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秋季夜晚,林蔭小道上只有一盞路燈亮着。
沿着小道往山上延伸,有一棟造型簡約典雅的獨棟別墅。戶外蟲鳴鳥叫,月光淺白如絲綢般灑在茂密的林蔭間,而別墅休息室的水晶燈閃爍發亮,岑子黎和簡昕待在裏面打桌球兼喝酒聊天,話題圍繞在舒柏昀突然搬走一事,岑子黎失去準頭,不幸地把白球掃進球袋,站起身嘆氣。
「今晚真背。」
幸運之神似乎站在簡昕這邊。輪到他之後,竟如此順利,球枱上的球簡直像排隊等着被他打進球袋。
「十二瓶紅酒,我會親自到你的酒窖里拿。」簡昕拿着球杆,粗獷的臉上浮現得意的笑容。
「再比下去,我的藏酒會被你搬光。」岑子黎坐進柔軟的沙發里,喝了一口波本威士忌,然後把酒杯放在茶几上的古董燈座旁,在暈柔的燈光下,金黃色的液體是一方溫柔發亮的河水。
瞄着岑子黎心事重重的表情,簡昕說:
「上個月,我在機場遇到她,嚴格來說,應該是遇到你前後兩任未婚妻。你猜發生了什麼事?」
岑子黎對這件事不感興趣,他在意的是舒柏昀無聲無息搬家,還換掉原來的工作和手機號碼,他派人去調查她住的地方,卻發現她和別的男人住在一起,形同同居。
看簡昕一臉神秘,岑子黎隨口說:「她們不認識,還能發生什麼事?」
「她們認識,但我不知道她們是怎麼認識的,不是很熟的那種。當然,一開始會寒暄,易洛施看起來趾高氣昂,像個架式十足的女皇,你選她是對的,你們氣勢相當,她不會被你嚇到。至於舒柏昀,她坐在機場發獃,看起來很悲傷的模樣。」
岑子黎沒接話,於是簡昕繼續說:
「你應該不曉得,易洛施要她在三天內搬離你的華廈,我猜大概她倉卒間找不到地方住,才會跟別的男人住在一起。」
「你知道那個男人到底是她的誰?」
「我怎麼會知道,我又不是偵探。」簡昕一臉莫名其妙。
岑子黎和易洛施有非常清楚的婚前協議,包括兩個家族商業往來的約定,還有彼此婚後各過各的生活誰也不干涉誰,沒料到易洛施會幹涉他的私事,岑子黎略帶不悅的表情。
「多管閑事。」
「誰?」
「易洛施。」岑子黎漠然說著,這幾天他腦海始終盤旋不去一個念頭,竟然想不顧一切取消婚禮。
「她會顧慮也是情有可原,你伯父不也反對舒柏昀住在那裏?」
「道貌岸然。他自己不知道在外面養了多少情婦,輪得到他來管我嗎?」岑子黎輕蔑地說道。
簡昕看了他一眼,疑惑地問:「所以,你打算把她當情婦養着?」
「我沒這麼說。」岑子黎站起身,把桌球杆放回去。
有兩隻黃金獵犬舒服地躺在休息室壁爐旁的地毯上睡覺,其中一隻醒了,正伸着懶腰,低聲叫着要出去。岑子黎走去把門打開,牠隨即衝到戶外的草坪上。
尿完之後,牠又沖了回來,在岑子黎面前抬起腳跳呀跳呀的,還跑到他腳邊撒嬌磨蹭,岑子黎走到柜子前,拿出狗餅乾給牠吃,讓牠吃完之後舔着他的手心,隨後他順手梳理起牠身上的毛髮。
岑子黎在這間別墅時心情是自然放鬆的,這是他親自設計藍圖,親自監督蓋好的別墅,這裏才是他真正的家。管家黃嫂是他小時候的褓姆,她和兩隻黃金獵犬都是他的家人,而他輕撫黃金獵犬的方式有着說不出的溫柔,簡昕覷他一眼,環顧四內古典高雅的擺設,好奇地問:
「你沒有帶舒柏昀來過這裏?」
岑子黎的手停頓下來,然後搖頭。「沒有。這裏只有你來過。」他和簡昕從小一起長大,簡昕算是他半個家人。
「那麼我猜得沒錯,她不曾真正走進你的生活,她對你還不算真正了解,就算難過,也不至於難以痊癒。而你打算和易洛施住這裏嗎?」
在準備和應可柔見面之前,岑子黎對未來早有精準細密的安排。他要在三十歲以前結婚,要在三十五歲以前生完兩個小孩,為了鞏固商業版圖,他的妻子最好能為他帶來實質的經濟利益。
