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盒 第三章

魔盒 第三章

我打開房門,剛剛找出乾衣服,只聽馬南嘉高叫了一聲:“啊!瞿省吾!瞿省吾!你怎麼啦!”我連忙衝出房門,只見瞿先生坐在衛生間的梳妝枱前的小凳子上,臉埋在裝滿水的洗臉池裏,一手牽着梳妝鏡前的壁燈的拉線開關,雙手手腕搭在盆緣。馬南嘉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把瞿先生拖倒在地上,大聲呼喚着他的名字,一邊在他前胸捶擊了兩拳。見他一點也沒有醒來的樣子,立即動作嫻熟地開始心肺復蘇。

我倒退半步,什麼東西堵在我喉嚨口。是的,他過去一定是非常優秀的醫生,即使離開醫院的環境,良好的訓練基礎可以在任何時候派上用處。相比之下,我就沒有他那麼熟練。不過,這並不是我袖手旁觀的原因。

季泰雅和曹劍剛氣喘吁吁地沖了上來。“怎麼回事?”季泰雅一疊聲地問,“朱夜,你都幹了什麼?你又睡著了嗎?”曹劍剛站在我身後喘着粗氣。

我緩步上前,伸手擋住仍然在心臟按摩和人工呼吸的馬南嘉的肩膀:“別浪費體力了。請停下吧。”他猛然抬起頭,眼睛裏似乎要噴出火來,油滑的馬屁精銷售員完全消失得無影無蹤。我輕聲說:“從現在開始,這裏的事都交給我辦吧。”

他啞着嗓子說:“你什麼意思?”

“我是說,”我感覺身邊一個影子晃動了一下,邊轉頭去看,邊說,“他已經死了一陣子,不可能搶救成功了。”

“咕咚”一聲,曹劍剛雙膝跪地,倒在了地上。

“阿剛!阿剛!”我丟下絕望的馬南嘉,撲上去猛烈搖動曹劍剛的肩背,“喂!沒那麼誇張吧!你好歹也是醫學院出來的,不會見了死人就暈倒吧?!喂!醒醒!喂!”

季泰雅和我合夥把他翻了過來。我催促道:“拿個手電筒給我!”他應聲而去。我分開阿剛的眼皮,觀察他的瞳孔。幸好瞳孔等大等圓,位置居中,呼吸平穩,沒有抽搐,不象是突然中風、癲癇發作或者心臟停跳的樣子。季泰雅很快奔回來,遞上手電筒和牙籤。我用手電筒照了照,確定瞳孔對光反射正常。接着脫下他的鞋襪,用牙籤劃過他的腳底,確定神經反射正常。上帝保佑,他好象只是突然陷入了無法喚醒的深眠。

“出什麼事了?”蔣教授走上樓梯問。

我說:“有人死了,另一個好象發作性睡病。小季,能幫忙開開旁邊這扇門,把他先抬進去嗎?”

“哦!”他幾乎立刻跳起來,結果撞倒了放在走廊里的一個瘦高的立櫃,他慌張地用手去扶,結果立櫃還是倒了下去,正砸在瞿省吾的右手上。他叫道:“啊呀!”我說:“先別管他了,開門吧。”

他哆哆嗦嗦地拿鑰匙開了門。那恰好是他自己的房間。我們三個齊手把阿剛放到季泰雅的床上。蔣教授接過我遞上的手電筒和牙籤再次做神經系統體征的檢查。我和季泰雅回到走廊上,努力扶起沉重的立櫃。看到仍然在徒勞地復蘇的馬南嘉和瞿省吾幾乎沒有流血的被砸爛的右手,我搖了搖頭:“馬南嘉,夠了!”他彷彿沒有聽見我的話。

我向季泰雅使了個眼色,他蹲下來,我們一起扶住馬南嘉的肩膀,幾乎齊聲說:“停下吧。”馬南嘉絕望地撐着地跪着,低頭不語。我補充道:“他已經死了一陣子了,你放手吧。瞧,屍斑都已經出來了。接下來的事情都交給我辦。這是我的職責。”他慢慢轉過頭來,幾乎用譏諷的語氣問:“為什麼?”

