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冬天終於過去,沉寂了一季的落葉樹綻出了新芽,將街邊點綴得綠意盎然。
賀千羽重新看了一遍手中名片的地址。是在這條街沒有錯,不是太熱鬧的地點。兩邊的建築物都還是八成新的房子,隔着兩條夾着一片綠地的街道遙遙相望。
她心情沉重地推開服飾店明亮潔凈的大門。門上的風鈴一陣晃動,響得有些刺耳。
先隨意瀏覽了店內的佈置,清新粉嫩的色調,看起來很舒服,和它的女主人一樣。
腦海中邊回想着韓婉兒的背景資料。
四年前結婚,兩年前由法院判決離婚,理由是受不了丈夫的暴力傾向。
所以今天賀千羽得到一個更正錯誤的機會。
一聽到風鈴聲,韓婉兒很快地微笑和來客打招呼。
那是一個讓人眼睛一亮的女人。一張淡施胭脂的素凈臉龐,看着她的神情有一點--高深莫測。專業的眼光迅速地打量一下她的衣着,略寬的白色直條紋針織上衣與黑色直筒牛仔褲,腳上一雙低跟短靴,很簡單但是很有個人風格的搭配,不太把流行看在眼裏。
韓婉兒有些訝異地看着她從架上拿起一件純白的雪紡紗洋裝仔細端詳。那件美麗的衣裳點綴着許多精緻的蕾絲,輕飄飄的質料,很有點夢幻的味道,幾乎像是新娘禮服了。
她覺得這位女客不像是會穿這種累贅衣服的女人,就算是在她自己的結婚典禮上。
她又陸陸續續看過了幾件衣服,大紅,寶藍,鮮綠,全都搶眼得像是聖誕樹。這是韓婉兒為了一些品味特異的顧客進的貨,她不相信眼前這位品味出眾的客人會看上它們。
果然,她很快放下那幾件衣服,打開隨身的古奇限量手提包拿出手機,飛快地按了幾個號碼,然後走到一個角落講電話。
「喂,是我。我的車子拋錨了,你下班時可不可以順便來接我?我在一家服飾店裏,地址在……記好了嗎?好,那麻煩你了。」
她很快的結束通話,然後楞楞的看着手機好一會兒,臉上幾乎是一種很奇異的悲壯的神情。
「小姐,需要我幫忙嗎?」韓婉兒走了過去,親切的開口問道。
聽到她的問話,賀千羽沒有抬頭,唇邊有一抹澀澀的笑意。妳為什麼不好好選個丈夫,和他白頭偕老呢?
「謝謝。」她微笑的答道。「我想挑幾件上班的套裝。」
韓婉兒不太相信她的話,她覺得她根本沒存心要來買衣服。只是像其它許多客人一樣,只是在等待專車的同時打發一點時問。
但是一個好的經營者的第一條守則是,永遠不可以忽視任何一名潛在的顧客。她今天不買,並不表示她明天也不買。
瞧她手中那個包包,至少五萬塊跑不掉。
「妳的身材這麼好,其實穿什麼都好看。」這話倒不單純只是恭維,而是欣賞,在有利害關係時則變成嫉妒。
到目前為止,她們還是陌生人,所以也還在欣賞的階段。
賀千羽也同樣打量着韓婉兒。她有一副模特兒的好身材,以前當過空中小姐,舉止有一種訓練有素的優雅。身上那件淡紫色的洋裝極之女性化,精緻的化妝渾然天成。像一朵風中的虞美人,款擺生姿,亟待呵護。
賀千羽對她不只是欣賞。什麼男人捨得對她揮動拳頭?若是展翼,當然不可能……
韓婉兒是另一名受害者。
在她的建議下,賀千羽選了一件銀灰色的洋裝。走出試衣間,她打量着鏡中的身影。的確是滿適合她的。韓婉兒挑衣服的眼光很好,可惜挑男人的眼光,不是太好,就是太壞。
鈴聲又響了起來。賀千羽從穿衣鏡中可以看到推門而入的身影。
她沒有回頭。
韓婉兒快步迎向新來的客人。
笑容凝在她唇邊,像一朵結在寒冰中的花蕾來不及綻放。「展--翼?」聲音是不可置信的,沒想到會再見到他,監獄遠得就像是火星。
展翼沉默的點點頭,目光轉向落地鏡的方向。「賀總,要回去了嗎?」
賀千羽仍是不回頭。「再等一下,好嗎?」
「展翼,你不記得我了?」韓婉兒委屈的問。她是這麼容易可以讓人忘懷的嗎?
