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湯舍大笑不止,像喝醉。
“你聽過雪山神女嗎?”
莫霏嗅出他說話時有股淡甜酒味,他提高另外一隻絲綢袋給她看,與她鏡台上的那兩隻相同。三隻袋子排在一起,她想到他鄰居的三胞胎。不知他們抓到兔子了沒?或是抓到更神奇的東西?多面的魔?多面的獸?
“她也是時母,也是難母,還是毀滅之神,大天女,至高女神……的化身,和你說的一樣--多面。”湯大師開始在她的浴室講起印度神話。
“她是性力派濕婆神的配偶……”邊講邊看她用一隻手掬水湯舍便說:“你啊,要找針灸師也找個女的……”伸手摸摸她被吻——侵犯——的額頭,他臉龐俯低,彷彿也要親她。
她斜舉右手,手心正好貼上他的嘴。“你知不知道,你請來給我的那個居家照護員就是男的,很帥的男的……”
“你是在說我?還是騙我?”什麼男的照護員?還帥的?不正是他——
湯舍挺起胸膛,退離雨廊,站在陽光中,十足故意地層示着閃泛麥金色澤的肌肉線條。
“很帥的照護員有這樣的八塊腹肌,是吧?”
“我只看到六塊。”莫霏搞不懂自己幹麼一搭一唱地回應他。
“六塊?”湯舍垂眸一瞧,他稍早拉褲頭太過,肚臍都給蓋住了,何能展露純然雄性?他看着莫霏,大掌游移在抽了系帶的褲頭,心想,要是拉低,莫霏肯定重興寫訴狀告他的打算。
“你在模仿大衛嗎?”莫霏注視着湯舍。他一會兒曲肘摸頭、一會兒單手插腰,蓄勢待發的站姿就像那一座雕像。
“大衛?”再換個姿勢,眼神也變,變得更加炯朗有神,湯舍說:“米開朗基羅的大衛使用一塊別人掉過的殘石雕的,多那太羅的青銅大衛,看不出有八塊腹肌,最糟糕的是林布蘭化的那個為掃羅彈豎琴的大衛,只能用醜陋、猥瑣來形容……”聲調忽止,他眯細眼,沉吟地睇住莫霏。
“醜陋、猥瑣?”莫霏疑惑地笑了笑。“波斯巴沐浴后那幅卻是名畫。”
“是啊。”湯舍移動雙腳,走台步似地朝莫霏靠近。
他們倆這是在幹什麼?討論藝術?是否太認真了?這樣討論太無趣!
他對她眨眼一笑。“說真的,我不太喜歡大衛,不過,我明白你的意思,真的——”他音調涼涼,表情是露出有點可惡的帥氣笑容,接下來的舉動更是可惡。
“八塊。”他徹底鬆了褲頭,低得教她相信從背後看,絕對是一個多那太羅的大衛背影。
“多那太羅的大衛雖然沒有八塊腹肌,但他的臀部線條很不錯。”莫霏說。她完全沒被他的誇張舉動嚇着,或者,他做得還不夠誇張?
湯舍扯着褲頭。“不要再說任何大衛。”拍了拍結實完美的肌理,他道:“有八塊腹肌的男人才夠資格稱帥。”
“是要我塞錢嗎?”莫霏微仰美顏,眸光乍現一抹嗔怪。
湯舍一派泰然自若,笑說:“你口中那位男的、帥的居家照護員有這樣的八塊腹肌嗎?”他很自戀,自戀中帶着一份傲慢。
“嗯……我不記得他有沒有八塊腹肌,不過我記得他說——”吊人胃口地停了五秒,莫霏美眸瞅凝着湯舍。他一臉爽氣輝亮,等着她發言。她覺得沒必要一直回應他無可救藥的自我陶醉,卻仍忍不住道出一句:“他要協助我更衣。”
“協助你更衣?”