至於夫妻之間有沒有深厚感情,不在岑子黎考量的範圍內,畢竟,「感情」一辭過度抽象,無法被精準度量,更何況他也沒有時間在婚前緩慢培養感情。
然後,舒柏昀走進來欺騙他她是應可柔,伸出手像攪拌一鍋湯般輕易擾亂他的世界,又假裝沒事地離開。
「你沒有聽到我的問話嗎?我問你婚後打算住哪裏?」看他墜入沉思,簡昕又再問一次。
岑子黎回過神,輕拍了拍那隻黃金獵犬翻過來的肚子,無精打采地說:「有那麼多房子,還怕沒地方住嗎?住哪裏不都可以。」
說完,岑子黎又走向沙發,沉默地喝了好幾口酒,隨即整個人面朝上躺卧在沙發里,感覺西裝褲的口袋裏有硬物,從口袋裏掏出一對鑽石耳環。
以微醺的眼凝視着古董燈下散發璀璨光芒的耳環,遐想它們垂墜在她耳邊的模樣,她的黑黝髮絲彷佛是一層柔紗,飄逸、挑逗……
「回到剛才機場的話題。我發現她脖子上有吻痕,很清楚的吻痕。」
「誰?」岑子黎回過神,疑惑地問。
「舒柏昀。」
「什麼時候?」岑子黎蹙起濃眉,一想到她換對象像換住址一樣容易,莫名的妒意忽然由心中竄升。
「你沒注意聽我說嗎?上次在機場遇到的時候,她在發獃,心不在焉,一副為情所苦的表情;然後易洛施挑釁她,她沒有反擊,卻是一副愧疚的模樣,好像偷歡被逮了。」
「喔。」岑子黎清楚記得在那天前一晚兩人發生了什麼事,他冷淡瞥了簡昕一眼。「你別猜了,最好腦海不要有任何畫面,這件事不干你的事。」
簡昕微微一笑,只是嘆氣。
「她不是那種可以玩的女人。」
「我知道。」岑子黎又喝了一口波本。
「放她走吧,如果你要結婚的話。」
「我知道。」岑子黎又喝了一口波本,手卻留戀不舍地摸着耳環上的花卉鑽石。
「那這個話題就結束了。」簡昕說,然後站起身把自己的襯衫理一理,下襬塞回褲子裏。「我也該回去了。難得今晚你一連輸了五次,下次再來搬你酒窖的六十瓶紅酒。」
簡昕離開之後,岑子黎坐起身,把腳蹺起來放在茶几上,好整以暇、緩慢地啜飲波本威士忌。
等到酒杯空了,岑子黎把那對耳環放回西裝褲口袋,耳環的尖針像玫瑰花的刺不舒服地扎着他的皮膚,他把它們拿出來放在茶几上,走出休息室前,猶豫折了回來,又把耳環拿在手上。忽然間,他竟然少見的三心兩意,不知該怎麼處理它們。
知道該放手是一回事,心裏,想着的卻又是另外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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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降下車窗,舒柏昀和某個年輕男子朝岑子黎停車的相反方向愈走愈遠。
年輕男子留着一頭木村拓哉式的及肩捲髮,模樣似大學生,穿着夾腳拖鞋和短褲,一副衝浪男孩的打扮。
秋天時節,有棵梧桐樹長在大學校區附近的巷弄旁,幾許寬大的闊葉伴隨着枯乾枝椏一起掉落在行人路的紅磚上,差一點就砸在舒柏昀頭上,還好任柏歆拉住她,阻止了她的腳步。
順勢,任柏歆把手搭在舒柏昀肩膀上,兩人狀似親密的有說有笑。然後,他們走進校區附近的公寓大樓里,沒過多久,兩人又一起走出來,進入對面的義大利平價餐廳。
舒柏昀毫無預警地從他華廈搬離、換掉手機、換掉工作,整個人彷若從人間蒸發。想到她和那個年輕男人同居,剛才他們勾肩搭背的畫面揮之不去,岑子黎臉上陰鬱的表情不自覺加深。
岑子黎在餐廳外抽了一根煙,不再遲疑地走進餐廳里。黃昏時的餐廳擠滿了剛放完暑假返校的大學生,吵雜的搖滾樂,熱鬧的喧嘩聲,到處走動的人影,一度讓岑子黎無法找到舒柏昀。
