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再抱你一次

五、再抱你一次

我又回到我的家裏,偶然從收音機聽到林方文的歌,總是禁不住流淚,他象歌那樣,好象已經跟我沒有任何關係。我開始很害怕孤單,天天下班后便跟迪之和光蕙一起,浪擲時光,困了才回家,倒在床上,片刻便睡着,無暇再想些什麼,明天醒來,又渾渾噩噩過一天。

可是,迪之首先不能再陪我,她認識了新男朋友。

“他有六尺一寸高,肩寬二十寸,擴胸有五十寸!”她興高采烈地告訴我們。

“他是香港先生?滿身塗滿油那種怪物?”我問她。

“當然不是,他做生意的。我跟朋友去參加留美同學會聚會認識他的,他是同學會主席。”

老實說,我對那些留美、留英、留加同學會沒有什麼好感,大家不過找個藉口認識異性而已。

“他是做什麼生意的?”光蕙問她。

“他賣石油的。”迪之說。

“石油?”我吃了一驚,“他是沙特阿拉伯人?”

“胡說,他是石油代理商,是家族生意。他替他媽媽工作。他運動很出色,網球、滑水、潛水、射擊、燒槍都會。”

“他條件這麼好,為什麼沒有女朋友?”我問迪之。

“他要求高嘛,聽說他以前有很多女朋友,都綁不住他。”

“你小心他是花花公子。”光蕙說。

“他比我大十年,他跟我說,很累了,很想結婚。”

“那你豈不是會嫁入豪門?”我取笑她。

迪之笑得花枝亂墜,然後認真地說:“我也想結婚,我跟你們不同,我愛過好幾個男人,已經很累,實在厭倦了在除夕晚上還要到處去找男人,我又沒有事業心,最幸福是有一個男人照顧我。”

“我們來一個協定。”我說,“三個人之中,最先出嫁的一個,要賠償給另外兩個。”

“為什麼要賠償?”迪之問我,彷彿她會最早嫁出去似的。

“剩下的兩個,那麼孤單可憐,當然要得到補償,至少每人要得到五千元。”我說。

“我贊成。”光蕙說。

“好吧!”迪之說。

迪之也許做夢都沒有想過,她會找到一個條件那麼好的男人。

一個黃昏,我接到迪之的電話,她甜膩膩地告訴我一個新的電話號碼:“以後你撥這個電話可以找到我,這裏是田宏的家。”

“你那麼快跟他一起住?”

“是他把鑰匙給我的。我在等他下班,原來等一個男人下班的感覺是那麼幸福的。你也趕快找個男人。”

我在流淚,沒有男人的女人,原來那麼悲涼。迪之並不是有意傷害我,她從來不會理會別人的感受。

迪之掛了線,我撥電話給光蕙,她在電話那邊說:“今天不行呀!孫維棟生日,我好歹要陪他,你來不來?”

如果我去,孫維棟一定痛恨我,有時候,我真是佩服他,明知道一個女人已經不愛自己,仍然願意糾纏下去。

離開辦公室,天已經黑,我突然有一種在街上胡亂找一個男人上床的衝動,反正林方文已經不愛這個身體。

“程韻。”一個男人叫我。

“很久沒有見面了。”是徐起飛。

“為什麼會在這裏碰到你?”

“我約了朋友在附近。”

我不自覺地流露失望的神情,我一定是太寂寞了。

“你等一下。”他說,“我很快回來。”

我看見他跑進附近一間酒店,片刻,又跑出來。

“一起吃飯好嗎?”他問我。

“跟你的朋友?”

“不。我把他打發了。”

“那怎麼好意思?”

“不要緊,是老同學,又不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

我突然覺得有一種安全感,是前所未有的,有一個男人,在我最孤單的時候出現。

我們一起吃法國菜,我叫了一瓶紅酒,我從來沒有喝過紅酒,只是想醉。那一夜,距離跟徐起飛第一次吃飯,已經一年多,我從來沒有認真看清楚他的臉,他的臉原來也很好看,眼睛裏好象有很多故事。

“小綿快要生孩子了。”他告訴我。

“是嗎?”

“你們沒有聯絡?”

“我們的生活圈子不同。”

我喝了半瓶紅酒,故意放任,在餐廳外拉着徐起飛說:“我不要回家,你陪我好不好?”

“你要去哪裏?”

“去愛情失落的地方。”

他把車子駛到海灘。

“為什麼要來這裏?”我問他。

“等待日出。”他說。

“我不要看日出!”我撒野。

他拉着我,“別這樣。”

我很想得到一個男人的安慰,用眼神迷惑他,我們在車上接吻。他握着我的手,我在他的懷裏睡了,醒來,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他仍然坐在司機位上。

“你不喚醒我?”

“你喝醉了。”

“你要不要吃點東西?”他問我。

我點頭。

我們在海灘的小食亭吃早點,我心亂如麻,一段愛情剛失落,另一段愛情又升起。

他送我回家。

“你睡一會吧。”他說。

“那你呢?”

“我要上班,今天我當值。”

“你不早說?精神不夠,醫壞了人怎麼辦?”

“我坐牢,你來探我。”他笑說。

我迫不及待把這件事告訴迪之。

“好呀,女人要戀愛才有光采。我一直不敢告訴你,林放好象已經跟樂姬住在一塊了。”

我雖然早就料到,但心裏還是很難受,他說他沒有跟樂姬上過床,後來卻跟她住在一起。

晚上,我接到徐起飛的電話。

“我想見你。”我跟他說。

“不行,我現在當值。你可以來醫院嗎?”

我到了醫院,他剛剛替一個病人做完手術。

“我們出去散步。”他說。

“你走得開嗎?”

“你也是病人。”他牽着我的手。

徐起飛給我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讓我好想去依賴,而不會害怕到頭來他會象林方文那樣,逃避我的依賴。

我問他:“你不想知道我從前的事?”

“不想知道。”他說,“每個人都有過去。”

他的傳呼機響起,他要趕去手術室。

“你可以在醫生當值室等我。”他說。

我在醫生當值室等他,突然有一種幸福,那是一個女人等待自己的男人下班的幸福。他回來了,樣子疲倦,臉上有鮮血。

“你臉上有血。”

“是病人的血,經常是這樣的。”他說,“我可以下班了,我送你回家。”

“不。你已經兩天沒有睡。”

“我不累呀。”

他堅持要送我回家,他很困,不住打瞌睡,車子在路上S形行走。他調低車窗,讓風吹醒自己,又不斷摑自己的臉。

我難過得流淚,跟他說:“都是我不好。”

他沒說話,只是溫柔地握着我的手。

我突然覺得不應該辜負他,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愛他,也許只是想找他做替身。

我狠心地跟他說:“你還是不要再找我了。”

“為什麼?”他很不明白。

“很多事情都沒有原因的,你是醫生,也該知道,很多病都是沒有原因的。”

“但我會儘力醫好它。”

“我無葯可究。”我沖入大廈,頭也不回,他一定很失望。

我沒有打電話給他,他也沒有找我。

三天之後,我到新加坡公幹,在酒店房間裏,思念的人,竟然不是林方文,而是他。

一九八九年十月,我隻身離開香港往新加坡公幹六天回來了,走出接機大堂,一個人在遠處向我揮手,是徐起飛。那一刻,我不想再失去他。我並不意外,在飛機上的三個小時裏,我一直想,他可能會接我。如果註定他是我的,他會接我。

他吻我的臉,說:“我很挂念你。”

“你怎麼知道我今天回來?”我裝着很意外的樣子。

答案一如我所料,他打電話到我公司,公司里的同事說我去了新加坡,他於是打聽我回來的日子和飛機班次。離開前,我沒有要求同事替我守秘密,並且把航機編號貼在壁布板上。

在車上,我們熱吻,他身上散發著濃烈的消毒藥水味道,是一種最有安全感的味道。

“許多病,是沒有原因的。”他對我說。

“我不明白。”

“所以,不用告訴我,你為什麼改變主意。我也不打算告訴你,我為什麼喜歡你。”他說。

車子穿過海底隧道,又穿過香港仔隧道,向深灣駛去。

“你要去什麼地方?”我問他。

“卡薩布蘭卡。”他說。

那是我和林方文共度兩個除夕的地方。

他見我猶豫,問我:“你不想去?”

“不,不是的。”我也想看看那個地方。

到了深灣俱樂部,原來卡薩布蘭卡已經結束營業了。

“真可惜,這是一個好地方。”他說。

“是的。”我說,“這裏曾經是一個好地方。”

我以為是我和林方文完了,原來卡薩布蘭卡也完了。一間餐廳也為我們的愛情憔悴落幕。

“我們駕車到別的地方去。”他說。他扭開車上的收音機,電台剛好播放《明天》,跟我有明天的,已不是林方文。

“這首歌很動聽。”他說。

“歌詞是我從前的男朋友寫的。”我不想再隱瞞他。

他不作聲。

“你知道?”我問他。

他微笑。

“為什麼不告訴我?”我問他,“為什麼還要說這首歌動聽?你用不着這麼大方。”

“我真心覺得這首歌動聽。一個男人,能夠為一個女人寫一首這樣的歌,一定很愛她。”

“已經完了。他說每年除夕會寫一首歌給我,這是其中一首,不會再有了。”

“我不是才子,不能為你做這樣的事。”他帶着遺憾。

“那你能為我做些什麼?”

