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轉眼幾日過去,被救出的一眾白道人士與先前少林寺的一群人在第一劍庄聚集了,便要共商對敵大事。
時辰還未到,司徒靜顏來到大堂之外,忽覺有人看着自己,扭頭看去,只見那在百步開外的小亭中看着自己的,卻是邢傲。
腳下一劃掠至邢傲身邊,司徒靜顏先開了口:「我記得你最喜歡準時的,怎麼今天到這麼早?」
「可是我知道你喜歡早些到。」坐在輪椅上,邢傲有些拘促。
司徒靜顏笑着在石凳邊坐下:「等我幹嘛躲這麼遠?」
習慣性的咬咬唇,邢傲有些不安的說:「你還生我氣嗎?」
「呵,原來你知道我生氣。」
「靜顏……」邢傲繼續咬唇,「我們龍壇被三奇四邪收買的長老一共有四個。其中有一個是我安排的,另外還有一個也被我拉過來了。」
司徒靜顏看着邢傲的眼睛,等着他說下去。
「可是事情一開始我的確是不知道的,娶柳依依我也一直以為只是單純的幫派之間的聯姻而已。之後被柳依依設計、被三奇四邪所俘都是始料未及的,安排心腹投靠三奇四邪、想法拉攏過去的屬下也只是我的反擊而已。」
「僅此而已嗎?」司徒靜顏的聲音沒有溫度,「是誰告知白道眾人龍壇為三奇四邪所佔?是誰讓白道在與三奇四邪的交鋒中一直處於劣勢?是誰讓白道精英身陷囹圄又是誰這時候站出來說可以救他們?邢傲,所有事情全部在你一手掌握之中,白道黑道甚至三奇四邪,哪一個不是在你的利用之下?」
邢傲移開了自己的目光:「當時白道眾人都在追殺我,我當然要派人去說清楚;我也沒有幫三奇四邪,我只是吩咐說按兵不動兩不相幫,是白道那些人自己不敵三奇四邪;至於這次白道一眾精英身陷囹圃只得求助於我,我為龍帝,自然要為我龍壇着想,這麼好的機會我當然要利用。」
「你想擴充你的實力沒人會指責你,可是用這種陰險卑鄙的手段就不可以!別說什麼兩不相幫,你分明早已料到會有這樣的後果!你在三奇四邪身邊安排了人手,只要在白道初次發動進攻時加以協助,事情怎麼會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
「可是那時你在他身邊!」第三個聲音忽然響起,說話的是一個突然出現在邢傲身邊的年輕人,司徒靜顏並不認識,「因為當時你在他身邊!他按兵不動還巴不得他們可以沒完沒了的一直斗下去!司徒公子,我龍帝那時的情況你最清楚,你清楚他傷得有多重、中毒有多深,你以為還有誰可以讓他冒這麼大的風險?至於清除白道勢力擴展我龍壇的計劃,不過是他為了證明還記得自己是龍帝順便而為,更別說這計劃最後還是功虧一潰,只因為你生他氣了。」來人說完,微笑的抱拳行禮道:「抱歉打擾兩位了,在下風擒雲,按輩份龍帝還要叫我一聲表兄,所以龍壇里一般叫我小侯爺。」
「方天銀戟小侯爺,羽扇綸巾風擒雲?之前說動白道幾大門派的那個人就是你吧?果然人中龍鳳,巧舌如簧。」司徒靜顏悠悠的笑笑,「既然知道打擾了我們說話,你就不應該開口。」
沒想到素來溫和的司徒靜顏一開口就如此尖銳,風擒雲反而愣了愣。
司徒靜顏頓了頓,又轉向邢傲,「傲,那天我離開少林寺之後發生的事,我都已經聽說了。我很高興你猜到我的用意……傲,我說過我不在乎你是龍帝,還是我的小師弟,即使你犯錯我也絕不會就此扔下你不顧,因為我相信無論什麼問題都能找到解決的方法。傲——我只求你真心對我,你明不明白?」
站起身,最後看向風擒雲一眼,「對小侯爺出言不遜,見諒。」
邢傲轉着輪椅進入大堂時,其他人都已到了,見邢傲進來,很多人連忙圍過來噓寒問暖,言語間溢滿稱讚之詞,最後引了邢傲上座,少林主持無絕大師起身道:
「此番吾等獲救,多虧龍壇、地獄司鼎立相助。前番大家一直誤會龍帝,甚至聯手追殺,幾乎逼人入絕境。承蒙龍帝不計前嫌,危機關頭主動將龍壇絕密密道告於吾等救吾等性命,吾等實在慚愧。」
說完竟拜,須知少林寺乃武林第一大派,可想這少林主持的江湖地位是何等高,能受少林主持之拜又是何等的榮耀。邢傲見了不免大驚,正要伸手相扶,即不料無絕之後,一眾白道有頭有臉的人等也爭相拜謝。
一眾人這段日子以來時時徘徊在死亡邊緣,甚至不少都已斷了活命的念頭。卻不料絕望至極時卻能獲救,此時能站在這裏的,無一不是出自肺腑感激涕零。
邢傲十四歲登龍帝之位已有六年,六年來不斷擴充龍壇勢力,殺敵不計其數,戰績赫赫,卻從未見過這等場面。眾人一一謝來,邢傲只覺得有些傻了,竟不知孩該如何反應。心裏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慢慢開始滋生,忍不住抬頭向一旁司徒靜顏望去。
那些人跟邢傲道了謝,自然又往司徒靜顏那邊轉。司徒靜顏這場面倒是見得多了,幾句話一一回了,感覺到邢傲的目光,也抬眼望了回去。
——傲,你只知道設計,卻不知道要得人真心,只能用真心來換。我今日無償救助他們,得他們真心感謝,得他們信任,得他們敬意!這收穫,豈是你用交換能比的?
