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九回 秘笈兵書此中藏

第三九回 秘笈兵書此中藏

張無忌攜了謝遜之手,正要並肩走開。謝遜忽道:「且慢!」指着少林僧眾中的一名老僧叫道:「成昆!你站出來,當著天下眾英雄之前,將諸般前因後果分說明白。」

群雄吃了一驚,只見這老僧弓腰曲背,形容猥瑣,相貌與成昆截然不同。張無忌正待說:「他不是成昆。」只聽謝遜又道:「成昆,你改了相貌,聲音卻改不了。你一聲咳嗽,我便知你是誰。」那老僧獰笑道:「誰來聽你這瞎子胡說八道。」

他一開口說話,張無忌立時辨認了出來,那日光明頂上他身處布袋之中,曾聽成昆長篇大論的說話,對他語音記得清清楚楚,此刻成昆雖故意逼緊喉嚨,身形容貌更喬裝得十分巧妙,但語音終究難變。張無忌縱身躍出,截住了他後路,說道:「圓真大師,成昆前輩,大丈夫光明磊落,何不以本來面目示人?」

成昆喬裝改扮,潛伏在人叢之中,始終不露破綻,可是當那黃衫女子制服周芷若之際,他大出意料之外,忍不住輕輕一聲咳嗽,謝遜雙眼盲後耳音特靈,對他又是記着銘心刻骨的血仇。就謝遜而言,這一聲咳嗽不啻是個晴天霹靂,立時便將他認了出來。

成昆眼見事已敗露,長身大喝:「少林僧眾聽着:魔教擾亂佛地,藐視本派,眾僧一齊動手,格殺勿論。」他手下黨羽紛紛答應,抽出兵刃便要上前動手。

空智只因師兄空聞方丈受本寺叛徒的挾制,忍氣已久,此刻聽圓真發令與明教動手,這一場混戰下來,本寺僧眾不知將受到多大的損傷,權衡輕重,終究闔寺僧眾的性命事大,當下喝道:「空聞方丈已落入這叛徒圓真手中,眾弟子先擒此叛徒,再救方丈。」

霎時之間,峰頂上亂成一團。

張無忌見周芷若委頓在地,臉上儘是沮喪失意之情,心下大是不忍,當即上前解開她穴道,扶她起身。周芷若一揮手,推開他手臂,逕自躍回峨嵋群弟子之間。

只聽謝遜朗聲說道:「今日之事,全自成昆與我二人身上所起,種種恩怨糾纏,須當由我二人了結。師父,我一身本事是你所授;成昆,我全家是你所殺。你的大恩大仇,今日咱二人來算個總帳。」

成昆見空智不顧一切的出聲號令,終究少林寺僧侶正派者遠為眾多,自己黨羽占不到合寺僧眾的一成,看來接掌少林方丈的圖謀終於也歸鏡花水月,心想:「謝遜作惡多端,我若制服了他,大可將一切罪行盡數推在他頭上。他的武功皆我所授,他雙眼又盲,難道我還對付他不了?」於是說道:「謝遜,江湖上有多少英雄好漢,命喪你手。今日更招引明教的大批魔頭,來少林擾亂佛門福地,與天下英雄為敵。我深悔當年傳授了你武功,此刻非得清理門戶、整治你這欺師滅祖的逆徒不可。」說著大踏步走到謝遜面前。

謝遜高聲道:「四方英雄聽者,我謝遜的武功,原是這位成昆師父所授,可是他逼奸我妻不遂,殺我父母妻兒,師尊雖親,總親不過親生的爹娘。我找他報仇,該是不該?」

四下里群雄轟然叫道:「該當報仇,該當報仇!」

成昆一言不發,呼的一掌,便向謝遜頭上劈去。謝遜頭一偏,讓過了頂門要害,啪的一響,這一掌打在他的肩頭。謝遜哼的一聲,並不還手,說道:「成昆,當年你傳我這招『長虹經天』之際,說道若是擊中敵身,便當運混元一氣功傷敵,你為甚麽不運功啊?是不是年紀老了,無功可運了?」原來成昆第一招只是虛招,沒料到對方竟不閃不躲,一擊而中。但他這一招上全沒用上勁力,是以謝遜並未受傷。

成昆左手虛引,右手一掌拍出,謝遜斜身讓過,仍不還招。成昆雙腿連環踢出,啪啪兩響,謝遜脅下連中兩腿。這兩腿的勁力卻厲害無比,饒是謝遜體格粗壯,可也蒙受不起,哇的一聲,一大口鮮血噴將出來。

張無忌急叫:「義父,還招啊!你怎能盡挨打不還手。」謝遜身子搖幌幾下,苦笑道:「他是我師父,受他兩腿一掌,原也應該。」驀地里長嘯一聲,揮掌疾劈過去。

成昆心中暗叫:「倒霉,倒霉!我只道他對我仇深似海,一上來就會拚命,早知他肯讓我三招,我先前何不痛下殺手,以致失卻良機?」見謝遜這掌來得凌厲,當即左手斜引,卸開他的掌力,身子轉了半個圈子,已旋到他身後,欺他眼不見物,一掌無聲無息的從他背後按了過去。謝遜卻如親眼所見,反足踢出。成昆輕輕高躍,從半空中如鷹隼般撲下來。他年逾古稀,身手之矯捷竟不輸少年。謝遜雙手上托,成昆下擊之勢被阻,又彈了上去,在半空中輕輕一個迴旋,又撲擊下來。

兩人這一搭上手,以快打快,轉瞬間便拆了七、八十招。謝遜雙目雖然不能見物,但他一身武功全是成昆所授,他的拳腳成昆固所深悉,而成昆諸般招數,他也無不瞭然於胸。事過數十年,二人內功修為俱各大進,拳腳的招術卻仍是本門的解數。謝遜不必用眼,便知自己這一掌過去,對方將如何拆招,而跟着來的一招,多半是那幾項變化中的一項。加上他年紀比成昆小了十餘歲,氣血較壯,冰火島上奇寒酷熱的鍛練,於內力修為大有好處,因之一百餘招中竟絲毫不落下風。

謝遜與成昆仇深似海,苦候數十年,此刻方始交上了手,張無忌本來料他定要不顧性命的撲擊,與成昆斗個兩敗俱傷,那知他一招一式全是沉穩異常,將門戶守得極是嚴密。張無忌初時略覺詫異,又看了數十招,當即領悟,成昆武功之強幾已不輸於渡厄、渡難等三僧,謝遜若是一上來便逞血氣之勇,只怕支持不到三百招以上。顯然謝遜心中仇恨越深,手上越是謹慎,生怕自己先毀在成昆手下,報不了父母妻兒的血仇。

堪堪拆到二百餘招,謝遜大喝一聲,呼的一拳擊出。崆峒派的關能叫道:「七傷拳!」只見謝遜左右雙拳連續擊出,威猛無儔,崆峒諸老相顧駭然,都不由得自愧不如。成昆連避三拳,待他又是一拳擊到時,右掌平推出去。啪的一響,拳掌相交,謝遜鬚髮俱張,威風凜凜的站着不動,成昆卻連退三步。

旁觀群雄中許多人都喝起采來。謝遜與成昆結仇的經過和原因,這時江湖上傳聞已遍。眾人雖惱謝遜出手太辣,濫傷無辜,但也覺他所遇極慘,成昆太也奸險,除了親友為他所傷的那些人之外,一大半倒是盼他得勝。

謝遜搶上三步,又是呼呼兩拳擊出,成昆還了兩掌,復退三步。張無忌暗叫:「不好!成昆使的是少林九陽功,那是他拜空見神僧為師之後學來的功夫,義父卻未得傳授。」

謝遜練那七傷拳時為求速成,當年便已暗受內傷,拳力中原有缺陷,成昆深悉其中關鍵所在,故示以弱,卻將少林九陽功使將出來。謝遜每一拳打出,成昆受了他拳力的七成,以少林九陽功化解,其餘三成卻反激回去。謝遜呼呼呼打出十二拳,成昆連退數十步,看來似是謝遜大佔上風,依實內傷越受越重。

張無忌焦急萬分,這是義父一生夢寐以求的復仇機緣,自己無論如何不能插手相助,但如此再斗得數十拳,謝遜勢必嘔血身亡。

空智突然冷冷的道:「圓真,我師兄當年傳你這少林九陽功,是教你用來害人的麽?」

成昆冷笑道:「我恩師命喪七傷拳下,今日我是為恩師報仇雪恥。」

趙敏突然叫道:「空見神僧的九陽功,修為遠在你上,他為甚麽不能抵擋七傷拳?空見大師是害在你這奸賊手裏的。你騙得他老人家出頭化解冤孽,騙得他挨打不還手。嘿嘿,你看,你看,你背後站的是誰?滿臉的血,怒目指着你的背心,這不是空見神僧麽?」

成昆明知是假,但他作了這件虧心事後,不免內疚神明,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噤。正在此時,謝遜又是一拳擊到,成昆出掌擋格,身子微幌,竟沒後退,分心之下,真氣走得岔了,被這拳打得胸口氣血翻湧,當即展開輕身功夫,在謝遜身旁遊走,過了一會方得氣息調勻。

趙敏叫道:「空見神僧,你緊緊釘住他,不錯,就是這樣,在他後頸中呵些冷風。你死在徒兒手中,他也必死在徒兒手中,這叫做一報還一報,老天爺有眼,報應不爽。」

成昆給她叫得心中發毛,疑心生暗鬼,隱隱似覺後頸中果然有陣陣冷風吹襲,忙亂之際,一時想不到這峰頂上終年山風不絕,加之他二人縱躍來去的打鬥,後心自然有風。

趙敏見他微有遲疑,又叫:「啊喲!成昆,你回過頭來看看背後。你不敢回頭麽?你瞧瞧地下的黑影,為甚麽二人打鬥,卻有三個黑影。」

成昆情不自禁的一低頭,果見兩個人影中多了個黑影,心中一窒,謝遜已一拳打到。成昆不及拆解,硬碰硬的還拳相擊,砰的一響,二人各以真力相抗,都是身子搖幌,退後了一步。成昆這才看清,原來那黑影是斷折了的半截松樹的影子。

