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那些少年的歲月

一、那些少年的歲月

一九八六年,我們保中女子中學的排球隊一行八人,由教練老文康率領,到泰國集訓。我在芭提雅第一次看到麵包樹,樹高三十多公尺,會開出雄花和雌花。雌花的形狀象一顆圓形的鈕扣,它會漸漸長大,最後長成像人頭一樣的大小,外表粗糙,裏面塞滿了像生麵包一樣的果肉。將這種果實烤來吃,味道跟烤麵包非常相似。那個時候,我沒有想過,我是一個既想要麵包,也想要愛情的女人。

八六年,我讀中七。我和朱迪之、沈光蕙是在中二那一年加入排球隊的,我們被球隊那套紅白間條制服迷死了!而且五十歲的老文康教練在學校非常有勢力,他喜歡挑選樣貌娟好的女孩加入排球隊。當時能夠成為排球隊隊員,是一份榮譽。

跟我們同時加入球隊的,有韋麗麗、樂姬、宋小綿、葉青荷和劉欣平。韋麗麗是一個例外--她長得不漂亮,健碩黝黑,頭髮干硬濃密捲曲,活脫脫象一塊茶餅。中二那年她已經身高五尺七寸,後來更增到五尺十一寸,她那兩條腿,粗壯得象兩隻象拔。她是天生的球員,老文康找不到拒絕她的理由。

樂姬是校花。她的確美得令人目眩,尤其穿起排球褲,那兩條粉雕玉琢的美腿,真叫人妒忌!也許因此,她對人很冷漠。

我叫程韻。

在保中七年,我們沒有見過什麼好男人。連最需要體力的排球隊教練,都已經五十歲,其他男教師,更是不堪入目。

朱迪之比我早熟。她喜歡學校泳池新來的救生員鄧初發,他有八塊腹肌和一身古銅色皮膚,二十歲,聽說從南丫島出來。

為了親近他,迪之天天放學后都拉着我陪她去游泳。

為了吸引鄧初發的注意力,迪之買了一件非常暴露的泳衣。穿上那件泳衣,會讓人看到乳溝--如果主人胸部豐滿的話。可惜,讀中二的迪之,才十四歲,還未發育,穿上那件泳衣后,我只看到她胸前的一排肋骨。那個時候,我們幾個女孩都是平胸的,除了韋麗麗。她發育得早,身高五尺七寸,曲線也比較突出,她又不戴胸圍,打球的時候,一雙乳房晃動得很厲害。我猜想她不大喜歡自己的乳房,所以常常駝背。我和迪之、光蕙、小綿、青荷、欣平私底下討論過一次,我們不希望乳房太大,那會妨礙我們打球。

到了冬天,學校泳池暫時關閉,鄧初發放寒假。我不用再陪迪之在乍暖還寒的十月底游泳,暗暗叫好。迪之雖然有點失落,卻很快復原。少女的暗戀,可以是很漫長的。

那個寒假,發生了一件大事。宋小綿在上英文課時,第一次月經來了。她把淺藍色的校服弄得一片血紅,尷尬得大哭起來。她們說,她第一次就來這麼多,有點不正常。第一次通常只來很少量。這件事很快傳開,小綿尷尬得兩天沒有上課。

“我希望我的月經不要那麼快來。每個月有幾天都要在兩腿間夾着一塊東西,很麻煩!”我說。

“聽說月經來了,就開始發育。”迪之倒是渴望這一天,一旦發育,她便名正言順戀愛。

終於,來了!

迪之在上歷史課的時候,發覺自己的第一次月事來了,乍驚還喜地告訴我。當天正是星期三,放學后要到排球隊練習,迪之到總務處借了衛生巾,又大又厚,非常不自在。我暗裏慶幸自己的麻煩還沒有到。怎知道在更衣室沐浴時,我的第一次月事也來了。

“程韻來月經啦!”迪之在更衣室高呼。我難堪死了!迪之常說,我們是在同一天成為女人的。也許因為這個緣故,後來我們曾經誤會對方,也能夠和好如初。

我和迪之住在同一條街,父母都不大理我們。月事第一次來的晚上,我們一起去買生平第一包衛生巾。那時是一九八一年,超級市場不及現在普遍,買衛生巾要到藥房。藥房裏都是男人,有些女人很大方地叫出衛生巾的牌子,但我鼓不起勇氣向一個男人要衛生巾,迪之也是。那天晚上,我們在藥房附近徘徊了兩個多小時,藥房差不多要關門了,我們才硬着頭皮進去買衛生巾。由於“飄然”衛生巾的電視廣告賣得最多,我們選了“飄然”。後來,又輪到沈光蕙。到暑假前,青荷、欣平、樂姬都有月事。這時,韋麗麗才告訴我們:

“我小學六年級已來了!”