忘得太快的,不是她嗎?「韓小姐。」仍是淡淡的,聽不出一絲情緒的語調。
「什麼時候出來的?」
「一年多了。」他仍是惜字如金的簡短回答。
「過得好嗎?」她很快的從頭到腳審視他一番。看起來不壞,那套西服雖不是名牌,質地頗佳。
展翼輕點了下頭。隨便怎樣都比坐牢好吧!他像看着陌生人似的掃視過眼前這張熟悉的容顏。歲月不曾在她身上留下明顯的痕迹。韓婉兒仍像多年前一般,美麗得如同溫室中的玫瑰。
禁不起風霜,更別提狂風暴雨。
他有什麼好埋怨的?既然愛了一朵花的美麗,又怎能要求她像喬木一樣長青?
「這家服裝店佈置得很漂亮,生意一定很好。」他客氣的說著應酬話。
「還過得去。」她泛泛的回答。一對幾乎成了夫妻的男女,重逢之後只能這樣生疏有禮的交談嗎?
她帶着幾分哀怨凝視着他。
兩人似乎再無話可說,氣氛僵窒而沉默。
賀千羽仍背對着那一對苦命鴛鴦。韓婉兒美麗的側臉微微仰着,展翼略低着頭,似乎有千言萬語說不出口。相視無言的兩人,落進鏡中的身影如一副美麗和諧的圖畫。只有也出現在鏡中的她的半個身子,成了突兀的存在。她往旁邊挪了幾步,將鏡中的天地完全留給那對有情人。低頭輕撫着最先注意到的那件白紗洋裝的裙襬。
時間的秒針清晰得可厭。她不再回頭,不想看到一幕「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的畫面。她迅速的換掉洋裝,穿回自己的衣服,然後悄悄的往門口移動,展翼想必是不可能注意到她的……
「賀總,要回家了嗎?」展翼的聲音不高不低的在她身後響起,沒有她所以為的激動情緒,平靜如常。
「你和韓小姐是舊識?真巧!我自己坐出租車回去好了,你們一定還有很多話要說。」
「同學罷了,也沒什麼好談的。」展翼冷淡的響應。
同學罷了?太過疏遠的四個字,讓韓婉兒半怒半怨的又看他一眼,隨即低頭。
能怪他嗎?當初是自己迫不及待的退回訂婚戒指……
「大學同學?」賀千羽故做有趣的追問,她當然知道他們不只是同學。「名校出身的果然就是不一樣。韓小姐這麼年輕,就獨力經營一家成功的服裝店,真是了不起。」
「賀小姐太客氣,只是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韓婉兒也客客氣氣的回答。她和展翼是什麼關係?由稱呼上來看,似乎只是上司和下屬……
「韓小姐,妳知道嗎?展經理可是我公司里的支柱,公司百分之九十的營業額都靠他。妳這位老同學真太了不起了。」這也不算是加油添醋,只是實話實說。她有點覺得這位嬌滴滴的韓小姐是不大禁得起風雨的,得先要讓她知道,展翼現在是有一番事業的,跟着他不用害怕吃苦捱窮。
展翼怒瞪了賀千羽一眼。她在幹嘛?像個媒人婆似的替他吹噓!有誰報名「我愛紅娘」了嗎?