成昆久戰不勝,心中早便焦躁,暗想:「他是我徒兒,雙眼又盲了,我竟然仍是奈何他不得,我的心腹在旁瞧着也是不服。我那幻陰指神功,那日偏又給張無忌這萬惡小賊的純陽內力破了,否則今日又怎會跟謝遜纏鬥這麽久?眼下情勢險惡,唯有儘速制住這逆徒,方能挾制明教,又可乘機挑動與他有仇之人。至不濟也能脫身自保。」心念一動,移步換形,悄沒聲息的向斷松處退了兩步。

謝遜連發三拳,搶上兩步,成昆又退兩步,想要引他絆倒在斷松之上。謝遜正待上前追擊,張無忌叫道:「義父,小心腳下。」謝遜一凜,向旁跨開,便這麽稍一遲疑,成昆已找到空隙,一拳無聲無息的拍到,正印在謝遜胸口,掌力吐處,謝遜向後便倒。

成昆提腳向他頭蓋踹落。謝遜一個打滾,又站了起來,嘴角邊不住流出鮮血。成昆寂然不動,右掌緩緩伸出。謝遜與他相鬥,全仗熟悉招數,輔以聽風辨形,此刻成昆這一掌出手不按常法,慢慢移到謝遜面門,突然拍落,打在他的肩頭。謝遜身子幌了幾下,強力撐住。

群雄中多人不服,紛紛叫嚷:「亮眼人打瞎子,使這等卑鄙手段!」

成昆不理,又緩緩伸掌拍出。謝遜凝神傾聽,感到敵掌襲來,立時舉手格開。

張無忌見他滿頭黃髮飛舞,嘴角邊沾滿鮮血,心下憤急,情知這般斗將下去,他非死在成昆手下不可,只是在這當口自己若出手相助,縱然殺得成昆,義父也必憾恨終生。他抓住趙敏的手,急道:「快想個計較才好。」趙敏道:「你能偷發暗器,打瞎了老賊雙目麽?」張無忌搖頭道:「義父寧死不肯讓我做這等事!」

只見成昆又是緩緩一掌拍出,趙敏叫道:「胸口!」謝遜右拳在胸口直擊而下,成昆這一掌不等使老,便即收回。他連出幾招慢掌,都給趙敏叫破,眼見此法難以奏功,當即將計就計,又出掌緩緩拍向謝遜右肩。趙敏叫道:「右肩!」成昆左肩微動,張無忌立明其意,大叫:「後心!」謝遜聽到趙敏叫聲時,揮右臂擋格拍向右肩的一掌,豈知成昆先一掌卻是虛招,以趙敏的呼叫引開謝遜右臂,左掌乘虛而入,拍的一聲,重重擊在他後心。張無忌雖及時提醒,但成昆這一掌出招快極,謝遜待得聽到張無忌的叫聲,已然不及變招。

眾人驚呼聲中,謝遜一大口鮮血噴出,盡數噴在成昆臉上。成昆「啊」的一聲,伸手去抹,謝遜滾倒在地,只聽到兩人齊聲大叫,突然之間,兩人都失了影蹤。

原來謝遜一摔倒,立即抱住了成昆雙腿,奮力急扯,兩人雙雙摔入了地牢之中。

地牢中積水齊頸,一團漆黑,成昆登時也成了瞎子。他急速後躍,只盼遠離敵手,但地牢狹窄之極,一躍之下,後背重重撞上了石壁,想要縱身躍起,小腹上卻中了一招七傷拳,登時劇痛入心。成昆知道這一拳受傷不輕,若再上躍,勢必連續中拳,當即招數一變,以「小擒拿手」禦敵。這「小擒拿手」原是黑暗中近身搏擊之用,講究應變奇速,眼雖不見,但手指、手掌、手臂、手肘任何一處碰到敵人身體,立時擒拿抓打、撕戳勾撞。謝遜大喝一聲,也以「小擒拿手」對付。

眾人只聽得地牢中呼喝連連,夾雜着拳掌與肉體相碰之聲,迅如爆豆,大片大片水濺將上來,料想兩人均正全速相攻。張無忌心中怦怦亂跳,暗想此刻義父若遭兇險,便欲出手相救也不可得,在勢又不能躍入地牢相助,只急得背上全是冷汗。

謝遜雙眼已盲了二十餘年,聽聲辨形的功夫早練得爛熟,以耳代目,行之已慣。積水飛濺之下,成昆斗然間便如瞎子般亂打亂拿,雙方優劣之勢,立時逆轉。成昆心中驚懼,一時苦無善策,只有將兩條手臂使得猶如疾風驟雨一般,加快施展「小擒拿手」中的毒招狠着,尋思:「拼着再受你一掌,說甚麽也得到上面去打。」

群雄一步步走近地牢,掌心中都是捏着一把冷汗,耳聽得成昆與謝遜吆喝之聲不絕從地底傳上來,兀自未分勝負。驀地里成昆一聲慘叫,跟着兩個人影從地牢中一齊躍上。

日光之下,只見成昆和謝遜均是雙目流血,相對不動。

原來激斗之中,驀地里謝遜雙掌一分,搶擊成昆脅下。成昆大喜,叫聲:「着!」右手食中二指,疾取謝遜雙目。這招「雙龍搶珠」招式原也尋常,只是挾在「小擒拿手」中使將出來,卻具極大威力,對方勢必側頭閃避,他左手迎頭橫掃,非擊中敵人太陽要穴不可。那知謝遜不閃不避,也喝的一聲:「着!」也是一招「雙龍搶珠」使出,食中二指插向他雙目。

成昆二指插中謝遜眼珠,腦海中如電光石火般一閃:「糟糕!」跟着自己雙眼一痛,已被謝遜二指插中。二人所受的傷全無二致,但謝遜雙眼早盲,再被成昆二指插中,只不過是皮肉受損,成昆卻變成了盲人。

謝遜冷笑道:「瞎子的滋味好不好過?」呼的一拳擊去。成昆目不見物,無法閃避,這一招「七傷拳」正中胸口。

謝遜左手跟着又是一拳,成昆倒退數步,摔在斷松之上,口中鮮血狂噴。忽聽得渡厄說道:「因果報應,善哉,善哉!」謝遜一呆,第三拳擊去,在中途凝力不發,說道:「我本當打你一十三拳七傷拳。但你武功全失,雙目已盲,從此成為廢人,再也不能在世間為惡。餘下的一十一拳,那也不用打了。」

張無忌等見他大獲全勝,都歡呼起來。謝遜突然坐倒在地,全身骨骼格格亂響。張無忌大驚,知他逆運內息,要散盡全身武功,忙道:「義父,使不得!」搶上前去,便要伸手按上他的背心,以九陽神功制止。

謝遜猛地里躍起身來,伸手在自己胸口狠擊一拳,口中鮮血狂噴。張無忌忙伸手扶住,只覺他手勁衰弱已極,顯是功夫全失,再難復原了。

謝遜指着成昆說道:「成昆,你殺我全家,我今日毀你雙目,廢去了你的武功,以此相報。師父,我一身武功是你所授,今日我自行盡數毀了,還了給你。從此我和你無恩無怨,你永遠瞧不見我,我也永遠瞧不見你。」

成昆雙手接着眼睛,痛哼一聲,並不回答。

群雄面面相覷,那想到這一場師徒相拼,竟會如此收場。

※※※※

謝遜朗聲道:「我謝遜作惡多端,原沒想能活到今日,天下英雄中,有那一位的親人師友曾為謝某所害,便請來取了謝某的性命去,無忌,你不得阻止,更不得事後報復,免增你義父罪業。」張無忌含淚答應。

群雄中雖有不少人與他怨仇極深,但見他報復自己全家血仇,只是廢去成昆的武功,而他自己武功也已毀了,若再上前刺他一劍,打他一拳,實不是英雄好漢的行徑。

人叢中忽然走出一條漢子,說道:「謝遜,我父親雁翎飛天刀邱老英雄傷在你手下,我給先父報仇來啦!」說著走到他身前。謝遜黯然道:「不錯,令尊確是在下所害,便請邱兄動手。」那姓邱的漢子拔刀在手,走上兩步。

張無忌心中一片混亂,若不出手阻止,義父便命喪這漢子刀下,但若將這漢子打發了,只怕反令義父有生之年更增煩惱,何況他雙目已盲,武功全失,活在世上是否尚有生人之樂,實在也難說得很。他身子發顫,不由自主的也踏上了兩步。

謝遜喝道:「無忌,如你阻人報仇,對我是大大的不孝。我死之後,你到地牢中細細察看,便知一切。」

那姓邱漢子舉刀當胸,突然眼中垂下淚來,一口唾沫,吐到了謝遜臉上,哽咽道:「先父一世英雄,如他老人家在天之靈,見我手刃一個武功全失的盲人,定然惱我不肖──」嗆啷一聲,單刀落地,掩面奔入人叢。

跟着又有一個中年婦人走出,說道:「謝遜,我為我丈夫陰陽判官秦大鵬報仇來啦。」走到謝遜面門,也是一口唾沫吐到了他臉上,大哭走開。

張無忌見義父接連受辱,始終直立不動,心中痛如刀割。

武林豪士於生死看得甚輕,卻決計不能受辱,所謂「士可殺而不可辱」。這二人每人一口唾沫吐在他臉上,實是最大的侮辱,謝遜卻安然忍受,可知他於過去所作罪業,當真痛悔到了極點。人叢中一個又一個的出來,有的打謝遜兩記耳光,有的踢他一腳,更有人破口痛罵,謝遜始終低頭忍受,既不退避,更不惡言相報。

