,他有資格說自己是孩子的父親嗎?”
“紀小姐,你提出的都是小問題。雖然你現在名義上是兩個孩子的監護人,但只要血緣上元先生確實是孩子的父親,他證明了這一點,在法律上就站得住腳。法官的立場還是會以血緣作為考慮,尤其對方如果提出經濟方面的證明,紀小姐,以你目前的資產狀況實在居於劣勢。”他嘆道。
紀語芸繃緊臉,不發一語。彭律師所說的她當然明白,但所謂法律,難道都不顧及小孩子真正的想法?
“紀小姐,如果你真的是方穎小姐的親妹妹,這案子還有得打,可惜方穎小姐是孤兒,沒有任何血緣親人,而目前小孩子出現的唯一血親是他們的父親,如果你不能提出元樂民無法善待孩子的證據,你是無法阻止他們父子相認的。”
“血緣、血緣!沒有血緣關係的愛,難道就不是愛了嗎……我跟姐姐的關係、我跟文康文詠的關係,又豈是血緣可以衡量的……”她激動地說。
“紀小姐,我真的很遺憾……”彭律師感傷地望着她,依他的經驗,並不想給她無謂的希望,事實總是殘酷的。
“不管要付出多大代價,我絕對不會就這樣認輸!文康和文詠都想回到我身邊,我怎麼可以辜負他們呢。”她咬緊唇,堅定地說;“我一定要堅持到最後。”
彭律師扶了扶鏡框,一點也不覺得意外。長年打監護權官司的經驗累積,讓他見識到各式各樣的人,每個人想要孩子的目的都不一樣,有的是真心希望孩子好,有的則是貪圖背後的利益。
而紀語芸這種單純為了孩子而奮戰的,總是讓他特別感動,尤其當希望又是如此渺茫的情況下……
“既然你已經決定了,”他伸出手,微笑。“希望我們合作愉快。”
紀語芸走出律師事務所,正要朝她停車的地點移動,發現楊子謙竟站在大樓門邊,雙臂環胸,背靠着牆,那張俊美出色、有如藝術雕刻品的臉龐引得路人暗自讚歎,他卻無動於衷,眉峰緊鎖,好似在思索什麼。
一瞧見她,他挑起了唇角,為原本冷漠的臉色增添了些柔情。
“嗨。”他率先打招呼,紀語芸滿訝異他會出現在這裏,呆住了。
“你怎麼會……”
“彭律師的助理告訴我你人在這裏,我想來看看你的狀況……”他關心地仔細觀察她的臉色,眼底的燦燦光芒剎那間轉為擔憂。“你看起來很累,我開車送你回去。”
紀語芸默默看着他,輕聲問:“你不用工作嗎?”
“我可以自己調配時間,你不用擔心。”
他的態度洒脫,紀語芸明知自己可以拒絕,私心裏卻希望他能陪着她。
兩人結伴走向她那輛老舊的廂型車,楊子謙驀地輕輕牽起她的手,神色自若。
他的手很溫暖,就像他的人一樣,即便她對他們的感情仍猶豫不決、躊躇不前,他卻始終如一,在她最需要依靠時,提供了他的肩膀。
“我對你說了那些難聽的話,你還要陪我?”她滿懷歉意地說。那天她說的話一定傷了他。
楊子謙淺淺一笑,聳肩。“你說過什麼我都不記得了。”
是嗎?紀語芸並沒有因此而釋懷,深知他只是在安撫她,她的話有如利刃,哪可能沒傷害到他。
“對不起,我一直只考慮到自己的心情。”
“我接受你的道歉。”他更握緊她的手,頗無奈地說:“所以現在開始,別再用那種想道歉的眼光看着我,不然我都想跟你說對不起了。”
這樣莫可奈何的口吻逗笑了紀語芸,氣氛霎時輕鬆許多,兩人來到紀語芸的廂型車旁,楊子謙朝她伸出另一隻手。
“鑰匙給我,我開車送你回去。”
“我真的沒關係——”她話還沒說完,楊子謙直接拽着她面對照後鏡,鏡子裏有張憔悴的臉,看起來好像有陣子沒好好睡過覺了。
“可以把鑰匙給我了嗎?”他附耳低語,看來如果不給鑰匙,他恐怕要進行搜身了。紀語芸乖乖交出車鑰匙,坐進副駕駛座。
“你去找過文康和文詠?”楊子謙邊發動車子邊問。
“嗯。”
“他們看起來怎麼樣?”不知道有沒有因為太想媽媽而天天哭?