“每年除夕為你做一個手術,免費的,好不好?”他一本正經地說。

我給他逗得捧腹大笑。他一直知道我的過去,卻不告訴我。

“你一點也不妒忌?”我問他。

“如果妒忌另外一個人,不是太沒有自信心嗎?”

我看着他的側臉,那一刻,我愛上他。

他握着我的手問我:“今年除夕,你會不會和我一起度過。”

“剛剛過去的除夕,我們不是在醫院走廊一起度過了一分鐘嗎?”

我們集團旗下一個商場打算在聖誕節跟電台合作舉辦一個大型音樂會,十一月初的一個周末,我跑上電台跟外事部的負責人洽談,在大堂碰到林方文,那是分手后,我第一次跟他碰面。

“你好嗎?”他跟我說。

“很久沒有聽到你的歌了。”我說。

“近來沒有什麼好作品,不聽也罷。你來電台幹什麼?”

“我們贊助一個音樂會。”

“哦。”

接着,是一陣沉默。

“我走了。”我要比他先開口說分手。

“你離家的那一天,我在路上拾到一隻紙飛機。”他說。

我心頭很酸,回敬他一句:“樂姬近來好嗎?”

他沉默。我瀟洒地離開,心裏卻傷痛,為什麼我沒有告訴他,我已經有男朋友,是不是我還捨不得他?

我約了徐起飛吃午飯,他完全看不出我有異樣。他提議看電影,我卻不想去。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他說。

“我什麼地方都不想去,我很累。”

“你會喜歡的。”他拉着我走。

他駕車到沙灘。

沙灘上,有兩群男子正在打沙灘排球。徐起飛跟他們揮手。

“你認識他們?”

“我們以前一起打排球的。他們每個星期都在這裏。”他說。

“我和我女朋友一起加入。”他跟他們說。

我已經很久沒有試過在陽光普照的下午打排球,許多快樂彷彿又回來了。我在沙灘上興高采烈地打滾,滿身都是沙,心不再酸,是徐起飛把陽光帶給我。

跟迪之和光蕙一起吃晚飯,迪之說:“我發現了一種新的乳罩很好的,穿上以後,胸部很挺很大。你們一定要買。”

“你已經跟石油王子上床了!你說過女人突然想到買新乳罩,便是已經跟男朋友上床。”我取笑她。

她淫笑:“這還用說?我們早就上床了。你跟徐起飛上床沒有?”

“我不回答你這個問題。”

“等於默認。醫生上床會不會象做手術那樣嚴肅?”

“你問小綿。”我說。

“小綿生了孩子,是個男的。那天,我在街上碰到他們一家三口。小綿整個人都走樣了,至少胖了三十磅,臉上長滿紅疹,腰肢很粗,肚子很大,好象還有一個孩子未出世。”迪之說。

“你說得很恐怖。”我說。

“這不算最糟糕,最糟糕是孩子長得一點不象她,象極了大螞蟻。”

“小綿是我們之中最早結婚生子的。”我說,“時間過得真快。”

“下一個可能是我,嘻嘻。”迪之甜絲絲地說。

光蕙突然伏在桌上痛哭起來,把我們嚇了一跳。

“光蕙,你哭什麼?”我問她。

“我到現在還是處女?”她嗚咽。

我和迪之對望,不知道應該同情她,還是取笑她。

“我也希望自己是處女。”迪之說,“跟田宏上床的時候,我一直很懊悔,為什麼我不是處女?當你愛一個男人,你會想把最好的東西留給他。可是,我現在無法做得到,但你還可以。”

跟徐起飛一起,我從來沒有後悔我已經不是處女,也不後悔把最好的東西給了林方文,是不是我還是愛林方文多一點?

一九八九年的除夕,徐起飛要在醫院當值,他約定我一月一日晚上吃飯慶祝新年。除夕,我跟着光蕙和孫維棟在蘭桂坊一間法國餐廳吃晚飯。

孫維棟最近做了一件他自己很引以為榮的事。他看見經常在他診所附近行乞的老乞丐滿口壞牙,他把他請上醫務所,替他換了一口新的牙齒。

“你根本用不着這樣善心,很多乞丐其實很富有。”光蕙責備他。

他不以為然說:“他很感激我。”

孫維棟總是不明白,女人要是喜歡你,即使你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壞蛋,她還是喜歡你。如果她不喜歡你,你是善長仁翁也毫無意義。

孫維棟去洗手間時,我跟光蕙說:

“你不喜歡他,為什麼要拖拖拉拉,已經一年多了。”

“是的,我悶得想吐,但甩了他,象今天這種節日,由誰來陪我?”

“真的沒有別的追求者?”

“有一個男同事追求我。他人不錯,很勤奮,很有上進心,也很細心。”

“那為什麼不考慮一下?”

“他跟家人住在屯門。”

“那有什麼問題?”

“即是他的家境不好,他的入息比我低。”

“你說他很有上進心。”

“我不想作長線投資。我把青春投資在他身上,他成功了,也許會愛上另一個女人。他失敗了,我一無所有。我已經不想跟一個男人在街上等巴士,我不會嫁到屯門去。”

我突然很挂念徐起飛,即使他不是醫生,我也不介意。我別了光蕙和孫維棟這雙怨侶,在午夜十二時前趕到醫院。徐起飛正在當值室內。

“新年快樂!”我倒在他懷裏。

“新年快樂!”他抱着我說,“我正在想你。”

“我也在想你。”我溫柔地跟他說。

“你不是跟光蕙和孫維棟一起的嗎?”

“我希望你是我在九十年代第一個見的人。”

“是的。一九九零年了。”他吻我。

他的傳呼機響起。

“護士傳呼我,我出去看看。”

我獨個兒留在醫生當值室,那裏有一台收音機。八八年除夕,林方文把歌送上電台,八九年除夕還會不會那樣做?我扭開收音機,追蹤了幾個台,找到和去年相同的一個節目,主持節目的,仍舊是去年那位女唱片騎師,播的是一首老歌,不是《明天》,也沒有新歌,我很失望。徐起飛突然走進來。

“你想聽收音機?”他問我。他的眼神告訴我,他看穿了我。

“不聽了。”我說。

“我有一份禮物送給你。”

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個小小的紅色絨盒子給我。

絨盒子裏面放着一枚白金鑽石指環。

“這是新年禮物,不是用來求婚的,放心。我替你套上去。”

他把指環套在我左手的無名指上,寬緊合度。

“你怎麼知道我手指的闊度?”

“我們兩個人第一次約會的時候,你在車上睡著了,你記不記得?”

“記得。”

“我偷偷用放在車上的一條繩子在你左手的無名指上繞了一圈,就知道你手指的圓周了。那一天,我已經決定買一枚指環給你。”

“為什麼是那一天?”

“不知道。自從在教堂見過你以後,便想跟你一起,可惜太遲了,那時你已經有男朋友。後來,你又變成單身,老實說,知道你跟男友分手,我很開心。”

對於徐起飛,我是無話可說。

迪之的除夕過得並不愉快。田宏與母親、姐姐、繼父以及姨母一家人習慣每年除夕在希爾頓參加舞會。迪之為了那個舞會,心情很緊張,她是頭一次跟田宏的家人見面。一月一日下午,我收到她的電話,她在電話里表現得很消沉。

“是不是他母親不喜歡你?”

“她不斷在我面前稱讚別的女人,都是千金小姐、律師、醫生、建築師之類,說她們喜歡田宏,我很尷尬。在他的家人面前,我連一點自尊也沒有,好象我配不起他。”

“田宏怎樣說?”

“他說最重要是他喜歡我。”

“那你可以放心了。”

“我從來沒有象昨天晚上那麼自卑。”

為了安慰迪之,我答應請她喝下午茶。

我約了迪之在咖啡室見面,迪之遲到,我碰到林方文的母親,她走進咖啡室買蛋糕,剛好也看見我,親切地跟我打招呼。

“程韻。”

“伯母。”

“很久沒有見面了,你近來好嗎?林方文怎樣?”她坐在我面前。

“我們分開了。”我有點尷尬。

她的表情很意外,問我:“為什麼分開?”

