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這是一場在地獄中才會有的劫難。

她全身骨頭都像是被人拆散,又一塊一塊地撕扯、重組,連她周身的血液都脫離了身體之外,一點力氣都沒有,只有無盡的疼痛,疼痛。

但是,除了肉體的疼痛之外,她並沒有更多心中的痛苦,因為她相信自己已經解脫,來到了另一個世界。在這裏,有種強大的力量安撫着她重創的身體,這力量如旭日朝陽,似大海江河,托着她的身體在空中漂浮,不至於摔碎在地面之上。

在幻境中,她被一場滿天滿地的大火圍困在當中,手腳卻無法移動半分,根本無法逃離。就在那火焰燒着她全身的時候,不知道從哪裏襲來一陣冰冷,將大火漸漸逼退到她的身外。

冰冷之外,恍惚間她聽到福雅的聲音,“堅持住!堅持就能活下去!”

活下去?可她已經死了,該怎麼活?

除了福雅的聲音之外,她還聽到許多陌生的聲音在耳畔不斷地響起——

“王爺,神醫找到了。”

“快!請他來!”

“她會活下去的,但是需要一件東西。”有個從未聽過的男子聲音出現,悅耳的聲音帶着某種平和的力量。

“需要什麼?什麼我都可以給!”福雅急切地追問。

“需要……奇迹。”那男子慢聲道:“無垢,我可以為她接骨,但是她失血太多,該怎麼辦?”

有個同樣陌生的女子聲音悠然出現,“要將別人的血轉給她身上,但是這種方法我只在古書上見過,迄今為止沒有人真的做過。”

福雅迫切地說:“我的血可以給她,要多少你們都隨便拿去!現在就拿去!”

那女子嘆氣道:“不是所有的人的血液都可以互相給與,如果給錯了,她的件命依然不保。”

那男子說:“所以我們需要奇迹。無垢,你信不信上天有好生之德?”

“我只聽說過天若有情天亦老,但是……好吧,我願意一試。”

再然後,她的身體痛感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強而有力的熱液突然從身體外某處如潮水般注湧進身體內的衝擊感。

剛才他們在說什麼?他們要把福雅的血給她?

怎麼可以?!福雅的身體再不能被她拖垮一次了!

她掙扎着,想拒絕這股力量,但是有人使勁地按住她,不讓她掙扎。

“王爺,你對她說點什麼,讓她不要一心求死,讓她想活下去。”

有人輕輕撫摸着她的臉頰、唇瓣,是福雅,只有福雅會這樣觸摸她。

“漠塵,我愛你。”

這短短的五個字,似最動人的歌聲,似上天突然贈給她的神力,她全身顫抖了一下,再不掙扎,軟軟地舒展開四肢,輕聲低吟。

“她有意識了,她會活下去的。王爺,放心吧。”

這是一個看似陌生的世界。

漠塵好像睡了幾百年,當她睜開眼,看到第一線光明的時候,她以為自己已經穿過了鬼門關,走入了地獄,但是地獄中不該有這樣刺眼的光線,也不該有這麼雪白的牆壁,以及精雕細刻的屋頂。

“啊——”她用儘力氣才發出蚊蚋一般的聲音,身邊忽然出現了一對陌生的男女。

那男子一頭白髮卻俊雅無匹,女子黑髮如緞,溫柔嫵媚。

是神仙嗎?她獃獃地看着他們。

“我知道你現在很痛。”那男子說,“但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因為你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全身的骨頭斷了不下二十處,雖然我們用盡了辦法幫你止痛,但是不能止太久,否則麻醉劑會對你的身體造成另一重傷害,必要的疼痛也是幫你恢復身體所要經歷的一個歷程,再忍一忍,熬過第一個月就會好多了。”

他們說的話在漠塵聽來像是陌生的語言,完全沒有反應。

那女子低笑道:“你真的很有勇氣啊,為了逃婚,居然不惜跳下那麼高的城牆,不過,你也的確很幸運,沒有摔壞頭和脊椎,所以只要等骨折的地方一一長好,你還是可以和以前一樣,我們為你用了最好的藥膏,你會復元得很快。”

“當然,你能活過來還要感謝福雅王爺帶給你的奇迹,他將自己體內的大量血液轉給了你,我們本不能確定他的血液一定可以成功地轉到你的身體,只能賭一賭,好在我們最後賭對了。”

福雅?提到福雅,漠塵的眼睛霍然張大,啞啞地開口,依然是輕微的聲音,“他,在哪兒?”