如此接連三十餘人,一一將謝遜侮辱了一番。最後一名長須道人出來,稽首說道:「貧道太虛子,我兩位師兄命喪謝大俠拳底,貧道今日得見謝大俠風範,深自慚愧,貧道劍下也曾殺過無數黑白兩道的豪傑。我若找你報仇,旁人也可找我報仇。」說著拔出長劍,左手振指一彈,當的一聲,長劍斷為兩截。他將斷劍投在地下,向謝遜行禮而去。

群雄竊竊私議,這太虛子江湖上其名不着,武功卻如此了得,更難得的是心胸寬廣,能夠自責,看來再沒人出來向謝遜為難了。

不料群議未畢,峨嵋派中走出一名中年女尼,走到謝遜身前,說道:「殺夫之仇,我也是一口唾沫了結了罷!」說著口一張,一口唾沫向謝遜額頭吐去。那知這口唾沫勢夾勁風,中間竟挾着一枚棗核鋼釘。

謝遜聽得風聲有異,微微苦笑,並不閃避,心想:「我此刻方死,已然遲了。」

驀地里黃影一閃,那黃衫女子陡地搶前,衣袖拂動,將棗核釘卷在袖中,喝道:「這位師太法名如何稱呼?」那女尼見突擊不中,微現驚惶之色,說道:「我叫靜照。」黃衫女子道:「嗯,靜照,靜照。你出家之前的丈夫叫甚麽名字?怎生為謝大俠所害?」靜照怒道:「這跟你有甚麽相干?要你多管甚麽閑事?」黃衫女子道:「謝大俠懺悔前罪,若有人為報父兄師友大仇,縱然將他千刀萬剮,謝大俠均所甘受,旁人原也不能干預。但若有人心懷叵測,意圖混水摸魚,殺人滅口,那可人人管得。」

靜照道:「我和謝遜無怨無仇,何必要殺人滅──」底下這「口」字尚未說出,斗然間知道說錯了話,急忙停住,臉色慘白,不禁向周芷若望了一眼。

黃衫女子道:「不錯,你跟謝大俠無怨無仇,何故要殺人滅口?哼,峨嵋派靜字輩十二女尼之中,靜玄、靜虛、靜空、靜慧、靜迦、靜照,均是閨女出家,何來丈夫?」

靜照一言不發,掉頭便走。

黃衫女子喝道:「這麽容易便走了?」搶上兩步,伸掌往她肩頭抓去。靜照斜身卸肩,避開了她這一抓。黃衫女子右手食指戳向她腰間,跟着飛腳踢中了她腿上環跳穴。靜照哼了一聲,摔倒在地。黃衫女子冷笑道:「周姑娘,這殺人滅口之計好毒啊。」

周芷若冷冷的道:「靜照師姊向謝遜報仇,說甚麽殺人滅口?」左手一揮,說道:「這兒無數名門正派的弟子,不明邪正之別,甘願跟旁門妖魔混在一起。峨嵋派可犯不着趕這淌混水,咱們走罷。」峨嵋派人眾一聲答應,都站了起來。兩名女弟子去扶過靜照,那黃衫女子卻也不加阻攔。周芷若率領同門,下峰去了。

張無忌走到那黃衫女子跟前,長揖說道:「承姊姊多番援手,大德不敢言謝。只盼示知芳名,以便張無忌日夕心中感懷。」

黃衫女子微微一笑,說道:「終南山後,活死人墓,神鵰俠侶,絕跡江湖。」說著斂衽為禮,手一招,帶了身穿黑衫白衫的八名少女,飄然而去。

張無忌追上一步,道:「姊姊請留步。」那黃衫女子竟不理會,自行下峰去了。

丐幫的小幫主史紅石叫道:「楊姊姊,楊姊姊!」

只聽得峰腰間傳來那女子的聲音道:「丐幫大事,請張教主儘力周旋相助。」張無忌朗聲道:「無忌遵命。」那女子道:「多謝了!」

這「多謝了」三字遙遙送來,相距已遠,仍是清晰異常。張無忌心下不由得一陣惆悵。

※※※

空智走到成昆身前,喝道:「圓真,快吩咐放開方丈。老方丈若有三長兩短,你的罪業可就更大了。」成昆苦笑道:「事已至此,大家同歸於盡。此刻我便要放空聞和尚,也已來不及了。你又不是瞎子,這時還瞧不見火焰嗎?」

空智一呆,回頭向峰下瞧去,果見寺中黑煙和火舌冒起,驚道:「達摩堂失火!快,快去救火。」群僧一陣大亂,紛紛便要奔下山去。

忽見達摩堂四周一條條白龍般的水柱齊向火焰中灌落,霎時間便將火頭壓了下去。

空智合掌念佛,道:「阿彌陀佛,少林古剎免了一場浩劫。」不久兩名僧人搶上峰來,稟報道:「啟稟師叔祖,圓真手下的叛逆縱火焚燒達摩堂,幸得明教洪水旗下眾英雄仗義,已將烈火撲滅。」

空智走到張無忌身前,合十禮拜,說道:「少林千年古剎免遭火劫,全出張教主大恩大德,合寺僧侶粉身難報。」張無忌還禮遜謝,道:「此事份所當為,大師不必多禮。」

空智道:「空聞師兄被這叛徒囚於達摩院中,火勢雖滅,不知師兄安危如何。張教主與眾位英雄少待,老弟須得前去察看。」

成昆哈哈大笑,道:「空聞身上澆滿了牛油豬油,火頭一起,早已了帳。洪水旗救得了達摩院,須救不得老方丈。」

忽然峰腰傳來一人聲音,說道:「洪水旗救不得,還有厚土旗呢。」卻是范遙的聲音。他話聲甫畢,便和厚土旗掌旗使顏垣奔上峰來,兩人攜扶着一位老僧,正是少林寺方丈空聞。但見三人均是衣衫焦爛,鬚眉燒得稀稀落落,狼狽不堪。

空智搶上去抱住空聞,叫道:「師兄,你身子安好?師弟無能,罪該萬死。」空聞微笑道:「全仗這位范施主和顏施主從地道中穿出來相救,否則你我焉有再見之日。」

空智駭然道:「明教厚土旗穿地之能,一神至此。」向范遙、顏垣深禮致謝,又道:「范施主,老僧先前無禮冒犯,尚請原宥。大都萬安寺之約,老僧是不敢去的了。」武林人士訂下比武的約會,若是食言不到,比之較技服輸可要丟臉萬倍。空智對范遙冒險相救師兄的大德感激無已,這才自甘毀約。兩人本來互相佩服,經此一事,更加傾心接納,從此成為至交好友。

原來成昆事先計劃周詳,於英雄大會前夕出其不意的點中了空聞穴道,將他囚在達摩院中,院中放滿硝磺柴草等引火之物,分派心腹看守,脅迫空智事事須聽自己吩咐,否則立時縱火,焚死空聞。其後事與願違,一切均非先前意料所及,一敗塗地之餘,便傳出號令,命心腹縱火,那是他破釜沉舟的最後一着棋子。只盼群雄與僧眾忙於救火,他心腹人等便可乘亂將他救下山去。不料楊逍率大隊到達少室山之前數日,便已命厚土旗先行打下地道,通入少林寺中,本想是設法相救謝遜,可是謝遜卻並非囚於寺內,厚土旗人眾遍尋不得,卻乘機磨去了十六尊羅漢像背上的字跡。

後來張無忌與周芷若聯手攻打金剛伏魔圈,待得成昆現身,當眾與空智破臉,趙敏與楊逍便瞧出端倪。二人計議之下,請范遙率領洪水、厚土兩旗,潛入寺中相救空聞。只是成昆的佈置極是周密毒辣,達摩院內外硝磺油柴堆積甚眾,一經點燃,立時滿院烈火,登時燒死了厚土旗的五名教徒。范遙與顏垣冒煙突火,救出空聞,但三人也被烈火燒得鬚眉俱焦,若不是從地道中脫險,勢必葬身火窟。達摩院及鄰近幾間僧舍為火所焚,幸而未曾蔓延,大雄寶殿、藏經閣、羅漢堂等要地未遭波及。

空聞與空智商議了幾句,傳下法旨,將成昆手下黨羽盡數拘禁於後殿待命。成昆在少林寺日久,結納的徒黨着實不少,但魁首受制,方丈出險,眾黨羽眼看大勢已去,當下誰也不敢抗拒,在羅漢堂首座率領僧眾押送之下,垂頭喪氣的下峰。

張無忌走到謝遜身邊,只叫了聲:「義父!」淚如雨下。謝遜笑道:「痴孩子!你義父承三位高僧點化,大徹大悟,畢生罪業一一化解,你該當代我歡喜才是,有甚麽可難過的?我廢去武功有何可惜,難道將來再用以為非作歹麽?」

張無忌無言可答,但心下酸痛,又叫了聲:「義父!」

謝遜走到空聞身前,跪下說道:「弟子罪孽深重,盼方丈收留,賜予剃度。」空聞尚未回答,渡厄道:「你過來,老僧收你為徒。」謝遜道:「弟子不敢望此福緣。」他拜空聞為師,乃「圓」字輩弟子,若拜渡厄為師,敘「空」字輩排行,和空聞、空智便是師兄弟稱呼了。渡厄喝道:「咄!空固是空,圓亦是空,我相人相,好不懵懂!」謝遜一怔,登即領悟,甚麽師父弟子、輩份法名,於佛家盡屬虛幻,便說偈道:「師父是空,弟子是空,無罪無業,無德無功!」渡厄哈哈笑道:「善哉,善哉!你歸我門下,仍是叫作謝遜,你懂了麽?」謝遜道:「弟子懂得。牛屎謝遜,皆是虛影,身既無物,何況於名?」

