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原來骨折不是把骨頭接回去這麼簡單的事情。睡着的時候,她常常會被痛醒,全身冒冷汗。

她很想按鈴叫護士來幫她打麻醉藥,幫助她從這磨人的疼痛中解脫。可是她不敢……怕吵醒了睡在隔壁的男人。

咬着牙,等待一波波的疼痛過去的過程是難熬的。那個時候特別會覺得自己可憐,特別會感到孤單。

「怎麼了?」

一隻大手輕輕碰觸她汗濕了的額頭。她疼得講不出話來。

「痛嗎?我叫護士。」

護士立刻來了,打了止痛針,那可怕的疼終於停止。

「妳流了好多汗。」

杜丞諺嘆息,拿了一條濕毛巾擦拭她的臉、她的脖子。

那冰涼的觸感應該是她此刻極度需要的,可是一想到是他的手在碰觸她,她的身子僵硬了,連呼吸都困難起來。

「不要……」

她輕聲的低語起先杜丞諺並沒有聽清楚,只好把耳朵湊近。

「不要……」她把他的手揮開,用力之大,差點把點滴扯掉,由此也知道她有多麼認真。

「怎麼了?」

「不要。不要再對我溫柔了!」

甜蜜親昵的氣氛一下子降到冰點,她悲憤痛苦的眼睛對上他怔愣住的雙眸。

他放下濕毛巾,繃著臉,轉身走開。

這已經不是這幾天以來第一次的爭執。每次他調頭離去,她就很想求他回來。可是每次他對她好,她就又開始痛苦。

她想,她永遠沒有辦法停止去想——他為什麼要對她好?是因為愧欠?還是因為表姊?

那些想像快要逼瘋她了。

幾次她想要放棄,可是他的溫柔又讓她難以狠心決定。

於是,他的溫柔變成一種殘忍……

就像現在,她一個人孤獨的躺在病床上,好希望他還在她身邊,不管是什麼原因。

她睜大眼睛,任眼淚沾濕枕巾,整夜無法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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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靜的病房裏,只有空調低低的運轉聲,和手指在鍵盤上敲擊的聲音……

