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晚上折騰了這麼多事,趙蝶衣反而更有精神了,和這位新認的乾娘聊了整整一夜之後,她說起要找東遼王的心愿,奇怪的是這位乾娘並不吃驚,而是微微一笑。
“要見他倒也不難。”
“你可以帶我去見他嗎?”趙蝶衣請求道。
“當然可以,但是你見了他要說些什麼呢?東遼王的脾氣不大好,經常遷怒左右,你見他可要斟酌好自己該說什麼。”
乾娘的一席話讓她的心頭又有些不安,她走出錦帳,看見天邊已經露出晨曦的光芒,這才想起忘記問乾娘的名字和姓氏了。但是天亮后看到這一片宏大的帳群,以及周圍比夜間似乎更多的巡邏士兵,讓她心中更是疑竇叢生。
這位神秘的貴婦到底是什麼人,因何能有這樣的排場?看她的穿着與排場,在天雀國至少要是王妃級的人物。
若干娘是王妃,那對她可真是大大的有利,假如東遼王聽了她說的話氣急敗壞,要對她或歐陽雨軒下狠手,至少多了一個可以為他們說話的人。
正當她左思右想之際,遠處傳來一道長長的嘹亮號角聲,隨着這如凱旋而歸的歡迎號角聲過,有無數馬匹踩踏大地的震動聲音由遠而近的傳來。
她震撼的極目遠眺,只見有密密麻麻的許多人馬正在向這邊馳騁而來。
附近的東遼牧民也好,還是正在守護帳群的士兵也好,都面露崇敬的歡悅之色,高舉雙手,大喊着,“烏日拉!那路度!烏日拉!那路度!”緊接着,眾人齊刷刷地跪倒了一大片,只有趙蝶衣詫異地看着那些人臨近,挺立原地末動。
當先有一人,騎着一匹神駿的高頭大馬,裹着一件長長的黑絨大氅,頭戴束髮金冠,手中握着條纏金線的馬鞭,看起來不過四十齣頭的年紀,臉形稜角分明,輪廓中透出無比的威嚴。
駿馬來到趙蝶衣面前時被他一把拉住,他蹙着眉居高臨下地看着她,長鞭一指,說出一句東遼語。
她還在猜測此人的來歷,就見紫色錦帳那邊有位昨晚引她來的東遼少女,驚慌失措地跑過來,對她說:“這是我們的東遼國王,姑娘快參拜。”
原來這就是東遼國王?心頭的猜疑得到了證實,她遲疑了一下,雙手交疊在小腹前,微微躬身,朗聲道:“天雀公主趙蝶衣,見過東遼國王陛下。”
“你就是天雀公主?”沒想到這東遼國王也能說得一口較為流利的天雀語。
“是的。”她正思忖着該怎樣開口切入正題,這時在東遼國王身後,另有一騎高頭大馬來到他們旁邊,看清馬上之人,趙蝶衣突然很是尷尬,因為那就是東遼王子。
東遼王子看到她,咧開嘴又露出他特有的白牙齒,一手指着她,嘰哩咕嚕地和東遼國王說了好長一番話。
東遼國王只是皺着眉頭聽,眼睛在她身上來回梭巡。
趙蝶衣的心跳加速,被他看得很不自在。東遼王子到底在說什麼?雖然聽不懂,但是也可以猜到,無非是告她的狀,告她在天雀國的大殿之上當眾拒婚,還喝毒藥詐死以逃避婚事。
看東遼國王的表情就知道這事情不能善了,她向來不會說軟話,不由得沉下面容,說道:“陛下請不要只聽王子的片面之辭,我來此就是要化解這番誤會。”
“你不肯嫁給我兒子?”東遼國王緩緩問道,那灼灼有神的目光可以將人逼得不敢直視。
但趙蝶衣並不怕任何威脅和強勢,她點點頭,“我已心有所屬,陛下應該不會希望兒子未來的妻子與他同床異夢吧?”
“天雀國真是好大膽!”東遼國王的脾氣頃刻就爆發了,馬鞭一抽,地上草灰飛濺而起,他雄渾的聲音似乎震得四周的大地都在震顫。
趙蝶衣身體也顫了一下,但她的目光並未逃避躲閃,無畏的迎視着東遼國王震怒的面龐,她暗暗盤算着下一步棋,同時猜測着後面可能會到來的狂風暴雨。
驀然間,有道藍色的身影如閃電般倏忽而至,擋在了她的面前,對東遼國王快速地說了一句東遼語。
趙蝶衣哼道:“你捨得出現了?總是這樣把我丟下。”
那人回頭苦笑。“不好意思,我見你與王妃聊得開心,所以就沒有去打擾。”
乾娘果然是位王妃?她的心頭一驚。這位王妃的地位有多重,這頭銜有可能是東遼國王的妻子,也有可能是國王兄弟中某位王爺的妻子,那乾娘到底算是哪一種呢?