我們目瞪口呆,小學六年級就來?真是難以想像!

聽說現在的女孩子,六年級來月經並不稀奇。有些女孩十二歲已經有性生活。我們十四歲才有月經的這一代,也許因此比她們保守,仍執迷於與愛並存的性。

後來,我和迪之都有勇氣自己去買衛生巾。許多許多年後,迪之還可以叫男朋友去替她買衛生巾。但,我不會。我看不起肯替我買衛生巾的男人。

朱迪之說得對,女孩子的第一次月事來了,身體便開始發育。每次練習結束后,我們躲在體育館的更衣室里,討論大家的發育情況。

“我將來一定是平胸的,我媽媽也是平胸的。”小綿有點無奈。

“我喜歡平胸!平胸有性格,穿衣服好看。”青荷說。

青荷是富家女,住在跑馬地,父親是建築商。她的家有兩層高,單單是那個平台,也比我們的體育館大。她是家中么女,兩個姐姐在美國讀書,父母最疼她。我們參觀過她的衣櫃,衣服多得不得了,全是連卡佛的(是一九八一年的連卡佛!)。如果擁有這幾個衣櫃的衣服,我也願意平胸。

“平胸有什麼好?”沈光蕙揶揄她。

光蕙對青荷一直有點妒忌。青荷家裏的女傭每天中午由司機駕着酒紅色的平治送午飯來給她,我和迪之時常老實不客氣要吃青荷的午餐,只有光蕙從來不吃。

劉欣平家裏也有女傭,但氣派就不及青荷了。欣平的母親余惠珠是學校的中文老師,父親是政府醫院的醫生,家住天后廟道。

那時候,我不知道,我們雖然是好同學,卻有很大的距離。光蕙不喜歡青荷,也許是她對這種距離,比我敏感。數年前,有一個男人追她,人不錯,她就是不喜歡。後來我才知道,他住在屯門。對她來說,嫁去屯門太不光彩,最低限度,也要嫁入跑馬地!

宋小綿長得比較瘦小,八百多度近視,除了打排球時顯得非常勇猛,其餘時間都很斯文。

她父母在西營盆經營一間雲吞麵店。

小綿的父母都很沉默,尤其她母親,是個很乾凈骨子的女人。她很會為兒女安排生活和朋友。我看得出她最喜歡小綿跟青荷和欣平來往,她很想把自己的女兒推向上層社會。

韋麗麗住在銅鑼灣,我上過她的家多次。一次,她母親剛好回來,我簡直不相信那是她的母親。韋麗麗的母親長得年輕漂亮,衣着摩登,她有一頭濃密的曲發,麗麗的頭髮也是遺傳自她,但麗麗的象一塊茶餅,她卻象芭比娃娃。她和麗麗同樣擁有高佻身段,笑容燦爛迷人。

我從來沒有見過麗麗的父親。怎麼說呢?她的家,當時是連一點男人的痕迹都沒有的。沒有父母親合照,沒有全家福,沒有男人拖鞋。浴室里,也沒有屬於男人的東西。

夏天來了,泳池開放,鄧初發也回來了。朱迪之再次穿起那件性感的泳衣,已不是露出一排肋骨,而是露出深陷的乳溝。

我不明白迪之為什麼會看上鄧初發,他不過泳術很出色而已,而且據說是兩屆渡海泳冠軍。

“他的蝶式游得很好。”迪之說。

“喜歡一個男人,就因為他的蝶式游得好?”我驚嘆。

“就是這麼簡單,愛情何需太複雜呢?”迪之說。

“我認為愛情應該是一件很複雜的事。”我說。

“程韻,你將來要愛上什麼男人?”迪之問我。

“我不知道,總之不是一個只是蝶泳游得好的男人,也不是去參加渡海泳,跟垃圾和糞便一起游泳的傻瓜。”

“我知道鄧初發打算參加下個月舉行的渡海泳。”迪之說,“我準備跟他一起參加,這是一個接近他的好機會。”

“二十五公尺你都力有不逮,還說渡海泳?”

“我已經決定了!我們一起參加。”

“我才不要!要渡海,我不會坐渡海小輪嗎?”

“那我自己去!”

