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他看着她,像是看着自己一手捏造出的玩具似的,歪着頭笑了笑,接着用手敲了敲車壁,問道:「走到哪兒了?」

「敢稟王爺,再兩里地就到了。」

「好,換裝吧。」他簡單地吩咐下去,回頭又看向她,「皇後娘娘,為了不讓旁人知道咱們的身分,從此刻起,你我的稱呼要換一換。我看你現在這身打扮,就叫我一聲『爺兒』吧,我就叫你--『燕嫂』。」

這麼古怪的稱呼,讓她不禁又皺了皺眉,但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既來之,則安之吧。

她哼了一聲,「爺兒,那我們一會兒要去哪兒?」

他眼皮一眨,「燕嫂到了就知道了。」

當陳燕冰在鏡中看到一個樣子足有四十開外的婦人時,簡直驚呆了。這人穿着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衣服,但真的是她嗎?

臉上的青色胎記不知道去了哪裏,原本瘦小的臉頰也變得鼓鼓的,看上去還胖了一圈,眉心一顆黑痣是刺目的難看。

她不禁再度恨得咬牙切齒,不是嫉恨沈慕凌這傢伙易容之術如此之高,而是怨恨他明明可以把她化成別的樣子,偏偏要如此醜化她!他一定是故意的!

環顧所處房間--這裏是一處並不起眼的客棧,就在一座不很繁華的小鎮上。

她不知道這是不是他們去目的地的必經之路,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們要易容。

而且就在她下車時,驚詫地發現,不但隊伍中原本亮出來象徵他身分的旗幟已經收起,就連一眾侍衛都換上普通人的衣衫。百餘人的隊伍突然之間化整為零,只剩下七、八人拉車駕馬,其他人都不知道去了哪裏。

再回頭看他們的馬車--明明她坐進去時馬車華麗鮮艷,如今車的車廂已經被一個粗棉布罩住,儼然像是普通人家乘坐的尋常馬車。

她忍不住揉揉眼,以為是自己眼花了。沈慕凌部隊的作戰能力強悍,她是知道的,怎麼連變裝的本事也如此厲害?

回頭看向從馬車中姍姍走出的沈慕凌--若非確定剛才馬車中只剩他一人,她都要以為何時有個她不認識的人鑽進馬車中。

現在的沈慕凌,脫下血衣,換上青色長袍,同樣不起眼,臉上貼了落腮鬍,頭髮蓬亂,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快速替自己易了容,臉上原本平滑的肌膚都皺巴巴的。

看上去就像個行走江湖的中年大漢,哪裏還是那個動靜皆風情的武王?

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跟着他來到這間客棧,他讓她稍事休息,自己不知道又跑到哪兒去了。

面對着鏡中這個令她陌生的自己。比起剛才在馬車中,她已經冷靜下來,細細分析,細細回想他的話有幾分可信度?自己是信這個曾經和她生死相搏的敵人,還是信那些曾經與她出生入死的同胞老臣?

若他是為了騙她才故弄玄虛一番,那他的目的是什麼?讓她和北燕人生分?他已經識破風自海昨晚是去驛站找她,當時他沒有說破是為什麼?為了追查風自海的下落?但今天他一口氣說出這麼多,又是為什麼?因為刺客的襲擊讓他改變主意?

捧着頭,她理不清思緒,只能等他的消息。

天色漸暗的時候,沈慕凌回來了,還是剛才易容后的裝扮,看着她,眼睛裏有一抹微妙的笑意,「燕嫂在這裏閑得無聊吧?要不要到街上轉轉?咱們的貨還要晚一會兒才能送到,你坐在這裏等也是白等。」

聽出他話中的意思,陳燕冰便點頭答應,「好啊,我是待得有點乏了,想出去走走。」

「也不必走遠,對面那家茶樓的點心味道不錯,本地盛產綠茶,所以也可以要杯茶來喝喝。」他如是指點。與其說是指點,也許說是命令更準確。

於是,按照他的「命令」,陳燕冰來到客棧對面的茶樓。

茶樓不大,只有三、五個客人,連店小二都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她走進去時掃了眼大堂內的景象,也沒有看出什麼來,納悶沈慕凌為何特意讓自己到這裏?

