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自古越州因產青瓷而發展成着名的熱鬧城鎮,市井小民與富貴商賈穿梭在街坊,形成一股和樂安泰的景象。
今日的越州城也是一片祥和,除了──
“哎呀!我的木瓜樹……是誰?是誰做的好事?”平靜的越州城外,在傍晚時分突然從一棟老房子的竹籬笆內,傳出一陣凄厲的咒罵聲,“又是你這個該死的野丫頭。”
伴着叫罵聲,一個嬌小的女子拿着一把斧頭,忙不迭的從竹籬笆內跑出來。
“你這死丫頭,別跑!”
聽到身後的聲音,女子跑得更快,不過她還不忘回頭對追在身後的胖大嬸說:“陳大娘,你別這麼生氣嘛!我是好心幫忙,真的只是想幫忙,你這樣子實在是狗咬呂洞賓。”
陳大娘聽了差點兩眼一翻暈過去,心想跟唐家比鄰而居還真是倒霉到了極點,她隨手抄了掃把,吃力的邁着胖腿追趕。
“別跑!”她像是快斷氣似的喊着,“你給我站住!聽到沒有?”陳大娘大口的喘着氣,“別跑了!”
她唐德禎又不是傻瓜,要她別跑?!她才沒那麼笨,只要一停下腳步,少不了一頓責難,所以要她停──門都沒有!
她得意的轉過身倒着跑,還不忘對陳大娘吐了吐舌頭,“你不追,我就不跑。”
“真是沒教養的孩子!”陳大娘為之氣結。
唐德禎哈哈大笑,不過她也得意不了多久,因為才一個轉頭她便硬生生的撞到一堵厚實的胸膛。
“哎唷!”她小小的身軀被彈坐在地上。
“德禎!”唐文賢氣呼呼的瞪着女兒。
死去的老伴留下了一雙兒女給他,兒子還算爭氣投身軍旅,盡忠報國,而這個女兒──一想到他就頭痛,一個大男人要帶小娃兒不容易,但他也辛辛苦苦的把他們拉拔到這麼大。
豈蔻年華的唐德禎,雖然身形嬌小,但也算標緻,原本他是該開始替她物色一門好人家,可或許是她從小跟着哥哥一起玩慣了,所以外貌雖然相當嬌柔,卻有着一身不錯的本領,甚至還會騎馬。可會了一大堆,偏偏就女紅之類的絲毫不在行,一旦野起來,簡直比男孩還要不受教,因此也沒什麼人敢娶她這種媳婦進門。
唐文賢在越州城裏也算小有名氣的人,畢竟他在城裏最大的紫雲寺外擺攤替人算命已經數十年,因為對風水堪輿還算有兩把刷子,所以他們這一家的日子倒也和樂安祥。
低頭瞄了眼唐德禎,他沒有費心去拉起摔在黃上上,那位俗稱“掌上明珠”的女兒,而是忙不迭的對陳大娘鞠躬哈腰。
“對不起,陳大嬸,我們家德禎又闖禍了。”
唐文賢太了解自己的女兒,所以不用問也知道一定是唐德禎的錯,因為從小這女娃就如同脫韁野馬般,成天只知破壞不懂建設。
“哎呀!”陳大娘一看到長輩出面,這才得以氣喘吁吁的停住自己的步伐,氣急敗壞的開口,“不是我要說你啊!唐師傅,你家德禎……你真的得好好費心教養,若真管不住這丫頭,就拿條鏈子把她鎖在家裏也好,以免她總是出來胡作非為,為害鄉里。”
有這麼嚴重嗎?唐德禎聞言忍不住扮了個鬼臉。
“是、是、是。”他連忙點着頭,不忘一把拉起女兒要她跟着鞠躬哈腰,“德禎,還楞着幹麼?快跟大嬸道歉。”
“爹,我沒做錯。”唐德禎轉動着骨碌碌的大眼睛,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我可是在幫大娘。”
陳大娘聽到這話差點沒氣昏過去。
唐文賢的臉則綠了一半,“我不想聽借口。”
“不是借口。”她嘟起小嘴,“是真的,陳大娘家門外的木瓜樹長得太高了。”
“然後呢?”唐文賢聽到這裏頭皮不自覺的發麻,“你去偷采木瓜嗎?”
“偷采木瓜?!”唐德禎不屑的哼了聲,“爹,我像是那種胸無大志的人嗎?”
“所以,”他沒什麼耐性的催促,“你到底做了什麼?”
