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在雲上愛你
二0O五年九月一個晴朗的星期五,澳洲的冬季快要過去了。在南部阿得雷德的航空訓練學校,大熊,我看到了你。
你瘦了,皮膚晒黑了,短髮梳得很整齊。你長大了,成為一個有點經歷的男人。你結上藍色領帶,身上穿着帥氣的飛行學員制服,每天大清早冒着寒冷從床上起來,接受嚴格的訓練,立志要成為—位飛機師。
在天空和星群中飛翔,本來並不是你的夢想。
那時候,每次我想遊說你去當飛機師,你總是皺着眉說:“當飛機師很辛苦的!”
你只想當個數學專欄作家。你那個專欄很受歡迎,大學還沒畢業,已經有出版社替你出書,其他報紙也找你寫稿,還有學校請你去演講。你懶洋洋地說,這份工作不用上班,光是版稅和稿費已經夠生活了,你打算畢業之後也繼續這樣。
那時候我很擔心,比樹懶這種動物更懶隋的你,將來怎麼辦?你卻跟我說了一個古希臘哲學家的故事。
那個哲學家什麼也不做,就只是坐在街上行乞,因為他認為,懶惰是最高深的哲學。
“你不如說,所有乞丐都是哲學家!”我沒好氣地說。
“你這句說話犯了邏輯上的錯誤。某個哲學家是乞丐,不代表所有乞丐都是哲學家,也不代表所有哲學家都是乞丐。”你說。
“那我可不可以說樹懶是大自然的哲學家?”我說。
你眼睛亮了起來,說:“有這個可能。”
我不知道樹懶是不是大自然的哲學家,但是,鸚鵡也許是預言家。
當死亡一步一步召喚着我們,皮皮曾經試着提醒我們,只是我們當時並不知道。
二00四年十月初的一天,在你男童院的家裏,我們無意中發現一個網站,它後來造成了網絡大擠塞。它的名字叫:《印度洋上的美麗花環》那就是島國馬爾代夫。它由一千一百九十個島嶼組成,從天空中俯瞰,群島的形狀宛如一圈花瓣。它的國花是美麗的粉紅玫瑰。
一位業餘攝影師花了一個多月時間停留在馬爾代夫,回家之後把他拍的兩百多張照片放在自己的網站上。那個寧靜的世外桃源讓人心馳神往。我們看到了海連天的景色,看到了落日長霞染紅了的椰樹影,看到了藍色的珊瑚礁,看到了比馬兒還要大的魚,看到了大海龜笨拙的泳姿。
我們也看到了蓋在海邊的水中屋。一排排草蓬頂的水中屋,一邊是大海,另一邊是游泳池。人睡在屋裏的床上,朝左邊轉一個身,就可以跳到海中暢泳;朝右邊翻個筋斗,就掉進游泳池裏去,雙腳根本不用碰到地板。
我和你都看得傻了眼。
“我要去!我要去!”我嚷着說。
就在這時,籠子裏的皮皮好像受驚似的,不尋常地猛拍翅膀亂飛,嗄嗄嗄地叫個不停。我們兩個同時轉頭望着它。
“可能剛剛有麻鷹飛過。”你看了看窗外說。
“它也想去馬爾代夫呢!"我笑着跟你說,渾然不覺死亡的利爪已經伸向我們。
我們後來決定聖誕在那兒度過,十二月二十四日出發,二十七日回來,回來后再過幾天,就是“古墓”的除夕之約了。
我們在網上預訂了機票,找到一家便宜又漂亮的旅館,那兒雖然沒有夢寐以求的水中屋,但是,只要走出房間幾步,就是海灘了,偶爾還會有大海龜爬到那片岸上孵蛋。要是我們幸運的話就能看見。
我們對馬爾代夫之旅滿懷着期待。我買了一件簇新的游泳衣,青草綠色的,分成上下兩截,又買了太陽帽和防晒膏,每天倒數着出發的日子。
生命中的那一天終於來臨。我和你帶着輕便的行李,在黃昏時抵達那個碧海連天的島國。一片印度洋的美景在我們面前展開來,我們走出機場,深呼吸一口涼爽的空氣,然後興緻勃勃地乘船往小島上的旅館去。
旅館由一排排的小茅屋組成。當我們踏進那個洋溢着熱帶風情的旅館大堂,一位穿粉紅色紗籠的女郎迎上來,把一個玫瑰花瓣編成的花環掛在我脖子上,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跟我說:“歡迎來到天堂!”