心裏正想着,忽覺身邊一道厲風撲至,司徒靜顏心下一驚,身形一晃險險避過,卻聽「啵」一聲清脆的響聲,一節斷鞭落在地上。
施展的抬頭望去,一個熟悉的笑聲響起:「龍帝呀,你不是功力全失嗎?怎麼還能發出這麼厲害的一指?」
竟是習習!
可是司徒靜顏此刻已顧不得責問習習,他驚詫的望向邢傲,「那天在廟中救我的,是你?」
「是你殺了蔣乾坤?你沒有喪失武功?」
邢傲坐在輪椅上,剛剛發出一指,手勢還沒收,就這麼被司徒靜顏兩句話堵在那裏。
習習為何發出這一鞭,已經無人關心,大家都把詫異的目光投向邢傲,司徒靜顏站在人群之外,兩道目光卻最為鋒利。
邢傲抬頭與司徒靜顏對望,慢慢收了手。「靜顏,那日我功力被楊地支吸走,是真的。」
司徒靜顏望着邢傲,沒有說話。
邢傲抿抿唇,「現在這身功力,是我——」
「呵呵,不知大家何故如此詫異?」突然一個笑聲打斷了邢傲的話,眾人側目,發話之人正是龍壇小侯爺風擒雲。
無絕答道:「開山手石驚天乃當年綠林悍匪,一雙手開山劈石,堅不可摧,曾赤手空拳摧毀兵器譜上排第六的百步穿腸梭,端的厲害!」
風擒雲點頭道:「那這石驚天內功如何?」
「論內功,在武林中當屬前二十之列。」
風擒雲又問:「各位還曾記得逆海一指海飛猿?」
仍是無絕答道:「海飛猿來自東萊小島,用的指訣,傳說中一指便可使海浪逆行,故得此名號。」
「那這海飛猿內功又當如何?」
看似與先前主題毫無關係的對話至此,不少人已猜得風擒雲用意。果然,風擒雲謝過無絕,接着便道:「開山手石驚天和逆海一指海飛猿均是修的內功,眾所周知內功修習與修習者天分有關,除此並無捷徑,兩位前輩名揚江湖之時也均過而立之年,可是,他們數年前均已敗在我龍帝手下!我龍帝不過弱冠之年便可與兩位內功高手相抗衡,以這份天資,即便功力盡失,用這數月時間恢復到可以擊斷一根小小的軟鞭,又有何不可?」
一眾人被風擒雲一番話說得連連頓首,再看邢傲,他卻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周圍這些人,只是一直看着司徒靜顏。
齊嘯天親咳一聲,上前道:「是我們錯怪……」
「靜顏,」邢傲沒有理他,看着司徒靜顏兀自開了口:「我知道,你不信。」
司徒靜顏抿嘴一笑:「你說吧,你說我就信。」
見此情景,風擒雲不免有些心急。他敢打斷邢傲的話出來解釋,就是怕邢傲抖出他練斗轉星移之事。斗轉星移便是「三奇四邪」練的武功,靠吸他人內力為己所用,武林正道一向視之為邪功。練邪功之人,自是為大多武林人士所不恥。邢傲如今的地位,雖身處黑道卻也帶受尊重,若是讓別人知道他練此妖術,武林地位一落干丈不說,弄不好武林人士還會因為害怕再出現一個「三奇四邪」聊手將其誅殺。風擒雲一急,正要再說話,司徒靜顏已先一步打斷了他。
一干白道人士正在奇怪,只聽邢傲再度開了口:
「靜頗,我現在這身功力,是我吸了蔣乾坤的內功得來的。」
—語既出,四下一片嘩然,邢傲卻只是看着司徒靜顏,見司陡靜顏臉上出現一抹笑意,表情終於輕鬆了些,甚至忍不住笑了笑:「『三奇四邪』練的斗轉星移,原本就出自我龍壇。我也練過,而且我的功力,還在蔣乾坤之上。那是他本想殺我,可他太過輕敵,反而被我吸了功力,反手擊手。你看,我的手筋的確是斷了,沒辦法出掌,也只能勉強運氣出指而已。」
一番話,大堂里頓時開了鍋。白道眾人一臉驚詫,議論不斷,因為對斗轉星移忌憚已久,這會不由得紛紛與邢傲拉開了距離。
風擒雲面色嚴肅,心中正思量該如何應付,司徒靜顏的聲音再度響起:「你練過斗轉星移,可你本以重槍馳聘武林,從未見你以那妖術殺人。」
邢傲點頭:「除這次吸蔣乾坤功力,我並未用過。」