挑了張靠近門口的桌子,她坐了下來,掌柜從後堂走出,看見來了客人,踹了那店小二一腳,「本來客人就少,還不招呼去?」

店小二揉着惺忪睡眼走到她身邊,大概因為美夢被攪,所以沒好氣地問:「大娘,你要點什麼?」

突然被人喚作「大娘」,陳燕冰沒有立刻反應過來對方是在叫自己,繼而想起自己被沈慕凌糟蹋成現在這樣,那她連說話的聲音都得變一變,否則未免奇怪。

咳了聲,她故意壓低音調道:「我就是走得口渴了,想喝杯茶,什麼茶都行,最好再來幾塊點心。」

店小二又揉着睡眼去後堂了。

很快的,茶和點心都端了上來。綠茶是今年的新茶,但是點心的味道就有些差強人意。尤其對於她這張自小被御廚喂刁的嘴巴來說,真不覺得這點心哪裏美味?

虧沈慕凌還交代得那般鄭重其事?哼!

夕陽餘暉此時照在對面客棧的屋簷上,讓那原本灰凸凸的屋頂瓦片浮動着一層淡淡的金光。

陳燕冰輕闔上眼。這安靜的小鎮、金色的屋頂,像極了自己以前坐在北燕皇宮裏沐浴着晚霞時的感覺。

偶爾,她喜歡跑到皇兄的書房去,吵着皇兄陪她去看晚霞。皇兄拿她沒辦法,最後總是不得不放下書本,被她拖着一起坐到皇宮的台階上,直到被多事的宮人告到母后那裏去,說太子和公主都瘋了,太子不讀書,公主不彈琴,只獃獃地看着天空發楞。

好想笑,笑那時的天真幼稚。總覺得晚霞變幻莫測,最是有趣,比起書中那些偶爾枯燥的文字,要好看百倍千倍。

不知道皇兄是否也是這麼想的……

兩人最後的一面,是在他臨走前的一夜。當時燕都已經被天府的大軍包圍,她知道自己無論再做什麼也扭轉不了劣勢,氣餒地又一次坐在台階上,那個傍晚的天空沒有她最為熟悉的美麗晚霞,烏雲密佈,不見天日。

皇兄來到她的寢宮,滿腹心事地看着她,欲言又止好幾次,終於說:「燕冰,對不起,皇兄無能,不能保住父皇留下的這片江山了。」

那一刻,她看到皇兄眼中的淚水,知道倘若自己再說兩句重話,他可能羞憤得去自殺。

所以,她只微笑着說:「沒什麼,有我陪着你呢,大不了咱們兄妹一起捐軀赴國難,視死如歸。」

「妳要……好好活下去!」他哽咽着反身便走。

第二天清晨,她便得到消息,皇上帶着最後五千兵馬出城迎敵,但到天黑時,再得到的消息卻是皇兄陣亡于軍前。

一別成永訣。

她一次次和親人訣別,但是和皇兄訣別的這一次,太突然,突然到毫無徵兆,讓她無法接受。

那一晚,她夢到皇兄,卻是夢到他們小時候,兩個七、八歲的孩子,坐在台階上,托腮看着天邊的晚霞發楞,但笑得很甜……

微微張開眼,耳畔傳來馬車聲,這幽靜的小鎮也難免有客造訪。

只見一架馬車停在客棧門口,馬車沒有什麼裝飾,普通到不能再普通,車前有一個車夫,車外站着兩個保鏢大漢。緊接着,車簾一掀,一名素衫男子走出,很是警戒地看了眼四周,確定街面平靜,才一低頭走進客棧。

像被雷重重地劈在頭頂,陳燕冰的眼前一片眩暈。

是錯覺嗎?是的!一定是的!否則為什麼,為什麼她剛剛竟然看到皇兄從馬車上下來?