朱迪之果然說服鄧初髮帶她去參加渡海泳。

比賽在淺水灣舉行,真的有許多傻瓜參加,迪之跟在鄧初發後面,不時向我們招手,還借故拉着鄧初發的手。

比賽開始,鄧初發首先帶出,迪之努力地前進,我們高聲為她打氣。想不到迪之為了一個男人,可以置生死於度外。海里的人太多,大家又戴着同一款式的泳帽,很快便不見了迪之的蹤影。海里突然有人呼救,救生艇上的救生員立即跳下水救起一個女子,好象是迪之。

被救起來的女子真是迪之,她不是遇溺,她是給一隻大水母炸傷了整個臀部!她被救生員送上岸時,伏在擔架上,痛苦地哭叫。

鄧初發仍在海里,迪之被送去醫院,醫生替她塗了藥膏,說沒有大礙。她要伏在病床上跟我們說話。

“你這次真的是為愛情犧牲!”我說。

“鄧初發不見得也喜歡你,我看你別再一廂情願了。”光蕙勸她。

“我的屁股會不會有疤痕?”她憂心。

“鄧初發不會介意吧?”我揶揄她。

“朱迪之,你沒事吧!”鄧初發捧着獎盃沖入病房,他看來很着急。

“我傷得很重。”迪之裝出一副痛苦的表情,沒想到她演技精湛。

“我來背你。”鄧初發把獎盃交給迪之。

“你拿了冠軍?”迪之問他。

鄧初發點頭:“送給你。”

迪之伏在鄧初發背上,溫柔地說:“謝謝你!”

迪之和鄧初發就這樣相戀,二十一歲的鄧初發,原來也是初戀,戀愛在保中女中,是一項禁忌。訓導主任王燕是一個臉上長鬍子的中年女子,三十六歲還未嫁,她對中學生談戀愛,深惡痛絕。每天放學時間,她會站在學校大門監視,不準男孩子來接女生放學。

如果她知道鄧初發和保中的女生談戀愛,一定毫不猶豫立即把他辭退,並肯定會在早會時向全校公告這件事,痛心疾首,義正辭嚴地告訴我們,戀愛是洪水猛獸。再以她個人為例,她就是一直放棄許多戀愛機會,才有今天的成就。我們一直懷疑,這些機會是否確曾出現。

這件事也不能讓教練老文康知道,他一直細心挑選學校里最出色的女生加入排球隊。她們樣貌娟好,成績中上,玉潔冰清,如果有一個隊員,十四歲開始談戀愛,且跟學校泳池的年青救生員戀愛,他肯定會大發雷霆。保中女排,是他的。

我一直也覺得,迪之不象保中女生,她完全不是那種氣質的人。保中女生忠心、勤奮、合群、聽話、任由擺佈,是很好的追隨者,決不是領導人。迪之有主見,不甘被擺佈,也不肯追隨。當然,我也不象保中學生,我不合群,也不肯乖乖聽話,老文康曾說:“程韻,我真不知道將來有什麼工作適合你!”

後來,我才知道,是戀愛。

鄧初發把迪之霸佔了,從前是我和迪之、光蕙三人行,如今只剩下我和光蕙兩個人,一個海灘或一個泳池,才有一個救生員,她一個人便等於一個海灘。

我不是看不起鄧初發,只是我常常覺得,一個男人,選擇去做救生員,是否比較懶惰呢?

“他不過暫時做救生員。”迪之說,“他最大的理想是成為香港游泳代表隊,參加奧運。”

“參加奧運?他廿一歲,是不是老了一點?”我說。

我不是故意瞧不起鄧初發,那時,我也不可能理解,一個男人總會為自己的不濟找出許多藉口,我只是覺得,他霸佔了我的迪之,所以不喜歡他。

多個月後的一天,迪之興高采烈跑來告訴我:“鄧初發不做救生員了!”

鄧初發有一個朋友在灣仔經營一間體育用品公司,找他到店裏幫忙。

“好呀!以後買球鞋有半價。”我說。

暑假后,鄧初發離開保中。我們買球衣和球鞋,果然也有半價優待。星期日不用上課,迪之會到店裏幫忙,儼然是老闆娘。

那時,我以為她會一直跟鄧初發在一起,他們看來很幸福。後來,我才知道,迪之不是一個想安定的女人,幸福不是她追求的目標,也許當時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中五和預科的那一批球員,相繼因為升學離開,老文康決定集中訓練我們。當然,我們也知道,老文康的所謂訓練,不會十分嚴格,他自己都五十三歲,才沒有那麼多精力訓練我們。集中訓練的意思,是學期結束前,在我們當中挑選兩位正、副隊長。

能當上保中女排隊長,自然成為學校的風雲人物。

我們這批人之中,以韋麗麗的球技最好,但韋麗麗肯定不會被選為隊長,因為她長得不漂亮。

剩下來的,只有我、迪之、光蕙、青荷、樂姬。樂姬的技術,在這兩年間進步了很多,而且她長得這麼漂亮,我們都擔心她會當選。她是那種一旦讓她做了皇后,她便會排除異己的人。最想當選的,是光蕙,她時常希望能用一些事情證明自己,尤其向葉青荷證明。