謝遜文武全才,於諸子百家之學無所不窺,一旦得渡厄點化,立悟佛家精義,自此歸於佛門,終成一代大德高僧。

渡厄道:「去休,去休!才得悟道,莫要更入魔障!」攜了謝遜之手,與渡劫、渡難緩步下峰。空聞、空智、張無忌等一齊躬身相送。金毛獅王三十年前名動江湖,做下了無數驚世駭俗的事來,今日身入空門,群雄無不感嘆。張無忌又是歡喜,又是悲傷。

空聞說道:「眾英雄光臨敝寺,說來慚愧,敝寺忽生內變,多有得罪,招待極是不周。眾英雄散處四方,今日一會,未知何時重得相聚,且請寺中坐地。」

當下群雄下峰入寺,少林寺中開出素餐接待。眾僧侶做起法事,替會中不幸喪命的英雄超度。群雄逐一祭弔致哀。

大事已了,張無忌心中卻仍有許多不明之處,謝遜去得匆匆,不少疑團未及相詢,但料想關鍵所在,必與周芷若有關。念及舊情,心想這些疑團也不必一一剖明,以致更損她的名聲。用過齋飯後,與史紅石及丐幫諸長老在西廂房中敘話,商議丐幫大事,忽有教眾來報:「教主,武當張四俠到來,有要事相商。」

張無忌吃了一驚:「莫非太師父有甚不測?」忙搶步出去,來到大殿,向張松溪拜倒,見他神色無異,這才放心,問道:「太師父安好?」張松溪道:「師父他老人家安好。我在武當山下得到訊息,元兵鐵騎二萬,開向少林寺來,窺測其意,顯是要不利於英雄大會,是以星夜前來報信。」張無忌道:「咱們快去說與方丈知曉。」

當下二人同至後院,告知空聞。空聞沉吟道:「此事牽涉甚大,當與群雄共議。」於是命寺僧撞鐘,邀集眾英雄同到大雄寶殿之中。

群雄聞訊,登時紛紛議論。血氣壯盛的便道:「乘着天下英雄在此,咱們迎下山去,殺他個措手不及。」老成持重的則道:「元兵來往調動,原是常事,未必是來跟咱們為難。」張松溪道:「在下會聽蒙古話,親耳聽到韃子的軍官號令,確是殺向少林寺來。」其時蒙古佔據中原已逾百年,漢人中懂得蒙古話的不在少數。張松溪聰明多智,頗擅各處鄉談土語,蒙古話也說得甚為流利。

空聞道:「眾位英雄,看來朝廷得知咱們在此聚會,只道定是不利於朝廷,因此派兵前來鎮壓。咱們人人身有武功,原是不懼韃子,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何足道哉──」他話未說完,群雄中已有人喝起采來。空聞續道:「只是咱們江湖豪士,慣於單打獨鬥,比的若不是兵刃拳腳,便是內功暗器,這等馬上馬下、長槍大戟交戰,咱們頗不擅長。依老衲之見,不如眾英雄便即散去如何?」群雄面面相覷,默不作聲。

張無忌道:「咱們若是就此散去,一來韃子只道咱們怕了他們,不免長他人志氣;二來少林寺中諸位師父如何?」

空聞微笑道:「元兵來到寺中,眼見寺中皆是僧人,並無江湖豪士,那也無可如何。這叫作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群雄知道空聞所以如此說,實是出於一番好意,這次英雄大會乃少林派所邀集,雅不願由此生禍,致令群雄血濺少室山頭。但群雄皆是血性之人,臨敵退縮,那是決計不肯的。何況朝廷既已出動大軍,決不能撲了個空便即整隊而歸,定要騷擾少林寺,多半要將眾僧侶盡數殺害擒拿,一把火將寺燒了。蒙古兵向來暴虐,殺人放火,原是慣事。楊逍道:「韃子施虐,凡我漢人,皆有抗敵之責。以在下之見,咱們設法將韃子引開,在別的地方好好跟他們鬥上一斗,免得千年古剎受戰火之厄。」群雄紛紛叫好,說道:「正該如此。」

正議論間,忽聽得寺門外馬蹄聲急,兩騎馬疾馳而來。蹄聲到門外戛然而止。跟着兩名漢子在知客僧接引下匆匆走進殿來。群雄一看服色,知是明教教眾。二人走到張無忌身前躬身行禮,一人報道:「啟稟教主:韃子兵先鋒五千,攻向少林寺來,說道寺中諸位師父聚眾造反,要踏平少林。凡是光──光──」空聞微笑道:「你要說光頭和尚,是不是?那也不用忌諱,但說便是。」那人道:「一路上好多位大和尚已給韃子兵殺了。韃子說道:『光頭的都不是好人,有頭髮的也不是好人,只要身邊帶兵刃的便一概殺了。』」

許多人哇哇叫了起來,都道:「不跟韃子兵拼個你死我活,恥為黃帝子孫。」其時宋室淪亡雖已將近百年,但草莽英豪始終將蒙古官兵視作夷狄,不肯服其管束。這時聽說蒙古兵殺到,各人熱血沸騰,盡皆奮身欲起。

張無忌朗聲說道:「眾位英雄,今日正是男兒漢殺敵報國之時。少林寺英雄大會,自此名揚千秋!」大殿上歡呼叫嚷,響成一片。

張無忌道:「咱們就欲退讓善罷,亦已不能,便請空聞方丈發號施令,我們明教上下,盡聽指揮。」空聞道:「張教主說那裏話來?敝派僧眾雖曾學過一些拳腳,於行軍打仗卻是一竅不通。近年來明教創下偌大事業,江湖上誰不知聞?唯有明教人眾,方足與韃子大軍相抗。咱們公推張教主發令,相率天下豪傑,與韃子周旋。」

張無忌還待遜辭,群雄已大聲喝采。張無忌雖年輕不足服眾,但武功之強,適才力斗少林三僧時已是人所共見,而明教韓山童、徐壽輝、朱元璋等各路人馬,在淮泗、豫鄂等地起事,攻城略地,聲勢大振。先前五行旗在廣場上大顯身手,這等群斗的本事,更非其餘門派可及。各派各幫的豪士均想除了明教之外,確是無人能當此大任。

張無忌道:「在下於用兵一道,實非所長,還請各位另推賢能的為是。」正謙讓間,忽聽得山下喊聲大振,兩名少林僧奔馳入殿,報道:「啟稟方丈,蒙古兵殺上山來了。」

張無忌道:「銳金、洪水兩旗,先擋頭陣。周顛先生、鐵冠道長,你兩位各助一旗。」周顛和鐵冠道人應聲而出。此時局勢緊急,不容張無忌再行推辭,只得分派道:「說不得師父,請你持我聖火令去就近調本教援兵,上山應援。」說不得接令而去。

大殿中眾英雄聽得元兵殺到,各抽兵刃,紛紛湧出。

楊逍低聲道:「教主,你若不發號施令,眾人亂斗一陣,那是非敗不可。」張無忌點了點頭,搶步出殿,來到半山亭中察看,只見蒙古兵先鋒千餘已攻到山腰,被銳金旗一輪硬弩標槍,驅了回去。放眼遠望,一隊隊蒙古兵蜿蜒而來,軍容甚盛。其時距成吉斯汗與拔都威震異域之時已遠,但蒙古鐵騎畢竟習練有素,仍是舉世無匹的精兵。

忽聽得左首喊聲大震,許多女尼和男女人等逃上山來,卻是峨嵋派一行,想是下山時途遇蒙古官兵,又被逼了回來。十多名漢子抬着擔架等物,被蒙古兵包圍在內,周芷若率領靜玄、靜照數度衝殺,雖殺了數十名蒙古官兵,始終無法救出陷入重圍的同門。

張無忌暗叫:「不好!這擔架上的是宋師哥!」叫道:「洪水、烈火旗兩旗掩護!范楊二使、韋兄,隨我救人。」縱身沖將下去。兩名蒙古兵挺長矛刺來。張無忌一手抓住一枝長矛,運勁一抖,兩名元兵摔下山去。他掉轉矛頭,雙矛猶似雙龍入海,捲入人叢。楊逍、范遙、韋一笑、彭瑩玉等跟隨其後,蒙古兵當者披靡,登時將周芷若等一干人都隔在身後。范遙一拳擊出,將一名元兵十夫長的臉打得稀爛,搶過擔架中的傷者,轉身便走。

張無忌見周芷若臉身是血,又已沖入了元兵陣中,叫道:「芷若,芷若,宋大哥救回來啦!」周芷若並不理會,揮鞭向前攻打,只是山道狹窄,擠滿了人,一時沖不過去。

張無忌見尚有兩名峨嵋弟子抬着一個擔架,陷入包圍,正挺刀與元兵死戰,心道:「看來宋師哥是在那個擔架之上。」斜身躍起,兩柄長矛在山壁上交互刺戳,以手伏足,如踏高蹺般搶了過去。相距尚有丈余,只見兩名峨嵋弟子先後中刀中箭,骨碌碌的滾下山去。

張無忌飛身躍起,左手長矛阻住擔架下落,見擔架中那人全身都裹在白布之中,只露出了一張臉,正是宋青書。張無忌拋去長矛,將他橫抱在手,只覺他身子沉重異常,白布中硬綳綳的似乎尚有別物。一時也不及細想,只怕扭動他震碎了的頭骨,左閃右避,躲開元兵攢刺來的馬刀長矛,腳下卻走得平穩異常。崆峒派的唐文亮、宗維俠雙雙攻到,仗劍護在他身側。雙劍倏刺倏收,元兵紛紛中劍。張無忌抱着宋青書穩穩走上山來。