紀語芸深吸口氣。“看起來氣色還不錯。”
楊子謙點點頭。“我聽學長說他們打算把雙胞胎送出國,大概是伯你會繼續去找他們。”
紀語芸首度得知這消息,臉色霎時慘白。楊子謙有點意外她竟什麼都不知道。
“其實我也不是很確定。學長轉述家宏的說法,文康和文詠已經好幾天沒去上課,準備轉學。”看到她低垂的眼睫彷彿沾染了淚水,他更心疼難過,安撫地說:“孩子們年紀雖然小,但思想很成熟,我相信就算他們搬到國外,也不會輕易忘記你的。”
紀語芸沉默好一會後,緩緩開口:“我這樣真的對嗎?只要文康和文詠過得好就好了,我想就算我不在他們身邊也沒關係吧;我跟他們沒有血緣關係,沒有真正的親戚關係,我是應該把他們還給親生父親才對,我只是很自私很捨不得他們,所以才——”
楊子謙迅速截斷她的話,一本正經地說:“你是真心愛他們,甚至願意犧牲自己的幸福,沒有人比你更有資格當他們的媽媽,血緣那一套根本是狗屎。”
紀語芸眨了眨眼睛,瞧着眼前如此俊俏非凡的臉孔,即使罵起髒話,也顯得如此斯文優雅。她忍不住放聲笑了出來,囤積在心底好久的壓力不自覺釋放開來。原來有人一起分擔憂愁,竟是如此美好的事。
看她笑得開懷,他雖一頭霧水,依舊扯了扯唇角,很開心看到她愉悅的笑臉。
他喜歡看她快樂的模樣,這是他心中確切的感覺,而且沉迷其中,無法自拔。
紀語芸笑了好半晌,下定決心似的,很堅定地說:“我要賣掉烘焙屋。”
楊子謙愣了愣,反應過來后,他感到不敢置信。“為什麼?你不是說過那是你姐姐的心血,你絕對不會放棄?”
紀語芸倒是泰然自若,沉聲說:“魚與熊掌不能兼得,打官司要花很多錢,我手上的存款沒剩多少;打官司也需要時間,我沒辦法兩頭跑,賣掉是不得已的選擇,我相信姐姐會原諒我。”
“需要錢我可以幫!”接觸到她反感的眼神,楊子謙緊急收回,改勸道:“語芸,至少讓我在你最困難的時候幫你。”
她面無表情地說:“我也希望你不要讓我覺得自己很沒用。”
該怎麼對待她呢?楊子謙真是一個頭兩個大。她的自尊心強,絕不可能接受平白無故的金錢饋贈,但如今,攤在眼前的就是龐大的開銷,憑她一個人怎麼支撐得了?
他雙眼直視前方,好似專心在開車,腦子卻不斷構思着任何可以說服她的方法。
“我知道了。那麼,那家店我買下來。”他做出了決定,紀語芸則擰起眉頭。
“子謙,你不必……”
這已經是他的底限了,他可不能再接受她的拒絕。
“不要以為我是在同情你,我是判斷那家店很有賺錢的潛力,所以才打算出資買下,殺價我可是不會手軟的。”
面對他振振有詞的俊臉,紀語芸頗覺無奈,搖了搖頭。
“真拿你沒辦法。”然後,出乎他意料地,她整個人投入他寬闊的胸撞,頭埋入他的懷抱。
楊子謙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車子差點撞到前方車子的車尾,他緊急轉了方向盤,將車子停靠到路邊。
“語芸……”瞧着她閉起眼眸,顯得脆弱無比的神情,還有略微顫抖的身軀,他無言,也不知所措。
“我可以抱着你嗎?一下子就好了……”她的聲音細若蚊鳴,讓人聽了很心疼。“你知道我不能就這樣退出,不管贏的機率多渺茫,我還是要堅持到最後一刻。你知道的,對不對?”即使她的行為再傻、再衝動,但只要有人願意支持她,她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堅持下去,也唯有這樣,她才能無怨無悔。
讓你抱一生一世都沒問題……楊子謙默默無語地思付着。此時此刻,他才體會到她囤積心中的壓力有多大,一直撐起勇敢堅強的面具,已經讓她瀕臨崩潰邊緣,而他所能做的,就是成為她的後盾。
“我知道,我會一直陪着你。”
他的話彷彿安撫了她心中隱約的不安,稍稍化解她眉宇間的憂慮,他緊緊擁抱着她,讓她在他懷中穩穩熟睡,心底無限感慨。
交往前先考慮適不適合,交往後可以因為一個不順心的理由就輕鬆離開對方,這樣的愛是愛嗎?
他幾乎可以肯定的說,他不曾愛過任何女人;會有這樣的體會,是在愛上一個女人之後才擁有的。
“我愛你。”他輕撥她柔軟耳垂旁的秀髮,悄悄在她耳邊訴說,渴望自己的真心誠意能傳達到她心裏。
車窗外,夜色緩緩籠罩,隨着下班車潮和人潮的湧現,四周吵雜,人聲鼎沸,但車內,楊子謙擁着心愛的女人,感受到一股從未有過的平靜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