那一年,中國女排拿了世界盃女排冠軍,香港掀起一片女排熱。我們都各有偶像,韋麗麗的偶像是郎平。我和迪之、光蕙的偶像是周曉蘭,她是最漂亮的一個。那時,我已經明白,作為一個女人,你最好很出色,或者很漂亮。

中五這個學期開始后的第一次排球隊練習,老文康向大家宣佈他已決定由沈光蕙和我出任正、副隊長。迪之、小綿、青荷、欣平、麗麗都熱烈鼓掌,我注意到樂姬眼裏充滿妒意。她就是那種女孩子,以為她這麼漂亮,不應該失去任何東西。

老文康選光蕙的原因,我很明白。光蕙的球技不是最好,也不是最差。她這個人比較有組織能力,比較理智。但,我猜想最重要的,是老文康喜歡光蕙這種類型的女孩子。她並非很漂亮,卻是嫻淑的小家碧玉,臉蛋圓嘟嘟,腰肢也渾圓,象個聽話的小媳婦。

老文康的小兒子和我們差不多年紀,他常常想找個小媳婦。我們常常這樣取笑光蕙。光蕙也喜歡老文康,她最崇拜他。

至於我,我不崇拜老文康,也不聽話。老文康選我,是某一程度的修理。

會考到了,我們應付得很輕鬆,還可以每星期回去練習一次排球。

放榜那天,成績最好的,是青荷,她拿了七個A,我也有四個A。老文康請我們吃了一頓潮州菜作獎勵,那時,我覺得他很疼我們。直至中七,我才發現他並非我想像那樣。

預科第二年上學期的一個下午,我本來約好光蕙一起去找老文康商談訂造新球衣的事,臨時不見了光蕙,我唯有先去找老文康。敲門敲了很久也沒有人應門,我以為他不在,掉頭走了一段路,回頭竟看見光蕙從他的房間走出來。光蕙和我在走廊上看見對方,她沒有跟我說話,從另一邊離開。我把這件事告訴迪之。

“你是說教練他--不會吧!他都五十五歲了!而且,他那麼正直。”迪之說。

“我也這樣想,也許光蕙有心事要向老文康傾訴吧!她一向崇拜他。”我說。

這件事我並沒有放在心上,光蕙也若無其事地跟我們一起玩。一個月後的一天晚上,我們相約在灣仔一間清吧喝咖啡,光蕙也來了。

“老文康喜歡我。”光蕙告訴我們。

“我知道!他很疼你。”我說。

“不!不是這樣。他……他喜歡我,我也喜歡他,但不是男女之情那麼世俗,是愛情,是一種升華了的愛情,他愛我,我也愛他。”光蕙甜蜜地說。

我和迪之都嚇呆了。

“你跟老文康搞師生戀?”我有點難以置信。

“可以這樣說。”光蕙說。

“但,但老文康已經五十五歲,你……你才十九歲,也比你大三十六年!他可以當你的爺爺!”迪之說。

“年齡不是問題。”光蕙說。

“你怎知道他愛你?”我說。

光蕙說:“你們要發誓不告訴別人,他吻了我。那天,在他的辦公室里,他說,我不久便要離開保中了,他想吻我一下,我點頭,我以為他會吻我的額頭,但他吻我的嘴唇,接着,他吻我的胸部。”

“什麼?你和他做這種事?”迪之吃驚地望着光蕙。

“什麼這種事,我們沒有做過什麼。”光蕙說。

“還說沒有什麼?你們接吻!”我說。

“你們接着又怎樣?”迪之問她。

“他脫去我的校服,抱着我很久。”光蕙說。

我真的很吃驚,那時的我,天真地以為男女之情並不涉及肉體。

“迪之,我想問你,一個男人是不是喜歡一個女人才會吻她的。”光蕙問迪之。

“應該是的。但,光蕙,你和老文康是不正常的。我真是不敢相信,他會跟你做這種事,你是他的學生呀!他最小的兒子年紀也比你大。”

光蕙說:“迪之,愛不是這樣的,我不計較他的年齡和背景,我覺得我和他之間,象父親和女兒,他吻我,也是象父親吻女兒。”

“父親怎會吻女兒的胸部!”迪之說。

“所以我和他的愛情,象父女,也象男女。”

“怪不得那天我看見你從他的房間走出來。”我說。

“你們要發誓,不告訴任何一個人。”光蕙說。

當時的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愛情。迪之會比我清楚,她和鄧初發一起五年了,光蕙把事情說出來,是想聽聽迪之的看法。

那一夜,我們喝咖啡直到凌晨,光蕙比蜜糖還要甜,她覺得自己正在開始一場驚天動地的戀愛。

當老文康再次在我們面前,義正辭嚴,痛心疾首地批評如今的學生不懂得尊師重道,我有點鄙視他,由他來說“尊師重道”?