“在隔壁的房間,他為你送血之後也很虛弱,又陪了你這十幾天,公孫剛剛給他扎了幾針,讓他睡了,否則他的身體也會吃不消的。”

漠塵的思維終於開始緩慢地運轉,她遲疑地問:“我還活着?”

“當然了。”那兩人相視而笑,“否則我們難道都是鬼嗎?”

“你們……”她怔怔地看着他們。

男子說:“這是我妻子,仇無垢,你叫我公孫好了。我們是西嶽國人,本來是到東遼去看一位朋友,無意間路過天雀時聽說了你們的事情,所以過來幫忙。”

漠塵的眼珠慢慢地轉動,他們兩人說的話也一點點的帶動了她的思維運轉。

她沒有死?還活着?而福雅就在她隔壁的房間?他為了救她,又一次犧牲了自己,將他的血液傳進她的身體?

這麼說來,她現在體內流着福雅的血?難怪她會有一種前所未有的熱力在體內奔騰,好像她比以往更加親近地與他合二為一。

那麼,京城那裏的情況呢?他們現在是在城外,還是城內?

她來不及想這些,因為福雅來了。

他的面孔雪白如紙,不知道是因為得到了她醒過來的消息,還是因為睡不安穩提前醒了過來,他顯得那麼憔悴,好像整個人都瘦了一圈,一向整潔的儀錶也變得狼狽不堪,下巴處甚至長出下少的胡碴。

但是他的眼睛依舊清亮逼人,帶着十分狂喜奔坐在她的床榻邊,握住她的手。

“漠塵,你這一覺睡得真是長。”他柔聲說,就像每一次她月圓發病後對她說的話一樣,“但是我只允許你這樣偷懶一次,等你完全恢復之後,我要帶你好好地四處走一走,騎馬射箭,全部都不許丟下。”

“福雅……”她痴痴地望着他,手臂依舊沒有力氣,不能抬起觸摸他的臉頰,只能感受着他手掌的熱度和力度。“我作了一個很美的夢,夢到你對我說……你愛我,可是,愛是什麼?”

他的指尖微顫,連聲音都在顫抖,“傻丫頭,愛,就是我們可以為彼此付出生命。”

她努力地挑動嘴角的唇線,綻放出一個微笑給他,“那麼……我愛你,一直都愛着。”

福雅將她的手捧在掌心,他的臉深深埋在掌中,漠塵好像感覺到自己的手背上盲點冰涼的潮濕,那是福雅的淚水嗎?

一瞬間,再多的疼痛對於她來說都不算什麼,只要有他在這裏,哪怕即刻讓她再死一次也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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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塵這一休養就是二十多天。其實對於一般人來說,這麼嚴重的骨折至少也要兩三個月才可以下地,除了公孫給她準備的藥膏的確靈驗神效之外,還因為她也好強,不想一天到晚躺在床榻上讓人服侍,更不想讓福雅為她操心。

恢復的過程中,她一直不知道外界的情況,不知道福雅和彌清的戰爭是否已經結束,或是還未開始?福雅一直對這件事避而不談,且還有一個人讓她牽挂——

“燕生,他為了救我不惜性命,最後時刻我看到他中箭倒地。”漠塵深蹙着眉,“我一直以為他恨我至深,絕不可能為我做這種事,不知道他現在是否還活着?”

“他活着。”福雅給了她一個意外的結果,“彌清那裏傳信給我,說是俘虜了去救你的幾個人,其中有燕生。”

她驚喜不已,握住他的手,“要救他回來啊!怎樣才能救他?”

“這件事我會想辦法的。”他柔聲安慰,“你現在最要緊的就是養好身子,其他的什麼都不要管了。”

“但是,我怎麼可能不管?這一切全因我而起啊!”

“沒有你,該發生的還是會發生。”他淡淡道:“因為這是我一開始就為自己選擇的路。”

“難道真的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嗎?”漠塵傷感地說:“我看到有那麼多人會為這場奪位之戰失去生命和親人,他們的痛苦一定不亞於你當年的痛。”

福雅有點驚訝地看着她,手掌在她的額頭上撫摸過去,“我的漠塵長大了,會為別人着想了。”

他長長一嘆,“在你墜落城牆的那一刻,我便已經後悔了。如果我當時有神力讓江河倒轉,讓日月重輪,我會放棄一切,只為了保住你。”

“那麼……”她震動地抱住他,“福雅,就讓我們去過兩人的生活吧,幽州很美,也夠大,可以讓我們容身,就是在那裏住一輩子我也不會覺得膩煩。”

“這只是你的一廂情願,焉知別人也會讓我們過這樣的日子?”福雅淡淡地冷笑一下。

“你是說……太子?”漠塵沉吟許久,“他現在不知道怎樣?”