數百名元兵列隊上沖。彭瑩玉叫道:「烈火旗動手!」烈火旗教眾從噴筒中噴出石油,一枝枝火箭射出,烈焰奔騰,當先二百餘名元兵身上着火,一團團火珠般滾下山去。那邊廂洪水旗水龍中噴出毒水,也有數百名元兵被澆中了,死傷狼藉。元兵萬夫長下令鳴金收兵,眾兵將前隊變後隊,強弓射住陣腳,緩緩退下。彭瑩玉嘆道:「韃子兵雖敗不亂,確是天下精兵。」只見元兵直退到山腳下,如扇面般散開,看來一時不致再攻。

張無忌下令:「銳金、洪水、烈火三旗守住上山要道。巨木、厚土二旗急速伐木搬上,構築壁壘,以防敵軍衝擊。」五行旗各掌旗使齊聲接令,分別指揮下屬佈防。

群雄先前均想縱然殺不盡韃子官兵,若求自保,總非難事。但適才一陣交鋒,見識到了元軍的威力,才知行軍打仗,和單打獨鬥的比武確是大不相同,千千萬萬一擁而上,勢如潮水,如周芷若這等武功高強之極的人物,在人潮中也是無所施其技。四面八方都是刀槍劍戟,亂砍亂殺,平時所學的甚麽見招拆招,內勁外功,全都用不着。若不是明教五行旗以陣法抵擋陣法,這時少室山頭定然已慘不堪言,少林寺也已在烈火中成了一片瓦礫了。倒是少林僧眾頗有規律,一隊隊少年僧眾手持禪杖戒刀,在年長僧侶率領下分守各處要地,但寡不敵眾,勢難擋住二萬蒙古精兵的衝擊。待見元軍退去,群雄紛紛議論,才明白為甚麽前朝盡多武功高強的英雄豪傑之士,卻將大好江山淪亡在韃子手中。

張無忌將宋青書輕輕放在地下,探他鼻息幸喜尚有呼吸,回頭想招呼周芷若過來,卻不見人,問道:「宋夫人呢?」眾人適才忙於抵禦元軍,誰都沒留心周芷若到了何處。峨嵋群弟子這時對明教也消了幾分敵意,均說沒見到掌門人。張無忌怕宋青書在混亂中又受損傷,解開裹在他身上的白布察看。

他身上裹了三層白布,待得第二層解開,嗆啷啷幾聲響,跌出四件斷折了的兵刃。

張無忌吃了一驚,叫道:「屠龍刀,倚天劍!」群雄紛紛圍了上來,但見屠龍刀和倚天劍兩柄神兵利刃都已斷成了兩截。

張無忌提起半截屠龍刀來,入手仍是頗為沉重,霎時間百感交集,自己父母為此刀而喪命,近二十餘年來江湖上紛擾不休,皆是為了此刀。群雄聚集少林,主旨也是為了這柄寶刀。怎想到寶刀出現,竟已斷折無用。他舉起斷刀,只見斷截之處中空,可藏物事,那倚天劍也是如此。刀劍中均是空空如也,如果曾藏過甚麽物事,卻也早給人取去了。

楊逍嘆道:「周姑娘一身驚人武功,原來是從此刀劍中而來。」

張無忌看到斷刀斷劍的模樣,心下恍然,原來小島上當晚刀劍齊失,卻是周芷若取了去。不知她使下甚麽手腳,放逐趙敏、害死殷離,再以刀劍互砍,兩柄天下最鋒銳的利器就此兩敗俱傷。她取出藏在刀劍中的武功秘笈,暗中修練。

他越想越是明白:「是了,當時在小島之上,我以九陽神功替她驅毒,她體內竟有怪異內力,隱隱與我相抗,越到後來,這股怪異內力越強,顯是她修習的內功日有進境。唉!她為了急於求成,不及好好紮下內功根基,以致所習均是可以速成的陰毒功夫,終究達不到上乘武學的巔蜂境界。她雖然打敗了俞二伯與殷六叔,但其實只是憑了怪異之極的招數,佔了出其不意之利,便如當日我敗在總教風雲三使手下一般。芷若的真正武功,畢竟與俞殷二位相差甚遠,日後倘再交手,她非死在武當諸俠手下不可──」

他正自沉吟,銳金旗掌旗吳勁草上前說道:「啟稟教主,屬下是鐵匠出身,學過鑄造刀劍之法待屬下試試,不知是否能將這寶刀、寶劍接續完好。」楊逍喜道:「吳旗使鑄劍之術天下無雙,教主不妨命他一試。」張無忌點頭道:「這兩柄利器如此斷了,確也可惜。吳旗使試試也好。」

吳勁草向烈火旗掌旗使辛然說道:「鑄刀鑄劍,關鍵在於火候,須得辛兄相助一臂之力。看這模樣,韃子一時不會攻山,咱哥兒倆便即動手如何?」辛然笑道:「生柴燒火,卻是兄弟的拿手本事。」

於是二人指揮屬下,搭起一座高爐,爐口火孔口徑不到一尺。吳勁草將屠龍刀的半截刀頭牢牢砌在爐中,斷截處對準火孔。烈火旗諸般燃料均是現成,頃刻間便生起一爐熊熊大火。吳勁草右臂已斷,只剩下一條左臂。他身旁放着十餘件兵刃,目不轉睛的望着爐火,每見爐火變色,便將兵刃放入爐中試探火力,待見爐火自青變白,當下左手提起鋼鉗,鉗起半截屠龍刀,和刀頭的半截並在一起,在火焰中熔燒。他上身脫得赤條條地,火星濺在身上,恍如不覺,直是全神貫注,心不旁鶩。張無忌心想:「鑄造刀劍雖是小道,其中卻也有大學問、大本領在。若是尋常鐵匠,單是這等炎熱已便抵受不住。」

忽聽得啪啪兩聲,拉扯風箱的兩名烈火旗教眾暈倒在地。辛然和烈火旗掌旗副使搶上前去,拖開暈倒的兩人,親自拉扯風箱鼓風。這兩人內功修為均頗不弱,這一使勁鼓風,爐火直竄上來,火焰高達丈許,蔚為奇觀。

過得半枝香時分,吳勁草突然叫道:「啊喲!」縱身後躍,滿臉沮喪之色。眾人吃了一驚,看他手中時,只見一柄鐵鉗已然熔得扭曲不成模樣,屠龍刀卻是毫無動靜。吳勁草搖頭道:「屬下無能。這屠龍寶刀果是名不虛傳。」

辛然和烈火旗副使暫停扯風,退在一旁。二人全身衣褲汗濕,便似從水中爬起來一般。

趙敏忽道:「無忌哥哥,那些聖火令不是連屠龍刀也砍不動麽?」張無忌道:「啊,是了!」六枚聖火令中一枚已交於說不得下山調兵,尚有五枚,他從懷中取出,交給吳勁草道:「刀劍不能復原,那也罷了。聖火令是本教至寶,可不能損毀。」吳勁草道:「是!」躬身接過,見五枚聖火令非金非鐵,堅硬無比,在手中掂了掂斤兩,低頭沉思。

張無忌道:「若無把握,不必冒險。」吳勁草不答,隔了一會,才從沉思中醒轉,說道:「屬下多有不是,請教主原宥。這聖火令乃用白金玄鐵混和金剛砂等物鑄就,烈火決不能熔。屬下大是疑惑,不知當年如何鑄成,真乃匪夷所思,一時想出了神。」

趙敏向張無忌橫了一眼,抿嘴笑道:「日後教主要去波斯,去會見一位要緊人物,那時你可隨同前去,向他們的高手匠人請教。」張無忌忸怩道:「我去波斯干甚麽?」趙敏微笑道:「大家心照不宣。」又向吳勁草道:「你瞧,聖火令上還刻得有花紋文字,以屠龍刀、倚天劍之利,尚且不能損它分毫,這些花紋文字又用甚麽傢伙刻上去的?」

吳勁草道:「要刻花紋文字,卻倒不難。那是在聖火令上遍塗白蠟,在蠟上雕以花紋文字,然後注以烈性酸液,以數月功夫,慢慢腐蝕。待得颳去白蠟,花紋文字便刻成了。小人所不懂的乃是熔鑄之法。」辛然叫道:「喂,到底干不幹啊?」吳勁草向張無忌道:「教主放心,辛兄弟的烈火雖然厲害,卻損不了聖火令分毫。」

辛然心中卻有些惴惴,道:「我儘力搧火,若是燒壞了本教聖物,我可吃罪不起。」吳勁草微笑道:「量你也沒這等能耐,一切由我擔代。」於是將兩枚聖火令夾住半截屠龍刀,然後取過一把新鋼鉗,挾住兩枚聖火令,將寶刀放入爐火再燒。

烈焰越沖越高,直燒了大半個時辰,眼看吳勁草、辛然、烈火旗副使三人在烈火烤炙之下,越來越是神情委頓,漸漸要支持不住。

鐵冠道人向周顛使個眼色,左手輪揮,兩人搶上接替辛然與烈火旗副使,用力扯動風箱。張周二人的內力比之那二人可又高得多了,爐中筆直一條白色火焰騰空而起。

吳勁草突然喝道:「顧兄弟,動手!」銳金旗掌旗副使手持利刃,奔到爐旁,白光一閃,挺刀便向吳勁草胸口刺去。旁觀群雄無不失色,齊聲驚呼。吳勁草赤裸裸的胸膛上鮮血射出,一滴滴的落在屠龍刀上,血液遇熱,立化青煙裊裊冒起。吳勁草大叫:「成了!」退了數步,一跤坐在地下,右手中握着一柄黑沉沉的大刀,那屠龍刀的兩段刀身已鑲在一起。