我和迪之的看法一致,老文康和光蕙之間,絕對不是什麼父女之愛,師生之戀,而是男女之情。

一天,我和迪之一起下課,迪之對我說:“我問過鄧初發,他說一個男人吻一個女孩子的胸部,絕對不會沒有企圖。”

“什麼?你把事情告訴鄧初發?你答應過光蕙不告訴任何人的。”

“怕什麼!鄧初發又不是外人,況且他也不會告訴任何人。”

“那你該告訴光蕙,別再跟老文康繼續下去。”

“程韻,你到底懂不懂?一個女人決定要愛一個男人的話,誰也沒法攔住她!”迪之說。

“這就是愛情?”我說。

“直到目前為止,我比你了解愛情。”

是的,那時的我,憑什麼跟迪之爭論愛情呢?她有五年戀愛經驗,而我,什麼都沒有。對於愛情,我只有幻想,而且因為看小說看得多,以為愛情都是玉潔冰清的。

“對於男女之間的事,直到目前為止,我也比你清楚。”迪之接著說。她臉上露出一種驕傲的神色,以示我不必跟她爭辯。

這卻令我狐疑:“什麼男女之間的事?你跟鄧初發……”

迪之尷尬地回答我:“沒什麼,別亂猜!”

很慚愧,那時的我,以為男人和女人戀愛,是不會跑到床上去的。我在當時也告訴自己,光蕙的想法也許是對的,她和老文康的愛情,超脫、浪漫而痛苦。一個垂暮之年的男人,愛上一個如花朵盛開的少女,是一個悲傷故事。世上並非只得一種愛情。

迪之跟鄧初發是一雙令人艷羨的小情侶,而光蕙和老文康的秘密,不為人知,剩下我,可以全心全意應付A-level。A-level結束以後,我們便可能各散東西。光蕙最不捨得老文康,因為這個緣故,她向大家提議舉行最後一次集訓。

青荷、麗麗、小綿、欣平都贊成,連一向漠不關心的樂姬也同意。

地點選了鄰近的泰國芭提雅,因為旅費比較廉宜,又是熱帶地方,有點艱苦訓練的味道。集訓當然不能缺少老文康。除了青荷和欣平已經去過美國迪士尼樂園,我們其他人都是第一次出門,家人都來送機,我又看到麗麗漂亮的母親。光蕙的家人沒有來,我想是她叫他們不要來,她不想他們看到老文康。但,老文康的妻子來了。

老文康的妻子穿了一套樸實的套裝,薄施脂粉,可是,站在我們之中,她顯得太老了,即使她比老文康年輕,也已經五十開外。那時,我覺得老真是罪惡。現在,我覺得認為老是罪惡,才真是罪惡。

老文康的妻子,外表賢良淑德,可是,我留意到她的目光閃爍不定,她不斷打量我們八個女孩子,她花了較多時間留意樂姬,她是最漂亮的。她並沒有把光蕙放在眼裏。妻子是最聰敏的,她了解她丈夫,了解老男人可能受不住少女的誘惑。但,妻子也是最愚昧的,她錯認了目標。

飛機抵達芭提雅,我們住在一間擁有海灘的酒店,開始為期七天的集訓。我和迪之同住一間房。

集訓的第二天晚上,光蕙拿着一瓶白葡萄酒來到我和迪之的房間。

“我想去老文康的房間找他。”

“你找他有話說嗎?”迪之問她。

“我快要離開他了,我要把我最珍貴的東西送給他。”

“你想和他睡?”迪之駭然。

我嚇了一跳。

“我不會後悔的,這就是愛情。”光蕙笑着說。

“你跟他睡了又怎樣?他已婚,比你大三十六年,他不會跟你結婚的,你別傻。”迪之說。

“我不需要有將來。”光蕙拿起三隻酒杯,倒出三杯酒,要我們為她的愛情舉杯,真是一件荒謬的事。

“如果是朋友,該讓我做我想做的事!”

“好!我跟你乾杯!”迪之站起來。

“程韻,你也來!”迪之把我從床上拉起來。

我們三個人舉杯,光蕙把酒幹了,我還是頭一次喝葡萄酒。光蕙放下酒杯,我們不知說什麼好,她微笑離開房間。

“我覺得我們好像送光蕙去死。”我跟迪之說。

“我們是成人了,自己喜歡做什麼都可以!”