舒柏昀坐在靠窗的角落,嘴裏咬着新鮮的蔬菜棒,和任柏歆正聊起蔡鈞彥。
「你認識他嗎?」舒柏昀問。
「我知道他是網球隊隊長,但我跟他不熟。」任柏歆好奇地問:「有事嗎?」
巫心寧即將開刀的消息還懸在舒柏昀心裏,但巫心寧交代她不要在開刀前告訴蔡鈞彥,舒柏昀沒多說什麼,霎時間,忽然看見岑子黎朝她走了過來,她整個表情都變了。
任柏歆順着舒柏昀的視線回頭看,岑子黎在一群輕鬆打扮的大學生里穿梭而來,感覺很突兀。
「我有話要說。」岑子黎站在他們桌前,表情淡漠,語氣則非常直截了當。
「是他嗎?」任柏歆意有所指。
「對。」舒柏昀簡短回答。
任柏歆瞥了一眼岑子黎。聽她提起過這個非常有錢的前「未婚夫」,因為分手必須迅速搬家,她去加州參加研討會,是任柏歆負責幫她搬家的,他還去過那棟華廈豪宅的頂樓,眼前這個男的看起來一臉冷酷想揍他的模樣,看來他還是先閃為妙。拿了一根蔬菜棒放進嘴裏嚼着,任柏歆站起身對她說:
「我去找同學一起吃飯,妳和他聊吧,晚上房東來記得幫我付房租。」
「好。」舒柏昀簡短回答。
任柏歆離開之後,岑子黎坐在舒柏昀對面的沙發椅上,那是張俗不可耐的紅色塑膠椅,室內吵鬧的聲音讓他不以為然的蹙起濃眉。
「我們換個地方。」
「不要。」舒柏昀拒絕,鎮定地看着他說:「我等你把話說完,然後你自己離開吧。」
岑子黎微挑眉,不耐煩地看着四周,然後說:
「妳搬家應該通知我一聲,妳換掉手機是什麼意思?在躲我嗎?」
「我只是想斷乾淨一點。我不明白你找我做什麼。」舒柏昀表情雖鎮定,但手指卻不停摸着沙拉杯外的冰涼水滴,泄露局促不安的心情。
岑子黎從外套口袋拿出一對Dior的耳環,攤平在手掌,耳環上綺麗的珠寶璀璨發亮,散發夏季熱帶花卉的綺想,這是舒柏昀最喜歡的一對耳環。
「遺落在我床上。」岑子黎說。
舒柏昀伸手去取,岑子黎卻握起手掌不讓她拿,然後說:
「我們離開這個地方。」
說完,岑子黎站起身準備離開,舒柏昀不想跟他走。她不像外表看似堅強,她的理智並非銅牆鐵壁,她的內心有時真的會脆弱到不行,彷佛一朵隨意被摘取的花,尤其在她還愛着他的這刻。
「我不要了,隨便你怎麼處理吧。」舒柏昀抬眼看着他的背影,語氣冷靜地說。
岑子黎只好轉身坐下,直勾勾盯着她完美無瑕的臉龐,她的睫毛垂下來掩飾她眼底的情緒,服務生走過來送上她剛點的海鮮披薩,使他們的談話中斷。
服務生一走,岑子黎直言無諱地說:
「妳很清楚那一晚對我們來說非比尋常。」
「忘掉吧,我不想談這個。」舒柏昀冷靜地說:「讓我們換個話題。前幾天林傲軍的律師打電話給我,他說原本林傲軍已經獲得保釋,你卻設計陷害他,拿一些莫須有的罪名栽在他身上,警察在他住處搜出毒品,他辯解這些都不是他的。聽說他被取消保釋,檢察官打算另外起訴他,我想知道你有沒有插手這些事?」
岑子黎面無表情地說:
「就算是又怎樣?他也沒那麼無辜,我只是在掃除社會的害蟲。」
「萬一他出獄報復你呢?萬一他被你逼得狗急跳牆呢?」
「那也要好幾年之後的事。不過,聽妳的語氣似乎在為他說情,我沒聽錯吧?或許妳完全忘了他過去是怎麼對妳的?」岑子黎微挑着眉,無法理解地看着她。
「我知道他心態不正常,但我在跟你談公理和正義,你不應該用非法的方式羅織他罪名,更何況你不明白他的想法有多偏激,萬一他做出可怕的事怎麼辦?」
岑子黎不想跟她談這個話題,他語氣強硬地說:
「放他出來他只會再度威脅妳,下次妳逃不逃得過我不知道。更何況他捅的是我,又不是妳,我想怎麼對付他是我的事,跟妳無關。」