我不想說林方文的壞話,她也沒有追問我。

“我不了解年青人的愛情。”她嘆息。

光蕙也來喝下午茶,她終於甩掉了孫維棟,她找到一個新的男朋友,那個人叫何明翰,是光蕙上司的朋友,是幾間地產代理公司的老闆,非常富有。他比光蕙年長二十年,已婚。

“他疼我疼得不得了,我喜歡什麼,他都給我。”光蕙春風滿臉,她手上的鑽石指環比我那一枚大得多。

“但他是有婦之夫。”我說。

“我和他一起很快樂。”

“你這樣不等於做了他的情婦嗎?”迪之跟她說。

“情婦是很浪漫的身分。”光蕙說。

“我才不要做第三者,我要做正印。”迪之說。

“何明翰跟衛安不同,他很有情義。”光蕙揶揄她。

迪之冷笑:“他是不是跟你說,他跟那個女人已經沒有感情,只有責任?他是不是說,你是他一生中最愛的女人?”

光蕙啞口無言。

“男人都是一樣的。”迪之說,“他無論如何也不會離開那個女人。”

“我不需要他離開她。”光蕙倔強地說。

“也許有一天他會離開你。”我說。

“總比跟孫維棟一起好,這個世界,好男人太少了,我沒有你們兩個那麼幸運,找到條件好的單身男人。”光蕙苦笑。

迪之聽到光蕙自憐,也內疚起來,“我也不見得好,我要跟一個封建家庭對抗。”

“可能是我有問題吧,我迷戀有缺憾的愛情。我現在才發覺林放從前寫給你的《明天》寫得真好。”光蕙哼着歌:

“告訴我,

我和你是不是會有明天?

時間盡頭,會不會有你的思念……”

迪之極力討好田宏的母親,聖誕節還沒有到,她已經在想該送什麼禮物給她。我倒想送一件毛衣給徐起飛。那天,我們一起逛百貨公司。

“你愛徐起飛嗎?”迪之問我。

“為什麼這樣問我?”

“我覺得你好象仍是愛林方文多一點。”

“為什麼這樣說?”

“只是一種感覺。”她說,“你忘了我們的月經是同一天來的嗎?我和你有心靈感應。”

“我現在愛徐起飛。他對我很好。”

“你最大的弱點便是愛才。”迪之說。她突然推了我一下,說:“你看看是誰?”

我看到樂姬,她一個人正在選購男裝內褲,手上拿着一條黑色比堅尼內褲。

“林方文愛穿這麼性感的內褲的嗎?”迪之問我。

“也許他改變了品味。”我說。

“我們走吧。”我說。

太遲了,樂姬看到我和迪之,並且主動走到我們跟前。

迪之跟她說;“你真開放,替男人買內褲,不是每一個女人都做得到的。”

樂姬不甘示弱,說:“有什麼稀奇,你不是沒有看過男人穿內褲吧!”

“林方文好象不喜歡穿黑色的。”我說。

“不是買給他的。”樂姬瀟瀟洒灑地說:“我跟他分手了,我真不明白,你如何忍受他。”

我以為我一直努力忘記林方文,可是聽到他和樂姬分手,我竟然有一個很壞的想法,他會不會回到我身邊?

回到家裏,走進睡房,我竟然聽到艾爾加的《愛情萬歲》,林方文送給我的瓷象老人音樂盒開動了,沒可能的。

“可能是剛才替你收拾房間時候不慎碰到了開關。”母親說。

為什麼那樣巧合?瓷象老人悠遠地拉奏一百年前的盟誓,每一個音符都教人傷痛。

電話也在那個時候響起。

“喂--”我戰戰兢兢拿起電話筒。

“是我。”是徐起飛。

“我有一個好消息告訴你,今年除夕我不用當值,可以陪你,你喜歡到什麼地方吃飯?”

“去哪裏都可以。”我的心很亂。

“去蘭桂坊好不好?”

“好的。”

“起飛--”

“什麼事?”

我突然不知道該跟他說些什麼話,我也許想知道我愛他有多深。

“什麼事?”

“我們一起度除夕。”我告訴自己,忘了林方文吧,回去他身邊,只會換來多一次痛苦,而且他也許已經不愛我了,而徐起飛是我實實在在掌握得到的男人。

我戴着徐起飛去年除夕送給我的鑽石指環,跟他在蘭桂坊一間法國餐廳吃除夕晚餐,看到我戴着指環,他很快樂。

我在燭光下凝望徐起飛,他的臉很好看,甚至比林方文好看,他的臉上沒有辜負。我應該是愛他的。

“為什麼這樣看我?”

“沒什麼。”我說,“我有一份禮物送給你。”

我把一件灰色套頭的開司米毛衣送給他。

“冬天的時候,可以穿在西裝裏面。”我說。

他很喜歡,堅持要立即穿在身上。

“可惜我打毛衣的技術很差勁,我該打一件毛衣給你。”我有點兒慚愧。

“挑選一件毛衣也很費心思的。女人不應該把青春花在打毛衣之上,我也有一份禮物送給你。”

他從口袋裏拿出一盒禮物給我,我打開盒子,裏面有一隻女裝皮帶腕錶,很精緻。

“你用不着送這麼昂貴的禮物給我。”

“你戴上這隻腕錶會很好看,來,我替你戴上它。還有一小時便是一九九一年了。每年除夕晚上,我們一起看時間,好嗎?”

我點頭。

離開餐廳時是十一時四十分,街上擠滿了人,我們到酒吧喝酒。

我鑽進人群里去找洗手間,有一個人叫我,我回頭,原來是林方文,沒想到我竟然在除夕夜碰到他。

“你跟誰一起?”他問我。

“男朋友。”

那是我第一次向他提及男朋友。

他看來有點無奈。

“對不起,我要上洗手間。”我冷冷地跟他說。他用身體頂住人群,留一條小路讓我通過。

“謝謝你。”我說。

在洗手間裏,我在鏡前端詳自己,想起林方文背叛我的歲月,需要很久很久,那個傷口才不再痛,我若愛惜自己,便不要軟弱。我深深呼吸了一口氣,離開洗手間,他站在洗手間門外等我,象一個沮喪失意的孩子。

“再見。”我跟他說。

酒吧里有人高聲宣佈還有一分鐘便是一九九一年,人越來越多,一個外籍女人差點把我推倒。

林方文連忙拉着我的手。

酒吧里人聲鼎沸,大家準備迎接新年。

“和我一起度過這一刻好嗎?”他緊緊握住我的手。

“我們曾經這樣的,只是你不珍惜。”

“我很挂念你。”他抱着我。

我推開他,罵他:“樂姬走了,你太寂寞,是不是?”

我擠進人群里,心酸得任由人群推撞,突然有一隻溫暖的手拉着我,是徐起飛。“你到哪裏去了?我四處找你。”他焦急地說。

酒吧內有人倒數一九九零年的最後五秒。

“我差點以為我們會錯過這一刻。”徐起飛擁抱着我。

一九九一年來臨了,人群歡呼,我喝了一口香檳,象水果那樣甜,但調和不了心裏的酸。

“新年快樂!”我跟徐起飛說。

我回頭,沒有看見林方文。

新年過後第一天上班,我的上司問我,是否願意經常往返大陸做商品推廣的工作,如果我願意的話,他會提升我做推廣經理,薪水也大幅提高,還有出差的津貼。他給我三天時間考慮,我答應了他。

“你有沒有考慮過徐起飛?”迪之問我。

“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我說。

“但你一年之中有四個月不在香港,徐起飛怎麼辦?”

“他的工作也很忙碌。”

“你有沒有跟他商量?”

“他不會反對的。”

“你不害怕失去他嗎?他條件這樣好,自然有很多誘惑。”

“不會的,他那麼愛我。”

“你是否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在虐待自己,本來很幸福,卻要把自己弄得很孤單。”迪之罵我。“愛情太不可靠了,只有事業才是一份耕耘一份收穫的,我想有自己的事業。”

“如果你真是這樣想就好了。”

徐起飛是最後一個知道這件事的,我一直不知道怎樣跟他說。那天吃飯,他很開懷,他那陣子收到一位女病人很多封情信,我們常常拿那些情信開玩笑。

“我還沒有收過你寫的情信呢。”我跟他說。

“我寫得不好,怕你取笑我。”

“好歹也寫一封嘛,我很想收到男孩子的情信。”

“這比起做一個大手術難度更高。”他笑着說。

“我有一件事情跟你說。”

“什麼事?”他問我。

“以後我要經常到北京工作,一個月大概在那邊停留十至十二天。”

他的笑臉突然僵住了。

整頓晚飯,他沒有再跟我說話,他心裏一定惱我事前沒有跟他商量便選擇了以後相處的方式。

在車上,他一直沒有望我,他從來沒有試過那麼冷漠。他把車泊好,準備送我上去。在停車場,他終於忍不住開口問我:

“你有沒有考慮過我?”

