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未婚妻?是了,算算他已三十歲,有未婚妻本來就很正常。然而袁雪桐乍聽消息,心還是冷不防一窒,微微犯疼。然後,好像她受到的打擊還不夠似的,何睿恆嗓音低沉磁性,帶着一股說不出的男性魅力,輕描淡寫提起:
「如果袁小姐同意接這個案子,我希望這新屋除了裝潢,袁小姐能幫我們挑選適合的傢具和擺飾,最好是以新人角度考量,我和我的未婚妻打算新屋完工之後搬進去,就當這間新屋是我送給她的新婚禮物。」
然後,接下來,袁雪桐耳朵好像忽然聾了,只聽到他們談話聲在空氣中不斷發出迴音,嗡嗡作響,卻聽不清楚講的內容。
未婚妻、新人、結婚禮物……袁雪桐腦中飄蕩這些對她來說像刀鋒般銳利敏感的字眼,心抽痛,喉嚨發緊,眼睛頓時濕熱,她知道自己下一秒就要當眾出醜,慘了。她抓緊裂掉的裙子,喃喃道:
「對不起,我裙子破了,我得去化妝間一趟。」
眼淚不爭氣落下,狠狠砸在手背上,袁雪桐落荒而逃,快步衝出辦公室,直往化妝間方向奔逃。
秋季,夜晚七點,去赴約的路上,袁雪桐一直想:她應該離職。
離職的念頭在腦海揮之不去。順利找到停車位,停好車之後,她遲遲不願下車。
昨天中午,袁雪桐衝進化妝間,眼淚不受管束如雨滴簌簌落下。她抽了面紙急着拭去,奮力抿緊雙唇,用力呼吸,試着轉移注意力,就是不要自己放聲哭出來。也因為這樣,她專心數起洗手台上以水植種的黃金葛葉子,一片、兩片、三片……
數到第十片,設計部的助理宋秘書推開化妝間的門,走進來關心,輕聲細語。
「袁設計師,你還好嗎?主任說你裙子破了,叫我過來看看,你有沒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
由於裙子裂縫太大,沒辦法用針線修補,只好請宋秘書替她去公司附近的服飾店買裙子,換上之後,袁雪桐才順利離開化妝間。
那時,何睿恆已離開了。
但陳主任又把袁雪桐叫去他的辦公室,慎重談話,請她認真考慮,務必接下何先生新屋裝潢的案子。
昨夜回家,和袁雪桐住在一起,算是好友兼室友的莉莉察覺她狀況不對——雙眼紅腫,鼻頭泛紅,一進門就愁眉苦臉。
立刻猜中一定和何睿恆有關。畢竟,袁雪桐這人算是人生很順遂的,挫折很少,真正能絆倒她、困住她的,唯有何睿恆。
他算是她的天敵,專門將她的心一口一口啃掉,他存在就是專門讓她傷心的。
真的。他是她真正的剋星。
「不要讓我再發現你為他哭一次。」莉莉絲毫不同情,在廚房中搗切起檸檬,空氣瞬間瀰漫一股酸溜溜的氣味;然後,她拿出甘蔗汁和龍舌蘭,比例混合,在杯緣抹上鹽巴,啜一口,頻頻點頭。
「這太酷。」把酒杯遞給她。「全部喝掉,不要再為他哭了。」
袁雪桐哭喪着臉。
「他現在是建設公司的總經理,有未婚妻,即將結婚,完全一副人生勝利組的模樣,他不知道我很慘嗎,為什麼偏要我幫他們設計新房?」
聽到嗚咽聲有蔓延惡化的趨勢,莉莉說:
「不準哭。酒給我趕快喝下去。」
袁雪桐輕蹙細眉,嘗了一口,不領情,把酒放下。
「他真的把我丟下了,他要結婚了、要結婚了!」着急叫道。
「拜託,你們都分手五年了,這期間我都換了五個女友,你還想繼續把臉埋在沙漠當鴕鳥。認清事實,你們分手了,向前看吧。」莉莉是已經出櫃的女同志,外型中性化的那型。一針見血說:
「知道他為什麼找你去裝潢?我告訴你,他不是不把你當一回事,就是想羞辱你。」
眼看袁雪桐表情有裂化趨勢,莉莉拍她肩際安撫。看在每回失戀,袁雪桐都細心陪伴的分上,她也不能把袁雪桐丟下不管。
「反正不管他的心態是哪一樣,對你都是正面的刺激。五年了耶,你不該執着於過去,向前看吧。」
向前看、向前看。袁雪桐坐在車裏提醒自己向前看,前方是別人的車屁股,髒兮兮,佈滿暗淡的灰塵;前方是台灣2012年的秋天,信義區的街景,單調的路樹,夜晚鵝黃色路燈一盞盞亮起,行人稀疏,心境寂寥。
