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薩君飛腳步一頓,挺直的身軀顯得有些僵硬。
雷東江嘆道:「兩個月前,他因病去世了。」
薩君飛抿着唇,沒有開口答腔,而雷東江也沒有再多說什麼,四周陷入一陣短暫的沈默。
最後一絲夕陽餘暉沒入山後,黑暗逐漸籠罩大地。薩君飛那張輪廓分明的俊臉,在陰影下看不清表情。
半晌后,他才又再度開口,儘管語氣沒有什麼強烈的起伏,但過度緊繃的嗓音卻透露出他的刻意壓抑。
「他是死是活,又有什麼差別?對我來說,他在今日之前從不曾存在過,往後也沒有存在的必要。」
明明不想在意的,可胸口卻有股情緒在翻湧,話說到最後,不僅語氣不自覺地上揚,就連拳頭也在不知不覺中握了起來。
「但,你爹在臨終前留下了遺囑,將所有的家產全給了你。」
聽見這番話,薩君飛再度笑了,這一回,笑聲充滿了諷刺。
「他要給那是他的事,我又為什麼要收下?」
不論「那個人」的家產有多少,他都不在乎!他寧可繼續當個爹娘不詳的孤兒,也不想知道自己當年是如何被無情地遺棄!
雷東江嘆了口氣,邁開步伐走近薩君飛,伸手輕按着愛徒的肩。
「君飛,你先聽我好好地說吧!」
當肩頭被師父一按,薩君飛的身軀微微一僵,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控,立刻咬牙壓抑住胸口那股翻湧的情緒。
他施展輕功,躍上一旁的大樹,頎長的身軀隨意地躺在粗壯的樹枝上,那姿態瞧起來雖一如既往的瀟洒,不同的是,此刻有一股比天色還要陰鬱的氣氛將他整個人籠罩了起來。
雷東江望着徒兒的身影,心中有着無限的感慨。
他知道突然之間被告知這麼重大的事情,心裏受到的衝擊必然不小,但是這些話他還是必須說出來。
「你爹名叫薩忠明,經營布疋買賣,是京城頗有名氣的一個商賈,至於你娘……她並非是薩夫人呂麗萍,而是夫人的遠房表妹李如兒。你娘出身低微,家境貧困,由於雙親皆亡,她便千里迢迢的到京城投靠遠房表姊,因而認識了你爹。」
薩忠明?李如兒?
這兩個陌生的名字宛如一根尖針,狠狠地刺進薩君飛的胸口,泛起了一股難以言喻的疼痛。
他不吭聲,繼續沈默地聽下去。
「薩夫人是個性情潑辣又善妒的女子,即便李如兒是自己的遠房表妹也不見容。她不許你爹納側室,就連沒名沒分地待在薩家也不容許。她將當時已懷了身孕的表妹趕出去,揚言若是你爹敢將她接回來,就要與他們玉石俱焚,將事情鬧得京城人盡皆知,讓你爹連生意都甭做了!你爹無奈之下,也只能暗中差人找了間小屋子安頓你娘。」
哼!好個敢做不敢當,只擔憂家中生意做不下去的自私傢伙!薩君飛的黑眸燃起了火焰,在幽暗中灼灼發光。
雷東江又繼續說道:「不幸的是,你娘在分娩時因為失血過多去世了,礙於無法將你接回府里照顧,你爹在別無選擇之下只好將你托給了我……這一轉眼,就是二十多年了……」
聽完了這些話,薩君飛久久不語,過了許久才終於開口打破沈默。
「師父和……『那個人』是舊識?」他不願說出「爹」這個字,在他的心裏,那個當年遺棄他的男人根本配不上這個稱謂。
「是啊,我與你爹是至交好友。」雷東江說道。
約莫三十年前,他有一次中了數名惡人的埋伏,身負重傷,差一點就命喪黃泉,所幸當時薩忠明正好經過,對他伸出了援手。
基於這份情義,再加上兩人氣味相投,因而結為好友,因此,當薩忠明在別無他法之下將甫出世不久的孩子交託給他時,他便毫不遲疑地一口答應。
過去二十三年來,他帶着薩君飛雲遊四海,總不忘暗中差人捎訊息給薩忠明,因此薩忠明很清楚他們的行蹤,更知道他們自從去年起便落腳於蘇州。
幾天前,他收到薩忠明在臨終前托一名忠僕捎來的信,那是薩忠明在生前拖着病體所寫。
信中,薩忠明表明自己病重,將撒手人寰,為了不增添好友的麻煩,命僕人在他去世兩個月、喪事全辦妥了之後,再將信件送交給他。
除此之外,薩忠明還告知,已決定將偌大的家產全給予兒子薩君飛,而這也是雷東江為什麼會在保守這個秘密二十多年之後,將一切全說出來的原因。
「既然他當年作出那樣的決定,如今又為何突然要將家產全給我?這不是太荒謬了嗎?」薩君飛冷哼了聲。
雷東江輕嘆地道:「你爹的心裏其實一直對你很愧疚,他也知道這麼多年來,實在太委屈你了,所以想要在臨終前對你做一點彌補吧。」
薩忠明偶爾捎來的信中,字裏行間總是流露出濃濃的愧疚,因此他會在臨終前作出這麼重大的決定,雷東江的心裏其實並不太訝異。
愧疚?彌補?
