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海豚的擱淺(5)
「我告訴他。」馬樂說。
「不要。」沈魚倔強的說。
「為什麼?」
「如果你把我當做朋友,請不要告訴他。」
朱寧早上九時正回到診所,發現翁信良睡在診所的沙發上。
「翁醫生,你為什麼會睡在這裏?」
翁信良睡得不好,見朱寧回來了,也不打算繼續睡,從沙發上起來。
「你的臉受傷了。」朱寧看到他的鼻和嘴都有傷痕。
「不要緊。」
翁信良走進診症室洗臉,被打傷的地方仍然隱隱作痛,他本來打算逃走的,現在似乎不需要走了。
他用消毒藥水洗擦臉上的傷口,朱寧站在門外偷看。
「你站在這裏幹什麼?」翁信良問她。
「你是不是跟沈小姐打架?」朱寧看到他的行李箱。
翁信良沒有回答。
「她很愛你的。她曾經跟我說--」朱寧不知道是否該說出來。
「說什麼?」
「她說如果你不娶她的話,她會將你人道毀滅的。」朱寧看着翁信良臉上的傷痕,想起那句話,以為翁信良是給沈魚打傷的,指着翁信良臉上的傷說:「你們是不是打架?」
翁信良失笑,跟朱寧說:「你去工作吧。」
沈魚說過這樣一句話?如果他不娶她,她會將他人道毀滅,她也許真的沒有跟男人上床,她在氣他,這是毀滅他的方法之一,翁信良想。
他想起胡小蝶,她跟沈魚不同,她是個脆弱的女人。翁信良嘗試打電話給她,電話無法接通。他想起她家裏的電話被她扔得粉碎,不可能接通。她會有事嗎?翁信良突然害怕起來,胡小蝶整天沒有找他,那不像她的性格。翁信良脫下白袍,匆匆出去。經過電器店的時候,他買了一部電話。
翁信良來到大廈外面,本來打算上去找胡小蝶,最後還是決定把電話交給老看更。
「請你替我交給九樓B座的胡小姐。」
「好的。」老看更說。
「這兩天有沒有見過胡小姐?」翁信良問他。
「今早看見她上班了。」
「哦。」
「你姓什麼?」
「你把電話交給她就可以了。」翁信良放下小費給老看更。
走出大廈,今天陽光普照,翁信良覺得自己很可笑,他以為兩個女人也不能失去他,結果一個跟男人上床,一個若無其事地上班去,事實上是她們也不需要他。
沈魚跟馬樂在沙灘茶座吃早餐,昨夜到今早,沈魚一直看着海。
「你累吧?」沈魚問馬樂。
「不,一個通宵算不了什麼。」馬樂說。
「你有沒有試過有一天,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做錯了一件無法補救的事?」沈魚問馬樂。
「這就是我的生活。」馬樂說。
兩個人大笑起來。
「你有哪些憾事?」馬樂問沈魚。
「我覺得我愛他愛得不夠。如果我有給他足夠的愛,他不會愛上別人。一定是我們之間有那麼一個空隙,他才會愛上別人。」沈魚說。
沈魚站起來:「我要上班,失戀也不能逃跑。」
「你有什麼打算?」馬樂問她。
沈魚苦笑:「我能有什麼打算?」
沈魚八時三十分回到海洋公園,比平時遲了一個多小時,其他人正在喂飼海豚。力克看到沈魚回來,高興地向她叫了幾聲,打了一個空翻。
沈魚在更衣室更換泳衣,她在鏡子裏看到自己的裸體,她的身體好像突然衰敗了,毫無生氣,乳房抬不起來,腰肢腫脹,雙腿笨重,身體好像也收到了失戀的信號,於是垂頭喪氣。
十時正,表演開始,沈魚騎着殺人鯨出場,殺人鯨逐浪而來,數千名觀眾同時鼓掌。沈魚控制不住自己,眼淚在掌聲中掉下,所有掌聲都是毫無意義的,她只想要一個人的掌聲,那個人卻不肯為她鼓掌。她的淚珠一顆一顆滴下來,一滴眼淚剛好滴在殺人鯨的眼睛裏。殺人鯨突然凄厲地叫了一聲,飛躍而起,沈魚被它的尾巴橫掃了一下,整個人失去重心從殺人鯨身上掉下來。殺人鯨在水裏亂竄,在場所有人都呆住了。沈魚一直沉到水底,她閉上眼睛,覺得很平靜,身體越來越輕,越來越小,她好像看見緹緹了,她在水底向她招手。沈魚跟緹緹說:「我來了。」緹緹向她微笑,張開雙手迎接她。沈魚有很多話要跟緹緹說,她努力游過去,她跟緹緹越來越接近了。就在這個時候,一雙手伸過來,強行要把她拉上水面,她拚命掙扎,她要跟緹緹一起,於是,兩隻手同時將她拉上水面,這一次,她全身乏力,無法反抗,被那一雙手拉上水面。