我說:“因為我是法醫。”

突然間,整幢房子好象一下子靜下來,只聽見我一個人的呼吸聲。冥冥之中,彷彿有什麼脆弱的東西在扭曲了很久之後“啪”地一聲折斷了。

馬南嘉頹然跌坐在地上,靠着牆,深深地吸進一口氣,長久長久也沒有吐出來,彷彿失去了呼吸的功能。他的臉色蒼白,嘴唇輕輕顫抖,可能是剛才劇烈的人工呼吸導致他疲累不堪外加短暫的呼吸性鹼中毒。季泰雅跪坐在屍體另一邊,毫無表情的臉上,深深的眼睛似乎盯着無限遠處,很久才回到我臉上,露出一絲淺淺的說不出來象天使還是象別的什麼的微笑。“喲,沒想到么,”他說,“這裏還有深藏不露的專家。”

這時蔣教授走出來,輕輕帶上門。他問:“小朱,他以前這樣發作過嗎?”

“不好意思,”我說,“我也是剛認識他幾天的人,不知道他以前的事情。”

他嘆了一口氣說:“那就不好說了。唔,我也覺得沒有什麼陽性體征,只是深睡狀態,比較象發作性睡病。不過他已經這個年紀,如果這是第一次發作,還是得好好檢查一下頭部CT,以除外顱內腫瘤之類器質性疾病。”

“說的也是,”我說。

“你這個法醫專家還有什麼意見?”馬南嘉冷冷地問。

“是這樣的,”我有些尷尬地搓着手,“我害怕說出我是個法醫會嚇着別人,讓他們不敢跟我接近。這種事情已經發生過很多次了。所以後來我只說我是分析化學實驗室做的。其實我也沒說謊,多數時候我都呆在實驗室。不過,鑒於這個人真的死了,而且死因暫時不明,剩下的事情還是交給我吧。小季,你去給本地警署打電話讓他們派人來處理。馬南嘉,請幫個忙,給我做一下記錄。蔣教授,麻煩你看護一下阿剛,說不定待會兒他會發癲癇什麼的。”

“可是,”季泰雅說,“電話從早上開始就壞了。好象線路被昨夜的風刮斷了。”

“你會開車嗎?可以借馬南嘉開來的越野車。”

“你忘記啦,路被大風颳倒的大樹堵啦,而且這裏的坡地很陡,越野車不能直接從坡上開下去,太危險。”

“馬南嘉,借你的手機用一用。”

馬南嘉還沒有開口,季泰雅接著說:“你昨天不是還問我有沒有備用的手機電池嗎?你說你的手機電池沒電了,偏巧充電器混在行李裏面找不到了。”

蔣教授開口說:“我有。我去打110。”

“那好,”我說,“小季,那你看護阿剛一下吧。如果他發癲癇,小心不要讓他從床上掉下來摔傷,帶把鐵勺子,記住,不能是可能斷掉的磁勺子,他發作的時候,你用毛巾包上勺子塞進他嘴裏,免得他會咬傷自己的舌頭,知道了嗎?如果不行就叫人幫忙,這裏有專家在。”他點了點頭,起身去了。

儘管我不喜歡這個陰鬱的大個子,我儘可能仔細地檢查了瞿省吾的屍體。馬南嘉忠誠地記錄著我的口頭表述,沒有提任何一個問題。最後我拒絕了他把屍體抬到床上的建議,用浴簾蓋上,讓它留在原來的地方。然後我開始仰頭看壁燈的拉線開關:一條平淡無奇的線繩。

“怎麼樣?”他問,“有什麼結論?可能是什麼原因?”

“很難講。我餓了,我換一下衣服,我們一起下去吃飯吧。把屍體留在這裏就行了。”

坐在桌前,我獨自默默地吃着已經冷掉的菜。味道真的不錯。雖然帶着渡假的心情而來,本來不願見到任何屍體,但是我想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這給我增加了胃口。

蔣教授平靜地吃着。他告訴我警察過幾個小時就會到。馬南嘉皺着眉,攪動着碗裏的東西,半天沒動筷子。過了一會兒,季泰雅從樓上下來,看見我們,微笑着說:“啊呀,我看阿剛也不會有什麼事,睡得好好的,還是先吃點吧。我很餓了。希望大家不要沒有胃口,辜負了蔣教授吊來的魚和姑媽傳給我的手藝。”他喝了一口湯,說:“我去把湯熱一下,別的菜可以先吃。”他把湯碗拿走,過了一會兒乘了幾小碗熱湯過來,分別放在我們面前,然後坐下來邊吃邊問:“有什麼結論了嗎?說來聽聽。真沒想到你是法醫,肚子裏故事肯定很多嘍。”

我說:“為了保持我自己和同桌人的胃口,我吃飯時不談工作的。

蔣教授先吃完,坐在沙發上又打了幾個手機,告訴親戚或者熟人他很快就會回來,安排一些事務。馬南嘉幾乎什麼都沒有吃。季泰雅吃得幾乎和我一樣多,還喝光了湯。他說:“味道不錯的,不多喝一點嗎?”