「時間很晚了。」他略帶着一絲不耐催促道。
「啊,真的很晚了。」賀千羽看了一眼手錶。「韓小姐,妳要打烊了嗎?不好意思。」
「哎,哪裏。」韓婉兒悄悄的嘆口氣,是該關門了。可是他也不用一副多看她一秒鐘都不願意的樣子吧!展翼曾經是一個全世界最有耐心的愛人,也是最溫柔最體貼的……照顧她無微不至……說起來她婚姻的失敗,一半要怪到他頭上,前夫和他的落差太大……
「展經理,」賀千羽又開口。展翼有點奇怪她今晚為什麼老是要強調這三個字,之前她總是連名帶姓喊他的名字。「我晚上吃得太少,有點餓了,想去吃消夜。你和韓小姐也一起去吧,我請客。」
展翼再遲鈍也看得出,賀千羽有意把他和韓婉兒湊在一塊兒。
她這麼熱心幹嘛?
抑鬱的睨了她一眼,卻無法拒絕。他沒忘記今晚他客串司機,不可能丟下她一人獨自回家。他也不是做東的主人,不能反對她請誰或是不請誰。
雖然不了解為什麼,但韓婉兒也明白賀千羽的意圖。她也看得出展翼的勉強,開口就要回絕:「不用了……」
「放心,我不會向妳逼問展經理在學校發生過什麼糗事的。」賀千羽不給她拒絕的機會。「不過如果妳肯偷偷的告訴我,我會很感激。我辦公室那些小女孩一定很想知道,妳就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吧!」
糗事?韓婉兒不記得展翼出過什麼糗事。她倒是十分清楚的記得兩人之間甜蜜的往事和不怎麼甜蜜的結束。她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點頭。心裏一點也沒有把握,錯過了今夜,展翼是不是還會主動來找她。
賀千羽對她微微一笑,笑意沒有到達她眼中。她覺得自己是一個不情願的導演,導的是一出她不喜歡的戲,還得在當中客串一個微不足道的配角……
車子迅疾如箭的開進停車場,嘎的一聲突然停下。入口的鐵卷門猶自緩緩降落,刺耳的聲音在靜夜中格外分明。
展翼鬆開了安全帶,立即下車,碰然一聲關上車門,他冷着臉不發一語,大步往電梯方向走。賀千羽在後座中呆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他並不像往日一樣過來幫自己開車門,連忙也開門,小跑步的跟上他的步伐。
他仍是緊盯着電梯的指示燈,並不理會她。
他氣個什麼?賀千羽看他滿臉寒霜。嫌她多管閑事嗎?
「韓小姐長得真漂亮。」她假裝沒注意到他的不悅,閑聊似的開口。「和你很相配。你們真的只是同學嗎?」
「妳已經當了一個晚上的媒人婆,還嫌不過癮嗎?」他終於也開口,冷冷的回她一句。
我痛恨這個角色!賀千羽在心裏想着。她只想讓一切回到原先的道路,再繼續糾纏下去,只會讓自己愈來愈脫不了身。「她真的很適合你。」隨便哪個女人都比她賀千羽適合。
「妳夠了沒?」他發現要在這個啰嗦的女人面前維持自己的修養不太容易。
電梯姍姍來遲,她有些不樂意的跟着他走進電梯。相較之下,停車場暗淡的燈光似乎給她比較多的安全感,不會讓人無所遁形。
「我只是想你已經事業有成,年紀也不小了,該結婚了。」
她一副教訓的語氣讓他越發惱火。「妳又不是我媽!要妳操心個什麼勁?!」
就因為他自己的媽已經不為他操心了,才只好由她啊!「你結了婚,我才放心。」她不要看到他老是孤伶伶的一個人待在家裏,一出門就只是為了公事。就像今晚,他接她回家,也只把自己當做司機。