歐陽雨軒的出現似是讓東遼國王也吃一驚,瞪着他片刻,剛要張口,歐陽雨軒躬身又說了一句東遼語,東遼國王的臉色較之剛才緩和了許多,一拉馬韁,竟然轉身走了。
而東遼王子卻笑着對歐陽雨軒做了個手勢之後,又對趙蝶衣咧嘴笑笑,方才勒轉馬頭離開。
“他們怎麼走了?”她急道。她什麼事都還沒說呢。
“你想在這裏說些什麼?”歐陽雨軒沉聲說:“你的事情事關機密,周圍這麼多外人,難道你要讓東遼國王當眾出醜嗎?那樣的話,好事都會變成壞事,更何況你這事本就是件壞事。”
“好,我等。”趙蝶衣長吁口氣,“只是,為什麼東遼王會出現在這裏?他難道不是應該在皇宮中嗎?”
“我不是和你說過這裏是東遼的圍場,此時也是東遼的狩獵季節嗎?這些天東遼國王帶了許多貴族來這裏打獵。”
她狐疑地看着歐陽雨軒,“你對東遼的貴族也很了解?你剛才和東遼國主說了些什麼?竟能讓他不再發脾氣。”
“這是秘密,暫時不能告訴你。”他微微一笑,轉開話題,“走,我帶你去草原上轉轉,讓你認識真正的東遼。”
歐陽雨軒拉着她的手,走向草原的深處,趙蝶衣奇怪地發現,周圍的東遼人都遠遠地對他們微笑致意,每個人的面容都很友善。
“東遼人並不像你想的那樣難以相處,是嗎?”他雖然沒有看她,但卻已經猜到了她的心事。
“如果我是一位東遼女子,也許會生活得比較開心。”趙蝶衣閉上雙眼,張開雙臂,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只有在這裏長大,才可以有自由開闊的心胸,和像風一樣無拘無東的性格。”
“你想做風?”歐陽雨軒笑問:“想飛到哪裏去?”
“不知道,也許是很遠很遠的地方吧,只要那裏可以讓我自由地飛,沒有那麼多的宮規束縛,沒有勾心鬥角,沒有……讓我難以承受的骨肉之親。”
“蝶衣,那樣的日子並不是可望而不可求的。”歐陽雨軒拉過她的雙手,“跟我走,我可以帶你過那樣的日子。”
她張開眼一笑,“就這樣跟着你走嗎?讓你背着我到處飛?”
“只要你以後不要變胖,我就可以帶你飛。”
他又在戲謔她了,但這話語裏並沒有毒辣的嘲諷,讓她想起了彼此初見時的情景。
“我喜歡你帶我飛的感覺。”她悠然神往,“即使是你把我從樹上推下去,那種感覺也像是飛翔。想來也奇怪,那時候我並不害怕自己會從樹上掉下來摔死,好像已猜到你定然能夠接住我一樣。”
“這麼信任我?”他的指背擦過她的臉頰,“真的不怕我是壞人?”
“天下最壞的壞人都在宮中,他們任意操縱舉國百姓的生死,你再壞又能壞到哪裏去?”她很自信地說:“回宮之後我早已修鍊成了一隻小狐狸,是不是壞人,我一眼就能分辨出來的。”
“是嗎?”歐陽雨軒有點心不在焉,“若是有一天你發現我是個壞人……”
“我就親手殺了你。”她擺出一副惡狠狠的樣子,手掌在他的臉前比劃了一個嚇唬他的手勢。
歐陽雨軒笑了,但是笑得有點不自然。
“會擠馬奶嗎?”他說著,拉起她走向遠處的一個馬圈,“這個時節的馬奶如蜜糖,味道很不錯。”
“我擠過羊奶,應該是差不多的方法吧。”
趙蝶衣的回答讓他微微詫異。“是小時候做過?”
“當然,回宮之後誰還敢讓公主幹粗活?”