我說:“是不錯,可是我不會吃辣的,這湯對我來說已經太辣了。”

“是嗎?”他露出一副很可惜的樣子。

“你的登記本上有沒有記錄瞿省吾是哪裏人,幹什麼的?”

“他啊,讓我想想,是個人體工程學工程師,不知道究竟是幹什麼的。”

“對了,瞿省吾到底是什麼時候上樓的呢?”

“唔……我想想……3點半的時候吧。”

“馬南嘉和教授什麼時候回來的呢?”

“大概不到10分鐘以後吧。”

“他們上過樓嗎?”

“沒有,”他想了想,再次肯定地說,“沒有人上過樓。我們一直在討論這些魚怎麼燒。”

蔣教授插道:“我上去過,吃過幾塊餅乾。下樓時天有點暗了,路過底樓門廳的樓梯角,我還特意去合上二樓走廊燈的電閘。一路下來,包括走廊底和樓梯角都沒有外人。”

“三樓有人去看過嗎?”

“三樓只有瞿先生一個人的房間。我沒有去過。”季泰雅說。我用詢問的目光看着蔣教授,他同樣搖搖頭。馬南嘉仍然低頭攪着湯,彷彿要把我們之間每一句對話攪拌進濃稠鮮香的湯里。我似乎聽見他笑了一聲,接着他也大口地吃起來。

“我吃飽了。”我說,“我去看着阿剛吧。你們慢慢吃好了。”說著,我拿起我的茶杯上樓。

阿剛還沒有醒。我掏出手帕和鑰匙鏈,用鑰匙鏈上的指甲鉗在阿剛的左手無名指上咬破一點,把手帕的一角捂上去,擠着手指直到擠不出來為止。手帕上留下了一團血跡。我用口袋裏的圓珠筆在血跡旁打了個叉。接着把手帕的另一角小心地浸入茶水,直到暈開的水跡足夠大,但又完全沒有和血跡交叉。接着我把手帕在床頭的白熾燈上烤乾,然後拿着圓珠筆出門來到屍體旁,掀開浴簾的一角,用手在屍體血肉模糊濕冷粘膩的右手殘骸中摸索了一陣,終於找到了我要找的。我用指甲鉗咬下那塊我要的部分,擰開圓珠筆,把它塞進去,又原樣擰好。我洗過手,爬上洗臉池的邊緣,把手指伸進壁燈後面,掏出一樣東西,四下一看,隨手塞進牆角的地磚裂縫裏,然後快速回到房間裏。阿剛仍然在睡,手帕已經幹了。我小心地疊起手帕,放進夾克貼身的口袋裏。

門幾乎無聲地打開。我剛好來得及端端正正地坐好,擺出一副認真看護的樣子。“你的茶涼了,”季泰雅微笑着,“喝點熱的吧。”他端上一杯冒着熱氣的茶,換走我手邊的冷茶。“還有什麼吃的嗎?”我問。“怎麼?”他驚訝地笑道,“還沒吃飽?”“不是,等會兒警察們和本地的法醫會來,可能要呆一陣子,有沒有點心招待他們?”“那倒是沒有。果然是需要準備一點的。”他返身出了房間。

我等了一會兒,聽不見走廊上有人的腳步聲,警惕使我牢牢地坐在原位沒有動。這倒給了我一段時間讓我一個人深深思考。過了很久,我悄聲上前,扶着老式的門鎖從鑰匙孔向外張望,確定門外沒有偷窺的人。我想叫醒阿剛,但用力推了推,卻發現他仍然在沉睡。