“這是一個好機會,你也知道,國內發展的潛力很大。”

“我不想聽這些!”他發怒。

他頭一次對我那麼凶。

“你在逃避我!”他說。

“你胡說。”我反駁:“你太自私,你希望我留在你身邊,你不想我有自己的事業。”

“你知道我不是的。”

“我不想有一天,當我的男人離開我,我便一無所有。”我嗚咽。

“你知道我不會的。”他認真地說。

“誰又可以保證明天呢?”

“你可不可以不去?”

“我已經答應了別人。”

“難道只有這份工作才有前途?”

“我沒有別的選擇。下星期一我便要北上,對不起。”

“也許我提出分手你也不會反對的。”他說。

我站在那兒,沒想到他會提出分手,我沒有再看他的臉,掉頭跑回家。我一個人跑進電梯裏,放聲大哭,我騙倒徐起飛,卻騙不倒自己,是的,我在逃避林方文,我想離開這個地方,放逐自己,或者把自己關起來,讓自己孤單、傷心、寂寞,我想虐待自己,我害怕我會辜負現在愛着我的男人,回到從前那個辜負我的男人身邊,唯一的方法,便是逃避。

徐起飛一直沒有露面。在我準備出門的那天早上,他出現了。

“我來送你上機。”他溫柔地說。

他替我拿行李,走在前面,我看着他的背影,那麼堅強,那麼溫柔,那麼值得倚靠,我卻逃避他,我凄酸地流淚。在車上,我倆默默無言,我不知道他是好歹做一個完美的結局,見我最後一面,送我一程,還是他決定回到我身邊,也許他自己也拿不定主意。

在機場,他替我辦好登機手續。

“你應該入閘了。”他跟我說。

“你沒有話要跟我說?”我突然有點捨不得。

“你什麼時候回來?”他問我。

“下星期一晚。”

“我來接你好嗎?”他臉上綻露笑容。

我微笑點頭,投入他懷裏,他把我抱得好緊,跟我說:“對不起,我令你傷心。”

我在他懷裏搖頭,我怎能忍心告訴他,令我傷心的,也許不是他。

原來有本事令人傷心的人,才是最幸福的,是兩個人之間的強者。我和徐起飛都不是強者,林方文才是。

在北京的工作比我想像中忙碌,原以為在那個地方我可以仔細想想我和兩個男人的愛情,結果我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在北京七天,我連故宮和天安門也沒有去過。離開北京的早上,還要參加一個冗長的會議。

黃昏,我匆忙趕回酒店收拾行裝。走出電梯,徐起飛竟然站在我的房間門外。

“你不是說會接我的嗎?”

“我現在不是來了嗎?我來這裏接你回去。”他說。

出於感動,在飛機上,我跟徐起飛說:“我放棄這份工作好嗎?那麼我們便不用分開。”

“這是你的事業,不要那麼容易放棄,我不是一個自私的人。”

“你太偉大。女人固然不必太偉大,但男人太偉大可能會失去一個女人。”我說。

“如果結果是這樣,我也無話可說。”他握着我的手,溫熱着我的心。

回到香港的那天晚上,我接到林方文的電話:“你有空一起吃飯嗎?”

“有什麼事可以在電話里說。”我冷冷地跟他說。

“沒什麼。”

我掛了線。我為自己能拒絕他而驕傲,曾幾何時,他主宰了我的一切。

留在香港的十多天,有一半時間跟徐起飛一起,因為他,我才有拒絕林方文的勇氣。我很想告訴他,林方文找過我,希望他會妒忌,會阻止我,我怕我沒有能力繼續拒絕林方文。可是,我沒有告訴他的勇氣,把事情告訴徐起飛,他一定會從我臉上看到我的眷戀和迷惘,惱恨我仍然愛着林方文。

離開香港赴北京工作的前一天晚上,徐起飛要當值,我一個人在家收拾行李,電話響起,我以為是徐起飛。

“程韻,是我。”是林方文。

“我就在附近,你可不可以出來見面?我保證不會有任何事情發生,我只是想找一個朋友傾訴。”

他從來沒有試過在我面前那麼低聲下氣,我心軟,答應出去跟他見面。

他在我家附近的公園等我。

“我來了,有什麼話要跟我說?”

他一直不說話。

我按捺不住,問他:“你是不是打算繼續沉默?如果你沒有話要跟我說,我想回去。”

“我只是想看看你。”他凝望着我。

我硬起心腸問他:“那麼你看夠了沒有?”

“你變了。”他說。

“是的,我已經不是那個躺在你胸膛上看月光的女子,也不是那個聽到你的情歌會流淚的女子。”

“你恨我?”他問我。

“我無需隱瞞你。”

他苦笑:“你現在快樂嗎?”

“很快樂。”我故意幸福地微笑。

“那就好了,我不會再騷擾你。我只是擔心你不快樂。”

“你太自大了,沒有你的日子,我也生活得很愉快。”

“是的,你臉上寫着幸福兩個字。”

“是嗎?謝謝你。我要回去收拾行李,我明天要上北京。”

他笑得很無奈。

“再見。”我跟他說。

“再見。”他說。

我轉身離開,離開他的視線。我剛才裝着很幸福的樣子,不過用來抵抗他的誘惑。他的覺悟來得太晚。

我聽到口琴的聲音,應該是很遠的,卻沉重地壓在我的心裏,那首歌是我熟悉的,是林方文寫給我的除夕之歌:

“這一切的敗筆,是因為你的怯懦,我的愚痴?

千年的等待,難道只是為了等待一次緣盡,一次仳離?

難道這年代,真是一個屬於翅膀和水生根的年代?

能漂的都漂遠,能飛的都遠逝。

只有思念和忘懷,只有無奈和無奈--”

我仍然是那個聽到他的情歌會流淚的女子。

我在北京和香港之間來回了很多次,林方文遵守諾言,沒有再找我。對他來說,那天晚上求我跟他見面,已經很不容易,他從來不會求我。

八月,迪之和光蕙結伴來北京探我,我們一起游故宮,那還是我頭一次游故宮。

“上次我們一起去旅行是兩年多前的事了。”我說。

“是啊!我覺得自己老了。”光蕙。

“那是因為你跟一個年紀比你大二十年的男人戀愛的緣故。”迪之跟她說。

“你和他怎樣?”我問光蕙。

“我來這裏之前,剛剛和他吵架。”

“為什麼?”

“為了他太太。”

“我早就警告過你。”迪之說,“這是第三者的下場,不會有結果的。”

“你呢?”我問迪之,“你的伯母政策有效嗎?”

“我來這裏之前剛剛跟田宏吵架。我越來越忍受不了他,正確一點說,我是忍受不了做他的女人的壓力,我很累。”

“我也累,真是懷念沒有男人的日子。”光蕙倚在我肩上說。

“我也很累。”我說:“有一個男人對你好,也是一件很疲累的事。”

在迪之和光蕙離開北京前的一天晚上,我們結伴去吃清真烤肉,慶祝迪之跳槽到一間新的唱片公司做公關經理。清真人的烤爐有一張六人飯桌那麼大,我們一邊靠牛肉,一邊唱《明天會更好》,迪之提議和五加皮,我和光蕙只能奉陪一小杯。

“我也有一個好消息告訴你們,我剛剛完成了一個鋪位交易,價值一千二百萬。”光蕙說。

“嘩,傭金不少呢,恭喜你!”我跟光蕙碰杯。

“去他的男人!”迪之說:“我們不需要男人。”

“是啊!我們不需倚靠男人,也有本事活得很好。”光蕙說。

“我需要男人的。”我說,“我才不要跟你們兩個人一生一世。”

“你猜你會不會嫁給徐起飛?”迪之問我。

“我也不知道。”

“你別忘了我們三個人的協定,如果你最先出嫁,要賠償我們每人五千元。”光蕙說。

“也許是迪之先出嫁呢。”我說。

迪之呷了一口五加皮,沒理我們。

飯後我們手拉手逛天安門。喝了五加皮,我的身體象發熱一樣,渾身滾燙。

迪之醉昏昏,問我:“什麼是一生一世?”

我在思索一個最好的答案,迎面而來,是三個北京青年,打扮很前衛。跟三個青年走在一起的,如果我沒有醉眼昏花,應該是林方文。在那個廣闊的天地里,當我思索着一生一世的問題時,何以偏偏遇上他?

“很久沒有見面了。”林方文望着我說。

林方文望着我,想說什麼似的,我渾身發熱,身體象被火燃燒一樣,什麼也聽不到就昏過去。

醒來的時候,我睡在酒店房間的床上,迪之和光蕙坐在床沿。

“你喝醉了,剛才在天安門昏倒,是林方文把你抱回來的。”迪之告訴我。

“他走了?”