我們干挑萬選的旅館,連名字都隱隱透着死亡的信息,它叫“天堂旅館”。我毫無防備,並不知曉自己已經到了人生旅程的最後一站。
十二月二十五日聖誕節傍晚,我們坐在海邊餐廳的白色藤椅子裏,身上穿着白天在市集買的汗衫,胸前印着馬爾代夫的日落和椰樹。我們悠閑地啜飲着插着七彩小紙傘的冰涼飲料,遙望着浮在海上的—輪落日。
“一輩子住在這裏也不錯,每天掃掃樹葉就可以過生活。”你伸長腿,懶洋洋地說。
“不行!我們還有許多地方沒去,倫敦、紐約、托斯卡尼、佛羅倫薩、希臘愛琴海、埃及的金字塔、印度的泰姬陵,還有巴黎!”我憧憬着,然後問你,
“你有沒有想過,三十歲的時候,你在做什麼?”
你聳聳肩,說:“那麼遠的事,我沒想過。”
“我也沒想過。”我很高興地說。
你朝我看了一眼,不解地問:“那你為什麼問我?”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跟我一樣沒想過。”我懶懶地說。
你沒好氣地對我笑笑。
“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阿瑛?”我問你。
“天呀!你又來了!”你說。
“說出來嘛!我真的不會生氣。”
“當然沒有!”你終於肯說。
“真的?”
“我說沒有就沒有。"”她好像覺得你喜歡過她呢。她說,她喜歡吃蛋糕,但你是餅乾。“
“我是餅乾?”你瞪大眼睛。
我咯咯地笑了。從你的眼神語氣,我知道你沒騙我。
“那麼,我是你的初戀羅?”我說。
你揉揉眼睛苦笑,一副怕了我的樣子。
“那個雞和蛋的問題,你是故意答錯的吧?”我問你說。
再一次,你故弄玄虛地笑笑,始終不肯告訴我。
後來,當我們吃着鋪着兩片花瓣的玫瑰花雪糕時我埋怨你說:“我每次電郵給你,都送你一朵網上玫瑰,但你從來就沒送過給我。"你竟然說:”這些只是形式罷了。"“你現在不送花給我,等我老了,你更不會送。”我咬着冰凍的小匙羹說。
“放心吧!將來你又老又丑,我也不會嫌棄你。”你眯起眼睛對我微笑。
“誰要你嫌棄!我才不會變得又老又丑!我會永遠比你年輕!”我捻起盤子裏的玫瑰花瓣,放到鼻子上嗅聞着。
大熊,我是不是又說了不吉利的話?逝去的人不長年歲,從此以後,我永遠比你年輕。南方傍晚的玫瑰花香,飄送着離別的氣息。直到如今,每個黃昏,我彷彿又嗅到了玫瑰花的香味,那片花瓣宛如小陀螺,在往事的記憶中流轉。
第二天,那個將我們永遠隔別的星期天早上,我穿上游泳衣,把還沒睡醒的你拉到海灘上去。我們挨在遮陽傘下的白色躺椅上,你帽子蓋着臉,還想繼續睡。我起來,一邊往身上抹防晒膏一邊對你說:“快點下水吧!明天一早就要走了。”
你打了個呵欠,懶懶地說:“你先去吧!”
“你不怕我給鯊魚吃掉嗎?”
“馬爾代夫的鯊魚是不吃人的。”你說。
“你快點來啊!”我催促你說。
然後,我把塑料拖鞋留在岸上,獨個兒跑到海里,那兒有許多人正在游泳和浮潛。我閉上眼睛,仰躺在水面上,享受着清晨的微風,由得自己隨水漂流。
不知道漂了多久,我張開眼睛站起來,你還半躺在岸上。悠閑地望着我。我朝你大大地揮手,要你快點下水。
你也朝我大大地揮手,卻不肯來。我心裏想着,等我上岸。我要好好對付你。
而今想起來,那一刻,我們竟好像是道別。
我緩緩游往深水處。遊了一陣,我腳划著水,揉揉眼睛,突然發現一陣遍佈水面的顫抖哆嗦,頃刻之間,海水如崩裂般急湧上來,把我整個人沖了出去。畏怖恐懼過頭了,我想呼救卻叫不出一個聲音。當其他人紛紛慌亂地往岸上跑,你卻奔向我,走到水裏,拚命游向我,想要把我拉上岸。我掙扎着呼吸,想向你伸出手,我幾乎碰到你的手了。然而,就在那個瞬間,一個三十尺的滔天巨浪把我們衝散了。它把你卷到岸上去。
我在恐怖的漩渦中掙扎着呼吸,筋疲力盡,閉上眼睛。然後再次掙扎呼吸,直到我再無氣息。然後,我再次張開眼睛,看到自己漂向了死亡的彼岸。
那場海嘯把一切都搗毀了。
浩劫之後,那個島國成了一片廢墟,空氣中飄着腐土、腐葉和屍骨的氣味。星一、小畢、阿瑛、芝儀,每個人都來了,不知道怎樣安慰你。他們幫忙着尋找我,希望我還活着。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希望也愈來愈渺茫。
五個星期過去了,其他人都不得不陸續回家,你還是執拗地留下來。
直到搜索隊放棄搜索的那天,你從一個找不到我的停屍的帳篷回來,路上給一塊尖銳的木板割傷了腳。你沒理會那個淌着血的傷口,帶着疲憊的身體回到旅館,把門關上。明白最後一絲希望的光芒已經熄滅,你額頭貼在門板上痛哭,以拳頭猛捶磚泥牆,大聲喊:“鄭維妮!你回來!”