病床上的人兒張着大眼望着天花板的某處,而杜丞諺就坐在旁邊的沙發里,用筆記型電腦處理公事。

她不只一次趕他走,他卻始終堅持留下來。幾天下來,似乎變成了一種意志力的戰爭。

他幾乎把醫院的頭等病房當作是企業總部來用了,甚至,昨天各部門主管還來這裏開會,真是……

「哈啰!」

一個清亮的聲音闖入這窒息的沉默中,一個人敲開了病房的門走進來,爽颯的笑容帶來滿室的陽光。

從筆電螢幕移開視線的杜丞諺,眼睛一亮。

「阿婕!」

一改近日來的陰沉,那種純然喜悅的聲音,刺痛着盧敏萱的心。

「嗨!阿諺、敏萱。怎麼樣?好些了嗎?」

「嗯,謝謝,醫生說再幾天就可以出院了。」

「真的?那太好了。對了,我來除了看妳以外,還要跟你們說我要回去了。」

她看着敏萱,對她眨眨眼。

表姊是顧忌她,所以才要走的嗎?盧敏萱不禁這麼想。

可是……她苦笑。表姊如果以為她不在的話,她跟杜丞諺的問題就不存在了,那就大錯特錯了。

她是不會消失的。在他的心中,她永遠存在。

杜丞諺的反應果然激烈。

「回去……」

「對啊!我也回來夠久了。」

「才兩個星期。」

「兩個星期夠久了。我的工作在那邊、生活在那邊,『他』也在那邊。」

杜丞諺聽到她提起「他」,額頭上青筋浮現。

「還不放棄他嗎?」

陸詠婕搔搔頭。「好像沒有辦法。」

他的臉上出現黯然的表情。

「那傢伙還真他媽的幸運!可是卻身在福中不知福。下次遇到他,我要揍他幾拳。」

陸詠婕哈哈大笑。「謝啦!不過,那是你這麼認為。搞不好他覺得自己很倒霉呢!」

「胡說。」他粗啞的說。「在我心目中,妳是最好的。」

沒想到他說得那樣直接的陸詠婕有些尷尬。可是沒有一個人不喜歡人讚美的,更何況是一個最近自尊才被傷害的人。

「謝謝。」她的嘴角不由得揚起,可是轉頭看到躺在病床上的表妹時,笑容又僵住。

死了!表妹眼睛怔怔的盯着他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她罵自己是豬頭。

「我要走了!」她連忙抓緊背包。「表妹,妳要儘快復原喔!阿諺,你給我好好照顧她!」

說完,她就像是逃難似的逃出病房。

她的出現跟離開都很突兀,典型的她的風格,就像是一陣颶風,迅速的出現又消失,卻給人帶來天翻地覆的影響。

他的目光停留在她消失的方向,久久……

他一輩子也得不到她了,他最想要卻得不到的女人。

這次她回來,他終於接受並體認這個事實。

所以,他看着她消失,無法自已的感到深深的頹然、遺憾、悵惘……除了感情,似乎還有一種對年輕時的自己告別的味道……

他的行為看在盧敏萱的眼裏,卻只有一個結論——

他是真的很愛很愛表姊。

濃濃的酸澀在胃部翻湧,衝上喉頭。

「嗯……」

「怎麼了?」聽到她的聲音,他一下子清醒過來。

盧敏萱搗住嘴,不停地乾嘔。沒有吃多少東西的胃,根本吐不出什麼東西,難過的她直掉淚。

「我叫醫生來。」

「不……用了。」

她搖搖頭,反胃的情況已經稍微減緩。她自己知道那並不是生理上的原因,叫醫生來是沒有用的。

他抓了幾張面紙,動作粗暴,可是當擦拭她的嘴角的時候,又是無比的輕柔。

「怎麼會這樣?是葯的關係?可是醫生並沒有說有這種副作用。」他很不高興,因為看到她吐得辛苦。

她眼眶紅了。

他對她是真的很好呵!好的她挑不出毛病,好的她沒有辦法恨他。

沒有辦法恨,那就只剩下愛了……

這幾天的掙扎,終於得到結論。

「愛一個人,應該是給他他最想要的,讓他幸福。」

表姊真的很偉大,他會喜歡上這麼棒的人也是理所當然的。

決定了。她也想這麼做。

只是……什麼是他最想要的?她辦的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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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出院了。

而且,在杜丞諺的片面決定下,她住進了他家,他還找來護士跟復健師每天照顧她。

一來年輕,二來在這樣的情況下,她復原的速度很快,不再需要護士跟復健師了,只要定期到醫院複診就好了。

可是,他還是沒有允許她搬回自己的公寓。她那些少的可憐的東西,也都被他搬到他家了。

「那個區域不安全,我已經幫妳退租了,不準妳再住在那裏。」

霸道的宣示,沒有得到她太大的反彈,他似乎意外,也很欣慰。她終於不再像住院時那樣抗拒他的好意。

他認為他找回以前那個溫順的盧敏萱,對她也放心了。可是,只有盧敏萱知道——自己已經作好某種決定。

想要做到這件事情對她而言不難。首先,她打電話給阿姨,去阿姨家討了一些表姊放家裏不穿的舊衣服。那些都是她不可能會買的款式,不是牛仔風,就是龐克風。她還看了阿姨家自己錄的影帶,凡是有表姊的鏡頭,她都重複看很多遍。

她問了阿姨跟姨丈有關於表姊的很多事情,問到兩老都懷疑她怎麼突然對錶姊這麼有興趣。

她還買了很多棒球的書回來看,甚至一個人偷偷到練習場去練習。

曾骨折的左手跟胸部還是會痛,而且她實在很笨,怎麼都打不好。可是她不放棄,一直一直地練習……

杜丞諺回家的時候,才剛剛過七點。

以往他從來沒有那麼早回家的,最近卻難得的準時下班。

他進門,看見她坐在客廳里看影片。

一看見他回來,盧敏萱就把錄影機的電源切掉了。

「嗨!」她咧開嘴,給他一個燦爛的笑容。

「妳把頭髮剪短了?」

「對啊!好看嗎?」她是特地依照表姊的髮型去剪的。她的頭髮比較軟,還得用髮膠做出表姊那種爽朗有型的感覺,費了好一番工夫呢!