眾人這才明白,原來鑄造刀劍的大匠每逢鑄器不成,往往滴血刃內,古時幹將莫邪夫婦甚至自身跳入爐內,才鑄成無上利器。吳勁草此舉,可說是古代大匠的遺風了。

張無忌忙扶起吳勁草,察看他傷口,見這一刀入肉甚淺,並無大礙,當下將金創葯替他敷上,包紮了傷口,說道:「吳兄何必如此?此刀能否續上,無足輕重,卻讓吳兄吃了這許多苦。」吳勁草道:「皮肉小傷,算得甚麽?倒讓教主操心了。」站起身來,提起屠龍刀一看,只見接續處天衣無縫,只隱隱有一條血痕,不禁十分得意。

張無忌看那兩枚入爐燒過的聖火令果然絲毫無損,接過屠龍刀來,往兩根從元兵手中搶來的長矛上砍去,嗤的一聲輕響,雙矛應手而斷,端的是削鐵如泥。

群雄大聲歡呼,均贊:「好刀!好刀!」

吳勁草捧過兩截倚天劍,想起銳金旗前掌旗使庄錚以及本旗的數十名兄弟均是命喪此劍之下,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說道:「教主,此劍殺了我庄大哥,殺了我不少好兄弟,吳勁草恨此劍入骨,不能為它接續。願領教主罪責。」說著淚如雨下。

張無忌道:「這是吳大哥的義氣,何罪之有?」拿起兩截斷劍,走到峨嵋派靜玄身前,說道:「此劍原是貴派之物,便請師太收管,轉交周──交給宋夫人。」

靜玄一言不發,將兩截斷劍接了過去。

張無忌拿着那柄屠龍刀,微一沉吟,向空聞道:「方丈,此刀是我義父得來,現下我義父皈依三寶,身屬少林,此刀該當由少林派執掌。」

空聞雙手亂搖,說道:「此刀已數易其主,最後是張教主從千軍萬馬中搶來,人人親眼得見,又是貴教吳大哥接續復原。何況今日天下英雄共推張教主為尊,論才論德,論淵源,論名位,此刀自當由張教主掌管,那是天經地義的了。」

群雄齊聲附和,均說:「眾望所歸,張教主不必推辭。」

張無忌只得收下,心想:「若得憑此寶刀而號令天下武林豪傑,共驅胡虜,原是眼前的大事。」只聽得群雄紛紛說道:「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下面本來還有「倚天不出,誰與爭鋒?」這兩句,但眾人看到倚天劍斷折後不能接續,這兩句誰也無人再提了。明教銳金旗下諸人與那倚天劍實有切齒大恨,今日眼見屠龍刀復原如初,倚天劍卻成了兩截斷劍,無不稱快。

※※※

眾人忙了半天,肚中都餓了。明教五行旗及少林寺的半數僧侶分守各處要道,餘人由僧眾接進寺里吃齋。

堪堪天色將晚,張無忌躍上一株高樹,向山下眺望,只見元兵東一堆,西一堆的聚在山下,炊煙四起,正自埋鍋造飯。他躍下樹來,對韋一笑道:「韋兄,天黑之後,你去探察敵情,瞧他們是否會在夜中突襲。」韋一笑接令而去。

楊逍道:「教主,我看韃子在前山受挫,今日多半已不會再攻,倒要防備他們自後山偷襲。」張無忌道:「不錯。請楊左使與范右使在此坐鎮,我到那邊山峰上瞧瞧去。」趙敏道:「我也去!」

兩人上得曾經囚禁謝遜的山峰來,眺望後山,不見動靜。張無忌撫摸三株斷折的松樹,望了望黑沉沉的地牢入口,想起今日這番劇戰,實是兇險之極,突然心中一動:「義父叫我看看地牢中的石壁,險些忘了。」說道:「敏妹,你在上面守着,我下去瞧瞧。」跳入石穴,取出火摺打着了火。其時石穴中積水已退,但兀自濕漉漉地。

只見四面石壁上各刻着一幅圖畫,均系以尖石劃成,筆劃甚簡,神韻卻頗為生動。東首第一幅畫上繪着三個女子,一個卧在地下,另一個跪着在照料,第三個女子的右手伸在那跪着的女子懷中。旁邊寫着「取葯」二字。

南首第二幅圖畫有一艘海船,一個女子將另一個女子拋向船上,寫着「放逐」二字。張無忌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心道:「原來果真如此。芷若乘着敏妹在照料我表妹之時,從她懷中偷了十香軟筋散出來,下在飲食之中,再將敏妹擲上波斯人的海船,逼着他們遠駛。她干麽不乾脆將敏妹殺了?嗯,倘若留下了敏妹的屍身,不能滅跡,那就無法嫁禍於她。如此說來,表妹被害,自也是她下的毒手了。」

在這幅圖的左下角,又畫著兩個男子,一個睡得甚沉,另一個滿頭長發,側耳傾聽。張無忌暗暗心驚:「原來芷若干這傷天害理之事,義父一一聽在耳中。他老人家好大的涵養,在島上竟不露半點聲色。是了,那時我和義父服了十香軟筋散後功力盡失,性命皆在芷若掌握之中。無怪義父當時一口咬定是敏妹所為,顯得憤慨無比。他知我胡塗老實,若是跟我說了,我言語舉止之中定會泄漏機密。」但見圖上濺滿了鮮血,正是日間謝遜與成昆在此血戰時所遺下一灘灘血漬,更顯得圖中的情景凄厲可怖。

再看西首第三幅圖,繪的是謝遜端坐,周芷若在他身後出手襲擊,外面湧進一群丐幫幫眾,情景正與趙敏在大都「游皇城」的戲文中命人所扮一模一樣。

待再要去看第四幅圖時,手中火摺燃盡,倏地熄滅。他叫道:「敏妹,你下來,拿火摺給我。」趙敏點着火摺,跳入地牢,一見到那幾幅圖畫,便即瞭然。

第四幅圖中繪着幾名漢子抬着謝遜行走,遠處有個少女在樹後窺探。這四幅圖畫筆法甚佳,但除了謝遜自己之外,旁人的面貌卻極模糊,分辨不出這少女是誰。張無忌微一沉吟,已明其理:「義父失明之時,連我也還沒出世,他只認得我和敏妹、芷若、表妹等人的聲音,卻不知我們的相貌如何,圖中自然畫不出來。」指着那少女道:「這個是你呢,還是周姑娘?」趙敏道:「是我。成昆到丐幫去將謝大俠劫了出來,命人送來少林寺囚禁,他自己卻一路上留下明教的記號,引得你大兜圈子。我數度想劫奪謝大俠,都沒成功,終於讓你做不成新郎,真是萬分的過意不去。」

張無忌心中那才是萬分的過意不去,怔怔的望着她,只見她容顏憔悴,雙頰瘦削,體會到這幾個月來她所受的折磨當真非人所堪,心下好生憐惜,伸臂抱住了她,顫聲道:「敏妹,是──是我對你不起。」他這麽一抱,火摺登時熄了,地牢中又是黑漆一團。他又道:「若不是你聰明機靈,胡塗透頂的張無忌要是將你殺了,那便是如何是好?」

趙敏笑道:「你捨得殺我麽?那時你認定我是兇手,可是見到我時怎麽又不殺?」

張無忌一呆,嘆道:「敏妹,我對你實是情之所鍾,不能自已。倘若我表妹真的是你所殺,我可不知如何是好了。這些日子來真相逐步大白,我雖為芷若惋惜,卻也忍不住心下竊喜。」趙敏聽他說得誠懇,倚在他的懷裏。良久良久,兩人都不說話,仰起頭來,但見一彎新月斜掛東首,四下里寂靜無聲。

趙敏輕輕的道:「無忌哥哥,我和你初次相遇綠柳山莊,後來一起跌入地牢,這情景不跟今天差不多嗎?」張無忌嗤的一聲笑,伸手抓住她左腳,脫下了她鞋子。趙敏笑道:「一個大男人,卻來欺侮弱女子。」張無忌道:「你是弱女子麽?你詭計多端,比十個男子漢還要厲害。」趙敏笑道:「多承張大教主誇讚,小女子愧不敢當。」

兩人說到這裏,一齊哈哈大笑。這幾句對答,正是當年兩人在綠柳山莊的地牢中所說。只是當日兩人說這幾句話時滿懷敵意,今夕卻是柔情無限。

張無忌笑道:「你怕不怕我再搔你的腳底?」趙敏笑道:「不怕!」張無忌伸手握住了她腳,忽聽得西北角上隱隱有呼叱之聲,側耳傾聽,遠處有勁風互擊,顯是有人鬥毆,便道:「咱們瞧瞧去!」攜了趙敏之手,躍出石穴,循聲望去,只見三個人影正向西疾馳,身法迅速異常,均是一流高手。

※※※

張無忌伸手摟住趙敏腰間,展開輕功,疾追下去,遠遠眺見前面一人奔逃,後面兩人快步追逐。他腳下越來越快,追出里許,月光下已見到後面二人是兩個老者,正是鹿杖客和鶴筆翁。只見鶴筆翁左手一揚,一枝鶴嘴筆向前面那人擲去。那人回劍擋格,當的一聲響,將鶴嘴筆掠起,拋向空中。就這麽緩得一緩,鹿杖客已躍到那人身旁,鹿杖刺出。