「想你父親龍壇前任赤帝,便是在二十年前參與對『三奇四邪』的圍剿時戰死,赤帝為當時龍壇第一武將,武勇過人,論武功當不在『三奇四邪』之下,想必就是因為對方斗轉星移之術吃了虧?」
邢傲立刻明白司徒靜顏此話的用意,點頭應道:「沒錯。」
「赤帝之死,必是給你們龍壇不小震撼,對這斗轉星移之術理應有所防備。而此功既出自龍壇,你們龍壇自然有應對之術。」
無絕一聽,忙問:「可真有應對之術?」
局勢再次回到邢傲這邊,風擒雲有些詫異的望向司徒靜顏,沒有想到竟是他為邢傲解圍。
沒料到局勢才稍稍逆轉,一個嘲諷的笑聲適時響起,再起波瀾。
「呵,這麼說來,之前龍帝只要運起功力,又怎麼會被武功還在蔣乾坤之下楊地支吸了功去?你那時怎麼沒有吸了幾個人的功力,當時就把他們一舉殲滅呀?」
發難的仍是習習,次邢傲卻沒有猶疑,他苦笑一聲:「因為我想見靜顏。」
「我當時,只是想見靜顏。因為靜顏不理我,不原諒我,不願意見我,所以我想,也許我出了事,遇了險,你就不會不管我了,你就會回我身邊來了。」
說到最後,人稱一變,已完全是在對司徒靜顏一個人說。
司徒靜顏還沒答話,習習叫起來:「胡說!你不過是想趁這機會逼得『三奇四邪』和武林白道廝殺而已!你以為你這麼說誰會信!」
「你們信不信,是你們的事;我說不說,是我的事。靜顏,我那時,真的是放手一搏了,我為此差點沒命。我的江湖地位本就高,為了地位哪裏值得我冒這麼大的危險;可是你不在我身邊,不用這次機會,下次不知又要等到什麼時候了。靜顏,我很想你在我身邊,可以時時刻刻看見你,抱着你。我不能傷害你、不能傷害你的朋友,那傷害我自己總可以吧?若我出了事,受了傷,你就不會不管我了,你就會回我身邊來了。」
說著,竟有了一絲哽咽,「靜顏,我——很愛你,你不要丟下我。」
大堂里一片安靜,白道人士素來恪守理法,並不能接受這亂了倫理的感情。沒料到邢傲當著眾人的面就這麼提了出來,突然其來的變故,人們已暫時失去了應變能力。
「你當著這麼多人說這種話,想給我二哥恥辱嗎?」
「不,我不覺得恥辱。」司徒靜顏拍了拍習習的肩,示意他別說括,「我很高興,能聽你親口說。可是你想過沒有,你傷自己,卻傷我心,你叫我不要丟下你,可你若真出什麼事,你便要就此丟下我么?」
邢傲低首,聲音顫抖起來:「對不起……」
習習站在一旁,難以置信的看着司徒靜顏,「二哥,你明明知道……」話未說完,淚已先流了下來。
風擒雲在一旁若有所悟,邢傲這番話與他先前在小亭所言並無多大出入,可司徒靜顏前後反應卻大不相同,也許司徒靜顏並非沒有想到,僅僅只是想聽邢傲自己說出來而已。前番他看着習習發難卻不阻攔,直到逼得邢傲說出練過斗轉星移之術,竟又立刻幫他解圍,邢傲素以狂傲著稱,此番不忌憚周圍目光說出一番話也不奇怪,倒是這看似溫文的男子這麼坦然的接受,其狂放程度又豈在邢傲之下?
傳聞中,司徒靜顏溫潤如玉,可不知在這溫文儒雅的外表下,有一個怎樣狂傲不羈的靈魂?
「邢傲,」習習掛着淚,苦笑着:「我問你最後幾個問題,我們住在司前輩的小屋時,你可有叫你屬下到那小屋去過?」
邢傲一愣,仍回答道:「有,青弦去過。」
「就在我們臨行前一天,你手下仍有去過?」
「是。」
「就在我們離開之後到我們返回之有,你龍壇仍有人到那裏去嗎?」
邢傲望望司徒靜顏,似乎有一絲猶豫,但仍答道:「是。」
習習笑笑,笑容在斑斕的淚痕下顯得格外凄苦,而毒辣,「謝謝,我問完了。」
咚——咚咚——
司徒靜顏好像忽然聽到了什麼聲音,越來越急促,不知是沙場的戰鼓,還是緊張的心跳。
「邢傲?」
