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五秋阿拉巴馬
加勒牧場正舉行一場熱鬧的生日派對。
寬敞的前院裏圍繞着一群開心跳舞的男男女女,木製長桌上擺着許多餐點、酒類,幾乎所有來參加這場派對的客人全都下場跳舞了。
一名身材胖碩的老人正隨着音樂吹薩克斯風,鼓脹染紅的臉上滿是快樂笑容。
隨着音樂快樂起舞,夏竹難得地穿上裙子來參加賽門的生日派對,歡樂的氣氛感染了才剛從布拉格回來的她,掃盡一身旅行奔波的疲憊。
為了趕上好朋友的這場生日派對,她連續三天超時工作,總算如期趕回美國,親口向他道聲生日快樂。
挽着賽門結實的臂膀,她嬌小的身子被牢牢圈在高大挺拔的身軀前,隨着音樂輕快搖擺起舞。
夕陽餘暉投映在夏竹酡紅的臉蛋上,明知道自己壓根沒什麼酒量可言,但歡樂的氣氛讓她一時忘情,多喝了一杯紅葡萄酒,此刻腳底輕飄飄的,在賽門熟練的帶領下好像騰雲駕霧一樣。
「夏竹,快來陪老喬跳支舞!」
一雙肥厚的手掌把嬌小的她搶到身邊,圓滾滾的啤酒肚頂住她,更讓夏竹笑到上氣不接下氣。
「輪到我了吧?!」
夥計卡萊司也逮着機會,接手跟這位農場最受歡迎的女孩轉起圈圈,最後,她又回到賽門臂彎里,繼續轉圈圈。
吉普賽風的長裙在夕陽下綻成一朵澄色的花,美麗的裙浪下隱約可以瞥見一雙修長美腿。
「夠了,我不行了--」
幾個轉圈后,夏竹的頭暈加劇,只能笑着討饒。
「休息一下吧!」賽門很爽快的放人,把她帶到一旁的長桌邊坐下。
「喝杯水吧!」
他體貼的遞來一杯檸檬水,讓夏竹將冰涼的液體一口灌進發熱的身體裏,才總算稍稍平復被音樂、歡樂氣氛帶起的亢奮情緒。
「吃點東西,妳幾乎什麼也沒吃。」
夏竹抬眸看他,發現該是十足粗獷的務農大男人,卻有着非常細膩的心思跟觀察力。
「謝謝。」她張嘴大方咬了一口遞到嘴邊的熱狗。
在外人看來,兩人親昵得宛若一對熱戀中的情人,但夏竹心中坦然,也不在意別人怎麼看,她比誰都明白,心底那道愛情界線任誰也跨不進去。
「謝謝妳特地趕回來。」
賽門深深凝視着她,湛藍的眸子宛若一片寬闊無邊的海洋,牢牢將她包圍。
他的眸讓她想起希臘的蔚藍大海,讓人心悸的深邃卻無法挑動她的心。
「你的生日比什麼都重要。」夏竹望着他,卻突然想起記憶中那兩泓宛若黑夜般的冷潭。
無來由的,她心悸了一下。
「自從妳來了以後,我越來越喜歡過生日。」身旁男人認真說道。
「你喜歡我祝福你一年比一年更老?」調整亂掉的氣息,她故意開他玩笑。
「中國不是有一句話: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夏竹來了四年,他對東方的一切知道得可多了。
「哈哈哈--」夏竹忍不住大笑。「你不會變風流,倒是會很冤枉。」
俊朗的臉孔、深邃的眸都足以教女人為之瘋狂,而且這個三十歲男人不但富甲一方,還相當喜歡她。
但對他,夏竹除了感激,沒有任何愛情成分存在。
「賽門,你要不要跟夏竹去散散步?」
一個金髮美麗少女扔下舞伴,熱切跑過來慫恿道。
「散步?」賽門挑挑眉,很清楚妹妹心裏頭打什麼主意。
但小小年紀就想當紅娘,未免也太早了吧?!