她的回答跳脫了他的思維,像什麼科幻怪物蝕心蟲咬得他胸腔里一陣窒痛,他忘了呼吸,睜大一雙厲眸,瞪着她。
她也盯着他。“怎麼了嗎?”輕挪墊在抱枕上的雙腿,順順地滑下椅座,裸足落地,站起身。他杵在她身前,視線纏着她。她軟聲軟語地說:“別告訴我你有心臟病喔——”
“別開玩笑了。”湯舍不讓她過,張開手臂圍住她,眸底這會兒冒火般地詭亮。“莫霏、莫霏——”柔沉低喚兩次她的名字,真像那首Hallelujah韻調。
“你果然多面又頑皮,嗯?”
“嗯?”她學他輕提的疑問尾音,很是故意,微眯的美眸更顯得飛翹看人時大半性感小半挑釁。
“嗯——”他咧嘴壞笑,邪邪惡惡。“讓我來告訴你——我來時,遇上的居家照護員,是女的,很美的,女的!”他一語一字地強調,笑容擴大,笑聲也昂揚。
他被她整了、作弄了,這比被她告好吧?不,他想被她告,就讓她告告看,罪名可以比性騷擾更嚴重些!
湯舍抓起莫霏的右手,塞進他的褲頭裏。這回,她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美顏潮紅。他笑着,嗓音朗朗、爽爽。“塞錢要這樣塞,塞到重點,一定要塞到重點,才有感覺。”
莫霏碰到了,他說的重點。她想要尖叫,幾乎要尖叫,但這種事就跟碰上暴露狂差不多,越是尖叫越是使他興奮,所以,她竭力控制聲調,以平平緩緩的方式說:“然後呢?然後呢,湯大師——”
“協助更衣是嗎?”湯舍接着莫霏的嗓音,聲調和她一樣,不高不低,真像只有一張嘴在說話。
“我懂你的意思,非常了解……”他貼近她的臉龐,他早已放開了她的手,她卻沒從他褲頭裏抽出。他將她抱起,聲音有了起伏,有了磁性,有了任重道遠的紳士主意——
“我會協助你更衣,為你做任何事,直到你傷好為止。”
他在她面前幹了很多不正常的蠢事,彷彿他是個變態。
湯舍連續七天擔任莫霏的居家照護,他實際可以不必這麼做,金錢萬能,她送走一個,他再請一個就是,直到她滿意為止,他偶爾探望,儘儘道義即可,他幹麼親力親為,樂在其中?
每天清晨醒來看着射進窗扉的橙紫微光,他反省前一晚來不及反省的愚昧之行,都覺得自己瘋得可以。
何以如此作踐自己?
何以如此沒格沒調?
何以那般不倫不類?
何以那般急性急色?
他昨日吻了她,真的吻,舌頭伸進她嘴裏,繾綣地吻。她打了他一巴掌,用她那沒幾磅威力的右手。她說等她左手痊癒,她要打斷他的鼻樑。他立刻感到鼻樑酸脹,好像真的斷了,充血腫痛。
長指摩着鼻樑,湯舍霍地坐起,往床邊,扯開薄幃床帳,看一眼桌鍾。還早,離上工時間有一段。他抓了床畔桌上的遙控器,下床穿褲子、披晨衣,直往落地門。窗帘像扇子自動朝窗柱收疊,雙摺門沿着特殊軌道滑開。他踏出門外,小露台的池塘噴泉噴繪一道輕飛薄虹,魚兒躍飛水面,過那虹橋,像鳥一樣。
他的世界不正常,他養的魚像鳥,他養的兔子像人,他則像獸!不知是哪個下流的傢伙說男人鼻子關聯性器,他腫脹的,哪是鼻子?他正是人們說的那種管不住下半身的獸!
“歸。”他打開樹牆裏的隔門,踏上大露台的鋪木寬廊。“歸。”一面叫,一面按遙控器。他得把樹牆隔門關好,否則魚會被兔子搞死,兔子也可能落水淹死,關係到死,這些怪東西才顯得平常。
“歸——”開啟音響。一個禮拜不變的Hallelujah,成了他喊聲的伴奏,背景音樂。
他應該換張片子,十二個播放匣,空十一個,他按了遙控器一輪,沒得選擇,除非關掉音響。也還好,他能取消重複,不讓揚聲器只飄送這首曲子。指腹觸着那個鍵,他沒按下,想起莫霏說她聽這首歌時喜歡脫鞋子,他低頭看看自己沒趿室內鞋的光裸雙腳,不由得動了動趾頭,嘴裏跟着哼唱適合脫鞋子聽的歌曲。
沒穿鞋子的野東西鑽出樹洞,聽着他的歌聲調過來,發出近似老鼠吱叫的怪聲,每一聲都落在讚美主的旋律上。簡直神了!
