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還記得我嗎?不要告訴我,你忘了我是誰了,否則我會傷心的。」男聲的語調中帶着幾分戲蟾,好像他們是多親密的朋友。
玉真努力讓雙眼適應周圍的光線,緩慢地張開眼,觸目所及的是巨大的珊瑚考頂、青綠色的妙帳。她手指微微一動,面前出現一張俊美年輕的臉龎。
「司雲,是我,龍溟,我們有多少年沒見面了?十年、二十年,還是百年了?你知道的龍宮和天宮一樣,與人間的歲月不同,這就是為什麼我到現在才去找你的原因。我也是剛剛才知道你被罰下天界、投胎到了鳳朝,父皇不許我去找你,說會違背天帝聖意,只是我怎能忍心留你在人間受苦?
我說了要姿你做我龍溟的新娘,就一定會姿你……」
男子喋喋不休的傾訴一片痴情,玉真卻聽得一臉落然,她唯一聽懂的就是對方的身分,以及自已為什麼會被帶到這裏來。
她望着他熱情洋溢的表情,不知做何反應。這裏四周到處是稀奇古怪的陳設,有珍珠做成的明燈、海藻織成的床單、由巨大貝殼雄成的桌面,連凳子都是海龜的龜殼做的。
更奇怪的是,她雖是第一次「看見」,卻好似對這一切有着莫名的熟悉,彷彿許多年前她就見到過了。
「殿下認得前世的我?」她望着他問。
龍溟臉一僵,「是啊,前世……我都忘了你已轉性,那該死的孟婆湯只怕讓你什麼都不記得了。夭帝也真是太狠心了,為何只因一點小事就要這樣罰你?王母娘娘平時那麼疼你,難道都不救你嗎?」
玉真聽得都傻了。平日只在上香拜佛時會被提及的名字,此時竟如此自然地被提起,彷彿那些傳說中的人物就像在她身邊一般……難道她還在夢中?
可若真是夢,為何她又可以清楚地聞到一股帶着腥味的水氣?
「司雲,我帶你到外面去轉轉,這裏是我的私人龍宮,連父皇也不會到這裏來的。父皇已決定傳位於我,天帝也答應了,終有一天我會成為東海的主人,而你,將是東海的女主人。」他伸手想去拉她。
她忽然想到自已被帶到這裏前那窘迫的樣子,急忙低頭去看,但見身上竟穿着一襲由不知名絲綢織成的新衣裙。
龍溟笑道:「倉卒帶你來這裏,也沒特意準備什麼衣服,好在這身衣服是前幾天我妹妹叫天宮織女們給她新做的,她還沒有穿過,你穿着倒比她穿得還美,不愧是我龍溟選中的人。」
對方得意揚揚的喜悅一點也沒有感染到玉真,她腦子裏轉着的,都是七世、七世、七世……
「請送我回去吧。」她平靜地說,面對龍溟那張漸漸冰凍起來的俊容,「我不是仙人,這裏也不屬於我。」
「你哪裏都不能去。我龍溟決定的事情,從來不會更改!」他倏然翻臉,五官猙獰似被人重重打了一拳,「不要再想那個鷹妖了,他強佔鳳皇肉身,觸怒天庭,天帝肯定很快就會派人把他抓起來,到時他就會身首異處!」
玉真咬了下唇,「殿下,過往的一切是怎樣,我已經不記得了,我此生名叫鳳玉真,是鳳朝公主,而我心中喜歡的那個人……也不是殿下,所以我絕不會留在這裏,聽從殿下的吩咐。」
她側身下地,龍溟卻緊緊抓住她的肩膝,將她扯回到自己面前。
「司雲,我千辛萬苦地來救你,你可知我違背了多少次天意?你只當那鷹妖是天底下最痴情的人,要知道,是我先向王母娘娘求她將你賜婚給我的!我堂堂一個東海龍王的三太子,不姿同族公主也不姿仙界仙子,獨獨選中你這個嫦哦身邊最不起眼的司雲使者,你連一絲一毫的感恩都沒有嗎?」
「若是感恩,也是前世了,與今生何千?」她微微一笑,側身進開他的手道:「殿下,過去的人和事終究是過去了,也許我前世是您口中的司雲,但喝過孟婆湯的人,已與前世斬斷宿緣了。」
龍溟冷笑一聲,「你說得倒瀟洒,若真的如此,為何你還與鷹妖糾纏不清到現在?別以為我不知道昨晚你們做了什麼好事,好在仙界並不看重凡間女子執着的貞操,我可以不和你計較,但你跟了我龍溟后,眼中就不許再有其他人,哪怕他只是只一輩子也變不成人形的妖!」
玉真一震。一輩子也變不成人形?難道七世附身於鳳鵬舉身上,並不只是為了殺他,而是因為他自已根本無力幻化成人形?