「美蒂,天色已經暗了。」夏竹不忍心拒絕得太直接。
「就是要天色暗才--」突然驚覺說溜嘴,美蒂趕緊改口道:「今天月圓,牧場比白天還亮,沒關係的!」她只差沒拍起胸口保證。
兩人心知肚明小丫頭肚子裏的那一點心思,卻很有默契地不忍戳破她。
「走吧!」把手勾進賽門臂彎里,夏竹顯得落落大方。
既然美人首肯,身為紳士當然也毋需再客氣。
挽着臂彎里的可人兒,賽門如小紅娘所願,領着夏竹去森林的湖邊小徑散步。
果真如美蒂所說,今天的月光出奇皎潔明亮,替他們照亮了平時幽暗的森林小徑。
兩人並肩默默走在森林小徑上,初秋的天氣帶着點涼意,些許枯黃的落葉薄鋪在小徑上,清脆的聲響回蕩在林間,增添一股談情說愛的浪漫氣氛。
但夏竹始終把賽門當朋友,完全沒有愛情的感覺,而且,她也不喜歡秋天,那總會讓她感到一股莫名所以的感傷……
四年前的那個深秋,她為一個男人徹底心碎,因而讓她毅然決定逃離台灣這塊傷心地。即使已過了這麼多年,胸口總還不自主殘留着疼痛的感覺。
「這趟去一切還順利嗎?」
「還好,幾位朋友的熱情招待讓我工作之餘不寂寞。」她收起思緒,笑了笑。
因緣際會成為國際知名的攝影師,竟是因為一張偶然興起、投稿至雜誌社的照片,讓攝影雜誌社長親自找上門,讓她平凡的生命在一夕之間有了重大改變。
兩年來,她跑遍世界各國,認識了許多好朋友,不斷累積的成就感讓攝影不知不覺成為她的最愛,她生命的一部份。
原本個性內斂拘謹的她,竟因為這些友情、因為被充盈的生活,而跟着逐漸開朗起來。
與四年前失魂落魄來到這個小鎮的她相比,現在的夏竹眉間眼底儘是自信與快樂,開朗掛在眉梢、唇角輕易可見。
任誰也不會忽略她四年來益加成熟美麗的改變,尤其是賽門。
或許,打從第一眼見到她,他就已經愛上了她,否則,他怎會衝動得將一個陌生的東方女子帶回牧場,把一顆心懸在她身上足足四年?
夜色正美,淡淡月光撒在她白皙嬌嫩的臉龐上,讓賽門忍不住再次為這個美麗而動人的東方女子深深悸動。
停下腳步,身旁的夏竹也跟着停下,仰頭望着他。
深深望進她清澈晶瑩的眸底,他以近乎耳語的喑啞嗓音開口。
「我可以吻妳嗎?」
不等她回答,他便已俯下頭想捕捉她,夏竹卻及時把頭一偏,讓吻落到頰上。
「抱歉!」失望的抽回身,他為自己的衝動與唐突感到抱歉。
「賽門,我們只會是朋友。」她輕聲再次提醒他。
賽門眼底閃過惆悵,無奈的勾起笑。
「我知道,過去四年妳已經不止一次提醒過我。」他實在不知道要怎麼做才能開啟她的心門。
他知道,一定曾有個男人傷她至深,讓她只好把自己的心重重包裹起來,不讓任何人靠近。
「我要妳知道,我愛妳絕不是因為這裏窮鄉僻壤、找不到讓我動心的女人,而是因為--妳比任何人都特別。」
「謝謝你,但我沒有談戀愛、甚至結婚的打算。」夏竹歉然一笑。「我很感激你,但那不是愛情。」
因為有他,她才得以改變懦弱的自己,擺脫過去,以及那個不曾真正愛過她的男人。
「我了解。」賽門深深嘆了一口氣,即使早已知道是這種結果,他的心還是又一次受創。
「我們回去吧!」夏竹重新展開笑顏。
這樣,總能向美蒂交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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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平穩飛行在一萬七千英呎的高空中。