他皺起眉。

「為什麼要剪?」他懷念那柔柔的髮絲穿過手指的感覺。

「洗長頭髮比較麻煩嘛!我的手會痛。」

他點頭,釋懷,隨之寵溺的說:「傻瓜。不用自己洗,去美容院洗就好了。」

「不行,要省錢,我現在沒工作。」

他不悅。

「省什麼錢?不是說了我放在玄關抽屜里的錢妳都可以用,還有那張卡妳都沒用。」

她呵呵笑,沒有說什麼。

總覺得她今天有那裏不對了,可是又說不出來。杜丞諺微皺眉。

「啊!你餓了吧?可以吃飯了!」

她從沙發上跳起來,逃離他身邊。

他沒看過她這麼不淑女的動作。那個動作不知道為什麼,看起來很熟悉。

走到餐桌前,桌上的菜令他微愕。

五更腸旺、豆瓣魚、麻婆豆腐、辣炒高麗菜。

「妳不是不吃辣嗎?」

「誰說的!我喜歡啊!」

她沒等他就大剌剌的坐下來,抓起碗筷,把一大湯匙的紅色湯汁往自己碗裏倒。

「你怎麼不吃?來啊!一起吃啊!」

他仍然吃驚的看着她,緩緩入座。

在他灼灼的注視下,她將一大口的麻婆豆腐塞進嘴裏。整個食道都要燒起來了,她卻還是咧開嘴朝他笑。

「很好吃耶!你也快吃啊!」

他皺眉,雖然不知道她是怎麼了,但是她一定是哪裏不對了。從剛進門,他就有這種感覺——她好像變了個人似的。

她沒理他,專心的吃飯,好像餓了很久那種吃法,一大口一大口的將飯菜扒進嘴裏。

他看不下去了。

「喝杯水。」

他倒了一杯水給她。

她看着那杯清水,忍不住流露出渴望的表情。那正是她現在最需要的東西,一大杯水把食道到胃部那種燒起來的感覺給緩解一下。可是不行!她不能喝。

「不用了!」她抬頭對他笑。

表姊吃飯是不喝水的。

「妳到底——」

可疑,她的舉止越來越可疑……難道她……

他沒有機會問,因為她已經吃完了飯,站起來。

「你快吃,我去準備水果。」

她拍拍他的肩。

她從來沒有拍過他的肩,因為她不敢這麼做。

杜丞諺沒有胃口了。他走出餐廳,她已經準備好水果。一個大盤子裏面裝了幾塊黃色的東西,另外有兩個小盤子跟叉子。

她把那東西放進嘴裏的時候,他的眼睛差點掉下來。

「妳在做什麼……」

「咦?」她轉頭。「你吃飽了?這麼快?一起來吃水果吧!」

「妳不是怕那個味道?」

「哈哈!以前是啊!可是試過以後覺得還不錯。你不是很喜歡嗎?快來!我給你留了一塊最大塊的。」

她是試過。前幾天就買了一顆回來「練習」,剛吃一小口,就讓她吐了快要一個小時。不過,之後她終於學會怎麼忍住不吐了。

他再也無法忍耐,抓住了她拿叉子的手,阻止她的動作。

「妳到底在打什麼主意?」他咬牙怒問。

「主意?」她愣住。「什麼哇?我哪有打什麼主意。」

「妳有。妳為什麼要勉強自己做一些不像妳會做的事情?」

「你不喜歡嗎?」

「妳為什麼會認為我喜歡?」

她聳聳肩。「我記得第一次去吃飯的時候,你聽我說不吃辣,還很失望呢!我想,你應該喜歡我吃辣才對。」

他無言以對。他確實曾經……

趁他愣了一下的時候,她掙脫了他的箝制,丟下叉子,站了起來。

「你到底吃不吃?不吃我要收起來了。」

「敏萱——」他震驚於發現她想做些什麼了。

她沒有理他,拿起盤子走回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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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做什麼?」