“他已經不是太子了。”他漠然道:“他惹出這麼多禍事,就是他父皇再想護他也不可能。眾臣聯合上本,請求廢太子,上個月皇上已經同意了,他現在雖然還住在太子府,卻早已不是原來的他,再沒有人會去巴結親近他,除了正雄偶爾去看望他一下之外,其他人甚至不願意從他的太子府前經過。”

“五皇子?墨荷她……還有綠裳,她們都怎麼樣了?”她一一追問。

福雅嘆口氣,“漠塵,你還在恢復,暫時不要操這麼多心,廢這麼多神。”

“可是,我……”她還有話想說,福雅嘆息着以唇封住了她的口,不讓她再問下去了。

她低喘着,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的氣息,經過這一次事情真是恍如隔世,想不到可以再次這樣親近地與他相擁在一起。

突然間,有件事從腦海中蹦跳出來,又讓她暗自吃驚。

“我的瘋病……這一個月都沒有發作,是怎麼回事?”

福雅笑了,愛憐地撫摸着她的唇瓣,“這要感謝那對叫公孫的神醫夫婦。他們說,你的瘋病可能是小時候和狼在一起時被狼咬過所以染上,也因此讓你身上有了狼的味道,它們就將你當做同類,沒有再侵犯你,只是這病根卻留下了。這次我身體內的血過繼到你的身體裏,沖淡了你體內那些致你發病的毒素,所以你的病症也消除了。”

“真是……不可思議。”她驚喜萬分,這麼多年來的心結沒想到會因為這場劫難而根除。從今以後,她再也不用擔心自己無端地發狂傷人了,只可惜福雅的這一臂,太早地犧牲掉。

“如果當初知道這個療法,早早地給我換血,我便不會砍傷你了。”她懊悔地說。

福雅又笑道:“傻丫頭,這換血是迫不得已的辦法,公孫說不是所有人的血液都可以互換,這一次只是為了救你,迫不得已之下冒險碰運氣才成功,若是以前你無病無災,我說什麼也不可能同意讓你用這個方法治病的。”

“我們現在到底是在哪裏?在京城內,還是城外?”她終於問出口。

“這在城外。這裏是朝中一位叫方城葉官員的私邸,被我暫時佔用。”

“你皇兄他是什麼想法?難道你們就一直僵持下去嗎?”

福雅搖搖頭,“不可能僵持太久,大軍在這裏對峙了一個月,城內物資漸漸稀缺,而我方也沒有很好的補給。疆域那些心懷叵測的鄰國紛紛蠢蠢欲動,皇兄是想與我講和的,但是怕我不答應,所以他一直沒有開口。而且,此次是我公開謀逆,他必須擺出皇上的威嚴,給自己找個台階下。”

“這麼說,你是準備撤軍了?”今日她聽到的驚喜實在是不少。

他拍拍她的後背,“你回到我身邊,也已脫離了危險,這算是上天對我的警告,也是上天賜予我的恩賞,我若是不能領悟,就太辜負天意了。”

漠塵輕聲道。。“以前我常聽人說“天意無情’。”

“所以我們更應該珍惜它這一次難得的‘多情’。”福雅沉吟良久,“罷了,為了你,我就再破例一次吧。來人,準備筆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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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雅親自寫了一封和談信,命人飛箭送入了京城之內。

晚間時分,城門忽然打開,有幾匹馬奔馳而出,來到福雅的大軍前,當先的人面無表情地說:“我是天雀皇帝的使者,要見福雅王爺。”

這幾個人被帶到福雅面前,福雅也沒想到和談的使者會是前太子彌清。

這一個月裏彌清顯然消瘦不少,他張狂的面龐上佈滿的是以前從未有過的黯然和失落,以及最後維持的一份傲然和自尊。

見到福雅之後,兩個人長長久久地對彼此凝視,誰也沒有開口。

最終,彌清遲疑地問出,“漠塵,她……”

“她還活着。”福雅炯炯有神的眸子凝視着他,“你不會失望吧?”