他心疼地按了按她的手。“即使你以後不是公主了,我也不會讓你去干粗活。”
這話聽來如此動人心魄,好似一句相許一生的承諾。
她怔了一下,看着他,眼波忽然變得幽遠。“以前我以為我明白娘為什麼要拋下我的親生父親,甘願冒着生命危險回到皇宮──因為她不甘心從錦衣玉食的王妃,變成操持柴米油鹽的村婦,但是現在,我卻又不能理解她了。”
“為什麼?”
“我那時候雖然年紀小,卻看得出來她和我親爹是真心相愛,我的親爹親自將她護送回皇宮,只為了她能活得舒服快樂。可是,相愛的人不能在一起,即使吃穿再好又能怎樣,他們還不是一個個抑鬱而終?如果換作我是她,現在讓我選一次,我寧可和喜歡的人吃粗茶淡飯,放馬牧羊。”
“你說的是真心話?”歐陽雨軒握緊她的手,“但是一個人的習性如果養成了習慣,只怕很難改。”
“你不信我?”她晶亮的大眼睛中滿是堅定,沒有任何的動搖。
然而他卻好像是欲言又止,望着她,遲疑了一下,微笑着搖搖頭,“不,不是不信任你,只是……不大敢相信老天的安排。”
“什麼意思?”
“你會知道的。”
他拉着她繼續向前走,但她卻發覺他的手掌冰涼,有冷汗正從他的掌心泌出。
她認識歐陽雨軒到現在,從沒見他為什麼事情如此憂心忡忡過,他到底怎麼了?
本以為在得罪了那位看起來很兇的東遼國王之後,自己很快就會被召見,但是趙蝶衣等了一天,也不見東遼國王派人來。
歐陽雨軒見她等得如此焦躁下安,勸解又不奏效,只好自己去看看情況。
趙蝶衣心頭一動,表面上笑咪咪地催他快去,心中卻暗暗拿定主意,要親自去探尋他身上所籠罩的那層疑雲。
但是歐陽雨軒畢竟是習武之人,要瞞過他的耳目實在是不太容易,她不敢跟得太近,因此很快便跟丟了。
“這一招還真的是糟糕透頂啊。”她暗暗罵自己愚蠢,“又不是京城神捕,還以為我的這雙腿能追上他那雙閃電腳嗎?”
正在她嘮嘮叨叨地訓斥自己的時候,眼前忽然閃過一道人影,這人影好熟悉,讓她微微陷入深思之後,立刻醒悟。這不是艷娘嗎?她怎麼會在這裏?她該在遠處的那座小漁村啊。
艷娘是從一頂帳篷中走出來的,她等艷娘走後,悄悄地靠近了帳篷,正好有一組巡邏兵走過去,奇怪的是,那些巡邏兵只是對她笑笑,並沒有阻攔她的意思。
她心中更是起疑,反而放慢了腳步,不想被人看出她要走進帳蓬的意思,等其他人一走遠,她立刻如狸貓般輕巧地閃身進入帳內。
這間帳蓬並沒有什麼稀奇,裏面有一張几案,幾個櫃箱和一張東遼人的軟床。乍看這裏似乎沒有什麼秘密可言,但艷娘卻出入這裏,不得不說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她走到几案旁,看到上頭擺放着一封信,信封上寫着“歐陽雨軒親啟”的宇樣。難道艷娘是來送信的?那她為何不與歐陽雨軒碰面呢?
她正想着,就聽到外面有人聲傳來,她情急之下隨手打開了身邊的一個衣箱,還好裏面的衣服不多,她就跳了進去,將箱蓋又蓋起來。
箱蓋上鑲嵌着的一對銅扣眼兒成為她唯一可以向外觀察的途徑,看到那並肩走進的兩個人,她登時愣住了。
竟然是歐陽雨軒和東遼王子!
他們兩個不但並肩定進來,還有說有笑的,看得出關係十分好,但因為都是說東遼語,她根本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
也就恰在此時,艷娘又出現在帳門口,叫了聲,“少主。”
少主?她在叫誰?趙蝶衣暗自吃驚。
但不用想太久,她便知道答案,因為歐陽雨軒已經開口了,“還有事?”
“徐婆婆託人從京城捎來了要緊的信給少主,剛才屬下沒有找到少主,就放在王子的几案上了。”
“哦。”
歐陽雨軒拿起那封信,剛要拆開,艷娘又說:“王妃請你過去一下。”
“娘又有什麼事?”
他的這一句低語實在是很輕,輕得就如他唇邊微微泛起的那一絲笑意,但是聽在趙蝶衣的耳朵里,卻像是一道驚雷之後又一聲霹靂!