她被送到岸上,許多人圍着她,她聽到一個人說:「她給殺人鯨打昏了。」
一個男人吻她,好像是翁信良,她雙手繞着他的脖子,那個男人把氣噴到她的嘴裏,他不是吻她,他好像努力使她生存下去。
沈魚睜開眼睛看清楚,那個男人不是翁信良,是另一名訓練員阿勇。她尷尬地鬆開繞着他脖子的雙手。她覺得緹緹好像離她越來越遠了,她越來越孤單。沈魚從地上坐起來,幾個人圍着她,高興地問她:「沈魚,你沒事了?」
「什麼事?」沈魚奇怪。
「你剛才給殺人鯨打昏了,掉到海里,我們把你救上來,你還掙扎呢!」主管告訴她。
「是嗎?」沈魚如夢初醒:「殺人鯨呢?」
主管指着小池:「它在那裏,出事後它一直很平靜,真奇怪,剛才究竟發生什麼事呢?它好像突然受到了刺激。」
「我只是在它身上哭過。」沈魚自說自話。她走到小池前面望着殺人鯨,她和它四目交投,它好像也感受到沈魚的悲傷。
「你不要再刺激它了。」主管對沈魚說,「獸醫會來替它做檢查。」
「它是善良的。」沈魚說,「它有七情六慾。」
沈魚進入更衣室洗澡,熱水在她身上淋了很久,她才突然醒覺她是從死亡邊緣回來的,所以她看到緹緹。傳呼機突然響起,沈魚衝出淋浴間,她逼切想知道誰在生死存亡的時候傳呼她,她註定要失望,是馬樂找她。
「看看你今天過得怎麼樣?」馬樂在電話里說。
沈魚放聲大哭,她突然在這一刻才感到害怕。
「什麼事?」馬樂緊張地追問。
沈魚說不出話來。
「你不要走,我馬上來。」馬樂放下電話。
馬樂來到,看到沈魚一個人坐在石級上。
「你沒事吧?」馬樂坐在她身旁。
沈魚微笑說:「我差點死在水裏。」
翁信良第二天晚上仍留在診所度宿,這個時候有人來拍門,這個人是馬樂。
「你果然在這裏。」馬樂說。
「要不要喝咖啡?」翁信良去沖咖啡。
「你打算在這裏一直住下去?」
翁信良遞一杯咖啡給馬樂:「原本的獸醫下個月會回來,我會把診所交回給他。」
「然後呢?」
翁信良答不出來。
「沈魚呢?你怎麼跟她說?還有胡小蝶呢?」
翁信良躺在動物手術桌上說:「沒有一個人可以代替緹緹。我終於發現我無法愛一個女人多過緹緹。我負了沈魚,也負了小蝶。」
「沈魚今天差點溺斃了!」
翁信良驚愕。
「你不肯承認自己愛沈魚多過緹緹,為一個女人淡忘一個死去的女人好像不夠情義。對不對?」馬樂問他。
翁信良不承認也不否認:「我和沈魚已經完了。」
馬樂很沮喪:「我看我幫不上忙了。」
馬樂走後,翁信良撥電話給沈魚,他很想關心她今天遇溺的事,電話駁通了,他突然很渴望電話沒有人接聽,如他所願,沒人接電話。為了平伏打電話給沈魚的難堪,他突然改變注意,撥電話給胡小蝶,電話接通了。
「喂,是誰?」
「是我。」
「你在哪裏?」胡小蝶溫柔地問他。
「我在診所。」
「我立即來。」
翁信良想制止也來不及,十五分鐘之後,胡小蝶出現,撲在他懷裏說:「我知道你一定會找我的。」
翁信良突然覺得自己所愛的人是沈魚,偏偏來的卻是另一個人。
「昨天在香港上空幾乎發生一宗空難,你知道嗎?」胡小蝶跟翁信良說。
「空難?」
「我錯誤通知一班航機降落。那一班航機差點跟另一班航機相撞。」
「那怎麼辦?」
「幸而電腦及時發現。這件事全香港市民都不知道,兩班航機上的乘客也永遠不會知道。」
胡小蝶楚楚可憐地凝望翁信良:「都是因為你。若不是你這樣對我,我不會出錯。」
翁信良感到一片茫然,馬樂說沈魚今天差點溺斃,胡小蝶說昨天差點造成空難。他和這兩個女人之間的愛情,牽涉了天空和海。還有緹緹,她死在一次空難里,那一次空難,會不會是一個剛剛失戀的機場控制塔女操控員傷心導致疏忽而造成的呢?