“走了,他一直抱着你回來,他抱着你的動作真好看,他是很適合抱着你的。”迪之躺在我身旁說。

“他好象還很愛你。”光蕙也躺在我身旁。

“迪之,你剛才不是問我什麼是一生一世嗎?”我問她。

“是的。”

“一生一世是不應該有背叛的。”

“不。”光蕙說,“一生一世是那個人背叛了你,你仍然希望他回到你身邊。”

“我沒有這個希望。”我說。

“那忘了他吧!”迪之說,“才子不太可靠,還是醫生比較腳踏實地。”

“他為什麼來北京?”我問迪之。

“那三個北京青年是一支地下樂隊,他跟他們是好朋友。”

北京的冬天來得很早,十月已有寒意,十一月份已經要穿上大衣。十一月底,是我那一年度最後一次需要上北京工作,徐起飛送我到機場,臨入閘前,他把一個紙袋交給我,紙袋裏,有一盒重甸甸的東西。

“是什麼來的?”

“你在飛機上拆開看看。”他神秘地說。

在飛機上,我拆開盒子,原來是一件有開司米內呢的乾濕褸,捧在手上,很溫暖。徐起飛應該正在車上,想到我拆開禮物,會幸福地微笑,可是我沒有,我毫不感動。我對自己的反應有點吃驚,從前他對我做每一件事,我也感動,可是,自從在天安門再碰見林方文之後,徐起飛已經不能感動我。我對他所做的事,開始無動於衷。

那一次我從北京回來,他來接機,看見我沒有穿上那件乾濕褸,很失望。

“那件乾濕褸是不是不合身?”他問我。

“不是。”

他沒有再追問。

十二月卅一日,徐起飛不用當值,可以陪我度除夕,我們選擇跟去年一樣在蘭桂坊一間法國餐廳吃飯。

我買了一隻塑膠手錶送給徐起飛,他很喜歡。

“這個型號很有收藏價值呢。”他說。

我花了很多時間,才找到那隻手錶,我覺得我應該對他好一點,我不斷辜負他。

他送給我的禮物是一枚藍寶石指環。那種藍色是秋天裏天色剛晚的藍色,很漂亮。

“為什麼是藍寶石指環?”我問他。

“我們的愛情是藍色的。”

“藍色?為什麼?”

“象秋天裏天色剛晚的藍色,我不知道它是否會變成黑夜,抑或經過了黑夜,又會再度明亮。”他凝望着我,有點迷惘。

我突然下定了決心:“對不起。也許我們應該分手。”

他聽到那句話,嘴巴緊閉着,臉有點發青。

“我替你套上指環。”他傷感地拉着我的手。

“不,不要給我,你留給一個更值得你愛的女孩子吧。”我難過地說。

他低下頭,一直默默地吃光面前的東西,沒有理會我。臨危不亂,也許是他的職業病。

晚上十一時卅分,他吩咐侍應結賬。

“我們出去倒數。”他起立。

“你先收回指環。”

“給你的東西,我是不會收回的。”他拉着我的手離開,沒有理會放在桌上的指環,我唯有把指環放在我的皮包里。

蘭桂坊的主要通道上擠滿了人,人潮比往年更厲害,許多人在臨時搭建的舞台前等候倒數,舞台上有樂隊演唱。徐起飛拉着我的手走進人群里,他的手很冷,他使勁地握着我的手,絲毫不肯放鬆。

“我的手很疼。”

“對不起。”他輕輕放開了我的手:“我害怕你會走失。”

外籍主持人拿着一瓶香檳跑上台,他說是新年禮物。詢問哪一位觀眾想拿走那份新年禮物,蘭桂坊里所有聽到這句話的人,差不多都舉手,我沒有,但徐起飛舉起了他的手,他昂首挺胸,以志在必得的神情遙遙盯住台上的洋人,洋人也許被他的堅定懾住了,在千百隻高舉的手之中,選擇了他。看着他跑上台,我很訝異,他從來不會做這種事。

徐起飛在洋人手上接過香檳,對着擴音器宣告:“程韻,Iloveyouforever!”他以哀傷的眼神望着我,整個蘭桂坊的人都為他鼓掌。

徐起飛捧着香檳跑到台下,我和他的距離差不多有二十米,人群將我們分開。外籍節目主持人在台上帶領大家倒數最後十秒迎接一九九二年的來臨,台下的觀眾忘形地喝采,人潮從四方八面涌到,我看見徐起飛吃力地穿過人群,想走到我身邊。他那麼強壯,卻被人群擠壓得露出痛苦的表情,我嘗試走向他,雙腳不斷被人踐踏,他示意我不要再走,他正努力走向我。

台上的外籍支持人倒數一九九二年最後三秒,徐起飛和我之間,還相隔了數十人,他一定很想和我度過那一刻,我也渴望可以跟他度過我們一起的最後一個除夕,可是,我們都要失望。整個蘭桂坊的人狂歡、跳舞、喝酒、噴出繽紛的綵帶,一九九二年來臨了,徐起飛終於游到我面前。

“新年快樂!”我跟他說。

“對不起。”他抱着香檳說:“如果不是為了這瓶香檳,便不會錯過跟你一起倒數。”

“我們只是遲了片刻。”我安慰他。

“遲了就是遲了。”他沮喪地垂下頭,把香檳放進口袋裏。

“對不起,是我負你。”我跟他說。

“你從來沒有忘記他?”他問我。

我無話可說,我騙不到他。

“你和他複合?”

“沒有。”我斬釘截鐵告訴他。

“那為什麼?”

我凝望着他,不忍心告訴他我對他的愛太單薄。

我把放着藍寶石指環的絨盒子從皮包拿出來給他:“這個還給你。”

他接過絨盒,放在西褲的口袋裏。

“我送你回家。”他平靜地跟我說。

“不用了。”

“走吧!”他拉着我的手。

我雙腳很痛,走了幾步路,已經走不動。

“我走不動。”我跟他說。

我坐在石級上,雙腳痛得幾乎失去感覺。

“我替你脫掉鞋子看看。”

他替我脫掉鞋子,我的腳趾正在淌血。

他從口袋裏拿出那一瓶香檳,“卜”的一聲拔掉瓶塞。

“你幹什麼?”

他把香檳倒在我的一雙腳上。

“酒精可以消毒。”

他在口袋裏拿出一條手帕,細心為我洗擦傷口。金黃色的香檳麻醉着血肉模糊的傷口。

“想不到我會用這種方法來喝香檳。”我苦笑。

“還痛嗎?”他問我。

“不那麼痛了。”

“新年快樂。”他跟我說。

“新年快樂。”我說。“你會不會恨我?”

“你以為呢?”

我點頭。

他失望地說:“你還不了解我?現在或將來我也不會恨你。我仍然覺得你在教堂里唱歌的模樣很可愛,真的很可愛,值得我為你做任何事。我們可以一起兩年已經是我意料之外的事,我以為你不會給我機會。雖然你沒有愛過我--”

“不。”我阻止他說下去:“我曾經愛過你,只是那些歲月太短暫。你對我來說,是太好了。”

“我們回去吧。”我跟徐起飛說。

“你走得動嗎?”

“可以的。”我強忍着痛楚。

“我來背你。”

“不用。”

“讓我為你做最後一件事情吧。”他在我跟前彎下身子,“來!”

我挽着鞋子,爬到他的背上。

“我是不是很重?”我問他。

“因為他是你第一個男人?”他問我。

“因為我不想騙你。”我說。

“你跟我做愛時,是不是想着他?”他問我。

“為什麼要這樣問?”

“我想知道。”他一邊走一邊說。

“不是。”我說了一個謊話令他好過點,事實在我第一次跟他做愛的時候,我是想着林方文的,以後有好幾次,我也是想着他,但也有好多次,我只想着徐起飛。

我看不到徐起飛的臉,不知道他是否相信我的說話,是哀傷,還是凄苦地笑。

他把我放在車廂里,駛車送我回家,他的一雙皮鞋原來也破爛了。

“你雙腳有沒有受傷?”我問他。

“沒有。”

他背着我走上樓。

“再見。”我跟他說。

他吻我,我沒有反抗,他抱緊我,把臉貼着我。

“再見。”他說。

我從窗口看着他離去,才發現他走路一拐一拐的,他的雙腳一定也受了傷。

除夕之後,我再赴北京公幹,徐起飛沒有來送行,他永遠不會再出現了。除夕晚,看着他離去的背影,我很想收回我的說話,嘗試再愛他一次,可是,我還是鐵石心腸。如果光蕙知道,她一定說我傻,在未找到另一個男人之前便跟他分手。也許是因為孫維棟吧。看着他被光蕙折磨,尊嚴喪盡,我不想一個用心愛我的男人受那種折磨。

從北京回來,徐起飛沒有來接我。一個人提着行李等計程車原來是很寂寞的,但卻比以前輕鬆,我不用再背負一個男人的愛。

回到家裏,案頭有一封信,我拆開信封,是徐起飛寫給我的信,信里說:

“不能把你留在身邊,不是你的過錯,而是我的失敗。在你曾經愛過我的那些短暫歲月里,我或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只是那些日子已成過去,要留也留不住。我知道愛不可以乞求,如果我能夠為你做一件事,便是等待。”

我曾經對他說過我從來沒有收過男孩子的情信,他說要他寫一封情信比起做一個大手術更困難,他終於寫了,而我能為他做些什麼?原來當你不愛一個人,他的情信只是一份紀念而已。

晚上,我接到徐起飛的電話。

“我們一起吃飯好嗎?”他問我。

“不行,我約了迪之和光蕙。”我找個藉口推了他。

他沉默。

“你的腳傷怎樣?”我問他,“那天晚上,我看到你走路一拐一拐的。”

“不要緊,只是擦傷了,你一直望着我離去?”