艷娘是歐陽雨軒的屬下,而歐陽雨軒的母親其實是……
她的大腦像是被什麼東西砸中,暈眩得已經無法思考,只獃獃地看着東遼王子拍着他的肩膀,大聲和他說著什麼話,而他卻是擺擺手,很無奈似的走到帳篷外。
櫃箱中,趙蝶衣屏住氣息得幾乎快要窒息了。她一直隱約覺得歐陽雨軒是有秘密隱瞞着自己的,但是卻不知道這秘密到底有多大。
他是江湖人,他是天雀國中享譽四海的人物,絕不可能和東遼人有任何的牽扯和瓜葛啊?
她拚命地為自己的這個設想尋找否定的依據,但是越想思緒越亂,以前那些零亂的疑點就越是湧現在腦海──
歐陽雨軒突然出現,一反常理地順利帶她出宮;他與身份特殊的徐婆婆的交情甚密;與東遼貴族及平民如此相熟;說得一口流利的東遼語;還有王妃乾娘提及他時那略顯曖昧的口氣……
她的腦袋彷彿要炸裂了似的,所有的疑雲都層層疊加在一起,追逼着她,壓迫得她不能呼吸。
再在這箱子中待下去,她真的會窒息而死吧?她幽幽地想。也許死了才好,死了,就不用想這些頭疼欲裂的事情,也不用去面對這些疑雲背後的答案。
但……不!她趙蝶衣從來不是任由命運擺佈的懦夫,不管真相如何,都不能抹殺掉她活下去的動力。
她猛地推開頭上的箱蓋,她的突然出現讓還在屋內的東遼王子大吃一驚,下意識地摸向腰間的短刀,但是當他發現從箱子裏走出來的竟然是趙蝶衣之後,他的吃驚轉為大笑,放在腰間的手也鬆開了。
趙蝶衣聽到他的笑聲心頭更痛,好像被人羞辱了似的,她頭也不回地衝出去,而身後的東遼王子還在用那奇奇怪怪的語言喊叫着,像是要她站住,或是要對她解釋什麼。
她憑着記憶,在偌大的帳群中找到了那頂紫色的頂帳。
她情不自禁地握緊拳頭,一步步逼近帳篷的門口,聽到裏面傳來極為刺心的一陣笑聲,那熟悉的笑聲一是來自歐陽雨軒,二是來自她的那位王妃乾娘。
而守在門口的依舊是昨夜引領她來到這裏的兩位東遼侍女,看到她走近,那兩位侍女的表情明顯有些尷尬,其中一個跑進帳子去,另一個迎着她走來,像是要阻攔她。
趙蝶衣的面如清霜,低聲一喝,“讓開!”那侍女被她的寒威所懾,不由得側開身。
當她走到帳口的時候,歐陽雨軒已經神色緊張地跑了出來。
他果然心中有鬼!她冷冷地看着他,“你有什麼要和我說的嗎?”
“蝶衣,你……”他似乎想岔開話題,或是做出以往那個輕鬆的表情,但是在她如此嚴峻的態度之前,他的從容瀟洒在這一刻蕩然無存。
其實,她還不曾聽到什麼決定性的話來證實自己的種種猜測,但是由他的古怪表現已足以印證了她的猜忌。
她咬緊牙關,決定賭一把。
“裏面的人,是你的母親?”雖然是問句,但她用了很肯定的語氣說出,讓歐陽雨軒不由得為之一怔。
“你怎麼……”他的話出口半句,又咽了回去。
“我怎麼會知道的,是嗎?不是有句話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嗎?”她的心頭好像被一把刀狠狠地翻攪。
“你娘就是東遼國王的妃?”她再次拋出一個新問題,而第一個問題已不再需要答案。
歐陽雨軒想伸手握住她的柔荑,往常只要他伸出手,總能抓到她,但是這一次他的手卻落空了──
“東遼王子是你的兄弟?”她恨恨地拋出第三個問題。
這一回,他只得啟動雙唇,艱澀而愧疚地點了下頭,“是的,我們是同父異母。”
“你們的外表如此不同,卻不得不讓我讚歎你們的骨肉之情是如此之深!”趙蝶衣脫口而出的全是尖銳刻薄的話,“哥哥要成親,弟弟代為入宮勾引嫂子,你是來驗證我是否有做東遼王子妃的資格呢?還是怕你的兄長和我成親,辱沒了他這位東遼英雄?”
“你想錯了……”歐陽雨軒柔聲說:“蝶衣,其實我大哥並非是要娶你之人,他只是奉父王之命……代我求親。”
趙蝶衣頓時呆住了。原來一切謊言背後,竟然是這樣一個可笑的結局?