「沒人請妳當保母。」愛管閑事的女人!尤其是她居然這麼努力的要把自己推到別的女人懷裏。
「你不能老是這樣下去。」電梯停了下來,她仍是跟着走到他門前。「除了工作,什麼都沒有。」
展翼打開大門,粗魯的把鑰匙往半月型的玄關桌上一扔,一點也沒心思去留意是不是傷害到美麗的玻璃桌面。
賀千羽不請自入的跟着他進門,她一點也沒有把握下一次是不是還找得到決心把該說的話說完。
「別以為妳賞賜了我一個工作,就有權利和義務安排我的人生。」他逕自往沙發上一坐,雙手抱胸,不悅的又瞪了她一眼,一點也不打算招呼這位不速之客。真想直截了當趕她出門,偏偏他沒忘記,她才是這房子真正的主人。
他扭曲的人生,賀千羽沒有一刻能忘記,是誰造成的。
「我沒有這個意思。」她委婉的答道,也在他對面坐下。展翼現在的脾氣是軟硬不吃,早就不同於以前那個對誰都體貼周到、處處為人着想的男人。當全世界都對他懷着惡意,他怎麼還能夠對誰有一絲善意?「我知道你們曾是未婚夫妻。所以你一定是愛她的。那個案子,受害的不只你一人。韓婉兒也是。她結過婚,嫁了個會打老婆的男人,沒多久就離了婚。我想她和前夫感情不睦,多少也因為她舊情難忘。」
「妳的功課做得很好。」他半是佩服半是嘲弄的說。不太相信報章雜誌還會做這種追蹤報導。可見得僱用他時,的確查得很徹底,甚至是株連九族。
「她離婚和她愛我並不能畫上等號。」他一直弄不清楚哪一樣更讓他痛苦?他和韓婉兒相戀多年,她竟不相信他?或是她相信了他,而他們的愛情卻如此禁不起考驗?連退回戒指的時間都彷佛和他父母約好了似的。原也沒指望她能夠耐心等他出獄,畢竟十年的牢獄對任何女人都是不公平的,只是三天未免太短了……
三天太短,要多久才夠長?三天和三年其實也沒什麼差別,都表示他和韓婉兒之間是永遠的結束了……
「她當然愛你。」賀千羽肯定的說,沒有一個女人對於展翼是可以說不愛就不愛的。「她現在一定很後悔那時候沒有等你。」這並不是信口開河,她對於自己的判斷滿有把握。
之前韓婉兒那滿是愛戀又是歉意的目光,她看得很清楚。
愛情是一條不歸河,過去了就不再回頭。「她請妳來當說客了嗎?」他不相信韓婉兒在擺脫了一匹惡狼后,會讓自己落入一名前科犯手中。
「不是這樣的,我只是覺得你該有正常的家庭生活。」
「妳還不明白嗎?我永遠不可能再擁有正常的生活。」他苦澀的看了她一眼,「除非有真相大白的一天……」這個希望何其渺茫……
賀千羽低着頭好一會兒,沒敢回答。生怕一出口就忍不住說出……「給她一個機會,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他雖然出了獄,仍像是在坐牢,只是從一個小的籠子換到較大的籠子。
他並不想走出來,也不讓別人進去。
妳也願意給我一個機會嗎?他在心中自問着,終究沒有說出口。這是不知感激,得寸進尺,恩將仇報……真正想說的話說不出口,一時之間,他也想不出還能說些什麼,索性閉上眼睛,沉默的下了逐客令。
賀千羽也沒強求他回答,只是專註地凝視着他。說不定自己真的是多此一舉,展翼只是不願意不相干的第三者干涉他的感情生活,其實已經計畫好了和韓婉兒重續前緣。
這當然不會有什麼困難,她黯然想着。