但這怎麼可能?他手下的小妖精都能任意變化成人,而他法才之高連鳳疏相都不是對手,小小的幻化之術豈會難倒他?
龍溟看她驚異不信,更是笑得森冷,「莫非他還沒有向你吹噓他那感天動地的痴情壯舉?哦,也難怪,他和王母娘娘私下早已有了約定,不能告訴你實情,若非王母娘娘身邊的婢女無意中泄露了這個秘密給我龍妹,我也不敢想像他竟會痴傻到這個地步,為了救你還魂,不惜以終生不做人形為代價。
「變不成人,他就算是再愛你也無法和你在一起了,所以他才不惜違背天意,殺了鳳鵬舉取而代之……嘖,這樣的重罪,真不明白天帝為何讓他留命到現在?」
玉真的心因這些話絞緊了,又像是被人用剪刀一片片的剪碎,傷口密密麻麻的都是疼痛。
原來這就是真相,原來七世為了她竟做出如此棲牲?而她,居然以忘記一切來報答他?
她真的不愛七世嗎?不,她早對他動心了,讓她擾豫壓抑的原因是他妖王的身分,從來就不是他本身。在第一次聽見「七世」的故事時,她的心其實已悄悄靠向他了,卻從不肯誠實地給他一點回應……
淚似冬日的海潮洶湧,她心底的悔憾卻無論如何也沖不去。她真寧願自己立刻死去,再不要被這種自作自受折磨得生不如死。
突然間,四周劇烈的震顫起來,珊瑚考頂開始碎裂,一塊塊的掉落到地上。
龍溟冷笑地怒道:「這鷹妖該不會以為我東海龍宮是落月潭那條老笨龍的水府吧?」他抬手一卷,原本手鋪在床上的海藻床單忽然化作軟帶無數,將她緊緊地纏燒在床柱上。他瞪她一眼,「他到東海來搶你,真是最蠢的一件事。既然天帝不收他,就讓我還妖界一個太平!」
玉真奮力掙扎,想掙脫綁在身上的帶子,但她越用力,帶子就勒得越緊,其中一條勒在她裸露在外的碗上,已經將那裏勒出了一條血痕。
她絕望地望着龍溟奪門而出的背影,不知道自已還能做什麼挽救這場難以預料的悲劇。
龍溟衝到外面的時候,海底深處的蝦兵蟹將和龍族中人都驚慌失措地各自忙着躲避,竟沒人想辦法出手制止眼前的巨變。
他高聲喝道:「都是笨蛋!」接着雙手迴轉,各自凝結成一個水球,朝最前面那道幽靜的黑影猛擊過去。
在安靜的大海底,兩個水球劃破所有的海水,以退雷不及掩耳的急速衝到黑影前,結果卻像撞到一堵無形的牆乍然破裂,釉散到四周的海水中。
黑影不斷逼近,龍溟的雙手也從左右向中心揮動,催動着波濤洶湧,一浪又一浪地擠到黑影的身邊。
但是黑影卻依然行走自如,在這壓力十足的海底深處,他有如御風一般無聲而來。
龍溟望着他逐漸遏近,喝道:「擺陣!」
剛才還慌亂的兵將們立刻定神,齊齊擋在他身前,無邊無際的海底越來越多水族如海水般涌過來,鋪天蓋地罩住了龍宮跟前近百里的水域。
七世就站在這似烏雲遼日的海底,望着眼前密密麻麻、沒有縫隙的水族,他食指抵在眉心,從眉心和指間中引出一道金色強光,強光由細變粗,瞬間罩住他的全身還不斷擴散變大,猶如一個膨脹的球體,無論擴散到哪裏,那裏的水族就會尖叫着被彈開。
龍溟看着眼前的局勢,眉頭凝成一個死結,他霍然轉身走回去,沖回房間時,只見玉真雖依舊被綁在來柱上,但手腕上被勒破的地方已開始向外滲血,血水還設有滴落到地上就觸化在海水中。