前方是何睿恆和他未婚妻,等待她前去赴約,討論該如何裝潢他們的新婚豪宅。
前方是一片荒蕪的沙漠,一片黑暗的荊棘。
袁雪桐下車,她清楚必須親自劃開一條路徑,親自走上那條蜿蜒小徑,一路披荊斬棘,過關斬將,才能見到前方敞開的大路,丟下何睿恆,過屬於她的人生。
然而,袁雪桐還是禁不住誘惑往後看。後方有什麼?閃閃發亮,深深吸引她,遲遲不肯放棄。
後方,是時光逆流2005年紐約的冬季,他們第一次相遇。
聖誕夜的當天,紐約潮濕的街頭飄起細雪。
街邊兩側積了臟污泥濘的厚雪,路樹懸挂應景、閃爍的燈泡。
戶外零下四度。室內暖氣正常運作,非常溫暖。
袁雪桐是紐約大學設計系大三學生,住在曼哈頓下城東區。她住的這棟是二次大戰時就有的老房子。單間卧室,客廳連着餐廳和廚房,單間衛浴,公寓後面附設紅漆逃生梯。
這間房子的淋浴設備是後來補裝上的。最原始的設計,廚房裏設有古老、貼着細片馬賽克磁磚的浴缸,那個時代的人為了方便,洗澡、煮東西全設在同一區。
由於是聖誕夜,整棟房子的人幾乎都去參加派對了。袁雪桐穿上毛料厚大衣,也要出門參加同學舉辦的聖誕餐會,剛到廚房拿出自己現烤的蘋果派,裝盤,覆蓋保鮮膜,災難陡然降臨——
首先,聽到天花板樑柱水管爆開的聲音,一塊紅色磚塊承受不住重量突地彈開,嚇得袁雪桐向後彈跳躲避,磚塊狠狠砸向另一面牆,打中牆上馬格利特的複製畫,畫框玻璃碎掉。
自來水忽地像山間激流瞬間濺潑傾倒,袁雪桐被噴得滿頭滿臉,立刻渾身濕透,身上大衣吸了一攤水,重得要命,她整個人嚇得在廚房到處逃竄,急着想該怎麼辦?怎麼辦?
這棟房子是老舊公寓,連電梯都沒有。袁雪桐先脫掉潮濕厚重的外套,衝出公寓套房,急忙跑到一樓管理員的房間,握拳猛敲一陣,許久仍無人應門。
慘了,袁雪桐瞄到檞寄生聖誕裝飾旁貼的公告,聖誕夜到新年期間,管理員出國度假,有事寄e-mail,若有急事,請找三樓A室的班傑明。
袁雪桐沖回三樓。她住在三樓F室,和這層樓的鄰居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平常作息時間、生活領域不同,鮮少碰面,幾乎沒有什麼往來。
袁雪桐氣喘吁吁衝上三樓,急着去敲A室的房門,她很擔心班傑明也不在,畢竟這個時節大家應該都去狂歡慶祝了。
敲了幾聲,還是沒人應。袁雪桐剛考慮該打給消防局求救,下一秒,A室大門緩緩地打開。
班傑明短髮蓬亂、下顎鬍渣、睡眼惺忪凝視袁雪桐——一個東方女子穿着黑色貼身洋裝,從頭到腳淋成落湯雞,洋裝濕答答的,緊緊貼覆曼妙身軀,下擺還滴出水,彷佛從海面上走出陸地的人魚公主。
一枚落水的精靈。
是在作夢嗎?他恍惚,手指搔起短髮。
「我的房子水管爆開了。」看他呆怔恍惚,袁雪桐急着用英語叫道,指了指F室的方向,要他過去看。
班傑明收回神,趕緊跟在袁雪桐身後看;一看廚房整個淹大水,天花板樑柱好幾個磚塊掉落,破了大洞,汩汩激流不斷瀉下。
「去把電源關掉,我怕會漏電。」班傑明用英語回她,又說:「我去地下室把自來水的開關關掉。」
眼看袁雪桐黑眸驚呆,瞪着水逐漸漫高的廚房,愣住沒動,班傑明推了她肩際一下。「聽到沒?去找手電筒,把室內電源關掉。」廚房一堆電器,他擔心會因此故障,還可能漏電。
袁雪桐反應過來,立刻去找手電筒,關掉電源,室內頓時一片黑暗,只剩手電筒發著光亮。此時,班傑明已衝到地下室關掉整棟樓的自來水,隔了一會兒,廚房漏水愈來愈小,漸漸只剩滴流,然後終於整個停了。
後來,袁雪桐深深吁了一口氣,回卧室換掉身上濕透的黑洋裝,脫掉絲襪,隨意套上運動休閑衣褲,才再度回到受災淹水的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