我覺得這件事很荒謬,我從沒想過我竟舉杯為一個處女餞行。再回來時,她已變成女人。我的心無法平伏,跟迪之把餘下的白葡萄酒幹了,昏昏沉沉地入夢。

再次醒來的時候,我看到光蕙睡在我和迪之中間。

“你跟老文康已經--”我問她。

“我們什麼都沒有做過。”光蕙說。

“老文康他不想?”

“我不知道,我們躺在床上,大家都脫了衣服,但什麼都沒有做過。”光蕙說。

“光蕙,他太老了。”迪之笑得很蠱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光蕙說。

“將來你會明白的,我頭很痛,讓我睡吧。”迪之閉上眼睛。

那一刻,我覺得老文康是個好人,在最後關頭,他不忍奪去一個少女的貞操,光蕙也這樣想。

後來,我們都有經驗了,才明白老文康那天晚上,是無能為力,並非憐惜她。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壞男人。光蕙日後不肯承認受騙,是她無法接受自己被這樣一個男人騙倒。世上並沒有他曾經以為的那種超凡脫俗的愛,因為男人辦不到。

在芭堤雅的最後一天,我們大伙兒在海灘吃露天晚餐。我仔細地重新研究老文康。他已經五十五歲了,染過的頭髮這幾天給海水漂得褪色,露出原本花白的顏色。臉上久經日晒,堆滿皺紋,腰間掛着兩堆多餘的贅肉,臉孔一貫地嚴肅,可是我已經不怕他了,因為我知道他和光蕙的事。光蕙愛上一個那麼老的男人,真是難以想像。而老男人在我們中間,顯得很快樂,他要在掉落衰老的黑洞前,抓住一個青春的軀體。

那一夜,我們一起唱歌、跳舞。迪之帶來了林正平的新歌,那首《沒法忘記你》是講一對男女分手的,聽得最感動的,是光蕙。

我舉杯說:“友誼永固。”

在歌聲中,我與七年的中學生活分手。

回到香港不久,A-level放榜,我中文和歷史拿了A,報讀港大中文系。光蕙的成績不大理想,只能報讀理工,都是給老文康累的。但,迪之的成績令我很意外,她統統不及格。

“再考一次吧!”我說。

“不!不想再考一次,沒意思。”迪之說。

其實如果迪之在那幾年沒有談戀愛,她的成績應該不至於那樣差,又是給男人累的。

“恭喜你,程韻,你是大學生。光蕙,你也好,理工很難考入呢。”迪之說。

我和光蕙都不懂說什麼好。

樂姬也報了港大。麗麗讀師範,她想做體育教師。小綿的成績也是差強人意,她報讀護士課程。欣平去英國升學,青荷的成績最好,但她們一家人要移民美國。

迪之決定工作,她進入樂音唱片公司當秘書。樂音當時是一間中等規模的公司,歌星不多,但每個人都有知名度,也很有特色。樂音的皇牌正是紅透半邊天的林正平。我們聽他的《沒法忘記你》聽得如痴如醉。

迪之每天都向我報告,她那天遇上哪一位歌星。對於這份工作,她興緻勃勃,使我稍為安心。某一天,終於讓她認識林正平。

“他真人跟上鏡一樣迷人,還跟我聊天呢,一點架子也沒有。”迪之興奮地告訴我,她好象給林正平迷住了。

“聽說他是同性戀的。”我說。

“別人誣衊他罷了!聽公司里的人說,他有一個十年的女朋友,只是對方一直不曝光。”

一個月後,林正平在紅勘體育館開演唱會,迪之替我們拿到前面的座位。演唱會完了,還有本事帶我和光蕙到後台跟林正平合照。在林正平的休息室里,我看到一個沒有化妝的女人默默替他整理服裝,那個大概就是他背後的女人,那個女人毫不起眼,要配林正平,她還差很遠。不過漂亮的女子也許無法忍受那種委屈。

一天晚上,我跟迪之吃飯,半途,她的傳呼機響起,她覆了電話回來。

“林正平傳呼我!”迪之笑得相當甜蜜,林正平竟然在晚上傳呼她,證實她是個十分有魅力的女孩子。

“他找你幹什麼?”

“他說剛剛錄完音,問我有沒有時間跟他喝杯茶。”

“他找你喝茶?”我覺得事情不簡單。

“或者……或者他喜歡我,他女朋友這麼丑!”迪之似乎準備接受追求。

“結帳吧,林正平現在來接我。”

我目送迪之坐上林正平的保時捷絕塵而去。她已經離開鄧初發很遠了。可憐的救生員。

深夜,我接到迪之的電話。

“我們在淺水灣漫步,他還牽着我的手呢!”迪之興奮地告訴我。

“那鄧初發怎麼辦?”