我知道危險已經迫在眉睫。最糟糕的是,不知道他為什麼會下手,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再次下手。我只知道那是個非常會隱藏自己的傢伙。我不能把他留下獨自逃走。我有什麼別的辦法呢?或者我可以用繩子把他捆上從二樓窗口放下去?我推開窗,朝西北的窗外就是山坡,絕對高度並不高。我打開床頭櫃的抽屜四下搜尋,什麼有用的東西也沒有找到。接着我打開壁櫥。翻動堆在下面的東西的時候,有一些照片飄了下來。我拾起承着露珠的野花,端詳片刻,記憶閃電搬掠過我的腦海。我不敢多想,急忙想把它貼回去。這時,落下的照片背後的壁櫥壁露出了一部分,我看到了一件我絕對想不到的東西。我打開弔燈,細細地看着。

突然,床上的阿剛哼了一聲。第六感覺告訴我馬上會有事情發生。我快速關上壁櫥,坐回床邊的凳子上。這時我發現手上還拿着那張照片,急忙順手塞進床墊下面。這個意外的動作耽誤了我的時間,當門開時,我的手明顯看得出做過小動作。不過也正是因為這個小動作,我發現了又一個確鑿的證據。

惡魔帶着迷人的微笑,晃動着手裏的繩子,向我走來。

“直到20分鐘以前,我還沒有懷疑到是你。直到1分鐘以前,我才開始確定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平靜地說,“現在我只有一個問題--為什麼?”

季泰雅微笑着說:“哦?你真的只有一個問題?我可有很多呢。時間還不算太緊,我們可以好好聊聊。”他上前一步,馬南嘉跟在他後面進屋,順手關上門。

“從哪裏說起呢?”我感覺冷汗從我背上流下來,不過至少盡量拖延時間等待蔣教授偶爾開門出來或者警察趕來應該沒有錯,“你還是具體點問吧。”

季泰雅把繩子丟給馬南嘉,兩手插在背帶褲的口袋裏,隨意地在室內走動着,彷彿欣賞着他自己房間的佈置。

“那麼,你先說,你知道茶杯里是什麼嗎?”

這回輪到我笑了:“如果我在毒物方面還算多少有點經驗的話,我可以告訴你,那是ZolpidemHemitartrate,商品名Stilnox,咪唑吡啶類藥物,作用於中樞GABA受體,具有強烈而快速的催眠效果。但持續時間不長,通常用於入睡困難的患者。很不幸地,在我們國家可以作為非處方葯從任何一家西藥房買到。”

他點點頭,連眼睛也沒有看我:“很好,說下去。”

我看到馬南嘉緊緊攥着繩子,連手指的骨節都開始發白。我咽了一口唾沫,接著說:“不僅今天的茶杯里、我面前的湯里,還有昨天晚上的茶杯里,都有Stilnox。如果我沒有料錯的話,你今天應該給我準備了兩杯這樣的茶,第一杯是晚飯前的,不過因為大家笑鬧,阿剛再次坐下來時正好坐到了我那杯麵前,喝了我的茶。唉,可憐的阿剛。現在是你拿錯東西喝錯茶杯了。”

我頓了一頓。阿剛的呼吸開始變淺,眼球快速轉動着。他已經進入了快相睡眠期,如果有一點擾動很快就會醒來,而那必定會增加現在我要對付的麻煩的總量。我心裏默默地說:“對不起了,阿剛,總把你當一個好人,希望不要被迫……”

季泰雅突然說:“別發獃呀,接著說。還有什麼?”

我說:“其實從一開始我就感覺不對。這旅館真的是你姑媽的嗎?那為什麼你的姑媽需要去照顧你生病的外婆呢?這從哪一方面來講都講不通。現在我當然明白了,是可憐的阿剛過度緊張說錯了台詞,原先想好的,應該是隨便什麼的一個姓氏,指的是你的姨媽。但他看到你,脫口而出就變成了‘季女士’。當時他背對着我,看不到他臉上是什麼表情。肯定很難看吧。不過你是個天才的演員,很快就調整為‘我姑媽’。不過後面的‘外婆’卻沒有改成‘奶奶’。我看你的演技還不十分過關。”

他若有所思地抬頭望着天花板,連連點頭:“恩,很好。接著說。”