這當然不可能!皇兄已經戰死在沙場上!據說皇兄是被人一刀砍落馬背,當場身首異處。天府軍將他的半身殘骸掛在燕都城門上,讓男女老少都失去抵抗之心。

最終是傅傳隆出面和對方交涉,才將皇兄的屍體領回。但是他的頭,在死人無數的沙場上竟難以尋覓。

她一直懷疑是天府軍藏起皇兄的頭顱,畢竟戴着金冠出征的皇帝之首,並不難認。殺死他的天府將士又豈會錯失這個割首邀賞的機會?

但天府軍從頭至尾都不承認他們偷走了北燕皇帝的頭,這便真的成了「無頭公案」。

可是,本應死去的人,竟然出現在她眼前!本已身首異處的人,竟然好端端地從她面前經過!

是她太思念皇兄而產生幻覺嗎?

不!她從不信什麼幻覺,她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咬牙起身要追過去,手忽然被人拽住,抬望眼,只看到那張陌生的臉、那雙熟悉的眼。

她張口,定定地望着他,半晌擠出話來,「那個人……是……他?」

不用明說,因為她知道他必然明白她的話。

他的眼中流露得意,「否則你以為我叫你留在這裏看什麼?」

手腳冰涼而顫抖。「為什麼?他明明……」

「明明應該死了,怎麼還會優哉游哉地出現在這裏?很簡單,他貪生畏死,所以臨陣逃脫,叫一名死士換了他的衣服當替死鬼,真正的他,就藏在兩國交界的地方,苟且偷生。」

她緊緊抓着桌緣。如果她有幾分內力,這桌角怕已被她折斷。「我要問他,當面問他。」

她的牙齒在打着寒顫,明明是夏天,但是身體冷得如墜冰窖。

撥開他的手,她直直衝進對面的客棧里,連店小二喊她結帳都聽不見。

客棧內,空蕩蕩的大堂里,店小二正在和剛進來的幾個人講解價錢。「客官如果想包一間上好雅間呢,價錢自然是高一點,每天五錢銀;若是要包一個小院呢,每天三兩銀,客官若是長住,價錢還有得商量。」

陳燕冰衝進來時,他們幾人聽到動靜同時回頭,守在那素衫男子身邊的兩名保鏢警覺地立刻抽刀出鞘。

看清來人是個貌不驚人的中年婦人,男子長出一口氣,低聲說:「別太緊張,將刀劍收起來,不要太露鋒芒。」

陳燕冰怔怔地看着他--沒錯,是她皇兄陳燕青。這眉眼、這說話的語氣,都與皇兄一模一樣!她不信世上會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就如同她不敢相信皇兄還活在世上一樣。

為什麼?質問的話卡在喉間,出不了口。眼見皇兄在低聲和店小二談價錢,她再也忍不住的放聲大哭起來。

多麼可悲,堂堂北燕國皇帝,七國中最富庶國家的皇帝,不僅棄國逃亡,竟還要為了這點小錢和店小二討價還價。

北燕人素來清高自傲,這一次與天府之戰將他們所有的自尊都打得灰飛煙滅。

她委屈了這麼久、傷心了這麼久,但在天府人面前,始終保持着她那顆驕傲的心。如今看到皇兄這副凄慘模樣,簡直像萬箭穿心一般。

但她旋即又忍不住大笑起來。這件事難道不可笑嗎?她以為皇兄戰死沙場,以一介女流到天府談判,抱着赴死的決心為自己掙得這個有名無實的皇后之位。

她永遠記得兩人分別前皇兄說,要她好好活着。她把這句話當作皇兄的遺詔般遵從,可是眼前這個人,真的是那囑咐她要好好活着的人嗎?

是他騙了她,還是天欺了她?

她忽哭忽笑,令大堂內的幾人一陣錯愕,以為她是個瘋子。保鏢走過來喝道:「瘋婆子,別又哭又笑的,驚擾到我們爺兒……」說著已將刀柄捅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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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面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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