“我告訴他,我今天晚上跟你一起。程韻,我越來越發覺,一個人一生中不可能只得一段愛情。”

“但鄧初發是你的初戀。”

“他是我第一個情人,因此即使我離開他,也不欠他什麼,我已經把最好的東西給他。”

女人喜歡把自己的貞操當成禮物送給男人。

那一夜,迪之首次向我承認,她和鄧初發有肉體關係,而且發生在相戀半年之後。她一直沒有告訴我,是因為我沒有男朋友,我不會了解。

“你快點找個男朋友,你便會明白,男人愛你,便要跟你做那件事。”

當時的我,突然有一種很滑稽的想法,二十歲的我,仍然是處女,着實有點難堪。

“你喜歡鄧初發,還是林正平?”我問她。

“我不知道……”

當她答不知道,她跟鄧初發的愛情已成過去。一個救生員,即使後來是一間體育用品公司的小股東,憑什麼跟天王巨星林正平較量?迪之的虛榮,我完全明白。一個高高在上的男人,竟然向她展開追求,她註定逃不掉。

一個清晨,迪之告訴我,她跟林正平做了那件事。

“在哪兒?”我問她。

“在他的保時捷上。”

迪之決定跟鄧初發分手,不斷逃避他。

鄧初發天天晚上在迪之家樓下守候,要看看她是不是交上新男朋友,一天晚上,迪之終於忍無可忍向他提出分手,他竟然摑了迪之一巴掌。

“你有還手嗎?”我問迪之。

“沒有,我要他欠我。他摑了我一巴掌,我對他,連僅餘的感情都沒有了。”

兩天後一個晚上,鄧初發請我吃飯。

我在餐廳見到他的時候,他很沮喪。

“你一定知道迪之的新男朋友是誰?”

“你不要在這個時候逼她。讓她冷靜一下,也許她會回到你身邊。”

“不會了!她不會回來了!我摑了她一巴掌!”鄧初發慘笑。

一個有八塊腹肌的男人竟然伏在桌上嚎哭起來,愛情把他的尊嚴奪走。

他掏出一個粉紅色的信封給我。

“我寫了一封信給迪之,你看看。”鄧初發把信遞給我。

“我怎好意思看你的情信。”

“不!你看看,如果能感動你,便能感動迪之。”

“迪之比我鐵石心腸。”

我開始閱讀他的情信。雖然他那麼難過,但,但我想笑!他的情信,寫得十分差,字體丑得象小學生不在話下,文筆又差勁,共有十三個錯字,還想去感動一個女人?我不敢抬頭看他,我怕我會忍不住發笑。他該多讀點書。

“怎樣?”他問我。

我很努力找出一些東西來稱讚他:“你的感情很真摯。”

“你可不可以替我寫一封,我知道我寫得不好。”

第一次有人托我寫情信。

“我不能代你寫,我不想欺騙迪之。”

鄧初發捉着我雙手:“我求求你,幫我這一次。”

我覺得他太可憐,答應了他,替他寫了一封情信,他自己抄了一次后,送去給迪之。

三天後,我接到迪之的電話,她泣不成聲。

“什麼事?”我問她。

“我看過鄧初發寫給我的信,很感動。”

一封賺人熱淚的情信,並不能挽回一個女人的心。鄧初發卻不明白。他以為我替他寫一封情信,便能令迪之回心轉意。迪之也太糊塗了,她跟一個男人相處五年,竟無法分辨他有沒有寫那封情信的才情。

鄧初發的情信只能換到最後一次見面。鄧初發約迪之在銅鑼灣那間簡陋的馬來亞餐廳見面,那是他們初次約會的地方。他期望用舊情留住她,可是他不知道,迪之跟林正平去淺水灣餐廳、雅谷和卡薩布蘭卡,兩個人吃飯,要數千元。迪之不再喜歡那種馬來亞餐廳,人不能走回頭路。

“我不能再見他,我見他一次,便更加討厭他。我寧願留一點美好回憶。”迪之說。

當然,失敗的男人,還有什麼魅力?鄧初發不該出來獻世,如果他躲在暗角,黯然神傷,還能贏得一點同情。

在跟迪之見面后的第二天晚上,鄧初發來找我。

“謝謝你替我寫情信,雖然沒有什麼結果,我還是想謝謝你,我決定回去南丫島。”鄧初發說。

傷心的鄧初發回到老家去,他履行諾言,沒有再騷擾迪之。迪之卻對我說:

“我有點挂念他。”

“你不是挂念他,你是可憐他。”

因為女人先拋棄男人,所以,她可以升上上帝的寶座來憐憫他。鄧初發正是受不住這種憐憫,所以寧願躲起來。

“你會愛上他嗎?”迪之笑着問我。

我有點愕然,她竟然懷疑我會愛上鄧初發。她太自大了,她以為即使她棄如敝屣的男人,都是一個配得起我有餘的男人。而且當時我還沒有男孩子追求,而她先有鄧初發和天皇巨星林正平。我有點憤怒,想告訴她,即使在五年前,我也不會選擇鄧初發,何況今天?