“然後就是昨夜我走錯房間的事。我的睡眠和記憶都有些問題,不過一旦場景和動作結合起來,一般總可以回顧出來。我清楚地記得,當我用鑰匙--記住,我真的用了鑰匙,我還記得手指用力扭動鑰匙的感覺--打開最靠近樓梯口的右面第一扇門時,有燈光從我左面的門底下透出來。記住,這時,你,馬南嘉,阿剛和瞿省吾在樓下打牌,只有蔣教授在樓上,而他的房間正好在我隔壁,所以說我確實走錯了房間。只不過我那時還不熟悉地形,你們可以安排把常用的樓梯門關掉,讓我走不熟悉的另一側樓梯上來,而我已經立刻要睡着,只要鑰匙能打開門,床單看上去沒問題,自然不會懷疑自己走錯了房間。結果晚上還被你嘲笑了一番。其實什麼推也推不醒,你自己完全知道是怎麼回事。這樣做,一方面可以讓我以為自己真的有失憶症和睡眠障礙,另一方面也可以讓你們有足夠的時間和餘地換回門鎖、更換被褥、在褐、白幾何紋的床單上再鋪上一層藍白朝陽格單被。”我掀開床單的一角,露出下面的褐、白相間的幾何紋床單和剛才藏進去的照片。

“然後還有這個,”我拿起照片,“有這樣的鐵絲網攔着的窗,應該是不多的。其中有一個地方我恰好知道,就是我市的精神病總院。別忘了我是從醫學院的臨床醫學系畢業的,只不過半路出家當了法醫而已。當年我在精神病總院實習過,印象還是挺深的,雖然過了那麼多年。想到那個地方,我馬上想起了我究竟是在哪裏見過你。你不是上次顧教授帶來我們那裏做司法精神鑒定的年輕助手嗎?當然,那時你的頭髮沒有這麼長,這麼瀟洒。不過一連好幾天你都是女警官們談論的對象。這張照片準是你哪天值班時早上醒來時在單位里匆匆抓拍下的吧?”

季泰雅哼了一聲。阿剛翻了翻身體。

我接著說:“我是剛剛才想起來這些的。不過剛才在走廊上檢查阿剛的時候,我就開始懷疑你到底是幹什麼的。我只讓你拿手電筒,你卻同時拿來了牙籤,說明你很清楚需要什麼。沒有受過神經精神科的專業訓練的人是不會知道需要用尖銳的東西檢查反射的。你看來也沒有丟掉本行。”

他又哼了一聲,露齒而笑。阿剛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見我們圍在屋裏,驚訝地問:“怎麼回事?省吾呢?他怎麼樣了?”

我嘆了一口氣:“他死了。”

阿剛的臉色驟然變得非常蒼白。

我接著說:“然後就是瞿省吾本人。他雖然高大,卻不是干慣體力勞動的。所以這幾天的辛苦在他手上留下了明顯的印記,包括破裂和沒有破裂的水泡。打牌時我就看見了。我還知道他大概是在一個灰塵、泥土、青苔和樹葉非常多的地方工作。因為昨天下午我在三樓衛生間的水盆里看見了染滿上述物質的臟衣褲。最大的可能,當然是徹底清潔打掃這幢房子並準備迎接客人。還有就是砍一顆樹。如此繁重的勞動當然使他胃口特別好。在我們吃過晚飯後,他繼續完成了砍樹並把樹用橇棒之類的東西挪到路中間的工作。大概在回來打牌前,還趁機把門鎖換好。他是唯一有機會做這件事的人。這種老式的鎖對他來說應該算不上什麼。可是他不太細緻,第二次換回來的時候鎖裝得不太平整。現在還摸得到。

“另外,昨天下午我們剛剛來不久你就開始浸黃豆,準備自己做豆腐和豆漿,因為你早就知道今天沒有辦法去買菜。而阿剛也表現得很出色。他其實是個超級近視眼,稍微遠一點就什麼都看不見。所以在那塊估計是事先摸過底的鵝卵石上,他看不見我指的正在釣魚的人,卻能指給我看更遠處路上橫過的一顆樹。那隻能說明他也早就知道路已經被封。你們簡直是完美的組和,配合無雙。兩個人準備現場,讓阿剛把我釣上勾,”說到這句我看了阿剛一眼,他偏過頭去閉着眼睛不敢看我,肩膀顫抖着。

我接著說:“再找兩個,哦,不對,是一個不相干的人和另一個同夥做證人。反過來,每一次我提及你們是否過去就這麼熟悉,你們就亂開一氣玩笑把話題引開。真是默契到極點。不過我還是沒有想明白,你們的目的到底是什麼?應該不是瞿省吾。應該也不是我。到底是為什麼?”

“那麼,”他湊近我,近得可以聞到他頭髮里的香味和說話時噴出的熱氣,“你讓南嘉記的又是些什麼鬼東西呢?”