看着看着,她發現展翼居然真的睡著了。他的唇角微微放鬆,低沉而規律的呼吸聲傳入她耳中。她拿起一旁他方才進門時脫下的外套輕輕地替他蓋上,又坐回原來的位置,捨不得就此離去。
……那天晚上,她穿着一件淺藍色的洋裝,烏黑的秀髮直直的披在肩上,轉頭看着隔壁桌的那個男人。唇邊的梨渦微微閃動,總是對着他笑,看都不看我一眼……那個男人有一張讓女人難以忘懷的臉孔……
這段話清晰的出現在她的腦海中,彷佛又聞到病房中特有的、濃濃的藥味……
那一夜之後,有多少人的生命從此天翻地覆?眼前這個男人已不再是那一刻從流蘇樹下走過的那個男人……
時鐘滴滴答答的走着,她沒有去計算時間過了多久,只是靜靜的望着他。
若是計畫順利,能這樣看他的機會也不多了。一等他安定下來,她是寧可別再看到他的。
已過了午夜,她伸了伸坐僵的雙腿,不舍的起身,打算叫醒他回床上去睡。
「展翼……」話沒說完,她發現他那兩道劍眉蹙了起來,緊咬着嘴唇,似乎是為了怕自己喊出聲音,下意識的抓緊身上的外套,像是在保護自己……
作了惡夢嗎?她快步走到他身邊,搖着他的肩膀,邊着急的喊着:「展翼……」
他反射性推了她一把,毫不留情的用盡全身的力氣。賀千羽重重的跌在地上,連帶的把一盞立燈也拉倒了。
展翼被那一陣匡啷聲驚醒。他睜開眼睛,愕然的看見賀千羽倒在地上爬不起來,模樣十分狼狽。
「妳怎麼了?」在半夢半醒之間,他還搞不清楚狀況,渾然不知自己就是闖禍的人。
還問她怎麼了?賀千羽半怨半怒的瞪他一眼。「還不拉我起來?」他是做了什麼夢,反應這麼劇烈?
展翼還不知道她哪裏受傷了,一時手足無措,猶豫着該拉她什麼地方。他跪在她身邊,低聲問道:「傷到哪裏了嗎?」她似乎摔得滿重的。方才隱隱約約之間,他好象聽見重物落地的聲音……
「哎,沒事,沒事……」她其實覺得全身上下都痛,只是不願他待會兒回想起來責怪自己。扶着他的臂膀,強忍住一聲呻吟,她順勢站了起來。
「真的?」他懷疑的追問。
瞧她滿臉痛楚,不像沒事的樣子。好好的怎麼會跌到地上?難道她也和他一樣在夢裏和人打架?他還記得方才在夢中他也推了誰一把,他的對手從來不曾如此不堪一擊……
「是不是我把妳推到地上的?」他緊張的問。以他的力道,她絕不會沒事的。
他七年的功夫可不是白練的。
「真的是我不小心在地板上跌了一跤。」她仍輕描淡寫的解釋。
展翼不相信她的話,他的屋子收拾得算是滿乾淨,可是絕對不到可以在地板上滑冰的地步。
不再多問,他直接捲起她的袖子,手臂上已是一片瘀青。輕觸她的肩膀,她立刻本能的躲開。
「好吧,現在妳要自己告訴我妳傷到了哪裏,還是我脫妳的衣服,一處一處實地檢查?」他語帶威脅的說。
這人,到這時候還要嚇她?她不滿地看他一眼,委屈的回答:「就左邊。左肩左手和……左臀。」她有些尷尬的加上最後兩個字。「那裏我自己檢查就好。」
展翼輕手輕腳的拉下她左肩的衣衫,仔細的檢查。又看看她的手肘,應該都沒有傷到骨頭,只是瘀青。
他的運氣還好,沒有造成嚴重的傷害。
打開醫藥箱,取出一瓶藥膏均勻在她傷處細細塗抹,一邊說話分散她的注意力。「妳看我們是不是八字不合?這已經是第二次幫妳療傷了。」而且還直接間接的都和他有關。
「哪有不合……」她反射性的脫口而出,立即又尷尬的頓住,好象是生怕人家不答應她的求婚似的。她窘得連頸子都紅了,正好落入他眼底。「我是說,我們星座很合的。」她慌慌亂亂的解釋,又欲蓋彌彰的加上一句:「在事業上。」