知道自己無法扭轉他的看法,舒柏昀沉重地嘆氣。
「明顯的事實,我和你的價值觀天差地遠。易洛施倒是非常適合你,我曾經試着想幫你尋找理想的未婚妻,看來還是你最了解你自己,再也沒有別的女人比她更適合成為你的伴侶。」
她眼中有着說不出的哀愁,語氣卻充滿嘲諷,岑子黎挑釁地說:
「是嗎?我倒想了解妳的想法。妳怎麼定義那一晚發生的激情?我不懂,我想娶妳,妳卻拒絕我,等到我和別的女人有婚約,妳卻又捨不得,這算什麼?或許妳非常喜歡玩多角的遊戲,這樣比較刺激嗎?」
他譏嘲的話語惹得她快火冒三丈。該死!她竟然看到他嘴角浮現邪氣的微笑,舒柏昀試着冷靜下來。
「別想太多了,我和一般女人沒有兩樣,有時也會失去理智,而你那晚是那麼悲傷,就當我是在安慰你好了。」
「我不需要妳的安慰。」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件事不會再發生了。」
「妳確定?」岑子黎從西裝外套的夾層口袋裏拿出空白支票,簽了名之後放在桌上,推到她面前。
「你想幹嘛?」舒柏昀困惑地望着他。
「我正想在結婚之前再玩一次,妳寫一個數字,讓我們再玩一次。」岑子黎氣焰囂張地說。
無法相信岑子黎會說出這樣的話,舒柏昀突然衝動地想呼他巴掌,卻得竭力控制自己,深呼吸,想盡辦法撫平激動的情緒。
「你覺得有可能嗎?你不要異想天開了。」舒柏昀語氣嚴肅。
「在我眼裏,所有的東西都有價格,就看妳肯不肯進行交易。」岑子黎再次挑釁。
他們之間發生許多事,舒柏昀幾乎忘了他是當初那個冷酷無情、眼中只有錢的男人。然而舒柏昀不懂,明知道這麼說會激怒她,為什麼他還要嘗試?
或許是因為,岑子黎是一個完全不能承受女人愛他的男人。
每次舒柏昀一有愛上他的感覺,他就要說出惹她厭惡的話語,好似要阻止她不該輕易愛上他,讓她在愛和惡之間糾結。
岑子黎一定是故意的。
他不要女人愛上他,這樣他就不需要負擔她愛上他的責任。
於是,舒柏昀想讓岑子黎承受她的痛苦,她要把內心的煎熬、寂寞、難堪和悲傷全部推回給他。
凝視眼前的空白支票,舒柏昀說:
「我不知道我們在一起一個晚上值多少錢。由你告訴我一個數字,要多少,我才能買到你的愛?」
不僅無言,岑子黎竟完全愣住,沒料到她會這麼問。
舒柏昀抬起臉看着他,清麗的雙眼盈滿淚光。
「我可以隨時跟你走,你碰我,我會變得非常柔順,然後當你再次離開,我只能獨自一個人心碎,你甚至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因為我愛你。」
岑子黎沉默的臉色變得陰鬱,微瞇起雙眼,他不相信她說的話,隔了一會兒,他冷笑地說:
「妳不要開玩笑了。」
「相信我,在所有的男人里我最不想愛上的就是你。」
在哀愁的背後,舒柏昀以清冷的目光直接無畏地看着他,繼續說:
「我知道你不想要我愛你,我知道你只想要激情,要到了你就放手。那我怎麼辦?就算知道你的企圖,我還是無法停止愛你,你難道不能站在我的立場為我想嗎?」
岑子黎沉默地看着她,沒有說話。
「我需要你愛我,像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那樣單純。像一個男人會陪我去最喜歡的餐廳享用晚餐,他會把煩惱向我傾吐;他陪我去電影院看電影,即使他知道那些浪漫的劇情可能會讓他睡着。如果吃漢堡嘴角有甜醬漬,他依舊會忍不住想吻我,做愛后他不會一聲不響的離開,他會說他愛我,像我愛他一樣深。
「這些,我知道你都做不到,而我甚至無法因此而恨你。」