“起飛,”我說,“忘了我吧!”

“明天我要負責一項大手術,是我從沒有做過的。手術失敗,病人便會死。我想跟你見面,最後一次,好不好?”他用失去自信的聲音請求我。

我無法再拒絕他。

一小時后,我們在餐廳見面,他的樣子很頹喪。

“你不用為手術作準備嗎?”

“要的。”他隨即叫了一瓶紅酒,“你要喝嗎?”

“你還喝酒?”

“我唯一可以做的準備便是喝酒。”

他呷了一口酒。

“我替你喝。”我拿過酒杯。

他握着酒杯不肯放手,說:“請讓我喝酒,世上也許沒有一個不喝酒的外科醫生。”

“為什麼?”

“壓力太大了。”

“但你從來沒有象今天晚上喝得這麼多。”

“因為從前有你。你可以替我舒緩很多壓力。”他不理會我的勸告,悲哀地喝酒。

“請為病人着想。”我怪責他。

“我也是病人。”他苦笑。

“那我陪你喝。”我跟徐起飛一起喝光那瓶紅酒。

“好了!不能再喝了。”徐起飛站起來說:“再喝的話,明天便不能做手術,我不可以要另一個人為我失戀而賠上性命。”

“你一直是一個很理智的人。”我說。

“我一直想做一個不負責任的人。”他苦笑。

離開餐廳,徐起飛問我:“我可以再抱你一次嗎?”

我點頭。

他用身體把我包裹着,十隻手指緊緊抓住我的背部,我的背很痛,他的臉很燙。我讓他抱着,不知道他想抱多久。

“我不想失去你。”徐起飛苦澀地說。

我沒有說話。

他終於輕輕地放手:“再抱下去我就捨不得放手了。”

“你有沒有喝醉?”我問他。

“我從來沒有試過醉酒,太清醒可能是我的悲哀。”

“手術什麼時候開始?”

“明早七時四十五分。”

我看看腕錶,差不多二時:“你快回去休息,答應我,你明天早上會做得很出色的。”

他點頭。

我在床上想着徐起飛,我真害怕他手術會出了岔子,那麼,他的前途便完了。我迷迷糊糊睡了,醒來的時候,剛好是清晨七時四十五分,他應該已在手術室作好準備。

他說手術需要六小時,我在辦公室里一直忐忑不安,下午二時,我傳呼他。二時三十分,他仍然沒有覆電話給我,我再次傳呼他,終於在三時,他覆電給我。

“手術成功嗎?”

“很成功。”

“恭喜你。”

“謝謝。”

他的語氣很平淡,跟昨晚判若兩人,我有點意外。

“那沒什麼了。”我說,“再見。”

“再見。”他掛了線。

他已經決定忘記我,他開始用恨來忘記我。

在家裏收拾東西的時候,我把徐起飛寫給我的信放在抽屜里,我大抵不會再看了,他已經有三個月沒有找我。他比我想像中平靜得快,那是他的職業病,他習慣了堅強、自信、不悲觀、不乞憐。那個早上,當他完成了一項艱巨的手術之後,他已經決定忘記我,從他說話的語氣里,我完全感覺得到。他突然接受現實,我卻依依不捨。原來一個曾經多麼愛你的男人,有一天,也會變得很絕情,他最愛的,還是自己,他不想自己再受傷害。

跟徐起飛分手后不久,小綿曾經打電話給我。

“你們分手了?為什麼?”

“他現在怎麼樣?”我問小綿。

“他表面上沒有什麼,你知道他們幹這一行的,心裏怎麼想,表面上是看不出來的。我替你們可惜,他是個好的男人。”

“我知道。”

“真希望可以看到你結婚。”她說。

我苦笑:“應該會有那一天吧!”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她喜孜孜地說:“我懷了第二胎,希望這一胎是女的,便可以湊成一個好字。”

“恭喜你,你是我們當中最幸福的一個。”

“也許是我要求比較簡單吧。”

小綿選擇了一條最正常的路,嫁給一個養得起她的丈夫,生一個“好”字,相夫教子,未來的日子,是為兒女該進入哪一間幼稚園、小學、中學以及該到哪個國家留學而煩惱。四十歲,憂慮丈夫有外遇,僥倖過了這一關的話,便要為兒子娶什麼女人,女兒嫁什麼丈夫而操心。並非每一個女人都要得到最好的愛情,她們明白代價。只有我這種女人,才會為了虛無飄渺的愛情浪擲青春,到頭來一無所有。

公司在北京的業務已經上了軌道,並且聘請了兩名職員,專責北京事務,我的工作基地又變回香港。

“林方文好象也是一個人。”迪之告訴我。她的消息來自唱片界。

“一個才子不可能沒有愛情的,否則就寫不出情歌了。”我說。

“失戀也是創作的泉源。”迪之說。

“你甚少會說出這麼有智慧的話。”

“你這麼刻薄,真該由林方文來收服你。”

“你既然和徐起飛分手,為什麼不去找林方文?你也不過為了他吧?”光蕙問我。

“我跟徐起飛分手,是因為我不愛他,而不是為了林方文。”

“如果林方文從來沒有出現,你便會死心塌地地愛徐起飛。”光蕙說。

“戀愛是不能假設的。”

“廿七歲,我們都快廿七歲了,好象還是昨天的事。”迪之有感而發。

“我曾經以為自己會在廿八歲結婚的,現在看來是不可能了。”光蕙說。

“說不定的,世事變化萬千。”我說。

“我會搬出來住。”光蕙告訴我們,“他替我租了一間房子。”

“你要正正式式當他的情婦?”迪之問她。

“這樣你會快樂嗎?”我問光蕙。

光蕙點頭:“我一直渴望嫁給一個愛我而又令我生活得很好的男人,他唯一做不到的,只是不能跟我結婚。”

“你有沒有想過,當你老了,他回到太太身邊,你便一無所有。”我說。

“你現在不也是一無所有嗎?至少我和我愛的人一起。”

星期天,我們替光蕙搬屋,她的新房子在跑馬地,她終於可以搬去跑馬地了,雖然不是嫁去,倒也和嫁去差不多。房子有八百多尺,裝修得很女性化,聽說上手住客也是一個單身女子。單位內有一個小陽台,比林方文家那個陽台大,我站在陽台上,看着一群年青男子在馬場草地上踢足球。

“那個穿綠色球衣的很英俊啊。”迪之說。

“你又在看男人?”光蕙走出陽台看熱鬧,“你已經有田宏了,他不是運動健將嗎?”

“他不喜歡踢足球,他嫌踢足球野蠻,我倒喜歡看野蠻的男人。”

“男人本來就很野蠻。”我說。

“是嗎?”光蕙問我。

“他們比女人原始,他們的需要也很原始,所有從來不懂得愛。”

“是的,女人比男人擅長愛。”迪之說。

“所以女人常常吃苦。”光蕙說。

“男人對女人就象對待腳下的球,他們只想控制它、駕駛它。”迪之說。

“我喜歡被駕駛的,真的,那是一種幸福的感覺。”光蕙笑着說。

“你呢?”迪之問我。

“我在尋找一個男人,只要別人在我面前提起他,我也會佻皮地吐吐舌頭,我想做他的壞孩子。”

“但你卻愛上一個壞孩子。”迪之取笑我。

“事與願違,世事都是這樣的。”光蕙說。

“不,你們不了解林方文。”我說,“他曾經控制着我的喜怒哀樂,我做每一件事,都是為了令他滿意。”

迪之苦澀地望着我們:“我突然不知道最愛哪個男人?”

“也許是太多的緣故。”我說。

二十七歲,是應該過獨立生活的時候了,我決定拿積蓄供一個小單位,我看過很多房子,灣仔那一間最便宜,地點也好,間格實用,又有升值潛力。最後,我還是選了跑馬地的單位,樓齡比灣仔的那一棟舊,面積較小,售價卻貴了十萬元,因為跑馬地的單位里,有一個小陽台。雖然三個人一起擠在陽台上,便再沒有多餘的空間,那只是一個很小很小的陽台,卻給我很大的滿足感。

替我搬屋那一天,光蕙跟迪之說:“你也搬來跑馬地吧,我們大家可以互相照應。”

“待我結婚後才搬來吧。”迪之說。

“你跟田宏結婚?”光蕙問她。

“他說過會娶我的。”迪之躺在我的床上說,然後她又問我:“你為什麼買單人床?”