「以妳在公事上放手的程度,要找到一個和妳合不來的,可也不容易啊!」他微微一笑答道。
「不都說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嗎?」他當然是可以信任的。
只怕有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人都會把他列入疑人的行列吧!他敢說沒有一家徵信社會跟她打包票,保證他的清白無辜。
「妳太輕易相信人了。」
是的,她是太輕易相信人了。
尤其是她曾經相信過一個她以為絕對不會騙她的人,以致造成無可挽回的大錯。而且展翼剛剛那句話也沒說錯,他們是八字不合,特別是就她對他而言。否則怎會因為街頭的一場偶遇,就害他倒了大楣……
臉上的嫣紅漸漸褪色,她又輕輕嘆了口氣。
展翼看着她微蹙的眉,擔憂的問道:「很痛嗎?」他已經儘可能放輕力道了。
賀千羽搖搖頭。「你是個很好的護士。」大概是真的能者無所不能吧!上一次替她療傷,他也是一副熟門熟路的模樣。
一個大男人好象不該有這種經驗。「你好象很熟練?」她疑惑的問。
展翼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說它是坐牢七年的在職訓練嗎?「久病成良醫啊,妳不知道男人打起架來都是很粗魯的嗎?」
依她看,他絕對不是動不動和人打架的那種小男孩。更別提還打得夠格當跌打損傷的老師父。
「小時候嗎?那時候替小朋友療傷的不都該是做媽媽的嗎?」
他沉默着沒有回答。
他的無言已給了她答案。「在牢裏,其它的犯人是不是不只打你,也--虐待你?」她困難地吐出後半段,不忍心用上更殘酷的名詞。這對於男人不只是心靈受傷、身體受傷,連尊嚴也都大大受傷了吧!對於一個因強暴罪名入獄的漂亮男人,他們恐怕是不會放過的。假如傳聞無誤,她但願這只是道聽塗說。
「那沒什麼,我皮厚肉粗,拳頭夠硬。」他勉強擠出一個微笑,淡淡的回答。
當然不會沒什麼,不然他怎麼會作惡夢?還習慣性的揮手就打?他在獄中曾安穩的睡過一夜嗎?除了因為他怎麼也想不通的疑問不得安眠之外?
其它人會放過他嗎?
「對不起!對不起!」她趴在他的胸前失聲痛哭,成串的淚水不停地跌碎在他的衣襟上,沾濕了他的胸膛。
是有很多人該對他說對不起,可是怎麼也輪不到賀千羽啊!再沒有誰對他更好的了。
「一點也不是妳的錯,而且都已經過去了。」他柔聲安慰道,輕輕拍着她的右肩。覺得內心深處的冰寒一點一點在她的熱淚中開始融化……
都是她的錯!她哽咽得說不出其它的話,斷斷續續的重複那沒完沒了的三個字:「對……不起……」再說一千遍一萬遍,她都不能原諒自己。
「別哭了,再哭我就要……」吻妳。他幾乎忍不住要說出那句老式文藝小說中的對白,終於在最後關頭停住了。
賀千羽抬起因為淚水而更加明亮的濕潤大眼直瞅着他,此刻想不起原先的決心和顧慮。她實現他未說完的話,伸手攬住他的頸項,唇緊貼着他的唇……
他的意志力只夠他僵持三秒鐘不去響應她,然後一發不可收拾,他再也剋制不住。雙手擁着她,愈抱愈緊,直到兩人之間找不到任何空隙。滾燙的唇舌掌握所有的攻勢,更加深入的探索。