窗外映着闃黑沉夜的舒適頭等艙里,卻瀰漫著煩悶的氣息。
幾名乘客早已沉沉墜入夢鄉,唯有一個挺拔身影依然端坐在手提電腦前,鼻樑上的銀邊眼鏡反射着電腦微光。
男人約略三十齣頭,穿着一襲上好質料的手工西裝,宛如上帝親手雕刻出來的英俊臉孔卻面無表情,唯有攏得死緊的眉頭泄露情緒。
緊抿着好看的薄唇,男人目光緊盯着電腦螢幕,緊繃的臉部線條泄露他即將爆發的火爆情緒--
「Shit!」姜御風壓抑怒罵一聲。
電腦螢幕上的最新數據閃着斗大的紅字,令人怵目驚心。
短短一個月,「恆風」的股價狂跌,損失近十億,這個龐大數字讓他冷靜的情緒備受威脅。
他的事業王國,是他的生命、他的一切,絕不容許任何人摧毀它。
英國的子公司遭竊,高價的晶片全被搬空,損失數百萬英鎊,導致必須面對許多訂單的賠償。
現在商場、股市紛紛謠傳着「恆風集團」營運出了問題,嚴重影響了投資人的信心,造成股票在短短兩周內急遽下跌,今早甚至跌破六年以來的最低點,許多股東紛紛拋售,讓對手企業虎視眈眈,暗中收購所有低價賣出的股份。
他毫不懷疑再這麼下去,他很快就得淪為聽人命令行事的挂名總裁,畢竟他目前手裏擁有的股權連百分之四十五都不到。
「姜先生?」
甜美有禮的聲音拉回他的思緒,一抬頭,是笑容可掬的空姐。
「什麼事?」雙眉攏起更深的摺痕。
「姜先生,您需要些雜誌嗎?」空姐手裏展開數本雜誌,絕大多數都是商業雜誌,顯然這些善於察言觀色的空中小姐,也懂得揣摩客人的喜好。
姜御風從一上機就始終冷着臉埋首電腦前,機上所有乘客都早已沉沉睡去,卻還不見他面露疲憊。為了讓客人賓至如歸,一路舒適、不無聊,空姐也只好賣力的使出渾身解數。
極度不耐的冷眸往空姐身上一掃,害無辜的空姐一雙纖纖玉手不聽使喚的顫抖起來,活像七十歲連路都走不穩的老太婆。
久得幾乎讓人窒息的冗長沉默中,空姐幾乎以為他會毫不客氣的把她轟出去,但他卻冷冷點了個頭。
清一色的商業雜誌中,甚至還有一本是以他為封面,但他卻視而不見,隨手抽起唯一的一本非商業雜誌,正要翻開--
「還有事嗎?」冷眸一抬,再次掃向一旁的空姐。
「沒、沒事。」空姐從容優雅的笑容盡失,慌張搖頭,趕緊退出艙外帶上門。
姜御風兩道眉依然擰得死緊,顯然情緒已糟糕到極點。
隨意翻着雜誌,想轉移那股焦躁與怒氣,突然間,一幅孩子側臉凝思的相片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這只是一個尋常落後國家的貧困兒童,但清澈的眸、認真專註的神情是那樣吸引人,看來攝影者非常成功地抓住孩子的神韻。
下一頁,是一張孩子躺在草地上,跟一隻大狗糾纏玩耍的照片,孩子臉上的笑容讓人心悸,快樂的情緒彷佛已經透過薄薄的紙散發出來。
心情惡劣的他,竟奇妙地被拉回一點好情緒,帶着好奇一頁頁往下翻。
被稱做不折不扣的工作狂,他很少去關心工作以外的事情,但這些攝影作品卻讓他有種被震懾的感覺。
是什麼樣的人,可以讓攝影賦予感情,讓欣賞的人甚至感受得到喜怒哀樂?
他的凌厲冷眸往攝影者的名字一掃,無來由的心緊抽了一下,平靜的心湖倏然掀起軒然大波。
夏竹?
這名字像根刺狠狠扎進心底,一種揪扯的痛楚往四肢百骸蔓延。
這是多年來他不曾遺忘的名字,像是一種烙印,又像是一個傷疤,始終留在他身上的某一處。
簡歷上說攝影者現居美國阿拉巴馬州,是國際知名攝影師--這怎麼可能會是那樣沉靜溫婉的夏竹?
他至今仍記得她脫俗美麗的臉龐、沉靜的微笑,就像夏天清新涼意沁入胸臆的綠竹一樣,始終都安安靜靜,不過分招搖、搶鋒頭。
多久了?