可即使如此,她仍然持續不斷地掙扎,企圖抗衡由他法力所帶來的桎梏,就算早知道毫無用處。
他衝過來,一手扯斷那些海藻,抓住她的肩膀,「跟我走!」
玉真杭拒地想掙脫,「如果你打不過他,就放我回去,他找到我必然就不會再為難你。」
龍溟氣得火冒三丈,「我堂堂東海龍王的三太子豈會贏不了他?你再替他說一句好話。縱然是我最喜歡的女人,我也饒不了你!」
就在兩人拉扯之時,玉真手上的戒指忽然射出了紫光千條,將龍溟重重地彈飛出去。他在空中幾個騰旋之後勉強落地,震驚地瞪着她的手,「他給了你什麼鬼東西?」
玉真頭也不回地往外跑,龍溟臉色陰沉下來,揚手一揮,一道水牆阻隔了她的去路。
她不得已停下,回頭哀求道:「殿下,您已說過把我留在這裏是違背天意了,既然是仙界之人,千萬年的修行得來不易,玉真仍一介凡人,何德何能承受得起殿下這樣的錯愛?請殿下不要再執迷不悟了,否則龍王若知道,也不會高興的。玉真已經是鳳朝的罪人了,再擔不起龍族罪人之名。」
龍溟卻像沒有聽進去她的話,只直勾勾地看着她手上那枚古怪的七彩指環,思忖半晌,忽然陰側側地說:「這戒指里……藏着他的妖靈吧?」
玉真茫然地看着他,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他忽然得意地笑了,「好啊,一個妖的妖靈可以藏到深海之底,也可以藏到雪峰之上,他有千萬個地方去藏,偏偏把妖靈交到了你手上?!這倒好力了,只要我打碎這個妖靈,他就會灰飛煙天!」
玉真聽了大驚,連扮用雙手捂緊戒指,四下環顧,無奈沒有東西可讓她用來防身。見他走近,她心一橫,將手放在唇邊,用牙齒奮力把戒台向下一拽—
龍溟神情巨變,撲過來按住她的下巴,卻已來不及阻止她將戒指吞進腹中。
「你這個笨蛋。這個傻瓜。你以為這樣就救了他是嗎?你把妖靈吞進肚子裏,你就會變成妖,不僅變成妖,還會是只天地不容只能在六道輪迴受苦的妖!你願意這樣活着?那會讓你生不如死的!」
玉真長嘆一口氣,「反正我現在已經生不如死!」
下一刻,一聲巨響出現,洶湧的海潮隨着眾多蝦兵蟹將的屍體衝進這個房間,兩人一下子被分成兩邊。玉真身體騰空了,一雙手臂有力地自下而上托抱住她。
她側目看去,看到一張陌生的英俊面孔,那雙眼神似乎穿越了前世今生,自亘古以來就用這般的深情注視着她,她知道他是誰了。
「七世……」她雙臂攬住他的脖子,「帶我走。」
七世抱緊她,厲聲喝問「你對她做了什麼?」
龍溟哼聲道:「做了什麼?你自已問她!她強行吞下那枚戒指,這下子連神仙都救不了她了。」
難以名狀的恐懼緊緊揪住七世的心臟,不是因為他的妖靈被人發現,更不是因為他的妖靈觸進了她的身體,而是因為他知道,她這樣做的後果會有多嚴重。
他轉身要走,龍溟卻撲上來一手點向他後背,只是他的後背如岩石般冷硬,龍溟的手指觸碰到他只像戳到千尺厚的鐵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