“那個么,”我猶豫了一會兒,“是驗屍記錄。”

“廢話!這我也知道。問題是他是怎麼死的!”

“其實你知道的,為什麼反問我?他應該也不是突發什麼疾病,沒有解剖以前不能說一定,但淹溺可能不是主要的死亡原因。他是觸電死的。”

“可是!”馬南嘉強壓住悲痛的聲音聽上去有些變形,“他手裏拿的是線繩,水裏也沒有通電,他是怎麼觸電的呢?”

我說:“當然還是手。小季,你不是說他是人體生物學工程師嗎?你總算說了一句實話。不過後面的一句又是假話。你當然知道他是設計製作假肢的,所以他有許多特殊規格特殊用途的東西,例如可以捲起來的長鋼絲和相連的非常小的彈簧軸。用彈簧軸代替開關,普通的線繩接在長鋼絲上。要開燈的人以為垂在那裏的長長的東西只不過是普通的拉線開關,一拉就會觸電而死。即使不死也會昏倒,把臉埋在洗臉池水裏淹死。人一死,或者倒下時體位變動,手會鬆開,鋼絲自然會鬆開,就沿着彈簧軸縮回,卷在上面,外面看到的只是普通的線繩。多麼巧妙的手法!我想事情發生前瞿工程師正在設計和測試能讓人剛好被擊昏而淹死在洗臉池的最佳裝置法,電擊傷要越隱秘越輕微而淹死的徵象要越明顯越好,這樣才能騙過嚴格按照流程行事的法醫。但是很不幸,蔣教授偶爾合上了電閘,他就這麼自己把自己送上了西天。如果不是你擔心我看出電擊傷而刻意用立櫃砸爛他的右手,我倒不一定會往那個方面去想。即使砸爛了,細條的皮膚上仍然可以看到特徵性的電流斑。好了,我說了那麼多,可不可以告訴我,究竟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

最後一句我幾乎是在大吼,希望能喚來蔣教授的注意。但是走廊上一片寂靜。我開始感覺不對頭。也許他也喝下了含有Stilnox的茶,正在樓下的沙發上大睡。

季泰雅再次露出迷人的微笑:“需要告訴你嗎?反正你是要死在這裏的人了。”

“等一等,”馬南嘉說,“還是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朱夜,向他解釋一下,然後……”

“然後幹什麼?”他“唰”地回頭,“然後我們殺了那老傢伙,留着這一個活口去告發我們嗎?”

“你真的要殺那麼多人嗎?省吾已經死了。”

“難道他不是和小伍一樣,是被那老傢伙殺死的嗎?”

我說:“哦,原來那個男孩子叫小伍。”

“對!”馬南嘉扔下手上的繩子,打開壁櫥,揚手把玻璃膠帶貼的照片扯下來,露出底下年代久遠粘得很牢沒法撕下來的退了色的照片,指着被4個男孩圍着坐在輪椅上的男孩說,“這就是小伍。這裏本來就是他家的老房子。我們幾個從小都在這裏過暑假,熟悉每一棵樹,每一塊鵝卵石。”

“說這些有什麼用?”季泰雅說,“他死了。那老傢伙殺了他。這不是很清楚的事實嗎?”

“泰雅,”阿剛小聲說,“其實小伍是自殺的。”

“聽見某個‘德高望重’、‘妙手回春’的老傢伙非但不給自己開刀,還當著一大幫子年輕醫生,把自己當教具,說自己已經沒有機會手術,一輩子都得這樣裹着尿布癱瘓在床上,換了誰都會去自殺。”

阿剛的聲音更小了:“當時跑了那麼多醫院,做了很多化驗和檢查,到底……還是他第一個確診為腰椎段脊髓腫瘤……”

我說:“是么,那你們呢?你們當時都幹了些什麼?”