那人斜身閃避,拍出一掌,月光照射在她臉上,只見她臉色蒼白,長發散亂,正是周芷若。張無忌吃了一驚,忙帶同趙敏隱身樹後。

鶴筆翁接住空中掉下的鶴嘴筆,繞到周芷若左首,和鹿杖客成左右合擊之勢。

周芷若咬牙道:「兩個老鬼苦苦追我,到底干甚麽?」鹿杖客道:「今日明教張無忌奪得屠龍刀、倚天劍,我們親眼看見,刀劍中的武功秘笈卻已不在,自是在宋夫人身上了。」張無忌一驚:「我奪刀救人之時,原來這兩個老傢伙早已躲在一旁,居然沒發覺。」只聽周芷若道:「武功秘笈倒是有的,我練成之後早已毀去。」鹿杖客冷笑道:「『練成』二字,談何容易?這屠龍刀、倚天劍號稱武林至尊,其中所藏秘笈豈同泛泛?宋夫人武功雖然出類拔萃,卻未必已到登峰造極的地步,否則的話,一舉手便可將我師兄弟二人殺了,卻又何必奔逃?」周芷若道:「我說毀了,便是毀了,誰有空跟你多說。少陪了!」

鹿杖客和鶴筆翁齊聲喝道:「且慢!」鹿杖、鶴筆同時揚起,攻向周芷若兩側。

周芷若長劍揮動,月光下如銀蛇狂舞。玄冥二老一杖雙筆,聯手進攻。

張無忌先前只見到周芷若使鞭的功夫,這時見她劍招神光離合,在二大高手夾擊下竟是有守有攻,偶爾虛實變幻,巧招忽生。

再斗數十合,周芷若劍招愈來愈奇,十招中倒有七招是極凌厲的攻勢。張無忌知她急謀脫身,但這般打法加速運用內力,若是偶一疏神,那便立遭兇險,他心下關切,悄悄從樹後出來,走近了幾步。

驀地里周芷若一聲呼叱,向鹿杖客急刺三劍。鹿杖客閃身相避。便在此時,鶴筆翁雙筆脫手,向她背心猛擲過去,雙筆在空中當的一聲互撞,分襲她後腦與後腰要害。

周芷若聽着身後兵刃擲到,縮身閃避,卻沒料到雙筆在空中互相碰撞之後,竟會忽地變向。她讓開了襲向腦門的一筆,另一枝襲向腰間的鶴嘴筆卻說甚麽也避不開了。

張無忌縱身急躍,伸手抓住了那枝鶴嘴筆,橫掌擋開鶴筆翁拍來的一掌。

周芷若驚惶失措之下,鹿杖客輕飄飄一掌拍出,正中她小腹。那是非同小可的「玄冥神掌」,周芷若氣息立閉,登時便暈了過去。

張無忌大驚,擲去手中鶴嘴筆,反手橫抱周芷若,斜躍丈余,喝道:「玄冥二老,竟這等不要臉麽?」

鹿杖客哈哈一笑,說道:「我道是誰膽敢前來橫加插手,原來是張大教主。我們郡主娘娘在那裏?你將她拐帶到那兒去啦?」

趙敏從樹後閃身出來,將周芷若接抱過去,笑吟吟的道:「鹿先生,你整日價神魂顛倒的牽記我,也不怕我爹爹着惱麽?」

鹿杖客怒道:「你這小妖女,挑撥離間我師兄弟之情。我師兄弟與你父早已恩斷義絕,汝陽王着不着惱,干我何事?」

張無忌見鹿杖客下毒手打傷周芷若,又言語對趙敏無禮,更想起幼時中了他二人的「玄冥神掌」,不知吃了多少苦頭,舊恨新仇,霎時間都湧上心頭,說道:「敏妹,你且退後,這兩個老傢伙我見了便心頭有氣,今日要好好的跟他們打上一架。」

二老見他空手,便即放下兵刃,凝神以待。

張無忌喝道:「看招!」一招「攬雀尾」,雙掌推出。這一招使的是太極拳法,去勢甚緩,掌力卻暗蓄九陽神功。太極拳在後世雖屬尋常,但其時張三丰初創未久,武林中極為少見。鹿杖客從未見過這等輕柔無力的掌勢,不知中間有何詭計,他對張無忌甚為忌憚,不敢便接,斜身閃開。張無忌轉過身來,「白蛇吐言」,左掌拍向鶴筆翁,右掌微顫,吞吐不定。鶴筆翁左手食指往他掌心虛點,右掌斜下,拍向張無忌小腹。

張無忌曾與玄冥二老數度交手,知道他二人本來已非自己對手,最近自己與渡厄等三僧三度劇斗,武功又深了一層,要擊敗二人可說綽綽有餘。只是二人畢竟修為非同小可,卻也不敢輕忽,當下展開太極拳法,圈圈連環,九陽神功從一個個或正或斜的圓圈中透將出來。

玄冥二老漸感陽氣熾烈,自己玄冥神掌中發出的陰寒之氣,往往被對方逼了回來。

斗到百餘合時,張無忌偶一轉身,只見地下兩個黑影微微顫動,正是月光照射在趙敏與周芷身上的影子,心中一凜,側目望去,見趙敏不住搖幌,似有抱不住周芷若之勢,暗道:「不好!芷若中了鹿老兒一掌玄冥神掌,只怕抵受不住。她練的本是陰寒功夫,再加上這玄冥神掌中天下陰毒之最的寒氣,寒上加寒,看來敏妹也禁受不住了。」當下手上加勁,猛向鹿杖客壓去。

鹿杖客見他拳法斗變,便即猜知他心意,側身閃過,叫道:「師弟,跟他游斗。那姓周的女子身上寒毒發作,別讓他抽手解救。」鶴筆翁道:「正是!」躍出圈子,拾起鶴嘴雙筆,「通天徹地」,上下交征的砸來。

張無忌微微一哂:「有無兵刃,還不是一樣!」呼的一掌拍去,勁風壓得鶴筆翁氣也喘不過來。鹿杖客反手抄起鹿杖,挑向張無忌腰脅。

張無忌連變數路拳法,使出學自少林神僧空性的「龍爪擒拿手」三十六式來,「撫琴式」、「鼓瑟式」、「捕風式」、「抱殘式」,攻勢凌厲之極。

鹿杖客叫道:「這龍爪功練得很好啊,待會兒用來在地下挖坑,倒也不錯。」鶴筆翁道:「師哥,在地下挖坑干甚麽?」鹿杖客笑道:「那周姑娘死定了,挖坑埋人啊!」他一說話,心神微分,張無忌飛起一腳,踢在他左腿之上。鹿杖客一個踉蹌,隨即站定,將一根鹿杖舞得風雨不透。

張無忌回頭又望趙敏與周芷若一眼,只見她二人顫抖得更是厲害了,問道:「敏妹,怎樣?」趙敏道:「糟糕!冷得緊!」張無忌吃了一驚,微一思索,已明其理,本來周芷若身中玄冥神掌,陰寒縱然厲害,也只她一人身受,這時連趙敏也冷了起來,想必是趙敏好心,伸掌助周芷若運功抗禦。她二人功力相差甚遠,周芷若的內功又十分怪異,以致趙敏救人不得,反受其累。張無忌雙拳大開大闔,只盼儘速擊退二老。但二老離得遠遠地,忽前忽後,只是拖延,不跟他正面為敵。

張無忌心下焦躁,叫道:「敏妹,你將周姑娘放在地下,別抱着她。」趙敏道:「我──我放不下。」張無忌奇道:「怎麽?」趙敏道:「她──她背心──粘住了我手掌。」說話時牙關打戰。身子搖搖欲墜。張無忌一驚更甚。

只聽得鹿杖客說道:「張教主,這周姑娘心好狠,她正在將體內寒毒傳到郡主娘娘身上,郡主娘娘快要死了。咱們來立個約,好不好?」張無忌道:「立甚麽約?」鹿杖客道:「咱們兩下罷斗,我得周姑娘身上的兩本書,你救郡主。」

張無忌哼了一聲,心想:「這玄冥二老武功已如此了得,若再練成芷若的陰毒武功,此後作惡,再也無人製得了。」百忙中回頭一看,只見趙敏本來皓如美玉般的雙頰上已罩上了一片青色,滿臉上神色痛苦難當。張無忌退後兩步,左手抓住了她右掌,體內九陽真氣便即從手掌上源源傳去。

鹿杖客叫道:「上前急攻!」玄冥二老一杖雙筆便疾風暴雨般猛襲而來。

張無忌一大半真力用以解救趙周二女,身子既不能移動,又只剩下一掌迎敵,霎時間兇險萬分。嗤的一聲響,左腿褲腳被鶴嘴筆劃破一條長縫,腿上鮮血淋漓。

趙敏本來被周芷若的陰寒之氣逼得幾欲凍僵,似乎全身血液都要凝結,得九陽真氣一衝,漸覺暖和。但張無忌單掌抵禦玄冥二老,左支右絀,傳向趙敏的九陽真氣減弱。趙敏全身又格格寒戰。

鹿杖客呼呼呼三杖,杖上鹿角直戳向張無忌眼睛。張無忌舉掌運力拍出,將鹿頭杖逼開。鶴筆翁着地滾進,左手筆一招「從心所欲」,點向腰間。張無忌無可趨避,只得施展挪移乾坤心法,要將他一筆之力卸開,但鶴筆翁這一筆力道沉重,是否能夠卸開實無把握。忽聽得當的一聲響,腰間一震,卻不感到疼痛,原來鶴筆翁這一筆正好點在他腰間懸着的屠龍刀之上。張無忌平素臨敵不使兵刃,和渡厄等三僧相鬥也只以聖火令當鐵尺使,但從來不使刀劍,是以屠龍刀雖然掛在腰間,卻一直沒想到拔出禦敵。