“她砍了我家大門前的那棵木瓜樹!”陳大娘沒了耐性,火大的幫唐德禎說。想那木瓜樹種了好幾年,好不容易今年終於結果實,卻被她手中那把斧頭沒三二下便弄得壽終正寢。
“德禎!”唐文賢震驚的大吼。他怎麼會教出一個去砍人家木瓜樹的女兒?
“爹,別這麼大聲。”她有些埋怨的揉了揉自己的耳朵,“我只是想幫忙而已。”
“幫什麼忙?”他快要瘋了,“就算要幫忙采木瓜,也不用把一整棵木瓜樹給砍了吧。”
唐德禎的嘴一撇,“我才不是要幫忙采木瓜,我只是好心的想幫陳大娘家裏改風水而已。”
改風水?!
陳大娘與唐文賢兩個人面面相覷,一個只懂得風水皮毛的丫頭竟然說要幫忙改風水?
“大娘,我告訴你,你要種什麼都可以,但就是不能種木瓜,因為木瓜樹是空心的。”唐德禎得意的仰起下巴,說著從她爹爹那一堆書冊上看來的其中一小部分,“若是種棵木瓜樹在家門口,可是會讓家中的男主人徒有表面,而沒真心,你自己想想,難道你要陳大叔對你虛情假意嗎?你一定不願意的嘛!所以我就好心的幫你把木瓜樹給砍了,我這麼幫你,你不但不該怪罪於我,反而應該謝謝我才是吧!”
她的一番話說得陳大娘一楞一楞的,有些無措的看向唐文賢,“唐師傅,你家德禎說的是真的嗎?”
他點點頭,“書上是有提到這一點,但是……這也並非一定如此,還得要看其他的……”
“難怪我家那個死老頭這一陣子成天往外跑。”陳大娘開始嚷嚷了起來,根本不理會唐文賢的話,“原來都是那棵木瓜樹惹的禍,德禎,”她的大手拍拍她瘦弱的肩膀,“砍得好、砍得好。”
唐德禎聞言,露出得意的笑容。
“可是陳大嬸,”雖然有點意外事情的發展,但只要能圓滿解決,唐文賢也只有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份,“德禎未經你的同意砍了你的木瓜樹,於理我們還是得要賠償。”
“不用了。”陳大娘揮了揮手,對她而言一棵木瓜樹算什麼,若可以讓夫婿安穩的待在家裏,就算是唐德禎把房子給拆了,她也認了。“若是我家老頭子因此改變性子,可就換成我得謝謝你家德禎。”
“一定會!”唐德禎一副鐵口神算似的精明模樣,“快則一旬,慢則個把月,大叔一定會變個人。”
陳大娘聽了,心花怒放的轉身離開,至於那棵平白無故被砍的木瓜樹也不太在乎了。
唐文賢看着陳大娘離去的背影不由得搖搖頭,接着轉身瞪着女兒。
看到父親陰鬱的神情,唐德禎忍不住吐了吐舌頭。
“回去吧!”他嘆了口氣,在夕陽下緩步走向他們窩身的小竹屋。
“德禎,一個女孩子家,關於風水之學還是聽聽就好。”他語重心長的說:“若有時間,不如學點琴棋書畫,你年紀也不小,我是該給你找一個好人家了。”
“爹,別提了,我對那個沒興趣。”唐德禎露出一個笑容,“我喜歡風水、算命、騎馬、射箭,其他的我都不喜歡。其實以後我若可以像你一樣替人們指點迷津也不錯啊!”
唐文賢搖搖頭。一個女孩子家怎麼可以同他一樣拋頭露面呢?如果真讓她在廟口幫人擺攤……這成何體統?
“爹,我去把飯菜熱一熱。”她推開家門乖巧的說。
“你別忙了,爹去弄就好。”他擺擺手,“你去將那日隔壁崔大嬸教你的刺繡完成,然後拿來給爹看。”
她聞言,小臉立刻拉下來,但是唐文賢沒有留下來聽女兒抱怨或推諉,逕自轉身走了進去。
唐德禎看着父親的背影扮了個鬼臉,一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她立刻就轉身跑了出去!