“我一個人睡,當然買單人床。”

“有男人來留宿怎麼辦?”

“我一個男朋友也沒有,誰會在此留宿?”

“林方文送給你的瓷象老人,你也搬來了?”光蕙按下音樂盒的開關掣,艾爾加的《愛情萬歲》從音樂盒裏傳出來。

“太凄怨了。”迪之抱着我的枕頭。

“不要再聽了。”我把音樂盒關掉。

“林方文知不知道你跟徐起飛分開了?”光蕙問我。

“我怎麼知道他知不知道?”

那天晚上睡覺時,我還是聽了一遍《愛情萬歲》。

入伙后不夠十天,一晚,迪之深夜來拍門,我開門的時候,她哭得象個淚人。

“田宏交了新的女朋友。”

“今天晚上他不在家,我隨便翻翻他的抽屜看看,看到一張照片,是他跟一個女人手牽手合照的,日期是十天前。那天,他告訴我,他要陪他媽媽吃飯,原來是跟那個女人一起。”

“你有沒有問過田宏?”

“沒有。我離開的時候,他還沒有回家。”

“為什麼不問清楚呢?”

“問了又怎樣?難道要他親口對我說,他愛上另一個女人,他已經不愛我了?我已經受過男人很多傷害,我不想再傷害自己。”

“你打算怎樣?”

“離開他。”

“你可以那麼瀟洒?”

“我不是今天才發現他不愛我的,我今天為什麼要翻他的抽屜?正是因為我覺得他不再愛我。”迪之高聲飲泣:“他已經三個月沒有跟我做愛。”

我很訝異,迪之一直沒有把這件事告訴我,她一定很痛苦。

“我偷偷找過衛安,跟他上過兩次床。我不愛他,但我有那個需要,我覺得自己象一個怨婦。當一個男人不再碰你,那就完了。”

“是什麼原因?他不是說過會娶你的嗎?”

“他還不想安定下來,所謂美麗的婚禮不過是一部分的情話罷了。每個男人都說過會娶我,結果呢?我曾經很看不開,但對田宏,我是心死了。明知留不住的,不如瀟瀟洒灑地放手。我覺得我的心好象有一道疤痕,早已結成厚繭,現在即使再被傷害一次,也不象從前那麼痛了。”

“我叫光蕙買酒來,我們一起喝酒好不好?”我向她提議。

“好!我想喝酒。”迪之哭着說。

光蕙很快便捧着兩支香檳來。

“這兩支香檳很貴的。”光蕙依依不捨。

“用來慶祝分手最好!”迪之搶過香檳。

我站在陽台上喝第一杯香檳,向天空說:“愛情萬歲!”

陽台下,一輛紅色法拉利跑車戛然而止,一雙男女走下車,女的那個是樂姬,他們好象正在爭執。

“你們快來看看。”我把迪之和光蕙叫到陽台上。

那個男人看來有三十多歲,衣履光鮮,樂姬穿着一件白色外套,一條粉紅色迷你裙,展露她最引以為傲的一雙玉腿。他們正在吵架,我聽不到他們吵什麼,那個男人好象發很大脾氣,他們吵了一陣子,男人要上車,樂姬拉着他,男人堅持要上車,樂姬在哭,男人甩開她,上車后,更把她的皮包拋出車外。樂姬用身體把車子擋住,那個男人竟然開車離去,樂姬可憐兮兮地拾起地上的皮包。

“她也有今天。”迪之笑說。

“那個男人,我好象在一本財經雜誌上見過他的照片。”光蕙說。

“樂姬的男朋友一定非富則貴,否則,便是很有名氣。”我說,“林方文是個例外。”

“征服林方文有滿足感嘛!”光蕙說。

“來!我們為樂姬給男人拋棄慶祝!”迪之把一瓶香檳倒在街上。

“這瓶香檳很貴的!”光蕙制止她。

香檳象一陣雨灑在樂姬身上,她抬頭看看是誰的惡作劇。

“Hi!”迪之向她揚手。

我和光蕙拉着迪之飛奔回屋裏,三個人倒在地上大笑。

“你猜她知道是我們嗎?”迪之問。

“這裏是十五樓,她認得我們才怪!”光蕙說。

“我愛死這個陽台了!”我說。

若不是那個陽台,我不會看到象樂姬這種戰無不勝的女子,竟然向一個男人乞憐,她也不過如此吧?多麼不可一世的女子,在愛情或物質面前,還是要低頭。

迪之和田宏的分手很簡單。一天,她乘着田宏不在家,回去收拾自己的東西,離開的時候,把他和那個新歡手牽手的親密合照用膠水黏在大門上。

那天之後,田宏沒有找她,曾經多麼纏綿的兩個人,就這樣平淡地分手。分手后的迪之,反而開心了很多。田宏有三個月沒有碰她,那三個月的煎熬,比分手更難受,我們只是接受不了突如其來的分手。

九二年的夏天來了,只有光蕙仍然陶醉在戀愛中,然而每個星期,她都會跟何明翰吵一次架,然後他們又好象愛得更緊要。那也許是三角關係最吸引的地方吧。

迪之提議去南丫島游泳。

“很久沒有見過鄧初發。”

“你通常是失戀才想起他。”我揶揄她。

“他是我第一個男人,他有義務照顧我啊。”迪之理直氣壯地說。

鄧初發在碼頭接我們,他的樣子和以前沒有多大分別。他在南丫島做些度假屋的生意。他除了沒有出息之外,人倒是很好。我記得他從前對迪之說過,會參加奧運,有些男人,總是在女人面前才有夢想。

鄧初發弄來三隻風帆,在沙灘上教我們玩風帆。我跟徐起飛也玩過幾次風帆,迪之技術最好,早已駛到海中心,光蕙從未玩過,頻頻掉到水裏,鄧初發忙着照顧她。

那天的風很大,我拉着帆,很快便乘風而去。我的風帆離岸越來越遠,我看不見鄧初發,也看不見迪之,我開始有些害怕,想轉變航道回去沙灘。天上突然烏雲密佈,海水洶湧,風越來越大,把我吹得東歪西倒。

我從來沒試過那麼惶恐,那一刻,死亡和我已經很接近。我還沒有聽過林方文說“我愛你”,如果那樣死去,我很不甘心。

鄧初發和迪之駕着快艇來找我。鄧初發把我抱住。

我不停地顫抖。

迪之脫下外套讓我穿上:“現在沒事了,在海上漂流的時候,你想些什麼?”

“男人。”我說。

“我知道。是哪一個男人?徐起飛還是林方文?”

我苦笑。

“是不是林方文?想他也應該,萬一你剛才死在海上,能替你寫一首動人輓歌的,只有林方文。”

“你已經想到輓歌了?我叫他預先替你寫一首。”我氣她。

“我的輓歌?我的輓歌一定是一首怨曲,一個女人,不斷遇上壞男人。”

鄧初發憐惜地望着她。

“鄧初發是好男人。”我說。

“是的,除了他。”

鄧初發苦笑,他象一個多情船夫。生於這麼簡單的小島上,終日與海為伍,他大抵不會理解人間有複雜的感情。

離開南丫島之後兩天,迪之做了一件令我很意外的事。

“我跟林方文吃過飯。”她告訴我。

“他好嗎?”

“還是老樣子,男人的改變從來不會比女人厲害。我告訴他,你已經跟徐起飛分手。他還是很愛你。”

“他不會這樣說。”

“是我看出來的。”

“林方文不是一個可以付託終生的男人。”我說。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樣窩囊的?有什麼是一生一世的?你要是只想找一個付託終生的男人,便會選擇徐起飛。”

迪之說得好,如果我想找一個託付終生的男人,便不會放棄徐起飛。問題是我想跟林方文一生一世,卻怕他辦不到。我不想再用痛苦換取短暫歡愉。

“我把你的地址電話給了林方文,他應該會找你的,那時你才拒絕他。”

林方文沒有找我,我太了解他,他不會求我的。他已破例求過我一次,那次我拒絕了,他決不會再求我,而我也不會求他。

夏天過去了,到了秋天,我接到林方文的電話,他來遲了整整一季。

“你有空嗎?”他的聲音有點不對勁。

“有空。你在哪裏?”

“我在附近,我來找你好嗎?”

“好。”

我飛奔去洗澡,以最短時間使自己看來容光煥發。

林方文到了。

我們沒有說過什麼客套話,好象一對很久沒有見面的朋友。

“這個地方很好。”他開腔。

“只有三百多尺。”

“有一個陽台。”他走到陽台上。

我沒有告訴他,我為了那個陽台,才買下那間屋,我一直懷念他家裏的陽台。

“你還是住在尖沙咀嗎?”我問他。

“是的,我留戀那個陽台。”他說。

“當天你在陽台上把九百八十六隻紙飛機撒向空中的情形是怎樣的?”他問我。

“場面很壯觀。”我笑說,“那麼你回家的時候在街上拾到一隻紙飛機的情形又是怎樣的?”