他走近她。

她正坐在窗邊,怔怔看着窗外。那模樣令他有些不安,好像她是一個抽掉靈魂的軀體,好像離他很遠很遠。

她回頭,立刻咧嘴笑了。

「沒有啊!」

她又在學阿婕,學她那樣笑。

他不悅的抿緊唇。

「我們去看電影。」

她皺眉。「看電影?那多無聊。去棒球練習場吧!」

她說看電影無聊!?最喜歡看電影的她,說電影無聊?他的太陽穴旁有青筋浮現。

「妳不喜歡打球。」

「誰說的!我喜歡。」

他的臉沉了下來。「我說去看電影。」而且不容拒絕。

到了電影院,她道:「不要看這部好不好?太沉悶了。我們看絕命終結站3,一定很刺激。」

他冷眼看她。「妳在說什麼?這個導演妳不是很喜歡?」

不由分說的,他把她帶進電影院裏。

那是一部文藝愛情片。她愛看文藝愛情片,可是表姊不愛啊!而且看這種片的話,她就危險了……

光是電影哀傷的音樂,就讓她受不了了。緊緊抓住扶手,她的頭拚命的仰起,一直眨眼睛,眨得眼睛都痛了。

不過,還好呵!她沒有哭……

她不哭……

表姊是不哭的……

出了戲院,她注意到他特別仔細觀察她的眼睛。

她沒有哭喔!他應該很歡喜才對,他以前最不喜歡她哭了。可是,怎麼他看起來一點都不像高興的樣子。

「妳餓了嗎?想吃什麼?」

「川菜或是麻辣鍋。」

他板起臉孔。「妳不愛吃辣。」

「我愛。」

相同的爭論不斷上演,他閉緊嘴,直接拉她去一家湘菜館。

「這裏的菜太淡了,沒味道。」她說。

他仰頭,灌了一大杯的酒。

「服務生,給我一個杯子。還有,再來一手啤酒。」

他緩緩放下杯子,瞪視着她。

「妳、不、能、喝。」

「我可以!而且我很會喝!」

啤酒來了。在他還來不及阻止之前,她拉開拉環,直接仰頭喝下。

他搶走她手上的啤酒時,瓶子裏已經少了一大半。

喝完酒的她,臉瞬間就紅了。

「我還要喝啊!我們來乾杯吧!」

脖子,還有手,都起了小小紅紅的疹子,可是她還是堅持自己能喝。

「妳夠了!」杜丞諺朝她怒吼。

她被他拖出餐廳,不過反正她頭好昏,根本就沒有感覺,更遑論去擔心丟臉了。

在車上,杜丞諺看着她,她全身紅通通的,明明不能喝酒還逞強,他不禁又急又怒。

「妳到底想怎樣……」

「我?我不想怎樣ㄚ!」

「妳幹嘛學阿婕……」

「ㄜ?」她眨眨醉茫茫的雙眼。「你不喜歡嗎?」

「我喜歡?」他挑眉。

「是ㄚ!你喜歡我像表姊的樣子對不對?每次我像表姊一樣笑着,你就對我好好,可是我哭的時候,你就生氣。

「你最喜歡我的臉對不對?你總是說喜歡看我、想看看我,你是想看這張像表姊的臉對不對?

「好的、好的,我把頭髮剪得像表姊那樣,就更像她了吧?你有沒有很開心?」

杜丞諺僵住,震驚的張大嘴。

「你喜歡錶姊ㄚ!我知道。表姊喜歡別人,讓你很痛苦對不對?我了解那種心情。我也好痛苦呵!

「不過,沒有關係。我想到一個很好的辦法。與其我們兩個都很痛苦,不如我來讓自己變成表姊,這樣至少我們兩個之間有一個人是快樂的。」

他沒有辦法言語了。

她倒在他身上,喃喃的說著:「你開不開心?你開心就好了……你知道嗎?我從小就很羨慕表姊。我好想變成像她那樣的人……可是我做不到。我沒有她的聰明、沒有她的瀟洒、沒有她的活潑……我好氣自己……為什麼做不到……」

他低頭,盧敏萱一臉哀戚,他的胸口像被戳了一記,狠狠發疼。

「妳不笨,妳一點都不笨。」他摟緊了她,啞聲說。

「真的嗎?」她呵呵的笑了。「可是我還是做的不夠好耶!我還不太會喝酒……我以後一定要加強練習……」

「不準!」

他說什麼,她已經聽不見了,不勝酒力的她昏睡過去,最後的畫面是他生氣憤怒的臉孔。

她已經做了那麼多,他還是不開心嗎?

她好難過呵……為什麼她就是沒有辦法取代表姊呢?她已經這麼努力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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