這是錯的。她的淚水仍未止息,不斷滑落,已經是為了不同的理由。淚水還是熱的,卻像是冰珠一樣喚醒她的理智。「不……可以……有……未婚……」她喃喃低語,聲音模模糊糊的,只有她聽得懂自己的意思。
這是錯的。展翼仍緊抱着她柔軟的身軀片刻,才找回意志力放開她。拉好她的上衣,退坐在一旁。
怎麼可以忘記她早有了婚約?就算她沒有一個未婚夫等着,也不該屬於他……
「對不起。」他太過客氣有禮的道歉。低着頭無法直視她的明眸。那雙眼太容易讓人迷失,太讓人難以自拔。
他不想再考驗自己。
低沉悅耳的男音搶走了自己的台詞,賀千羽不知還能說什麼。明明是她主動的。無言地凝視他的眼,想找出這個吻對他有多少意義。他的眼神深邃,讓她看不透,他總是習慣性的隱藏自己所有的情緒。
「你是不是常常作惡夢?」這是她之前就想問的,因為一場短暫的意外而耽擱了。
「偶爾罷了。」既然被她當場撞見,他也沒辦法否認。
「有多偶爾?」她繼續追根究底。
「沒特別計算過。」他想忘記都來不及,哪會記在行事曆上備查?
次數多得他自己都算不清了嗎?賀千羽皺眉想着。邊伸手擦乾頰上的淚水,光是眼淚是幫不了他的。
「答應我一件事,好嗎?」她懇求地望着他。
只要我做得到的,任何事都可以。他很想這樣回答。可是其實她哪需要他為她做什麼?
「什麼事?」
「答應我,如果你哪天夜裏又作了惡夢,想要找人說說話,就來找我,好不好?半夜都沒關係。」
「看來妳真的很喜歡玩角色扮演的遊戲。」他沒有正面答應。「當心理醫生很有趣嗎?」
他的惡夢沒有一丁點有趣的地方。她仍是嚴肅的盯着他,非要得到一個確實的答覆不可。
展翼只好點頭。不答應的話,顯然她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一個大男人哪還能作了惡夢就想要躲到誰的懷裏哭?雖然那個時候,他總是特別想要有人陪在身邊。可他怎麼能夠半夜三更打擾她安眠?連累她和自己一樣,大半的夜裏都不能安睡?
「你等我一下。」她忽然想到什麼,匆匆忙忙起身奔向門口,又回過頭叮嚀了一句:「別關門,我馬上回來。」
她跑回自己屋裏,從卧室窗邊拿下一串風鈴,解開其中一個握在手中又趕回他的客廳。
「這個你拿着。」她把那隻精巧的風鈴放在他手中。「它本來是掛在我窗邊的,我已經聽慣了它的聲音。如果夜裏我睡熟了,它的聲音也不會吵醒我。以後你晚上如果作惡夢,就把它拿到陽台輕輕搖着,我如果聽到就過來跟你說說話。要不也有那叮叮噹噹的風鈴聲陪伴你,好不好?」她知道他剛剛點頭只是敷衍,他根本就不會願意半夜還打擾她。
她更想做的是整個夜晚都陪着他,這樣他一開始作惡夢,她就可以及時將他喊醒。可是這個權利屬於另外一個女人。
展翼輕輕搖了幾下手中的鈴鐺。叮鈴鈴,叮鈴鈴。聲音清脆,十分悅耳,不怕吵了人。
尤其是隔了一面厚厚的落地窗,她再好的耳力也聽不見。
「好。」既然這樣可以讓她安心的話。
「很晚了,我該回去了。」她說著,卻一點也沒有轉身離開的意思。
「嗯,很晚了。」他應着,也沒一點送客的動作。「剛剛摔傷的地方還痛嗎?」
「不痛了,你是個很好的護士。」她微笑的讚美道。
「我應該更仔細再幫妳檢查一遍。」他的雙手慢慢滑到她頸間輕撫着,套在他指間的風鈴隨着他的動作輕輕柔柔響着。
賀千羽極力忍住靠向他懷中的衝動。是鈴聲或是靜夜中他有力的心跳蠱惑了她?她分不清楚……