“場面很悲壯,整個尖沙咀都是紙飛機。”他笑說。

我格格大笑:“我不相信你。”

“我媽媽過身了。”他說。

我愕然:“怎麼回事?”

“是癌病。在一小時前離開的,就在附近那間醫院。”他望着窗外,一言不發。

我不知道怎樣安慰他。

他的一雙肩膊突然抽搐起來,激動地嚎哭。我從來沒有見過他流淚,有點不知所措。

“別這樣。”我安慰他。

他抱着我,在我肩膊上痛哭,我緊緊抱着他,用體溫安撫他。

“我很愛她的。”他哭着說。

“我知道。”

“我沒有想到她會死得那麼突然,我以為我們還有時間。”

“我們常常都以為有時間。”

他抱着我哭,淚淌到我的背上,軟弱的男人象個可憐的孩子。

那天晚上,林方文在我家過夜,他睡在廳中,我睡在房裏。第二天早上,他向我告別。

“喪禮的事要不要我幫忙?”

他搖頭。

“在跟你分手之前,我和樂姬並沒有上過床。”他說。

我沒有任何錶示。

我在陽台上看着他離去的背影。當天提出分手是我太衝動嗎?但他後來跟樂姬上過床,那是事實。

數天之後,我傳呼他,我問他喪禮在哪裏舉行。誰料他說喪禮已經舉行過了,我不明白他何以不讓我參加,也許他仍然不打算求我吧。

秋天過去,自從那一次之後,我沒有再見過林方文。

一天,我接到宋小綿的電話:

“這個周末我替女兒設彌月宴,你有空嗎?”

“你生了孩子啦?”我驚訝。

“到這個周末便足一個月了,知道你忙,進醫院時沒有通知你。”

“我一定來。”

“徐起飛也會來的,你介不介意?”

“當然不介意,他怎麼樣了?”

“還是老樣子。”

我和迪之、光蕙一同出席小綿女兒的彌月宴,小綿胖了很多,已經無法令人聯想起當年排球隊裏窈窕的小姑娘了。沒想到久違的葉青荷和劉欣平都回來了。青荷在意大利定居,她的職業相當冷門,是名畫修補專家,去年嫁給一位畫家。只有青荷這種從來不用為生活憂愁的女子,才有資格愛才子。欣平在英國嫁給一名腦科專家,在那裏落地生根,去年還生下女兒。

“時間過得真快,我們現在這副樣子,不可能再打排球了。”欣平慨嘆,“我真羨慕你們,還是自由自在。”

我和迪之、光蕙是有苦自己知。

“樂姬來了!”青荷說:“她越來越漂亮。”

“你那位駕法拉利跑車的男朋友呢?”迪之揶揄她。

“你說哪一個?”樂姬得意洋洋問迪之。

“把你趕下車的那一個。你有很多男朋友把你趕下車嗎?”迪之笑着問她。

樂姬的臉色登時沉下來,她大概知道那天晚上是誰把名貴香檳從高空倒在她身上了。

徐起飛獨個兒來了,我不知道跟他說什麼好,兩個人尷尷尬尬地笑起來。

“最近還要常常到北京嗎?”他問我。

“這一年都在香港。”

開席了,我和徐起飛分開坐,他跟同桌的同事談笑風生,也許他已復原過來。

散席后,青荷提議我們幾個老同學找個地方喝茶聚舊,我上前跟徐起飛告別。

“你有時間去喝杯咖啡嗎?”他問我。

青荷和欣平她們在等我,我有些猶豫。

“如果你沒空,算了罷。”徐起飛很失望。

“不,我可以。”

我不想徐起飛失望,告訴青荷我稍後到。

我和徐起飛在一間餐廳喝咖啡。

“我還以為你恨我。”我跟他說。

“我說過不會恨你的,但人總需要一段時間去復原。”

他低頭喝着咖啡,是那麼溫柔、那麼堅強,我突然明白我為什麼不愛他,因為他不需要我,他不會因為愛情而墮落,但林方文會的。

離開餐廳,我們在中環走了一段路,經過一間畫廊,我赫然發現那幅大嘴巴費安娜畫的畫,主角是林方文。他只有一隻眼睛,沒有一張完整的臉,沒有嘴巴、鼻子或耳朵,只有費安娜、我和林方文知道畫中的少年是林方文。

畫廊老闆是一對年輕的外籍夫婦。

“你們從哪兒得到這張畫?”我問店主夫婦。

他們告訴我,是從一間結束營業的畫廊買回來的。

“畫畫的人,你們認識嗎?”

“費安娜?我們認識,她離開香港很久了。”

“你想買這張畫?”徐起飛問我。

“我買不起的。”

“這張畫似乎不大受歡迎,一直無人問津。”男主人說。

“我看不出這張畫有什麼特別。”徐起飛說,“是一個人嗎?”

“我們走吧。”我離開畫廊。

我曾經為那張畫傷心,費安娜也曾珍之重之,她終於留下畫走了,除我以外,也許世上再沒有一個女人牽挂他。

徐起飛把我送到咖啡室外。

“謝謝你。”我跟他說。

他微笑。

“這個除夕你會怎樣度過?”他問我。

“還不知道,你呢?”

“我會在醫院當值,畢竟這一天是我們的分手紀念日。”

我目送他離去,感覺突然很陌生。

咖啡室里,青荷、欣平、迪之、光蕙在等我。

“還以為你不來呢?”青荷說。

“怎麼會呢?你們在談什麼?”

“愛情啦,婚姻啦,還有孩子。”欣平說。

我悲哀地笑了。不久之前,我們還在談論初潮、發育、胸脯的大小,乳罩和排球,現在竟然談到婚姻和孩子,人生本來就很殘酷。

九二年平安夜,我買了一株聖誕樹,放在陽台上,把它佈置得七彩繽紛。我和迪之、光蕙提早吃火雞迎接聖誕。那個除夕,迪之要陪公司旗下歌手到美加登台,光蕙男朋友的太太外游,光蕙可以跟他度除夕。

“你可以找林方文。”迪之說。

我沒打算找林方文,我害怕跟他重聚,此後我便要花雙倍力量去愛他。他總是耗盡一個女人的能量。

十二月三十日晚,林方文撥電話給我。

“這個除夕你有沒有約會?”他問我。

我不知道該說實話還是說謊,猶疑了一陣。

“明天一起吃晚飯好不好?”

我沉重地呼吸。

“怎麼樣?”

“好吧。”

“九時正,我在蘭桂坊意大利餐廳等你。”

我放下電話,心仍然在跳,再回去一次便是再冒一次險。

除夕晚上,我穿上一襲新裙子,化好了妝,準備出門,突然又不想去,我若再一次看到他的臉,一定逃不了。

我喝了一點酒,脫掉鞋子,躺在床上,想起過去的日子,我覺得自己真是沒用,竟無法拒絕一個曾經背叛我的男人。

電台不停播放歡樂的歌曲。女唱片騎師絮絮說著愛情,我感到一陣暈眩,聽到她說:“這一首歌,是林方文填詞的,他想送給一位女孩子,他曾經答應每年除夕送她一首歌,這首歌的歌名是:《你會否相信》:

“那初遇,清澄如水,

但你的睫影,那樣馥郁,

你是否諒解,我曾盛滿燈油,

卻因妒恨的磨蝕,一點點流失。

這重逢,濃烈似酒,

而你的淚光,那樣清純,

你會否相信,在那生生死死夢夢醒醒的夜裏,我再不會放下你走了。”

生生死死夢夢醒醒的夜裏,是不是指除夕?

我看看腕錶,原來已經十二時十分,林方文會不會還在那裏等我?我瘋狂地思念他,連忙穿上鞋子,趕去蘭桂坊。

我打開門,他正站在門外。

“你為什麼不來?”他問我。

“我不想見你。”我咬着牙說,“對着你,我會輸的。”

“新年快樂。”他從口袋裏拿出一隻用白紙摺成的飛機給我。

“是什麼意思?”我倔強地問他。

“我不擅於向你求情。”他說。

“我做得最好也最失敗的事情便是愛你。”我說。

“你做得很好。”

我走到陽台上,不知道是否應該回到他身邊。

“我們來玩一個遊戲好不好?”我問他。

他望着我。

“我把飛機從這裏扔出去,如果在我視線範圍之內,它一直沒有下墜,我們可以再嘗試一起。”

“不要--”

他說不要的時候,我已經把飛機扔向空中,飛機一直向前沖。

林方文擁着我,把我的臉轉向屋裏,不讓我看着飛機。

“放手。”我說。

“我愛你。”他終於肯說。

我流着淚微笑。

“不要看那飛機。”他求我。

我知道他摺的飛機能飛到很遠很遠才下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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麵包樹上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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