一旁的人不知這三人在說什麼,看他們神色異常,卻也不好插口。倒是習習淚痕已干,見眾人不解,主動道:「我們只是在說,前些時日退隱多年的司岳前輩身份泄漏,這事看來與龍帝關係不小。」
「習習!」司徒靜顏此刻心亂,好容易意識到習習的話的後果要阻攔已是不及。
其他人並不知司岳與這幾人關係,只是無光惡名在外,聽習習一語,齊嘯天只道司岳的消息定是邢傲差人散怖的,又因為司岳曾是龍壇中人,以為邢傲只是因此受窘,上前一步道:「這無光以男色惑人,心狠毒辣,不少武林正道都栽在他手中,武林中是人人得而誅之。雖他前番為龍壇中人,但此次龍壇願意交出此人,過去那些恩怨,與龍壇自然再無瓜葛。」
齊嘯天一說完,不少人也紛紛附和點頭,沒想到邢傲看也沒看齊嘯天,冷冷的回答:「說的好像給了我們莫大的恩惠一樣。我什麼時候需要你們的原諒?」
「邢傲!」當下有人被邢傲這種態度激怒,大叫道:「那無光是龍壇中人,幫你們龍壇做事,那些舊帳自然算到你們龍壇頭上。這次大家給你面子既往不咎,你別……」
「陳施主莫激動,往日無光為寒舒所用,自龍帝掌權便已歸隱,那些舊帳自與龍帝無關。」無絕打斷那人道:「這無光雖可恨,但他原本是江湖有名的少俠,不想年少即遇人生大變,后變得如此,想必也有他的苦衷。出家人慈悲為懷,可惜聽聞無光已死於天災之手,否則若是老衲有緣遇見,倒是希望可以點化。」
無絕一席話說得誠懇,在場無不動容。便是司徒靜顏也不由行禮道:「無絕大師不愧為得道高僧。司岳前輩一生受千夫所指,沒想到還有人能如此設身處地為他着想,當著武林眾人為他辯解,晚輩代司岳前輩謝過大師。」
行禮罷,自己與司岳的親密關係卻也暴露無疑,司徒靜顏卻不介意,只是再次望向邢傲。
邢傲卻轉開了頭。
司徒靜顏收回目光,沒有再說什麼,轉身飄然而去。
此番司徒靜顏先是毫不掩飾自己與邢傲的不合理法的感情,之後又明確表示自己與眾人眼中十惡不赦的司岳關係密切。在場大多數人對司徒靜顏已有異議,尤其是齊嘯天,他從被困龍壇為司徒靜顏等人所救起,屢次被地獄司一干人所窘,再加上這次,他望向司徒靜顏的目光幾乎充滿怨毒,而這些全數落入了風擒雲的眼中。
***
邢傲在離司徒靜顏的房間數十步遠的地方坐了良久,終究沒有再靠近。
轉著輪椅正要離開,青弦忍不住開口道:「龍帝,你真的不去說清楚?」
邢傲目光瞟向遠處,「他若是信我,又何必要我去說;他若是不信我,我說了又有何用?」
「可是如果錯過這次機會,也許……」
話未完,邢傲已自己轉着輪椅慢慢離去。看着他的背影,青弦不知道那黃昏落日下一片蕭瑟的畫面,是不是叫做落寞。
想到司徒靜顏今天在大堂上拂袖而去,邢傲不由咬緊了唇。他清楚司徒靜顏的脾氣,雖然當時司徒靜顏未發一言,但那般溫和體貼的人會不顧眾人顏面就這麼離開,說明他已是氣憤至極。當時看着司徒靜顏離開,就好像看着他從自己的世界走了出去一樣,邢傲希望他能回頭看一眼,可是他走得竟是那麼的快,而絕情。
經歷了這麼多,原來他還是可以這麼輕易的就丟下自己走掉,跟幾年前一點差別都沒有。
邢傲覺得心像被人生生剮了一聲,卻不知該如何補回來。他不知該如何是好,四處張望,卻找不到可以求助的對象。
默默的回了自己房同,剛一推門,邢傲猛地一驚——屋裏有人!正要防範,卻見司徒靜顏坐在桌邊,正抬眼看着他。
「靜顏?你,你怎麼……」
「我想進來,誰能攔住我。」司徒靜顏的語氣很平常,聽不出感情波動,「我有事想問你。」說著,揚了揚手中那張薄紙,「司岳前輩留下的信,我還有些東西不明白,你能給我解釋嗎?」
「啊?好。」邢傲慢慢來到桌邊,紙上還是那短短几句話:
問:何傷?
鳳后曰:臏將至。
問:臏何至?
鳳后曰:六十四卦,損也。
問:公如何?