「也好……」她順着自己的心意喃喃說著。低着眉眼,凝視他胸膛上規律的起伏。
他的手順勢拉下她上衣的右肩,露出大半個雪白的臂膀,手指在上頭輕揉着
她的心跳愈來愈急促。然後他移開手指,低頭用嘴唇代替……
「我想……我的右肩……一點傷……都沒有……」她呼吸不穩的在他耳邊低語。
「沒有嗎?」他含糊不清的應道。「有點兒……紅了……」
賀千羽只覺得全身似乎都要燒起來了,彷佛他在她肩上點燃一把熊熊大火。「急救箱……的藥膏……很有效……」
「我知道……更有效的方法……」他的唇舌漸漸轉移目標,往她嫣紅的雙唇前進……
「我覺得……我的嘴……也沒有受傷……」趁着呼吸的空檔,她掙扎着吐出一句。
「似乎有點腫了……最後再徹底檢查一下……」他繼續的檢查了……不只一下……
她無聲的同意,一抬手環住他的頸項,將他拉得更近。一隻手在他胸膛上摸索着,解開了第一顆扣子。接着第二顆……第三顆……直到繼續往下碰到他腰帶上冷冰冰的金屬扣環……
她在做什麼!慌亂的腦海中搜尋可以彼此冷靜下來的話……再不停下來,就停不了了……
「韓婉兒和你很相配。」她發現自己用在他和韓婉兒身上的共同形容詞十分貧乏,來來去去就這麼一句。是想不起來,還是不願意?如果可以理直氣壯的換個簡單點的主詞該有多好?!就像是我和你……
他如她所頤的頓住了。那個他並下願意再聽到的名字,像一座冰山當頭壓了下來,熄滅了他所有的激情。「為什麼要提她?」他將她推開一尺遠,有些笨拙的扣好上衣的扣子。
賀千羽遺憾地看了他一眼,還有些喘息未定。「她很愛你。」假如她所需要的只是比較愛情的濃度……唉!
「很久很久以前。」那是久遠得他再也想不起的故事。
「那是過去式,現在式,也會是未來式。」
「我不需要妳替我上文法課。」他毫不領情,冷冷的看她一眼,不明白何以賀千羽一定要湊合他和另外一個女人?那他們之間方才所有的一切又是怎麼一回事?只不過是上了一堂國際禮儀課?或者這是一個盡責的心理醫生療程中的一部份?
「我……我只是關心……不想看到你一個人,太寂寞了。」
「妳可以……」陪着我呀!他黯然的低頭,陪着他讓人指指點點嗎?
賀千羽也聽出他未說完的話。
她想,她願意。可是,她不能。
她害怕有一天她終於忍不住告訴他真相。「你也別再怨韓婉兒當初沒有等你,沒有幾個女人做得到。你也知道,她這幾年吃了不少苦。」
「愛情容不下背叛。」他決絕的說道,一點也不想和她繼續這個話題。
愛情容不下背叛。愛情容得下欺瞞和--陷害嗎?她一點也不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唉!」她長長的嘆了一口氣,默然望着他,覺得自己是走進一條死胡同,進退不得。又略帶罪惡感的不由得有一絲絲欣喜。
他真的一點都不愛韓婉兒了嗎?
「我是妳的難題嗎?」
不是難題,是一道無解題。「我回去了。」
展翼也不指望得到答案,沉默地看着她轉身走到門口。
女人要走,是無法挽留的。
她在門口停了下來,又回過頭吩咐了一句:「記得那個鈴鐺啊!」
展翼低頭注視着鈴鐺,隨着關門聲,他輕輕搖了幾下。微微揚起唇角,鈴聲在靜夜中蕩漾,他的笑容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