「你睡在這裏?」胡小蝶心裏暗暗歡喜,他一定是跟沈魚分手了。
翁信良去倒了一杯咖啡。
「不要睡在這裏,到我家來。」
「我暫時不想跟任何人住在一起。」
「那我替你找一件屋。」胡小蝶說:「我認識附近一間地產公司。」她想儘快找個地方「安置」這個男人,不讓他回到沈魚身邊。
沈魚牽着咕咕在公園散步,從前是她和翁信良牽着咕咕一起散步的,現在只剩下她一個人,咕咕好像知道失去了一個愛它的人,心情也不見得好。沈魚的傳呼機響起,是馬樂傳呼她。
「翁信良在診所。」馬樂說。
「為什麼要告訴我?」
「我知道你會想知道的。」
沈魚放下電話,牽着咕咕繼續散步,只是她放棄了慣常散步的路線,與咕咕沿着電車路走,電車會經過翁信良的診所。
沈魚牽着咕咕走在電車路上,一輛電車駛來,向她響號,沈魚和咕咕跳到對面的電車路,這條電車路是走向原來的方向的,要不要回去呢?最後沈魚把咕咕脖子上的皮帶解下來,彎身跟它說:「咕咕,由你決定。」
咕咕大概不知道身負重任,它傻頭傻腦地在路軌上不停地嗅,企圖嗅出一些味道。
沈魚心裏說:「咕咕,不要逼我做決定,你來做決定。」
咕咕突然伏在她的腳背上,動也不動。
沈魚憐惜地撫摸咕咕:「你也無法做決定?我們向前走吧。」
沈魚跳過對面的電車路,繼續向前走,她由灣仔走到北角,在月色里向一段欲斷難斷的愛情進發。
最痛苦原來是你無法恨一個人。
沈魚牽着咕咕來到診所外面,診症室里有微弱的燈光,翁信良應該在裏面。沈魚在那裏站了十分鐘,她不知道她為什麼要來。解釋她沒有跟男人上床?沒有必要。請他回家?她又不是他丈夫。跟他說幾句話?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既然他走出來,大概是不想回去的。
翁信良又喝了一杯咖啡,他不停地喝咖啡,咖啡也可以令人醉。胡小蝶走了,她說明天替他找房子。翁信良看着自己的行李箱,他本來打算逃走,如今卻睡在這裏,他是走不成的、沒用的男人。胡小蝶就知道他不會走。
翁信良拿起電話,放下,又再拿起,終於撥了號碼,電話響了很久,沒有人接聽,沈魚大概不會接他的電話了。翁信良很吃驚地發現他今天晚上瘋狂地思念沈魚,他從不知道自己這樣愛她,可是已經太遲了。
沈魚站在診所門外,她知道翁信良就在裏面,咫尺天涯,她不想再受一次傷害,她害怕他親口對她說:「我不愛你。」或「我從來沒有愛過你。」,她整個人會當場粉碎。但,粉碎也是一件好事,她會死心。
大抵是咕咕不耐煩,它向診所裏面吠了幾聲,翁信良覺得這幾聲狗吠聲很熟悉,走出來開門。
翁信良打開門,看見咕咕,只有咕咕,咕咕不會自己走來的,他在診所外四處找尋,沒有沈魚的蹤影。
它當然不可能自己來,是沈魚把它帶來的,她把它帶來,自己卻走了。她一定是痛恨他,把這頭狗還給他,這頭狗本來就不是她的,是緹緹的。沈魚把咕咕帶來,卻不跟他見面,分明就是不想見他。她大概不會原諒他了。
翁信良牽着咕咕進入診所,她的脖子上仍然繫着狗皮帶,狗皮帶的另一端卻沒有女主人的手。
沈魚在電車路上狂奔,流着淚一直跑,她現在連咕咕也失去了。她聽到他來開門的聲音,竟然嚇得逃跑了。本來是這個男人辜負她,該是他不敢面對她,可是怕的卻是自己。她真怕他會說:「我不愛你。」,她真害怕他說這句話。
他沒有說過「我愛你」,沒有說過這句話已經教一個女人難堪,萬一他說:「我不愛你」,將令一個女人更難堪。她好不容易才反敗為勝,在發現他準備離開時,跟他說:「告訴你,我跟一個男人上床了」,所以,她不能輸呀。她來找翁信良便是輸,所以為了那一點點自尊,她走了,可惜她遺下了咕咕,情況就像逃跑時遺下了一隻鞋子那麼糟,對方一定知道她來過。
沈魚走上一輛電車,她實在跑不動了,她坐在上層,月色依然皎好,她比來的時候孤單,咕咕已經留給翁信良了。一切和翁信良有關的東西,他都拿走了,整件事件,整段愛情,又回到原來的起點,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她孤單一個人,翁信良跟咕咕一起。啊!對,家裏還有一隻相思鳥,相思鳥是唯一的證據,回去把它放走吧。
沈魚打開鳥籠,讓相思鳥站在她的手掌上。她把手伸出窗外,跟相思說:「走吧。」
相思竟然不願飛走。
「飛呀!」沈魚催促它。相思黏着沈魚的手掌,似乎無意高飛。
「你已經忘記了怎樣飛?你一定已經忘記了怎樣飛。」沈魚飲泣。
相思在她的手掌上唱起歌來。這不是歌,這是沈魚教它吹的音符,這是翁信良第一天到海洋公園時教沈魚吹的音符。相思竟然學會了。
沈魚把手伸回來,相思竟然吹着那一串音符,她捨不得讓它飛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