“跟你說笑罷了!”迪之看見我有點慍怒,拉着我的手。

當然,我知道她不是說笑,她覺得自己上岸了,很想做一件善事將鄧初發推給我,或者將我推給鄧初發。我才不會愛上一個連我的好朋友也不要的男人。

光蕙來了,剛好打破我和迪之的困局,我們三個人,很久沒有一起吃飯了。

“我們的未來測量師很忙嗎?”光蕙在理工讀屋宇管理及測量系,迪之有點妒忌光蕙可以考上大專。

“誰說的?我替學生補習呀,今天收到薪水,可以請你們吃飯。”

“不,你和程韻還在念書,這頓飯該由我來請。”迪之說。

“好,我不跟你爭,你現在是林正平的女朋友啊,手頭闊綽得多了。”光蕙取笑她。“聽說鄧初發回南丫島去了。唉,男人都是可憐的動物。我也挂念老文康。”

“鄧初發和老文康不同,老文康對你不是真的,畢業后,他沒有找過你!”我說。

光蕙的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我知道我說錯了話。迪之傷害了我,我傷害了光蕙。

光蕙對老文康的感情很複雜,她愛他,可是也懷疑他是否欺騙自己。但懷疑他太痛苦了,到不如相信他。

“老文康對我是真是假我自己最清楚。”光蕙咬着牙說。

“那最好。”我說。

“程韻不是這個意思,她關心你。”迪之對光蕙說。

我沒有表示同意。向光蕙道歉,我下不了台,我心情也不好。

“老文康寄過一張卡給我。”光蕙說。

“他說什麼?”迪之問她。

“問候我,我和他,打從開始,便知道沒有結果,我們相差三十六年。”光蕙說。

“林正平也有女朋友,我和他的事,不能讓他女朋友知道。”迪之說。

“那種偷偷摸摸的感覺,很刺激,也很痛苦。”光蕙對迪之說。

“也許正是由於這種偷偷摸摸的感覺,使我們相聚的時光更快樂。”迪之告訴光蕙。

她們把我摒出局了!兩個情婦在抒發當情婦的感受,好象情婦是世上最偉大也最傷感的身份。

“一個女人,一生之中,無論如何要當一次第三者。”迪之說。

“是的,做過第三者,才會明白,愛一個人,是多麼凄涼。我們想要的人,並非常常可以得到。”光蕙說。

“一對一的愛情太單調了。我和鄧初發曾經有過快樂時光,我們在床上調笑、接吻,以為理所當然。但,跟林正平一起,即使只是接吻,我也會血脈沸騰,想得到更多。他令我覺得自己象一個女人,一個想偷情的壞女人。”

“你現在的樣子很姣!”我揶揄她。

我跟迪之一起乘車回家,電台剛好播放林正平的新歌。

“你留心聽聽,這首歌很好聽!是一位新進填詞人寫的!”迪之說。

“有幾多首歌,我一生能為你唱,從相遇的那一天,那些少年的歲月……

該有雨,洗去錯誤的足印,該有雪,刷去臉上的模糊……”

林正平唱得很好,不象他以往所唱的那些膚淺的情歌。歌名叫《人間》。

迪之聽得很陶醉,好象林正平單單為她一個人而唱。我有點悲傷,莫名其妙地被歌詞牽動心靈。我倚在迪之的肩上,她的手放在我的肩膊上。我們竟然在那一夜,被一首歌,感動得說不出話。

“填詞人是誰?”我問迪之。

“好象叫林放。”

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時候,我又從電台聽到那首歌,無端地傷感。那是一個下着滂沱大雨的早上,雨中的港大並不美麗。我忽然覺得,我並不怎麼喜歡那地方。開課一個月,並沒有找到一個跟我特別投契的人。讀中文系的人,並不活潑。下課後,他們都忙着去替學生補習。我最不能忍受替那些小白痴補習,我沒有那份能耐,我會殺死那些補習老師講解三次他仍不明白的小白痴。我參加過兩次女排的練習,那群女孩子都是高傲的波牛,技術不好,卻很自信,很排外。我決定不參加。在校園裏,我偶然會碰到樂姬,常常有一群男孩子包圍着她,聽說他們選了她做港大校花。

班上女孩子比男孩子多出六倍。十個男孩子都面目模糊。

上唐詩討論的時候,第十一個男生闖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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麵包樹上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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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那些少年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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