聽見這幾個字,薩君飛差點又忍不住諷刺地笑出聲。
「愧疚?過去這二十多年來,我可從來不曾感受到他的半點愧疚!」他毫不領情地哼道。「即便他的心裏真的曾經有過一絲一毫的愧疚,如今他作出這樣的決定,無非也只是不想帶着心裏的罪惡感死去罷了。說到底,還不是為了讓他自己的良心能夠好過一些,我又為什麼要接受?不論他的家產究竟有多少,我都沒興趣,他的錢,我一文也不要!」
雷東江沈重地嘆了口氣,灰白的眉頭皺了起來。他雖能理解徒弟所受到的衝擊以及湧上心頭的憤慨,但也為逝去的好友感到無限哀傷。
他語重心長地開口嘆道:「君飛,無論如何,他總是你的親生爹爹,即便只是當作聽從師父的吩咐也好,你就隨師父上京城一趟,至少……到他的墳前上一炷香吧!」
薩君飛抿緊了唇,好半晌一個字也不說。
要到「那個人」的墳前上香?
光是這個念頭閃過腦海,就讓他的心底升起一股強烈的抗拒,然而卻又有股說不出的矛盾情緒漲滿了胸口。
沈默了許久許久之後,他才終於開口。
「我知道了,就照師父的吩咐吧!」他的嗓音比天色還要陰鬱低沈,就連自己也分不清此刻究竟是怎麼樣的複雜心情。
薩君飛在心裏告訴自己,他之所以會答應上京城一趟,純粹只是基於師父的吩咐,至於「那個人」的家產,他還是那句話——他一文錢也不要!
戌時將盡,夜色早已全黑。
一彎下弦月高掛於天際,月色昏暗朦朧,周圍沒有半點星子的點綴,顯得多麼寂寥。
薩君飛無聲無息地立於一棵粗壯大樹的枝幹上,茂密的樹葉和昏暗的天色,讓他的身影幾乎和黑夜融為一體。
經過幾日的路程,他和師父已於今日傍晚來到京城,在一間飯館用過晚膳之後,投宿於城裏的客棧。
由於時候不早,師父打算明日上午再到薩家去,可他一個人在客房裏心煩意亂,忍不住出來透透氣。
本來他只是打算在京城附近隨意晃晃,然而心裏卻莫名地對薩家在意起來。想着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地方?不知道那裏頭住着什麼樣的人?他的胸口便有種強烈的情緒涌動着,讓他按捺不住地想來一看究竟,而在向一名路人打探過位置之後,便獨自前來。
這裏,就是「那個人」的家?
薩君飛眯起了黑眸,居高臨下地俯瞰腳下的一切,就見這間府邸十分寬敞氣派,有着假山池泉的偌大庭院裏花木扶疏,而雕樑畫棟的樓閣更是充分顯露出屋主的富裕闊綽。
哼!就算坐擁金山那又如何?連個甫出世的親生孩子都狠心遺棄了,還能期望「那個人」是個品德高尚的商賈嗎?
薩君飛在心底冷哼的同時,看見一名婦人從迴廊的另一頭走了過來。
定睛一瞧,那婦人約莫四十來歲,從她的衣着打扮以及身邊跟着丫鬟來看,該是師父口中的薩夫人——呂麗萍吧?
即使「那個人」已經下葬了,說起來離他去世才不過兩個月的光景,然而從薩夫人的神態卻瞧不出半點悲凄,她身上甚至佩帶了許多珠花首飾,顯然還挺有梳妝打扮的心思嘛!
哼,也是,「那個人」對自己的親生骨肉都能如此無情無義了,又怎麼配得到身邊人真心誠意的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