“那,你呢?你入宮到底是為什麼?”她聽到自己憤怒的吶喊,她強力在心中告訴自己不能流淚,但是眼眶的酸澀感卻已不受她的控制。
他的目光越溫柔,她就越覺得自己在被人可憐。她堂堂蝶衣公主,何時竟成了如此荒謬大笑話的主角?
拚命要逃避的人,其實竟然就在自己身邊?他一路行來,對她百般嘲諷、戲謔、逗弄,原來都並非出自一個江湖俠客對皇家公主的嘲弄,而是因為他已深知彼此即將要面對的關係是夫妻,而非陌路人?
所以他才如此大膽地將她帶出宮,因為他知道無論他做了什麼,她的父皇都不會降罪。
所以他會無所顧忌地與她調笑,做任何親密的舉動,因為他早已知道,她必然會是他的掌中物。
這樣強烈的怒意夾雜着說不清的恨意,在瞬間衝上了她的頭頂,讓她看不到歐陽雨軒那雙充滿歉意的眸子,更聽不進去他到底在解釋着什麼。
趙蝶衣奮力推開他,拔腿沖向另一個方向。她知道他會追趕,於是用盡自己最後的冷靜,大聲說:“不要追我,我現在不想看到你,讓我自己待一會兒!”
她拚命地跑,兩腿的酸痛感在不斷地增加,但是她卻不知疲倦。她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裏去,因為她不知道全天下哪裏才不會有謊言、哪裏才會有她的生存之地?
小時候,她以為自己會一輩子生存在貧困的山村中,和那些衣衫破舊的孩子們永遠打打鬧鬧。
少年時,她以為自己會做永遠的公主,高高在上,支配着眾人的悲喜,奮力得到一切她想要的東西。
出了皇宮,認識了歐陽雨軒之後,她幻想會與他攜手江湖,做一對流浪的神仙眷侶……
原來,都只是她一廂情願的一場夢而已。
原來……真相是令人如此不堪。
腳下一滑,她摔倒在地,雖然草地柔軟,卻依然摔痛了她的身,摔碎了她的心,摔出她醞釀已久又不肯流出的淚水。
不應該哭啊,趙蝶衣!她在心中這樣警告自己。如果哭了,就代表她已經變得軟弱,那她還要怎樣去面對其他那些等着看她笑話的人?
“趙姑娘。”有人在她身邊蹲下,遞給她一方手帕。
她轉過滿是淚痕的臉,透過眼前的水霧,看到一張模糊不清的臉──是艷娘。
“不必你來假惺惺地獻殷勤!”她已經將全天下的人都當作自己的敵人,而艷娘顯然是敵人中的敵人,“去你的少主那裏邀功吧!”她冷笑着,“你為他做了不少事吧?在我們之間你又起了什麼作用?我雖然猜不出,卻已明白你絕對不是個小角色。”
“你不該如此辜負少主的苦心。”艷娘並沒有一絲一毫要向她求得原諒的愧疚之色,她的態度鄭重而嚴肅,“少主是老主的第二個兒子,他母親是天雀人,但在東遼來說,這樣的身份是會受到歧視的,雖然他也是王子,但同樣難以逃脫這樣的命運。”
趙蝶衣的臉緩緩抬起,凝視着艷娘。
“所以少主很小就出宮了,他不顧王妃的阻攔,四處漂泊,誓要靠自己的力量闖出一番天來。你看他身上何曾有過驕奢之氣?”
趙蝶衣震了一下,眼前彷彿看到年幼的歐陽雨軒,披着蓑衣,或是穿着棉服,奔走在四季變化的山水之中,從小到大,苦樂能與誰人說……
“老主一直對少主心懷歉疚,所以才會擅自作主,要給少主定下一門親事。為了彌補少主,老主希望為少主找一位門當戶對、可以讓少主揚眉吐氣的妻子,所以,他想到了殷勤與東遼聯繫,雖然日落黃昏,但聲名還在的天雀國。”
趙蝶衣冷笑道:“所以我就成了你們東遼國王送給他的禮物了?”
“少主是反對這件事的,所以才會飛身趕至天雀國皇宮,企圖阻攔。而老主也知道少主必會反對,所以派我一路尾隨保護。”
“而被騙的其實只有我一人。”她有點不耐煩地打斷艷娘的話,“身處在那個漁村,也是你早已安排好的嗎?”