鳳后曰:唯返涿鹿之爭。
司徒靜顏看着這幾行字:「鳳后是傳說中黃帝的謀臣,這裏當然是指司岳自己;六十四卦,其中損卦,彖曰:『損下益上,其通上行』,指的是三十六計中的借刀殺人。司岳前輩是告訴我,有人要用借刀殺人的法子害他。」說著,抬起眼望向邢傲,「可是我一直覺得很奇怪,這封信明擺着是司岳前輩給我的,他為何還要拐彎抹角的用『鳳后』指代自己。」
邢傲的眼角有些混,甚至沒有抬頭看司徒靜顏,聲音也帶上了一絲顫抖,「他先用『鳳后』後用『涿鹿』,這裏其實是指傳說中炎黃兩派的『涿鹿之爭』,也就是暗示當年黃帝寒舒與我爹赤帝在龍壇的權利之爭。司岳前輩曾經跟我提過,寒舒當年論武功論實力比我爹都稍遜一籌,但他曾經兩次從我爹手中死裏逃生。所以我想最後一句,『唯返涿鹿之爭』,說的應該是他要效仿當年寒舒對付我爹的辨法。」
「是什麼?」
「置之死地而後生。」
司徒靜顏忍不住一聲驚呼:「這麼說,前輩他……」
「司岳逃了。」第三個聲音插進來,「司岳那時要你們先走,自己獨自留下對敵,一是為了保護你們,再有也是為了保護自己,因為他的身份已經泄漏,想殺他的人太多,他即使能逃一時,也難逃一世,所以他給世人造出這個自己已死的假相,其實他早已在別的什麼地方以其他的身份重生了。」
看清來人,「葉……」司徒靜顏眼睛立刻濕了,「我還以為,我還以為你……」
「傻孩子,」老人露出慈祥的笑容,「我這把老肯頭硬得很,哪有那麼容易死呢!」
原來當日葉留下獨自對付岳陰陽,因毒發在逃至深林之後昏死過去。黑夜密林,當時岳陰陽又急着追邢傲,就這麼讓葉躲過一劫。葉雖中毒,但他功力深厚,關鍵時刻還是護住了心脈,加之本就醫術高明,終於自救過來。
「……我那時中毒已深,只好一直躲着,等身體好一點,我便立刻出來找你們……」
因為對龍壇青部實力有所了解,下面的不用葉說司徒靜顏也能猜到一二。葉說到這裏,也頓了頓,話題一轉,「其實你們尚在桃林之時,龍帝已對司岳處境危險一事有所察覺,但他不能告訴你,怕你涉險,又因為司岳身份特殊不方便求助龍壇,他那時冒險把青弦叫去,其實是叫青弦去找我的。」
司徒靜顏急得騰地站起,問道:「那你能確定司岳前輩……」
「我到的時候桃林已經起了大火,根本沒法進去尋人。可是我看到一個人,由他那裏我確信司岳還活着。」葉頓了頓,「那人在小鎮上開了間茶館,當地人管他叫福伯。」
「我知道這個人……」
「可你不知道那個人以前也是我龍壇中人,他原叫甄青,與司岳同在寒舒帳下,寒舒失勢后與司岳一同歸隱。」葉含着笑說:「他雖不是什麼善輩,卻是司岳的朋友。司岳此番能順利逃出便是得了他很大的幫助。」
司徒靜顏喜極而泣,向邢傲望去,卻見邢傲低着頭,也不吭聲。
「傲,你……你有話為何總是要我來問才肯說出口?」
「那時周圍又是習習又是柳依依他們,我怕泄漏前輩的秘密,一直找不着機會。今天在大堂也是,那麼多人都在,你要我如何說……」邢傲仍然低着頭,聲音小小的。
「那天夜裏我倆獨處時,你為何不告訴我?」
「我本想說,可是你說若是你極其信任之人背叛了你,你希望能等那人主動說與你聽,我自然……」邢傲的聲音越發的小,司徒靜顏卻已經明白。那封信上指明出賣司岳之人身有殘疾,此人若不是邢傲,自然便是習習。邢傲一直不肯說,也是聽了司徒靜顏那番話,只願習習能主動說與司徒靜顏聽。
「傲,即使我會誤會你,你也想保全司岳前輩的安全,和習習與我之間的信任嗎?」
邢傲咬咬唇,突然抬起頭,聲音也大了:「我那晚說,所有你關心之人,我必會盡最大努力去關心,所有你想保護之人,我必會盡最大努力去保護,只要是能讓你展顏之事,我都會盡最大努力做到。我說了,自然會做到。而且……而且我想知道,你會不會信任我……我好怕你隨時會丟下我就走了……可是你今天……」說著眼淚已經流了下來,「我以為你真的走了……」
「傻瓜……」司徒靜顏抱着邢傲的肩,低下頭去,輕輕吻去他的混水。邢傲卻已泣不成聲,淚水止都止不住。
從看着司徒靜顏拂袖而去到失望至極的進屋之前,邢傲都沒有落淚。他落淚不是為司徒靜顏不信任他,而是為司徒靜顏竟然信了他,竟然主動回到他身邊。短短一日裏經歷三次大喜大悲,一次勝於一次,到最後終於完全坦誠,才發現彼此原來一直靠得如此的近,這段時日,甚至是三年以來的陰霾一掃而空,終於止不住淚水的滑落。
便是葉也忍不住轉過身偷偷擦擦眼角,留下二人悄然離去。
***
冷夜,黑暗濃稠如墨,寧靜沉重如山。
屋裏沒有點燈,黑暗空曠。