溫熱的眼淚流出眼眶,緩慢滑落在她臉頰上,她只是拿起桌上的車鑰匙和皮夾,對着表情凝重的岑子黎說:
「你去娶易洛施,讓她鞏固你的商業利益,然後你應該放我走,讓時間治癒我的傷口,給我再次愛人的勇氣。」
關於這場愛情,舒柏昀先輸掉自己的心,那等於輸掉全局,但她至少將了他一軍,讓他動彈不得,忘了反擊。接下來,驕傲頑固的他將開始感到痛苦,一如她所承受的,即便是這樣,也無法讓她稍微好過一點。
她離開餐廳,也離開他。關掉一室青春熱鬧的喧嘩,和跳躍流動的搖滾樂,留他一個人坐在原位,無法控制地思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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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舒柏昀送巫心寧進手術室。
巫心寧被推入手術室之後,舒柏昀搭乘電梯離開這個樓層。昨晚她花了很多時間和安德烈討論巫心寧的手術,討論惡性腫瘤在大腦爆開引起腦出血的危機,還有它們蔓延的範圍是否危及正常大腦的運作;有些腫瘤根植在正常的神經周圍,以巫心寧為例,如果切割不完全,腫瘤無法根除,或者牽動到附近的正常神經,就有可能造成失明的危險。
不過,這種手術,安德烈做過四次,其中有兩次成功兩次失敗的紀錄。技術上不成問題,重要的還是得視個案的狀況而定。
手術的時間很長,或許得等到下午才有結果。舒柏昀心情忐忑地離開醫院,到附近的市區閑逛,等待安德烈出手術室后通知她。
時間流逝的速度從沒有這麼緩慢過,舒柏昀沒有辦法獨坐在咖啡館等消息,去星巴克買咖啡帶走,然後逛了書店,書中的文字卻無法進入她的腦海,她隱約有着不祥的預感,急於將不祥的預感揮去,因為她不願相信巫心寧的手術會失敗。
去唱片行逛古典樂CD,舒柏昀戴上耳機試聽音樂,刻意跳過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她大概會有段時間不想聽到這首交響曲。
這是十月的最後一天。舒柏昀只知道岑子黎會在這個月結婚,但她不知道是哪一天,也許是今天,也許他已經結婚了,一切和她再也沒有關聯。
古希臘的哲言:人以理性思考為喜,以感性思考為悲。以前這句話很有用,但這次在舒柏昀的身上失靈了。目前她清楚知曉,愛情的解藥不是維持理性的思考,時間才是緩解眼淚和疼痛的唯一方法。
她必須讓歲月無聲滑過,心的痛感愈變愈淺,直到漸漸消失,而其中有些關鍵的事物不要被回憶起,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就是其中之一。
整間唱片行只有兩個人,除了櫃枱年輕的店員之外,就只剩下舒柏昀了。在她之後,有兩個年輕得像是高中生般的女孩走進來。她隨意點播試聽機里的音樂,正在低頭研究,眼角忽然瞄見一雙黑色的臟皮鞋走近她身邊,然後是改造手槍拉開保險閂的聲音,等她想反應,已經來不及了,槍口正對着她的太陽穴,一雙變態猙獰的三角眼兇狠地瞪着她,是林傲軍。
這瞬間,舒柏昀明白,不祥的預感並非來自巫心寧的手術,而是她忘了看晨間的電視新聞,否則她就會知道清晨在押送犯人進看守所的路途中,林傲軍竟然脫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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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個早上,岑子黎瀕臨失控邊緣。