“是的。”艷娘並不諱言,“少主發現我的跟隨,自然很生氣,但是以當時的情況,他也的確需要我的幫助,因為他不能帶你去房州,那裏正鬧天災,你若去了會有危險。”
“難道睞蘇也是你們刻意安排的?”她簡直不敢相信。
“倒也不是,睞蘇的確是我的親人,只是我沒想到她和你曾是舊識。”
“人算總是不如天算,是嗎?”趙蝶衣此時的冷笑不知道是在自嘲,還是在嘲笑天意。
“是的。”艷娘卻應和了她的冷嘲,“因為就是少主,也不會算到他原本極力厭惡的政治聯姻,竟然會讓他丟了心、陷了情。”
“你不必替他狡辯。”趙蝶衣不想再聽下去。
“但是你豈能否認他為你做過的事情?”艷娘沉聲道:“當你被追兵追捕時,是少主救你於危難之中;當逐月宮主圈禁你時,是少主救你於困境之內;當你病倒床榻之時,也是少主護你於左右。你以為他是在演戲嗎?那都是他的真情流露。他一生自命瀟洒,何曾為女孩子傷過心、費過神?但他一路上為你如此操勞牽挂,難道僅僅是為了要你嗎?”
“你的意思是,我應該對他感恩戴德嗎?”趙蝶衣手掌扶着草地,仰起臉,看到眼前是他們來時的那條大河。這條河,連通天雀與東遼,遠處,正有一條大船向這邊駛來。
她幽幽地說:“你可知道?我生平最恨的,就是成為別人的笑柄。”
小時候,誰要是罵她野丫頭,她就會毫不猶豫地揮動拳頭和對方打一架。回到宮中,她知道人人都在背後這麼議論她,雖然表面裝作不在意,但是心中卻萬分痛恨。
她不肯讓人看輕,也絕不能讓人看低,所以即使和眾兄弟姊妹鬧得生疏不和,她也不許別人在面前對自己有任何指責和輕侮,因為她將自己的尊嚴看得高於一切。
艷娘在她耳畔輕聲道:“並沒有人將你看作是笑柄,真正會看輕你的,其實只有你自己。”
趙蝶衣銳利的眸光陡然刺向艷娘。“你說什麼?”
艷娘卻在這一刻走了神,看着前面大河上正慢慢靠近她們的大船,然後驚呼一聲,“糟了!快走,是她!”
她拉住趙蝶衣的手轉身要跑,趙蝶衣卻仍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根本不肯站起來,煩躁地問:“你說誰要來了?”
“逐月!”艷娘急得頓足,“徐婆婆今日派人從京城捎信過來,說逐月會對少主不利,讓我們千萬小心,想不到她竟會找上門,如果她發現你在這裏,怎麼會放過你?”
又是逐月?趙蝶衣本以為已經擺脫了她的陰影,想不到逐月還在窮追不捨。
她回頭去看,果然看到那船頭上站立的兩個女子,就是逐月身邊的侍女。
她心頭一緊,突然推了艷娘一把。“你回去告訴歐陽雨軒這個消息。”
“你不走?”艷娘心急如焚,用力拉她,“逐月是不會放過你的!”
“她們已經看到我了。”趙蝶衣此刻反而平靜下來,她清楚地看到正從船艙中走出來的逐月,而逐月也在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她們之間的距離如此近,她相信,憑逐月的武功絕對可以在瞬間抓到自己,而逐月沒有立刻動手,就是有自信她已經逃不掉了。
“你會武功對吧?”她對艷娘說:“你趕快走,她不會抓你,也不會立刻殺我。告訴歐陽雨軒,我們之間的帳以後我再找他算,但是現在我必須幫他先渡過這個難關。”
艷娘怔在那裏,不敢相信這是剛才那個淚流滿面的脆弱女孩,而趙蝶衣已經催促地大喊一聲,“走──”
的確,憑自己之力沒辦法帶趙蝶衣儘快脫離險境,一定會被逐月抓到,而這裏距離國王的大本營還有不短的距離,四周空曠無人可以求助,唯有──
艷娘一咬牙。“你放心,少主一定會來救你!”說罷,她飛身即走。
“趙姑娘,別來無恙啊。”逐月的笑聲悠悠蕩蕩地從水面上飄來。
趙蝶衣緩緩站起,一縷傲然的笑容爬到她的嘴角。她不該又去想着依賴其他人,但是艷娘臨走前的那句話,卻讓她的心有着前所未有的堅定。
就像每一次她遇到危險時,他都會神奇地突然出現一樣,他,會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