對不起,大熊,我回不來了。
你相信命運嗎?我只好宿命地相信。
我們第一次看的電影,是《鐵達尼號》。船沉沒了,男女主角在茫茫大海里生死永隔。雖然那天是我明知你跟蹤我,把你誘騙進戲院去的,但我們畢竟是一起看過。後來,我們還一起嘲笑那些老套的情節。
我第一次問你的數學題,是那個飛機師在北極飛行的問題。當時,你淘氣地在地球下面畫上了枝和葉,像一朵花。怪錯你了,原來,你送過花給我。那時候,我們又怎會想到,而今的你,將會因為我而當上飛機師?
大學畢業那天,你在航空學校認真地上課,連畢業禮都沒參加。
我從來不知道你愛我如此之深,放棄了做樹懶的夢想,用你的雙腳,替我走完人生餘下的旅程。
當飛機師真的很辛苦。自律、整潔、守時、勤力、負責任,這些對你來說多麼困難?你卻做到了,理論課還拿了滿分。
這一天,我看到你第一次試飛。你在雲端緊緊地握着飛機的方向盤。你旁邊的導師笑着說:“不用這麼緊張。方向盤也給你扼死了!”
坐在你背後的同學笑了起來,你也笑了,那個微笑卻帶着幾許苦澀。
也許你會奇怪,我為什麼能夠看到你。原來,人死了之後。這個世界會償還它欠我們的時間。每個人得到的時間都不一樣,那要看他們在媽媽肚子裏住了多久。我們出生以後,是從零歲開始計算;然而,當精子與卵子結合,生命已經形成,我們也開始長年歲。有些人只住了二十幾個星期便出生,我很幸運,在媽媽肚子裏撐了三十九個星期零四個小時才出來,所以,我也有三十九個星期零四個小時的過渡期。這段時間,我可以在天堂回溯塵世的記憶。我變成了觀眾,目睹自己從出生的一瞬間,直到死亡的一刻,這一切就像錄像帶回放那樣。我還可以在雲上看到我死後的你、看到媽媽、看到芝儀和星一、小畢和阿瑛。時間到了,我就會遺忘往事。
這一刻,是倒數的最後二十分鐘了。
大熊,有一個秘密,我從來沒告訴你,也沒告訴任何人。我念小五的那年暑假,附近搬來了一個念初中一的男生,他長得很可愛,有一雙大眼睛和漂亮眉毛,像漫畫裏的小英雄。我有好多天悄悄跟蹤他,只是想看看他都做些什麼。
一天,我看到他走進一家文具店。過了一會兒,他手裏拎着一卷東西出來。於是,我怯生生地進去那家文具店,問那個一頭白鬈髮的老店員他買了什麼。老店員帶着微笑在櫃枱上把一張世界地圖攤開來給我看。那張地圖有四張電影海報那麼大,海是藍色的,陸地是綠色的,山是咖啡色的,每個國家都有不同的標記,荷蘭是風車,維也納是小提琴,西班牙是一頭鬥牛……簡直美呆了。
“這是最後一張了。”老店員說。
可是,我沒錢買。
後來有一天,我又再悄悄跟蹤那個男生。這天,我看到他在溜冰場裏牽了一個漂亮女生的手。我心裏酸酸的,孤零零地回家去。回到家裏,我蹲在地上,把小豬撲滿里的錢全都倒出來,拿去買了那張地圖,然後把它貼在睡房的牆壁上。
那天以後,我沒有再跟蹤那個男生。後來,聽說他失蹤了,警察在附近調查過一陣子。我很內疚,要是我繼續跟蹤他,也許會知道他去了哪裏。
漸漸地,我已經忘了他的樣子,卻嚮往着那張地圖上的天涯海角。
所以,那一天,當我發現你跟蹤我,我是多麼的震驚?