湯舍盤腿坐下,盯着兔子。兔子不再唱歌,抽蹙鼻頭,以一種他熟悉的討食目光對着他。
這幾天,他出門前,把吃的張啰得完美,葷素齊備,他的兔子跳上鋪木寬廊吃啤酒火腿,在草地上啃食蔬果鮮花。
“你吃了?”湯舍屁股裝了彈簧地豎立,快步走到牆垣下他新辟的小花圃。昨晚,他在歸途的花店買了一株玫瑰,於午夜時分種下,忙到凌晨東方天際微白,造好寶座般的花圃,獨護嬌艷玫瑰。
“花呢?”只剩一根青梗插在上里!湯舍回頭瞪着兔子。“花呢?你真的把它吃了?”
兔子蹦跳過來,躍進花圃中,亂跳一通,徹底毀壞花根。
“你要死了!”湯舍一把拎起這隻瘋兔子。
兔子蹬蹬蹬,四肢蹬個不停。
“沒看到青梗上長着刺嗎?”湯舍怒罵。他明白了,在這露台造玫瑰花圃根本不可能,抓着兔子,他進屋。
把兔子丟在起居間,他遙控落地門關闔,逕自進卧室梳洗更衣。
四十五分鐘后,他未食早餐,也不像過去的七日那樣試着做一套貢茶利尼瑜伽,便帶着兔子出門。
行經零號碼頭,岸畔船艇又舉行新酒試飲了。
她昨天打了他一巴掌,今天最好冷靜冷靜。
兩人不見面是理想的狀況。喝酒也各自吧!
這次的試飲有點正式,每個人都穿了禮服,雖非隆重的那一類,倒也是衣香鬢影,華麗有餘。
海鳥收攏翅膀靜棲船艇桅杆,先是一隻,沒過兩分鐘,孤單不再,三隻鳥飛降,落合四影,齊聲揚啼,叫來第五隻鳥,第六隻鳥,多部鳴唱晨之音。
風中還有柔懶樂音,不像佣美香頌,不像沉鬱藍調,乍聽兩者兼具,忽而又無,是新調,悠徐地、悠徐地,一種歡快慢慢擴散着。
後現代感十足的試飲吧枱,是舷梯口吐出來的舌頭,味蕾高腳椅一張張,坐着把就當早餐的男男女女。他們喝了酒,滿臉喜悅,飄恍地神遊,不是把酒當早餐,而是透過酒精延續昨夜美夢。
“請、請——”吧枱里的燕尾服男士調了一杯新酒飲。“試試這杯,務必嘗嘗——”勸飲的表情很誠懇,就怕飲料又鬼。“這難捨的慾望膩味,教您難忘。”
“難捨的慾望?”
“是。特調。保證讓您難忘的難捨的慾望。”
果然一個不正常怪酒名,喝醉聽來一定是“男人的慾望”、“湯舍的慾望”!
坐上吧枱椅,接過男士遞來的酒,品啜一口,眯了眯眼。“那我的慾望呢……”
慾望停格在昨晚,像夢境。
望月描染一幅溫馨、柔情窗畫。若非窗邊人影動了,那或許只是溫馨柔情的夢境。
湯舍是個男人,莫霏是個女人。湯舍說他性與愛能分開,性用做的,愛用談的。他和莫霏相處了七天——實算分秒超過七天很多——每天他當她的左手右手,雖說她右手完好健康,他仍是為她做盡一切。
“我沒有做盡一切,負責未有徹底……”
月圓的星期四,他把事務所的工作帶來她屋子裏進行,傳發拖遲好幾天的電子檔文件,送外賣的餐車準時到達。
窗外偏光闖進來撞在壁爐煙罩之上兔子跳出來劈柴的報時機械鐘。鍾是湯舍送的。她受傷,他送鍾給她,真不知是什麼意思?