她已經離開了四年又三十五天,腦海里準確自動浮現答案。
但該是那樣遙遠又模糊的記憶,卻始終鮮明的烙在他心版上。是的,過去四年多來,他從沒有一刻忘記過她。
焦躁得幾乎想自公事包里掏出煙來,卻隨即記起這是在飛機上。
把目光調回雜誌上,盯着一張張照片,他的記憶飄回好久、好久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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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也忘不了看到夏竹的第一眼。
那個初夏的午後,驟落的一場雨帶來涼意。
拿到博士學位回國,剛創立一間科技公司的他,一走出公司就看到她站在他車邊的騎樓下。
穿着一襲清新脫俗的粉紅色碎花洋裝,外頭搭了件象牙色小外套,一頭微濕長捲髮略微凌亂地披散肩頭,美麗的臉蛋上滿是不知所措。
女孩的模樣肯定不優雅,但從沒有一個女人,可以令他光注視着她,就感到如此的心曠神怡。
她站在那裏,好像站在天使光圈裏,整個人都在發亮。
有一剎那,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忙到弄錯了季節,也許現在真的是春天,而不是令人煩悶氣躁的夏天。
他不是沒看過女人,事實上,從四歲上幼稚園開始,就有數不清的小女生跟在他後頭跑,從小學、高中、大學一路到拿博士學位,他受女人青睞的程度足以締造金式世界紀錄,只可惜,他不是個膚淺、眼光短淺之輩。
他對女人的討好不感興趣,他有理想、有抱負,血液里流動着旺盛的鬥志與企圖心,他的世界跟計畫裏完全沒有女人的存在。
走到女孩身邊,居高臨下俯視着她。女孩很嬌小,勉強只到他的胸口,但吃力仰起緋紅臉蛋望着他,帶着羞澀、不知所措的表情卻挑動他心底那根微妙的神經。
「需要幫忙嗎?」他的嗓音低沉醇厚,讓女孩臉上的紅暈加深。
「我--我沒有帶傘,又叫不到計程車。」女孩咬着紅唇,目光甚至不敢迎視他。
從這麼近的距離,姜御風聞到她身上有股淡淡的水仙花香。
猛然一怔,他對向來嚴肅的自己竟然懂得分辨花香感到難以置信。
拉回思緒,他的目光不露痕迹的悄悄打量起她。
女孩看起來約略二十一、二歲,白裏透紅的肌膚完美無瑕,清新可人的臉龐帶着對人充滿信賴與希望的純真,一雙靈動純凈的眸,讓他想起家中的黑檀木柜上、晶瑩剔透的罕世水晶--
幾乎是第一眼,姜御風被這個女人觸動了心,他甚至不明白那種近乎渴望的感覺是什麼,只是本能的知道:他想要這個女人。
「我送妳一程。」他俐落開鎖、拉開車門。
「不,不用了……」女孩看了昂貴的黑色轎車一眼,手足無措的拚命搖頭,一張小臉漲得通紅。
「不必客氣,我正好順路。」他微微揚唇,被那樣羞澀的表情勾起了笑。
「騙人,你怎麼可能跟我家順路?!」女孩噗嗤一笑。
幾乎是一眼,他就喜歡上她的笑容。
幽深的目光緊盯着她頰邊兩朵淺淺的酒窩,伴着粉頰上的兩朵紅霞,宛如大師級名畫上的絕佳景緻,他甚至着迷得移不開目光,顧不得此舉的大膽與失禮。
「妳幾歲了?」盯着她臉上加深的紅霞,他突然問道。
「我二十三歲了。」女孩小聲說道。「今年才剛大學畢業,今天是我第一天上班。」
二十三?她的年齡比他所猜測的還要大一些。
他點點頭,像是很滿意她的配合與坦白。
「把頭髮擦一擦。」看着她發上的細小水珠,他自口袋裏掏出手帕遞給她。
紅着臉接過帕子,女孩輕輕地道了聲謝,秀氣且小心翼翼的擦着濕黑長發,像是怕弄髒了他的手帕,自眼帘下偷眼看他。
「先生,請你把地址跟名字留給我,我洗乾淨後會寄還給你的。」
「別急,妳以後有的是機會知道我的一切。」
這句話,儼然是姜御風對她勢在必得的宣示,但女孩沒弄懂,甚至根本完全不了解這個男人。
「上車吧!」
「可是、可是……」女孩支支吾吾,連拒絕的理由都編不出一個來。
她動不動就臉紅的模樣,跟完全不世故的應對,更顯示出她的單純。
「妳叫什麼名字?」他收回即將跨進駕駛座的長腿問道。
「夏竹,夏天的夏,綠竹的竹。」夏竹楞楞回道。
「夏竹,上車吧!」他喊起她的名字是那麼自然、那麼理所當然,好像他們早已是熟識許久的朋友。
「喔。」
夏竹眨眨水汪汪大眼,聽話地就他拉開的車門上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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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當時女孩臉上茫然、嬌憨的表情,姜御風唇邊不由自主浮現一抹微笑。
說不上什麼原因,但他卻在第一眼見她時就決定了,或許是她的眼睛,她說話時總是不由自主發紅的臉蛋,以及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
耳邊隱約傳來提醒即將降落的廣播,慢慢拉回他的遠揚思緒,提醒他竟然全忘了股價狂跌的惡劣心情,盯着雜誌上的幾張照片出神許久。
她,只是一個曾經、一段記憶,早該隨着她的離去慢慢淡忘,他不該放任自己沉溺在過去的記憶中。
但就算有千百個不該,理智依然無法說服自己近乎瘋狂的舉動。
如果他神智還有一絲正常,就不會像發狂似的四處尋找她的下落。每每午夜夢回時,腦中一再浮現她的甜美笑容,至今他仍找不到自己對她念念不忘的理由。
頹然放下雜誌,姜御風轉頭望着窗外越來越近的城市。
騙不了自己,事實上,他早已失去她好久、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