外頭夕陽西斜,還有緩緩的微風吹來,這麼舒適的時候,她找不到任何理由強迫自己花時間與精神,坐在房裏枯燥無味的刺繡。
把身上的衣服隨便一紮,她將系在門外的馬解開,率性俐落的上馬,然後狂奔起來。
一直奔到熟悉的老樹旁,她才勒馬放慢速度,然後將馬系在隱密處,看了看四周確定沒人後,這才手腳靈敏的爬上大樹。
那上頭有她的秘密基地,當她無聊或心煩的時候,便會爬上頂端,眺望着遠方,無形之中可以讓心情愉快。
遠遠的,她見有人抬着竹轎往她的方向過來,兩根粗粗長長的竹子上頭有一把竹椅,除了有兩個壯漢抬着坐在竹椅上的男子之外,一旁還跟着五、六個人。
在他們身後還有輛裝飾華麗的馬車,看來是不錯的人家。
唐德禎側頭打量,這些人她全沒看過,肯定是來自外頭的城鎮,畢竟這方圓百里沒有她不認識的人。
竹轎在她所處的大樹下停下,她好奇的爬下來,然後坐在一根可以仔細看到底下情況的樹榦上。
“公子,累了嗎?”
“還好。”坐在竹轎上的男子聲音很輕柔,還頗好聽。
“快入夜了,公子還是坐進馬車裏吧!”一名頭髮花白的老漢說道。“我去前方找人問個路。”
“福伯,你去吧!我還不想進馬車,我就在這休息一下。”
頭髮花白的老漢見狀也不強求,帶了個下人就走到前頭。
在樹上的唐德禎難掩好奇的將雙腿緊勾在樹榦上,然後整個人由上往下倒掛下來。
李昱原本想要閉目養神,但一看到從天而降的長辮子妖怪,忍不住大驚失色的放聲驚叫,整個人更誇張的從竹椅上摔了出去。
唐德禎被他的驚叫嚇了一大跳,差點從樹上掉下來,她立刻腰腹一個用力,雙手攀住樹榦,敏捷的爬下來。
“有、有鬼!”他發抖的手指指着從樹上下來的唐德禎。
“公子。”下人們連忙手忙腳亂的扶起他。這李家世代單傳,他們可擔不起讓李家唯一的香火出差錯的責任。
“有沒有這麼誇張啊!”
只見一個壯漢一把抱起瘦弱的男子放在竹椅上,那男子的臉上一片慘白。
“哪來的村婦,真是大膽!”另一個壯漢趕緊上前作勢要把唐德禎拿下。
“喂!你想做什麼?”一看到對方的動作,她立刻抽出腰際的匕首揮動着,這是爹爹做來給她防身的,要是他們敢動手,她也會對他們不客氣!雖然她只是一介女流,但也不是好欺負的。
壯漢看到她手上的光亮,先是怔了一下,但最後還是對她出手,根本不把嬌小的她給看在眼裏。
“住手。”李昱驚魂稍定,看到自己的下人已經有所動作,馬上開口阻止,“不可無禮。”
壯漢聽了,先是一楞,然後才收回自己的手。
拿着匕首,唐德禎睜着大眼防衛的看着他們。
李昱黑白分明的雙眸也看着她。這是個漂亮的小姑娘,要不是她突然從天而降掉到他面前,他也不會被她嚇住。
“小姑娘,失禮了。”
小姑娘……這詞兒聽起來怪彆扭的。她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年輕男子,他剛才指着她喊有鬼,但是現在看着他,唐德禎覺得自己才比較像是看見鬼的人,因為他的臉色看起來像隨時都會斷氣似的蒼白。
“冒昧請問小姑娘,”李昱見方才說要去問路的李福已看不到身影,便對她說道:“請問你是否知道夏府的方向?”
“夏府?!”唐德禎側頭想了一會兒,“什麼夏府?”
“就是夏立侯大人的府邸,在辭官返鄉之前,他是京里的參知政事。”
“你說的是文寧的爹爹。”她點了點頭。她當然認識夏立侯,因為她與夏府的千金年齡相當,雖然夏文寧是個大家閨秀,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但跟她卻是無話不談的好友。
而爹爹與夏叔叔的私交也不錯,夏家更是他們唐家的救命恩人。
李昱並不知道什麼文寧的爹爹,但照她這麼說,應該是知道夏府怎麼去才對。
“小姑娘可以告知嗎?”
“再往前走一里路,可以看到一個大紅門,那就是文寧的家。”她好奇的問:“你要去找文寧的爹嗎?”
他點點頭。
“你是外地來的?”唐德禎忍不住打量起眼前的人,他長得其實挺好看,五官俊俏,但就是那死白的臉色不好。
伸出手朝李昱接近,她的動作使他身旁的壯漢立刻圍了上來。
被眼前的陣仗嚇了一跳,她的手硬生生停在半空中,“有必要這麼緊張嗎?”她不以為然的睨了他一眼,“我只是想要看看你的臉和手罷了。”
“我的臉和手?!”李昱不解,“為什麼?”