全是因為許多微小的瑣事不順遂地接連發生。首先是宿醉。岑子黎早晨起床後頭痛欲裂,接着他發現手機被那隻叫費加洛的黃金獵犬咬壞了,另外一隻叫茱蒂的黃金獵犬則被地上碎裂的酒瓶割傷腳,一大早就流血不止。
昨夜是岑子黎結婚前的單身派對,簡昕在五星級飯店替他舉行的,照例請了脫衣舞娘從蛋糕盒中跳出來,有人表演魔術,男男女女喝得醺醉,除了酒還是酒。
派對舉行到一半,岑子黎無聊地逃回自己的別墅,而獨自飲酒對他來說非常危險,他一喝醉立刻陷入無法自拔的回憶中。等到他早上酒醒之後,才發現休息室被他用桌球杆砸得面目全非,連水晶燈都掉到地上,而狗也在意外中受傷。
早晨,頭痛欲裂地醒來,他對着鏡子刮鬍子,卻把臉刮出一道傷,而他即將在黃昏和易洛施舉行婚禮,卻已經開始有嫌惡婚姻的感覺。
他嫌惡地凝視鏡子裏自己那張臉。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他變得愈來愈像冷酷無情的爺爺。可憐的是,儘管再怎麼冰冷無情,他雙眼的深邃處還是隱藏不了那種狼狽的寂寞。可恨的是,舒柏昀不能在說愛他之後隨即轉身離開,那像魔咒,留他獨自一個人漫無止境、瘋狂地想念她。
她不能和所有的人一起勸他要放開,卻持續不斷鑽進他的腦海,讓他失去控制,惹他每個夜晚反覆去夢……
黑白光影中,她心碎,而他寂寞。他獨坐在青春爛漫的餐廳里,不能去尋找她。
夢見她是那麼容易,但要在現實中看見她卻變成一種奢侈。
他的心滯留在那一夜夏末熾烈的狂愛,拒絕離去。她怎麼能殘忍地說愛他,留他一個人獨自徘徊在沒有出口的回憶場景?他要怎麼去結婚,去娶另一個女人?
岑子黎小時候的褓母黃嫂站在浴室門外,出聲說:「獸醫打電話來,茱蒂腳傷已經包紮好了,問要不要在診所多留一天?」
「不要。婚禮結束,我會去接牠回來。」
「你會把新娘帶來嗎?」黃嫂期待地問,說要結婚,可到現在她連易洛施本人都沒見過。
「不會。她想住市區。」
「那你呢?」黃嫂不以為然地皺起眉頭。要接狗回家就表示他要住這裏,怎麼才結婚兩人就分居?
岑子黎頭痛欲裂地看了黃嫂一眼,一副不希望她追問下去的表情。
黃嫂提醒他要吃早餐,識相地離開,看得出來他心情惡劣。
然後,在開往即將舉行婚禮飯店的路途中,周六市區道路塞得一塌糊塗,車速慢如步行,惹得岑子黎不耐煩到極點,偏偏他沒有聽電台新聞的習慣,否則他就會聽到今早林傲軍在押送的路上脫逃,目前正和警方對峙、持槍挾持人質的社會新聞。
林傲軍給警方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內岑子黎不出現,他就要開槍射殺所有挾持的人質,當然他會先從唱片行的男店員下手,他覺得男店員最礙眼,另外兩個女高中生可以猜拳決定誰先,每隔半小時,他就要把她們的屍體輪流丟出店外;至於舒柏昀,照例要把她留在最後,她才是今天的大餐。岑子黎可以不來,最好是剛好趕來收屍。
岑子黎常用的手機被狗咬壞,因而無法通訊,備用的那支手機則放在辦公室里,警方的電話是先找上他公司負責保全的雷健,雷健火速聯絡其他人想辦法要找到他,等岑子黎開車到飯店,剛進電梯,就立刻遇見着急而來的女秘書羅涵,才得知這項消息。
時間早已超過一個小時,正午秋季的陽光放肆地灑在四周街道所有細微的角落,馬路上的車輛堵塞得很厲害,開車根本到不了,岑子黎穿着亞曼尼西裝得跑過兩個不同的街區,腳下每一步都加深了他內心的不安。