鶴筆翁這筆一點,登時提醒了他,當下大喝一聲,左腿踢出,將鶴筆翁逼得退開三步,回手拔刀,正好鹿杖再度刺到。張無忌屠龍刀揮出,嗤的一聲輕響,鹿杖上的鹿頭落地。鹿杖客大吃一驚,叫道:「啊喲!」鶴筆翁雙筆卷到,張無忌寶刀揚處,嗤嗤兩聲,一對鶴嘴筆又斷為四截。屠龍刀盤旋飛舞,化成一團白光。

玄冥二老再也不敢搶近,張無忌體內的九陽真氣便盡數傳到了趙敏身上。這一全力發揮,周芷若所中的玄冥寒毒立時便驅趕殆盡。但陰陽二氣在人體內交感,此強彼弱,彼強則此弱,玄冥寒毒一盡,九陽真氣便去抵銷她所練的九陰內力。

周芷若取得藏在倚天劍中的「九陰真經」後,生怕謝遜和張無忌知覺,只是晚間偷練,而時日迫促,無法從紮根基的功夫中循序漸進,因此內力不深,所習均為真經中落於下乘的陰毒武功,她中了「玄冥神掌」後,本想將陰寒之氣轉入趙敏體內,待得張無忌出手相援,只覺全身暖洋洋地十分舒適,正感氣力漸長,想要離開趙敏的手掌,一掙之下,竟似被一股極強的粘力吸住了,掙之不脫,自知適才趙敏的手掌被她背心粘住,此刻她背心反被趙敏手掌粘住,均是內力強弱有別之故,不禁大驚。

張無忌驅寒毒,但覺自己的九陽真氣送將出去,趙敏手上總是傳來一股寒氣與之相抗,他只道玄冥神掌的寒毒尚未驅盡,不住的加力施為,那想到他每送一分九陽真氣過去,便消去了周芷若苦苦練得的一分九陰真氣。周芷若暗暗叫苦,卻又聲張不得,自知只要一張口說話,立時狂噴鮮血,真氣泄盡而亡。

趙敏體內融和舒暢,笑道:「無忌哥哥,我好啦,你專心去對付玄冥二老罷!」張無忌道:「好!」內力回收。

周芷若如遇大赦,脫了粘力,自知這麽一來,所中玄冥神掌的寒毒雖已驅盡,但自身的九陰內力卻也損耗極重,眼見張無忌舞動屠龍刀專心攻敵,當即伸出五指,揮手疾往趙敏頂門插落。

趙敏大叫一聲:「啊喲!」只覺天靈蓋上一陣劇痛,只道此番再也沒命了,卻聽得喀喇一聲響,周芷若痛哼一聲,急奔而去。

張無忌吃了一驚,忙回頭問道:「怎麽啦?」趙敏伸手一摸腦門,只嚇得魂飛天外,說不出話來。張無忌只道她已為「九陰白骨爪」所傷,一般的魂飛天外,右手舞刀擋住二老,左手去摸她頭頂,只覺着手處濕膩膩地,雖已出血,幸未破骨穿洞,心中一大塊石這才落地,安慰她道:「皮肉之傷,並不礙事!」心道:「奇怪,奇怪!」卻不知周芷若出手襲擊之時,他輸至趙敏體內的九陽真氣尚未退盡,而周芷若自己卻已內力大損,以弱攻強,非但傷對方不得,反而震痛自己手指。

張無忌這一分心,玄冥二老又攻了過來。這時他手中有了天下第一鋒銳的利刃,自覺仗此利器,勝人不武,反手將寶刀交於趙敏,內息極迅速的流轉一周,凝神專志,左手牽引,使出乾坤大挪移心法,將鶴筆翁拍來的一掌轉移了方向。這一牽一引中貫注了九陽神功,使的是乾坤大挪移第七層最高深的功夫。這層功夫最耗心血內力,絲毫疏忽不得,稍有用不善,自己便會走火入魔,因此適才分心助趙周二女驅除寒毒之時,雖然情勢危急,卻不敢使用。玄冥二老是頂尖高手,如以第五、六層的挪移乾坤功夫對付,卻又奈何二人不得。

這一撥之下,鶴筆翁右掌拍出,波的一響,正中鹿杖客肩頭。鹿杖客吃了一驚,怒道:「師弟,你干甚麽?」鶴筆翁武功極精,心思卻頗遲鈍,一件事須得思索良久,方明其理,這一下事出倉卒,自己也莫名其妙,愕然難答,但知定是張無忌搗鬼,心想只有加緊攻擊敵人,方能向師兄致歉,於是運勁右腿,飛腳踢出。張無忌左手拂去,粘引之下,這一腳又踢向鹿杖客小腹丹田。鹿杖客驚怒之下,喝道:「你瘋了麽?」

趙敏叫道:「不錯,鶴先生,快將你這犯上作亂、好色貪淫的師兄擒住,我爹爹重重有賞。」張無忌心下暗笑:「這挑撥離間之計果然甚妙。」他本想以挪移乾坤之法引得鶴筆翁去打鹿杖客,再引鹿杖客去打鶴筆翁,這時聽了趙敏之言,當下只是牽引撥動鶴筆翁的拳腳,對付鹿杖客時卻是太極拳的招數,叫道:「鶴先生,不用擔心,你我二人合力,定能宰了這頭淫鹿。汝陽王已封你為──封你為──」一時卻想不到合適的官職。

趙敏叫道:「鶴先生,你封官的官誥,便在這兒。」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束紙片一揚,讀道:「嗯,是大元護國揚威大將軍,快加把勁啊。」

張無忌右掌拍出,將鹿杖客逼向左側,正好鶴筆翁的左掌被他引得自左而右的擊到,成為左右夾攻之局。鹿杖客和鶴筆翁數十年來親厚勝於同胞,原不信他會出賣自己,但此刻眼見鶴筆翁接連五招,都是攻向自己要害,拳腳之中又是積蘊全力,直欲制自己死命,那裏還有半分情誼?他憤慨異常,喝道:「你貪圖富貴,全不顧念義氣麽?」

鶴筆翁急道:「我──我是──」趙敏接口道:「不錯,你這是迫不得已,為了要做護國揚威大將軍,得罪師兄,那也是無話可說了。」張無忌右手加了十成力,凝神牽帶,鶴筆翁一掌拍將過去,砰的一聲響,重重擊在鹿杖客肩頭。鹿杖客大怒,反手一掌,將鶴筆翁左邊牙齒打落數枚。鶴筆翁年紀已老,口中就只剩下左邊這幾枚牙齒,向來十分珍惜,這一來不禁也激發了怒氣,喝道:「師哥,你也太不分好歹,又不是我故意打你。」

鹿杖客怒道:「是誰先動手了?」他見聞雖博,卻不知世間竟有挪移乾坤第七層神功的偌大威力,以鶴筆翁如此武功修為,即令張無忌能勝他殺他,卻決計不能用借力打力的法門來倒轉他掌力,是以絲毫沒疑心到是張無忌從中作怪。

鶴筆翁急欲表明心跡,罵道:「賊小子,你搗鬼!」趙敏叫道:「是啊,不用再叫他師哥,罵他『賊小子』便了。」張無忌左掌壓住了鹿杖客掌力,右手一引,鶴筆翁一掌擊上了鹿杖客右頰,登時高高腫起。張無忌見鹿杖客憤怒欲狂,紅了雙眼,掌力源源催動,知道離間之計已成,喝道:「鶴先生,這淫鹿交與你了。」左足一點,縱身躍開,攜了趙敏的手便走。只見玄冥二老你一拳,我一腳,斗得激烈異常。趙敏道:「鶴先生,你擒住你師哥後,屠龍刀中的武功秘笈可以借你觀看一月。快立大功,良機莫失。」

鹿杖客更是怒氣勃發,下手毫不容情。他二人藝出同門,武功半斤八兩,這一場惡戰,也不知斗到何時方休。

兩人回到少林寺中,張無忌察看趙敏頭頂傷痕無礙,忽然想起一事,道:「敏妹,你身上湊巧帶着紙張,這一來不由得鹿杖客不信。」

趙敏笑吟吟的從懷中取出兩束薄薄的紙片,在他面前一揚,笑道:「你猜這是甚麽?」

張無忌笑道:「你叫我猜的東西,反正我定是一輩子也猜不出的,也懶得費神了。」

趙敏將兩束紙片放在他手裏。張無忌就燭光一看,只見這些紙片其實非紙,乃是薄如蟬翼的絹片,密密麻麻的寫滿了細如蠅頭的工整小楷。第一束上開頭寫着「武穆遺書」四字,內文均是行軍打仗、佈陣用兵的精義要訣。再看第二束時,見開頭四字是:「九陰真經」,內文儘是諸般神奇怪異的武功,翻到最後,「九陰白骨爪」和「摧心掌」等赫然在內。他心中一凜,說道:「你──你是從周姑娘身上取來的?」

趙敏笑道:「當她不能動彈之時,我焉有不順手牽羊之理?這些陰毒功夫我可不想學,但取來毀了,勝於留在她手中害人。」

張無忌隨手翻閱九陰真經,讀了幾頁,只覺文義深奧,一時難解,然決非陰毒下流的武學,說道:「這經上所載武功,其實極是精深,依法修練,一、二十年之後,相信成就非同小可,若是只求速成,學得一些皮毛,那就害人害己了。」頓了一頓,又道:「那位身穿黃衫的姊姊,武功與周姑娘明明是一條路子,然而招數正大光明,醇正之極,似乎便也是從這九陰真經中而來。」

趙敏道:「她說甚麽『終南山後,活死人墓,神鵰俠侶,絕跡江湖』,這四句話是甚麽意思?」張無忌搖頭道:「日後咱們見到太師父,請教他老人家,或許能明白其中緣由。」

兩人閑談幾句,見山下軍情並無變化,當即分別安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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