那就是宿命吧?雖然我那時候還不了解。
人死了之後,一下了也成熟了。而今我終於明白,在相遇之前,我也許喜歡過別人,那個人並沒有喜歡我,又或是別人喜歡我,我卻不喜歡他。為什麼會是你和我呢?
原來,那些人都只是為了恭迎你的出場。我們的相逢中,天意常在。
記得有一天,我在電話里戲弄你,裝內疚地對你說:“對不起,我……我昨天結婚了。”
你沉默了許久,苦澀又驚訝地問:“你跟誰結婚?”
“騙你的啦!笨蛋!”我吃吃地笑了起來。
很抱歉,不能再跟你玩這種遊戲了,也沒能嫁給你。
大熊,記得我在你掌心裏畫的一顆“不死星”嗎?它會在雲端永遠保佑你。可是,要是當飛機師太辛苦,那便放棄好了。去愛一個人吧。去愛一個像我愛你般愛你的人吧。縱使我多麼不情願,在死亡的彼岸,我終將遺忘你。
那張世界地圖並沒有天堂的標記。原來,人生前想像天堂是怎樣的,死後的天堂也就是那個樣子。我總以為天堂就像那個夢星球的故事:人睡着之後,靈魂會去那兒做夢。星球上有一棵枝椏橫生的大樹,爬了上去,做的便是好夢。掉下來的,那天會做噩夢。
我的天堂就是夢星球。
你還記得我給你看過的那幅圖畫嗎?二年級上學期,我修了一個心理學的學分,那位一頭金髮的洋教授叫阿占,長得挺帥。阿占的課很受女生歡迎。他也教得很精彩。
上第一課的時候,他派給我們每個人一張圖和一堆顏色筆。就是這一張圖。
他要我們單憑直覺,在這張圖畫中選出一個我們覺得最像自己的人,然後填上顏色。我們也可以再選一個最像自己喜歡的那個人。
這是我的選擇:右上角交叉雙手,看來一臉不高興,像孤獨精那個,我對她簡直一見鍾情,填上了我最喜歡的綠色。她就是我。生長在單親家庭,又是獨生孩子,孤單的感覺從來沒離開過我。
站在樹頂,手背叉着腰,笑得很開心,很容易滿足,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的那個是你。我填上了藍色,因為藍色像你,你喜歡藍色。
一天,我把這張圖拿給你,要你做同樣的事情。
“這是什麼測驗?”你問。
“你只管做嘛!”
於是,你乖乖的在這幅圖裏選了你和我。
你竟然跟我一樣。右上角綠色的那個是我,你說是因為我喜歡綠色,而且我常常撅起嘴,好像什麼都不滿意的樣子,麻煩得很。
藍色的那個,你一看就覺得像自己。你喜歡海洋的顏色,喜歡那種清涼的感覺。
“那麼,分析結果呢?"你好奇地問。
“沒結果的。"我說。
“沒結果怎算是心理測驗?”你說。
“你以為這是那些膚淺的心理測驗,有A、B、c、D答案的嗎?阿占說,每個人都能夠在這張圖畫中找到自己和身邊的人。這張圖好比一面鏡子,我們選出來了,也就看到了心中的自己。”
大熊,謝謝你,是你一路陪着孤單的我迎向人生最後的航程。
我已經順水漂流,跟着大海去流浪。我會化成風,化成雲,化成藍色的珊瑚礁,化成魚兒,化成大海龜。也許,有一天,一個女生會問她愛上的那個男生:“先有大海龜,還是先有海龜蛋?"見不到我的屍骨,你會永遠記着我鮮活的臉龐,懷念我們曾經分享的一切,還有那些我們共度的年輕青澀的歲月,多麼短暫,卻又已經是永恆。
不要悲傷,我活過。我為你流過眼淚。我愛上了你。
一個人只要愛上了,就像小毛蟲變成了蝴蝶,從此不一樣了。是你的愛讓我在人間起舞。
大熊,要是有一天,你的飛機在天空中飛翔,你突然發現頭髮亂了,那一刻,你會想起老是喜歡弄亂你頭髮的我嗎?
這個世界償還給我的時間,只剩下最後一分鐘了,我要送你一份禮物。當你想起我,請你抬頭仰望那片白雲深處,沒有了你,我重又變回孤獨,這是今後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