屋外一人獨坐,寂寞清冷。
良久,一點噗的笑意,開始從那人的嘴角慢慢揚上他的眉悄,漸慚變深,濃稠沉重的夜裏響起了笑聲。他越笑越大,直到整個肩膀開始顫抖,直到那笑聲如哭似泣。
「習習,」黑暗裏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充滿濃濃的擔憂,「你不要這樣。」
「他竟然相信他!他竟然相信……」習習趴在石桌上,笑得流出了淚,「他相信他……他相信……」笑聲小了下去,轉為低低的嗚咽,「他不會原諒我……不會了……」
鉞三站在暗處,身影與黑暗融為一體。他本想勸習習趁早離開,看着習習的樣子開口卻不由自主地變成:「你二哥仁慈寬厚,你主動認個錯,他應該不會為難你。」
「哈,仁慈寬厚?」習習抬起頭來,眼神凄冷,「傳說十殿閻王第一殿秦廣王,辨人善惡,判人生死。我二哥人如其號,仁慈,卻不姑息;寬厚,卻不徇私!二哥他只不過是——公正而已……國有國法,門有門規,我出賣朋友在地獄司已是重罪,按我門規,重則處死,輕則廢其武功,逐出門去!」
「習習——」鉞三的聲音急促起來:「你跟我走吧,我帶你走,離開這裏,離開江湖,我會對你好的,我……」
「呵呵,」一陣冷笑打斷了鉞三的話,習習抬起手,手中握着一個看起來很普通的青瓷藥瓶,「走,我為何要走?我還有辦法呢,我還有呢!」
如珍似寶的撫摸着冰冷的瓶身,撫摸着瓶身上刻着兩個字。不知是何利器刻上去的,刻得那麼深那麼深,就像刻在他的心上。
冷風徐徐而至,樹枝在絕望的笑聲中顫抖。
***
燭火忽然閃了閃,司徒靜顏抬起頭,窗外一片黑暗,只聽見樹枝沙沙的響。
「起風了。」
邢傲這會已止住了淚,積鬱已久的陰霾隨着淚水一掃而空,全身說不出的輕鬆,算來也有好些時日沒有這麼近距離的與司徒靜顏好好說過話了,偷眼望去只覺他近來似乎清瘦了,想必也是為自己煩心所致。心痛之餘又忍不住偷樂,情不自禁伸出手去便想攬司徒靜顏的腰。
司徒靜顏看着窗外,一時若有所思,順勢推開邢傲的手轉過頭來,「傲,我——」才一開口,只見邢傲神色再次緊張起來。
司徒靜顏一詫,看那被自己推開的手臂還停在半空,立刻明白過來,不禁失笑,「傲,你別多想,我剛剛只是想起習習,心裏難受。」說著握住邢傲的手,「習習應該已經知道我來找你了。」頓了頓,看着桌上還沒開動的晚餐嘆了口氣,「我想最後陪他吃餐飯。」
邢傲剛剛被司徒靜顏一把推開,心裏不免咯登一下,聽了他一番話表情才又輕鬆下來,反過來握住他的手,「我知道,你很疼習習……那你,自己小心點。」
司徒靜顏莞爾,卻有些苦澀,「我不知那孩子怎麼會變成這樣,可我相信他還不至於會害我。」
***
石桌上,幾樣小菜,兩杯清酒,桌邊一人獨坐,趴在桌上似乎已經睡著了,一隻空蕩蕩的袖管迎風而動。
司徒靜顏來到桌邊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幅畫面。
低嘆一聲,正要伸出手去,那瘦弱的人忽然動了動,繼而抬起頭來,望着司徒靜顏揚起了唇角:「二哥,你來了?」
司徒靜顏在他對面的石凳上坐下:「你知道我會來?」
習習笑得凄苦而放肆,「我知道你去找邢傲了。我——知道你一定會來陪我吃最後一餐。」
「為什麼?」司徒靜顏輕輕的問,聲音輕得彷彿不願讓人聽到。他說這話時已垂下眼帘,不忍看習習的眼睛。
「我和司岳前輩沒有仇,」他說,笑聲再次張狂起來,「可是邢傲有。我沒有要殺司岳的理由,可是他有!」
司徒靜顏閉上了眼睛。原因就是這麼簡單,僅僅為了嫁禍給邢傲,僅僅如此而已。
「我又不能殺邢傲,」習習接著說,說得飛快,「我殺了他你反而更忘不了他,何況,怎麼能讓他那麼輕易就死了呢?他給我帶來這麼多痛苦,怎麼能讓他那麽輕易就死了呢?我要你對他死心!我要他痛苦!就像我一樣痛苦!」
司徒靜顏沒有說話,只是聽着冷風中尖利的笑聲靜靜的坐着。直到那笑聲漸漸消散。
「你為何要如此執著?」司徒靜顏忽然開口,聲音仍然很輕。
「我不知道,不知道啊!」習習笑着任自己癱倒在桌上,「習習出身青樓,習習只知道,公子買了習習,習習就是公子的人。」他笑着,淚如泉湧,「你帶我走時,我已經認定,此生再不愛他人……」
「習習,」司徒靜顏撫上那冰冷的手,「兩位前輩,還活着。」
習習一驚抬起頭來,「二……二哥……」一句話,不僅減輕了習習的心理負擔,更表明了司徒靜顏的態度——若非相信習習,他怎會把這麼密的事情說出口?若非關心習習,他又怎會告訴他讓他安心?