“看看你的面相與手相。”她照實回答。
他聽了微微一笑,“小姑娘懂玄學嗎?”
玄學?!唐德禎偏頭想了一會兒,好像沒那麼偉大,她搖了下頭,“我不懂,我只會看一點手面相和風水。”
看着她神采奕奕的模樣,他緩緩將自己的手伸向她。
“公子!”一旁的下人可驚訝了,這不知從何冒出來的丫頭身份不明,這麼貼近似乎不妥。
“無妨。”李昱輕輕的搖頭,要作勢圍上來的下人退開,“小姑娘,請。”
聞言不客氣的拿起他的手端詳,不摸還真看不出來,雖然他的身子骨單薄,但是手掌卻很厚實。
“你叫什麼名字?”
“姓李,單名一個昱字。”
“李昱。”她輕聲重複一次,“不錯的名字,雖然看你的穿着打扮就知道你出身富貴人家,而且手相也長得好,一生不愁吃穿,榮華享受不盡,只可惜……”她的手輕滑過他的手掌,然後抬頭看着他,“你的身體不好,照你的氣色看來,你應該活不過兩年。”
“大膽!”去而復返的李福聽到她的話,忍不住大吼一聲。
唐德禎嚇了一跳,一臉無辜的看向聲如雷吼的人,“大叔,那麼大聲幹麼?我沒聾,我只是實話實說而已。”
“這是哪裏來的刁民?”李福瞪着四周的壯漢,他不過才離開一下子,他們竟然就隨便讓人接近李昱,“你們這些人是怎麼當差的,怎麼可以讓人隨便接近公子!”
“無妨,福伯。”李昱好脾氣的打斷他的怒吼,輕聲輕氣的說:“是我允許的。”
“公子。”李福一臉擔憂的看着他。公子原本身強體壯,只不過這四、五年來不知為何,身子骨越來越差,遍尋名醫也無法治癒,他的身體狀況讓李家上下全慌了手腳。
原本他這種身體狀況根本不適合出遠門,但是他卻因為在府里悶得慌,所以就趁皇上下聖旨賜婚時,堅持由自己護送這道聖旨,眾人就算擔憂,但是因公子的決定沒人敢反駁,所以就由着他出門。
打小就賣身進李府當長工的李福已年近半百,他看着李昱長大,這次也跟着他出門,一路上都心懸着他的身體狀況,還好這一路並沒有太大的變化,眼看已經快到越州,他的心才稍微放下,沒想到現在卻冒出一個口無遮攔的丫頭,胡言亂語令人聽了心頭更不舒服!
“我只是就我看到的說嘛!”唐德禎放開李昱的手,“要聽不聽隨便你,總之你這一、兩年會有大難,若能平安度過這兩年,你就太平了,反之……就準備去見閻羅王吧!”
“你這丫頭,看我不撕爛你的嘴!”李福馬上示意其中一個壯漢去捉住她。
“不得無禮。”李昱出口制止,他的聲音並沒有特別放大,但是輕柔的語調依然有其威嚴。
“公子。”李福不解的看着他。
“咱們是來辦正事的,不要節外生枝。”瞄了李福一眼后,他看向唐德禎,“謝謝你,姑娘,這一、兩年我會特別注意小心,若能平安度過,我會再回來找你道謝。”
道謝?!這倒不必了,她也只是懂得皮毛而已。
“時間不早了,走吧!”輕咳了下,李昱低聲交代。
有些譴責的看了她一眼,李福才打了個手勢,一行人再次出發。
唐德禎把玩着自己的辮子,目送他們離開。
“冒昧問一句。”李昱轉身看着她問:“請問姑娘芳名?”
“唐德禎。”她老實回答。
“唐德禎。”李昱露出一個淺笑,很好聽的名字,“幸會了。”
她沒有回應,只是看着他們走遠,心想這個男人溫文儒雅,跟她以前所見的那些男孩子都不一樣。
“德禎!”聽到爹爹的聲音遠遠地傳來,她連忙將衣服整理好。不好,爹爹找來了!
將自己綁在角落的馬牽出來,她趕緊往家裏的方向騎去,她當然不會把才才的插曲告訴爹,因為她可以想見若是讓爹知道的話,他可能會被她氣得吐血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