等岑子黎到達現場,雷健正在和警方商討對策,看着汗流浹背的岑子黎,猛搖頭。
「你來得太晚了,剛才聽說已有人質受傷。」雷健說。
確定的訊息是其中一名女高中生要求上廁所被拒,林傲軍因為她的輕舉妄動而開槍打傷她的大腿,而舒柏昀則是因要求幫她止血而被他的槍托打傷鼻樑,鼻血直流。
「反正都要死的,還需要止血嗎?!」
林傲軍咆哮,已經完全不耐煩起來,焦躁地在唱片行踱步,警方不斷和他交涉,他一下要求車輛上高速公路,一下要求警方退出街區,一下要直升機,一下又要岑子黎非來交換人質不可。
簡直到了語無倫次的程度,可見林傲軍內心自知逃不了,卻複雜恐慌且復仇心旺盛。雷健推斷岑子黎進去更危險,他很可能把所有怒氣都發泄在他身上。
討論許久,警方決定從唱片行後門攻堅,林傲軍一個人面對四個人質,有利警方的突圍。但缺點是難保所有人質的安全。
岑子黎不顧危險,主動要求進去。最後結論,以岑子黎交換男店員,趁機轉移林傲軍的注意力,而警方則是從後門攻堅。情勢急迫,不容片刻猶疑。正當岑子黎舉起雙手走向唱片行準備交換男店員,林傲軍忽然反悔了。
當男店員走向警方,林傲軍從背後開槍射殺他,他在店門外不遠處倒下,然後林傲軍又把槍口轉向岑子黎,猛開了好幾槍,第一聲槍響起時,警方已經先將岑子黎按倒在地。
交易破裂。林傲軍突然改變心意拒絕岑子黎進來,他要把店內三個女人殺光之後再自殺。
救護車的聲音響徹雲霄,秋季的天氣晴得不可思議。靜寂的麵包樹街口瀰漫一股肅殺的氣味,透過店窗看出去,舒柏昀看到岑子黎和警察退回去了,男店員躺在地上,隨即被醫護人員搬上擔架,地上一攤血漬,無形中彷佛荒漠的禿鷹已準備往下飛撲,透露凶多吉少的預兆。
到此,林傲軍已拒絕再和警方交涉,他躁鬱的眼神顯得更加亢奮,舒柏昀猜測,從一開始他就不打算讓岑子黎進來,他已經走到末路了,拉三個女人和他一起陪葬,比起要對付一個比他力量還大的岑子黎容易多了。
舒柏昀曾去美術館看過雅典娜的雕像,青銅甲冑、火炯藍睛護衛着城池的雅典娜,是她心目中的女神。而她從來不認為自己勇敢,然而事到臨頭,當林傲軍對着她說:
「一切都是妳的錯,都是妳不聽我的話,亂交男朋友。妳要知道我會怎麼處罰妳,但我也把妳留在最後。」
然後,他粗魯地拉起其中一個沒有受傷的年輕女生,她們三個雙手都被膠帶反綁,根本無法掙扎,只能眼睜睜看着他粗暴地拉着那個女生,將她拖到另一邊的走道上。
舒柏昀永遠無法忘記女生眼底的恐懼,這一刻,她內心猛然湧上一股說不出的狠勁,腎上腺素大量分泌后的衝動,她用放CD的鐵櫃邊緣磨損腳上的繩子,只能把繩索弄鬆,卻無法完全掙脫,她跳着衝到櫃枱找到膠台的利刃先割斷手上的膠帶,再割斷腳上的。
林傲軍正脫下褲子企圖強暴那個女生,舒柏昀從櫃枱的工具箱中拿出榔頭,悄悄走到他後面,他蹲在地上拆下女生腳上的繩子,粗魯地撥開她的雙腿,舒柏昀狠狠地敲了林傲軍的頭。
「快跑!」舒柏昀大叫。
女生頓時跳起來,衝過走道,迅速往店門外沖。
林傲軍被敲得頭破血流,卻不顧傷勢沖向舒柏昀,狠狠揍了她一拳。她跌倒在地,他拉起她,他們四目相對,她美麗的眼睛毫無懼意,甚至笑了,這一刻,她不再是弱者。
林傲軍恨她眼裏的笑意,拔起腰間的槍枝對着她,後門的警方悄悄潛進,已荷槍實彈等在一旁──
那一刻,世界一片蒼白。在唱片行的日光燈下,所有的事物全都消失了。
只剩下槍響。一聲。兩聲。三聲。數不盡的槍聲……
舒柏昀倒下去,林傲軍也倒下去,他們倒在一堆血泊中,一切都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