一語盡,司徒靜顏輕撫着習習的手,慢慢握住了他的手腕,突地一用力,習習悶哼一聲沒有叫出來,他唯一的一隻手也已被廢去。
司徒靜顏收回手,端起酒杯,再次看向習習時表情已嚴肅起來:「習習,你出賣朋友,依我門規廢你武功,逐你出門,這杯酒後,你從此不再是我地獄司的人。」
習習慘然一笑,用那隻手顫抖的端起自己面前那杯酒,古鏡深潭一般的眸子裏波光流轉。
那裏面有司徒靜顏不懂的東西。一如司徒靜顏並不知道,不知道習習有一隻青瓷藥瓶;不知道那青瓷藥瓶已經空了——
習習望着司徒靜顏,先舉杯一飲而盡,動作乾脆決絕。
司徒靜顏看着習習,同樣舉起了杯。
青瓷藥瓶躺在冰冷的地板上,上面深深刻着兩個字——
忘情
轉瞬間,兩隻酒杯滴酒不剩。
萬籟俱靜。
「前輩,這是什麼?」
「忘情酒,一飲忘情。」
「呵,情之一字,熏神染骨,真能一飲即忘?」
司岳淡淡的笑,山抹微雲一般虛無縹緲捉摸不定,凝固成習習記憶中永恆的畫面。
「我一直不知道,司岳前輩為何要叫我隨他打掃葯廬,為何要叫我看見這『忘情』,又為何要那麼不小心竟讓我有機會拿了來。」習習已經安靜下來,一雙古鏡深潭般的眸子光華流溢。
地上靜靜的躺着那青瓷小瓶,空空如也。
桌上默默地擺着兩盞白玉酒杯,滴酒不剩。
「現在,我終於明白了。」習習看着桌對面,「鉞三,你說這葯是真的還是假的?」
夜風拂過,空空的石凳上,人去之後最後一絲餘溫也被帶走。
閉上眼睛,兩行清淚順着着習習的臉頰滑落,「你說,我喝了這葯,能不能忘情?」
他倒下那「忘情」的酒,卻在最後一刻,將那盛了「忘情」的杯子,轉到自己面前。
——情之一字,熏神染骨,真能一飲即忘?
——情濃之人,自能體會。
原來這酒不在喝不喝,只在願不願。
舉起這隻杯子,願意喝下這杯酒時,習習忽然就明白了。他閉着眼睛,任淚水滑落,「呵,原來是這樣……情濃之人,情濃之人……呵,司岳前輩,真是個妙人兒……」
「習習……」鉞三一聲輕喚,語氣明顯的興奮起來,「你跟我走吧,只要你願意,我便帶你歸隱山林,此生再不踏足江湖半步!」
習習目光迷離的循聲望去,良久,淺淺的笑意在他臉上漾開,站起身,看着幾張空空的石凳,他說:
「好。」
***
夜半無聲,司徒靜顏躺在床上,神志卻異常清醒。喝下那杯酒,與那跟隨自己多年的孩子從此陌路,難免心痛。
背後的人伸出手來,輕輕攬了他的腰,零星的細吻落在他的頸間。司徒靜顏心一滯,正想該如何拒艷,卻發現那人並沒有深入下去的意思,只是這樣溫柔的擁着他,細細的吻他的頸。
傲……司徒靜顏心裏默念着,握住了那隻手。
與習習訣別過來時,邢傲還坐在桌邊等他,桌上的菜仍冒着熱氣,看得出已熱過幾道。司徒靜顏為習習心傷,隨便吃了兩口,無力說話。邢傲也就沒開口,坐在他身邊,那雙黑亮的眼睛靜靜的追隨着他。
回想那一幕,忽然覺得,一直以為是他寵着這孩子,而他又何嘗不是被這孩子寵着。邢傲就像守着最心愛的珍寶般守着他,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不知暗暗花了多少心思費了多大心力,只為能看着他開懷的笑,只為能在他面前像個孩子般撒撒嬌。
司徒靜顏想着,嘴邊不由露了笑意,放鬆身體向後靠去。這孩子,在不知不覺,原來已經長得如此高大,足以將自己完完全全擁在懷裏了。
邢傲沒有說話,只是摟緊了司徒靜顏,細細的吻着,直到懷裏的人沉沉睡去。
***
「你!你——好!老二屍骨未寒,你又在這個時候要離我而去!」
習習在一旁靜靜的看着,看着那個高大魁梧的男子一掌拍碎檀木桌,而鉞三隻是必恭必敬的跪着,頭壓得低低的,任男子怎麼怒罵也不還口。
這男子便是游九天,「三奇」之首,而鉞三在「三奇」之中排行第三,正是這游九天的親弟弟。
鉞三身為「三奇」之一,本也是大惡之人。三年前無意中救了習習之後,竟是愛慘了他,整日只是跟在習習身後,甚至對幾位兄弟重返江湖的大計都不甚關心。游九天本就對此極為不滿,沒想到在己方損兵折將之時,他竟還要帶習習遠走,怎不叫游九天氣極?
一番怒罵,游九天也慢慢平靜下來。鉞三是他親生弟弟,常伴他左右幾十年,感情畢竟深厚,見鉞三跪在地上任打任罵,鐵了心要走,游九天終於鬆了口,一揮手:「罷了罷了,我留你不住,你走便是。」
鉞三一喜,正要磕頭答謝,游九天又道:「只是,現在老二已死,『四邪』也只剩下岳陰陽一人,你再一走,我恐怕……」
鉞三生怕游九天改口,忙道:「我有意歸隱山林,這身武功留着也沒用,哥哥要用自拿了去,留一成功力與我護身便可。」說完這話,見游九天動了喜色,心知游九天不會再留他,也高興起來,卻沒見跟在自己身後的習習眼光一閃。
「如是最好,只是苦了兄弟了。」游九天說著,舉起手掌,正欲壓下,忽然掌型一變。
鉞三隻覺一股凌厲狠毒的掌風忽至,心下大驚正要避,卻見那掌已向自己身後掃去。
身後是……他還沒叫出那個名字,就聽習習慘呼一聲被一掌擊了出去,狠狠的撞在牆上。
「啊!」見習習摔在地上似乎沒了聲息,剛剛還沉浸在喜悅中的鉞三隻覺腦中一片翻騰,一聲撕心裂肺的怒吼,不等游九天回身已向游九天一拳揮去。
游九天一掌避過,剛要張口,鉞三第二第三第四擊接連而至。
怒極之下,他竟是玩了命的發動了攻擊。游九天先前幾招還可避過,可這武功比自己差不了多少的兄弟玩起命來豈是那麼好對付的,拚命的招式,一招比一招兇狠,一招比一招快。有幾招,已經實實在在的擊在游九天的身上。
渾蛋!你真要我的命嗎?危急關頭,再容不得游九天多想,殺人的一招驟然而發!