馬南嘉說:“我們答應一定要做醫生,發明新的藥物,徹底治好他的病,換一雙新的腿給他。那天,我拉着他的手告訴他一定要堅持下去,我們都等着他回來,一起去爬山,去踢球。他哭了,說再也不想見到我們。我們都以為他瘋了。”他的聲音變得遙遠,“那時,還沒有多少人提抑鬱症之類的說法。我們只不過以為他心情不好。可是3天後,他把手指伸進了燈泡芯……那時,我們誰也沒能幫上他。”

我說:“所以你們實現了自己的夢想,成為假肢設計師、精神科醫師、神經外科醫師和檢驗師。”

“那有什麼用?”季泰雅說,“小伍已經死了。”

我說:“也許你們沒能幫上小伍,可是,你們一直在幫類似的人,而且,如果你們不幹傻事,就不會被關進監獄,今後還能繼續幫助所有需要你們幫助的人。為什麼要把醫院、醫學和醫療制度所有難解決的問題全部歸到某個人頭上?雖然蔣教授可能不太熱情,比較挑剔吃喝,開刀也許不怎麼樣,這都不是從肉體上消滅他的理由。他有他的才能,就象你們珍惜小伍一樣,肯定也有珍惜他的人。如果每一條生命都必須用另一條生命來償還的話,這世上要多多少哀痛惋惜離他們而去的親人的人?你們自己忍受着這樣的痛苦還不夠,一定要別人陪你們一起去忍受嗎?”

馬南嘉吼道:“不要再說了!這是我們策劃了10年的計劃,蔣建元一定得死!”

我說:“這到底是你自己真正的想法還是某人灌輸給你的概念?記住如果瞿省吾沒有想着要去殺人,他現在還會好好地活在世上。”

“我說過,”阿剛悲哀地搖搖頭,“這套備用計劃行不通的。太危險了。”

“備用計劃?”我不解地問。

“首選計劃的主角是你。”馬南嘉淡淡地說,“我們從樓上某人的房間打完牌下來,叫醒在沙發上看着電視睡着的你。而你醒來看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發現和自己一起坐在客廳里看電視的蔣建元已經被勒斃,繩子卻還纏在你手上。我們會安慰驚恐發作語無倫次的你,向你表示同情,並且幫助你偽造現場,弄成老頭子伸頭看陽台外無意間滑落脖子被套在繩圈裏弔死了自己的樣子。當然我們還會向你保證永遠保守秘密。然後假期就輕鬆愉快地結束了。我們會各自回到自己的生活。”

“而任憑我帶着恐怖的記憶,在內疚中活一輩子?”我反詰道。

馬南嘉急急地說:“反正人又不是你殺的,現場也不會露餡。你要內疚也好,要怎麼也好,你又沒有受到什麼實質性的傷害。”

我嘆道:“你可知道天下沒有完美的謀殺?你們策劃得不可謂不精密,不是照樣露出那麼多馬腳。那麼你們怎麼能保證這個所謂的首選計劃在警察眼裏是沒有破綻的呢?到時候不是把我這個完全無辜的人也扯了進去,變成偽造現場妨礙公務的同案犯嗎?”

突然,一根繩子套上了我的脖子。我連忙一蹲,繩子從我臉上滑過,勒在我額頭上。“啊!”阿剛驚叫。我狠狠跺腳踩我背後偷襲者的腳,他縮腳避開。我趁勢抓住繩子,身體向前一弓,以為可以用一個“背包”的動作把他摔在地上。但他趴上了我的背,兩手掐住我的脖子。我重心不穩,一個前傾倒在了地上,趁機把他甩開。我剛從地上爬起來,他飛腳踢來。我抓住他的腳踝反手一擰,本以為他會痛得大叫,沒料到他反應很快,整個人在地上翻了一圈,另一腳腳跟砸向我的面孔。我跳起來後退,躲過這一腳,伸腿結結實實地踹在他背上。他悶哼一聲。我低頭去看他是否昏過去了。不料,他突然翻身一拳打在我腹部。

一陣眼花,我感覺到他跳起來撞倒了我,卡住了我的脖子。我也反手奮力抓住他的喉結,一邊用力翻身想擺脫不利的位置。

“南嘉!”他嘶聲叫道,“拿椅子砸他!快!”

“馬南嘉!”我嚷道,“你有自己的意見,不必每樣事情聽別人……咳咳……”我咳嗽着,曲起膝蓋用儘力氣頂開壓在身上的人。他手一松,我一拳打在他臉上。情急之下我的力氣應該很大,血從他臉上流下來,但是他着了魔一般又死命地卡住我的脖子,溫熱的血滴在我脖子裏,讓我冷得發抖。他叫道:“快!南嘉,快拿椅子砸他的頭!”

“不!”我的聲音開始變小,必須擠出肺里每一絲氣體,“你不是真的想……”我的眼睛開始模糊,燈光在我眼前一點點暈開,朦朧的光線下,我看到一個不甚高大的身影,高高地舉起了沉重的橡木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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