他長舒一口氣,“那就好。”

“但你不要想再見到她。”福雅冰冷的聲音里有恨,“她也不會想見你。”

“我來,就是為了見她一面。”彌清依舊堅決,“有些話我想和她說,說完我便離開。父皇的回信現在就在我的身上,等我見完她,回信我就拿給你。”

“現在和我談條件,你不覺得太可笑了嗎?”福雅刻意模仿着當日在皇宮內殿中,彌清對他說話的口氣,“是你將漠塵害到現在這一步,你有什麼臉面見她?”

彌清的眼中在瞬間充滿了憤怒,他強壓着怒火說:“害她的人何止我一個?你敢說當日你收留她的意圖真的那麼單純,沒有一絲一毫要利用她、陷害她的念頭?當初她第一次出現在我面前時,你笑得那麼得意,為什麼?只因為她是你最鍾愛的‘義女’,還是因為她是你用來對付我的棋子?”

福雅沉默下來。他不想否認什麼,因為彌清說的的確是事實。

“你就這麼怕我見她?”彌清不惜使用激將法,“難道你對自己沒有信心?”

福雅望着他,他知道彌清在用激將法,所以他笑了。

“我的確沒什麼可怕的。”

彌清見到了漠塵,她蒼白消瘦得幾乎只剩下一副骨架。其實這一個月以來,他,福雅,漠塵,三個人誰的日子都不曾好過。

他見到漠塵的時候漠塵正在休息,輕闔着眼的她呼吸平和,雖然她的雙頰瘦得凹陷下去,沒有了往日冷艷的姿容,但是在彌清眼裏,她依然美得動人。

只可惜,這份美麗從來不曾屬於過他。

漠塵終於睜開眼了,看到彌清時她有一瞬間的錯愕和懷疑,但是很快的,她就明白了一切。

“皇上派你來和談嗎?”她問道:“皇上肯結束這場戰爭了?”

“戰爭的開始與結束並不在父皇手中,而在福雅王叔身上。”彌清定定地看着她,“漠塵,你身上的傷……很痛,是嗎?”

她淡淡一笑,“已經好了大半,死過一次的人不會在乎這些的。”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一次,讓你當年先遇到的人是我,該多好。”彌清訥訥地,說出一句讓漠塵出乎意料的話,他苦笑着,“因為是福雅先遇到了你,所以是他先搶去了你的心。”

“心是不能被人搶奪的。”漠塵反駁了他的想法,“它只屬於我想贈與的人,這個人就是福雅。”

“是嗎?就是說,哪怕一切重來一次,我依然沒有機會成為你心的主人?”彌清是徹底挫敗了,慘笑道:“也許我不該來問你這樣愚蠢的問題,畢竟,今生你已許給了他。”

“殿下……”漠塵的容顏上有着以往從來都沒有過的淡然和從容,以及一絲絲的溫情,“只要殿下收斂一些暴戾的脾氣和故意做出的張狂,何愁找不到紅顏知己?”

他為之一震,“你說什麼?”

“殿下不是外面人所傳的那樣壞,殿下只是個壞脾氣的孩子罷了,得不到的東西就千方百計要搶到手,不允許別人強過自己,也不允許別人過得比自己快樂。”

漠塵居然看透了他的心!彌清愣住了。

“如果殿下肯做少少的改變和悔過,太子之位依然是您的。”

他苦笑更深,“為何是我變,而不是別人變?難道就不能是別人錯了嗎?”

“是別人錯,還是殿下錯,難道殿下真的不明白嗎?”她微笑着反問。

彌清無聲地嘆了口氣,轉身要走,又停下來多留了一句話,“墨荷和燕生那兩個人的性命安危你不必擔心了,就算是我做為給你帶來這麼大一場劫難之後的賠罪大禮吧,說沒準過不了多久你還能聽到三皇子和五皇子成親的消息。”

“她們……真的……”漠塵驚喜得如在夢境之中,不敢相信。

彌清從袖中抽出一封信,放在桌面上,側目,看到福雅倚門斜立,兩個人再沒有多一句話相談,錯身而過。從此,今生再不相見。

福雅走到桌邊,打開那封信。

漠塵躺在床上不能動,焦急地問:“皇帝怎麼說?”

他無聲地一笑,“他說會昭告天下,宣稱我是奉王命在城外操練將士,以抵禦近日可能犯我邊境的外來敵人。這樣堂而皇之地給我們彼此一個面子,也算是將這場大戰消弭於無形了。”

漠塵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太好了。”她向福雅伸出雙手,福雅的右手伸過來,被她緊緊地握在掌中。

“福雅,帶我回幽州吧。”她低幽地說:“我想回家了。”

他低下頭,在她的額上印上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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