莫霏盯一眼在這月圓日掛上的鐘,劈完七根柴的兔子跳進樹洞,樹枝指針上的綠葉翻飛成用餐時間。
“我訂的晚餐來了。”湯舍站起,把薄紙般的電腦放在空下的單人藍絨沙發,看着一樣坐在窗邊的莫霏。
她喝着酒,瞥看鐘,又瞧盼窗外,身體靜躺在藤搖椅里,好像很無聊。
湯舍拿開她的酒杯,往窗檯擺。“要不要玩遊戲?”取過沙發上的電腦放到她大腿。
她下巴微仰。“什麼遊戲?”反射性發問。
他斜勾一邊唇角。“自己摸索。”指指她的腿,踩一下椅腳彎軸。
“Rocking——”鬼叫一聲,才甘心走開。
“無聊。”莫霏咕噥,稍放雙腳抵地,讓搖椅止歇,頭顱循着湯舍移動的身影轉忘過去,聽見關門聲,換個方向,視線透出窗外。
湯舍像個屋主,走在花園裏。庭園燈亮起,雜糅未退霞光,鍍了他一身金紅爍紫,壯麗帝王色,他昂首闊步,未免太自在?
執起窗台上的水晶酒杯,莫霏輕飲淺啜,眼睛離開窗景,盯着腿上的電腦,螢幕顯示的不是什麼遊戲,是她的畫像,只有臉,一張像是她在睡覺又不太像的臉,眼眸半合,他把她的每一根睫毛清楚地畫出來,感覺還沾着淚液,微啟的唇看起來也是濕的,她何時有這樣一張睡臉?或,醉臉?
“別喝多。”湯舍完成晚餐外送交易,帶着食物香味進來了。“祭家海島農場出產的酒,素有不懷好意——”
“不懷好意?”莫霏瞥瞅他,眼神很符合說辭。“是這樣嗎?”她將酒杯擺回窗檯,拿高腿上輕薄的電腦,一個鬆手,電腦落地。
湯舍叫都沒叫一聲,慢條斯理把兩人的晚餐放在門旁花盆桌上,悠然走過去,撿起電腦。
“對不起喔,湯大師,我的右手比較笨拙沒力氣……”嗓音甜膩得不像話。
他說:“你不懷好意——”
“你才不懷好意!”她被觸動引信似地爆炸了。“什麼遊戲?你很惡劣,把我畫得一臉痴愚!”她拿起酒,喝一大口,杯里空了。
“痴愚?”湯舍皺扭雙眉,要笑不笑。“你覺得自己看起來痴愚?”他把電腦對向她,讓她像在照鏡子。
“這不是我。”莫霏這次拋出酒杯。
湯舍一手接住杯子。如她自己所言,她的右手沒什麼力氣,他不怕她砸壞電腦,只是這畫他尚未完成。“等你手傷好了,拿掉難看的懸帶繃帶,我再補上其他部分,你就會覺得是你,而且,一定很漂亮。”
“你真好意思說。”莫霏語氣軟了,嬌瞪美眸。“是你害我變成這樣。”
“所以,我已經伺候你七天。”湯舍關掉電腦,隨手往藍絨沙發丟放,再將莫霏的酒杯擺回窗檯抓起地攤上的兔子抱枕,往莫霏腰后塞。
莫霏說:“你來這邊一整天,那隻和孟設計師同名的兔子怎麼辦?”她把兔子抱枕拿到腿上。這也是他弄來的,他似乎很喜歡兔子。
“糧食補足就沒問題,歸是能自理生活的兔子。”他不像說兔子,比較像在說人。
“你暗示我不能自理生活,害你來當男奴?”她摸着兔子,誇張地嘆了一口氣。
“別這樣。”湯舍攤手。“我樂在其中,你永遠不痊癒,我也不會嫌你什麼。”他笑得很壞心。
莫霏一把將兔子往他俊臉甩。湯舍以足球員頭功招式,把兔子頂回她腿上,然後哈哈大笑。
“你希望我的傷不會好?”莫霏才笑不出來呢。
“你非要這樣講話嗎?”湯舍收住笑聲,臉上逗弄的笑意無減,繼續說:“撒嬌的話,坦白一點,比較可愛。我保證,即使你痊癒了,我還是會天天來看你,不會讓你感到寂寞,我們已經是朋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