彭——屋中炸開了大團大團的血花。
鉞三的身體重重的跌到地上,發出沉重的鈍響。
游九天虛晃幾步,勉強穩住身形。而鉞三已經挪動着身體,向習習艱難的爬去。
「習習……習習……」淚夾着血落下,模糊一片,鮮紅中,只看得見那孱弱的人兒,「習習……」終於將他抱起,習習仰起頭,蒼白的臉上露出一個微笑。
「你哥哥剛剛那一掌,是因為……」他努力抬起頭,湊到鉞三耳邊,「因為他看見我,拿出了刀子……」
鉞三一滯,胸口已經被一把小刀穿破,扎破了,他的心。
「呵,他怎麼知道,我失了武功,哪有那麼容易殺你……我……不過求他擊我這一掌……不過想讓你和他反目……我……故意的……」習習還握着刀,頭已漸漸向後倒下。
鉞三看着他,血淚混雜着湧出,嘴唇難以置信的顫動着。
「鉞三……我……本想忘了情,和你遠走……可是江湖啊……你兄長,要對付的人是他啊!我怎麽能……怎麼能讓你還把功力給了……」
「習習……」鉞三的目光已經開始渙散,雙唇翕動吐着最後的話:「你還……愛着他……」
「呵……不能為他所愛,只好為他而死……我……對不起你……」說話間,鉞三頭已垂下,無力的靠在了習習的肩上,習習在他耳邊繼續說:「對不起……我答應和你走時,是真心的……真心的……」
中了鉞三幾下重擊,游九天好不容易緩過氣來,卻見習習靠牆坐着,鉞三頭靠在他的肩頭已經垂下了雙臂,習習微笑着在他耳邊呢喃,時間彷彿就此定格,大片大片的紅充斥了整個畫面。
「你……你這個……」游九天一手捂着傷口,對着習習舉起了手。
習習只是擁着那具仍然溫暖的身體,呢喃着,直到眼前一黑。
***
亂石崗上,無名的墓碑如亂石林立,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冷光。
一人慢慢睜開了眼,眼前一片凄清。
然後他發現,自己竟在一個小小的馬車廂內。車廂里沒有點燈,兩旁帘布被撩起,一室月光。
「你醒了?」
有人問話,他一驚,轉頭,看到了自己絕想不到的人。
「邢傲!」一動,發現一身無力,「我……我怎麼在這裏?」
「你設計重創游九天,殺了鉞三,想起來了嗎?」邢傲平靜的開口,在外人面前,他永遠是這副冷靜無情的模樣。
習習轉過頭:「鉞三……他死了?」
邢傲微微頓首,轉向車外:「下面的由你說吧。」
一個在車外靜候良久的人行個禮,開始述說,原來他便是邢傲安插在「三奇四邪」身旁的長老之一,自習習入了龍壇便一直暗中跟隨,見那游九天要下殺手時搶先下了手,當時游九天雖恨不得將習習碎屍萬斷,無奈傷重又不願叫旁人看出來,於是收了手只命人將屍體速速處理……
習習靠着車廂,只聽了幾句,思緒已飄遠,等回過神來,那人早已說完,邢傲面無表情的看着他。
「今天能重創游九天,還多虧了你。我已讓葉為你看過傷,沒有生命危險,我先安排人帶你去我龍壇名醫花知風處養傷,等你傷好,想去哪便去哪吧。」
邢傲說完,習習卻彷彿沒有聽,只對着車外那人喃喃道:「你一直跟着……一直跟着……哈哈……哈哈哈哈……」他忽然笑起來,笑出了眼淚。「你為何要救我!為什麼啊!」
「龍帝命我無論如何要保全公子性命。」那人恭敬的回答。
「傷心?呵呵……傷心……我愛的人已有歸屬,愛我的人又被我親手所殺。我已殘廢,又失了武功,被逐出地獄司,我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了啊……」他靜靜地說著,竟然沒有再落淚,「你們……還救我,做什麼?我才不要你的救助!我才不要!」
沉默良久,邢傲開了口:「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習習扭過頭,看着邢傲。
「若是你覺得你不想欠我,就好好活下去。只要靜顏日後想起你時,能因為你還好好活着而開心,你就不欠我什麼了。」
習習喘着粗氣,慢慢垂下頭去。
有人上了車,抱起邢傲動作輕盈的掠了出去,車簾放下來,馬車搖搖晃晃的,駛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