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兩片長長的羽睫靜靜棲息在精緻絕美的臉龐上,窗外透入些許光線,投映出兩排朦朧的影子。

靜靜沉睡的面容透着幾許蒼白,窗外的十二月嚴冬剛降下今年第一場大雪,擱進七、八個小暖爐的房間,瀰漫著驅不去的寒氣。

一群人全站在床邊,擔憂的盯着床上昏迷不醒的柔弱人兒,其中嵇老爺跟嵇夫人更是面色焦急的來回踱步,房間裏籠罩着一股沉重氣氛。

不知過了多久,長長的羽睫終於微微顫動了下,七香驚喜的立刻高嚷道:「小姐醒了、小姐醒了!」

「寧兒!妳終於醒了,可真把我們兩老給急壞了。」嵇老爺總算鬆了口氣。

「我……我怎麼了?」她茫然睜眼環視眾人。

「妳昏倒了。」說著,嵇夫人又悄悄舉袖擦了下眼角。

「我為什麼昏倒?」她向來甚少病痛,怎麼可能會昏倒?

嵇夫人在一旁拚命拭淚,嵇老爺則是一臉羞慚,愧於正眼面對她,只有七香猶豫半晌后,一五一十的全盤托出。

「小姐,咱們……今早準備回慕容家的,可才走到門口,妳就突然昏過去,真把我給嚇壞了。」

慕容寧茫然思索七香的話,好像被寒雪冰凍的片段記憶也慢慢湧進腦海。

是了,她被嵇仲軺休離,如今已成下堂婦,今早黯然準備離開嵇家,怎知才走到門口眼前突然一陣天旋地轉,腳步一顛,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慕容寧緩緩坐起身來,在擠滿一屋子人的面孔中尋找那雙眼,但沒有,他不在這。

她和嵇仲軺現在已經是情斷義絕,再無瓜葛,他根本沒有出現的必要──想到嵇仲軺,一顆心還是疼得很。

「老爺,盧大夫來了。」

突然間,門外傳來一陣喧嚷,隨即一名丫鬟匆匆進來通報道。

「快請他進來。」嵇老爺連忙吩咐。

「是。」

丫鬟轉身跑出房,不一會就領着大夫進房來,一屋子的人紛紛自動讓開一條通道。

「今早這場大雪,可讓老朽這趟路足足花了三個時辰。」大夫吃力地扛着藥箱越過人群,只見大半身衣裳早已被雪給浸濕了。

「盧大夫,勞煩您跑這一趟,請您趕緊替我媳婦兒好好瞧一瞧。」嵇老爺慎重其事地向熟識多年、專門替嵇府上下看病的盧大夫拜託道。

「嵇老爺稍安勿躁,老朽這就替少夫人診脈。」

坐到床邊,大夫熟練地執起慕容寧的纖腕,專心診起脈象,好半天不發一語,臉上浮現一抹深意。

「盧大夫,我媳婦兒怎麼了?」一旁的嵇夫人實在按捺不住。

點點頭,大夫驟然抽手,起身開始收拾起藥箱。

「是啊,盧大夫,到底是怎麼了?」連嵇老爺也急得不得了。

收拾好藥箱,盧大夫好整以暇地起身,掛出一抹大大的笑容。「恭喜嵇老爺、夫人,少夫人玉體無恙,而是有喜了。」

此話一出,頓時在場所有人全瞠大眼、倒抽了口氣,尤其是慕容寧,整個人徹徹底底的震住了。

她懷孕了?她竟然懷孕了?

慕容寧難以置信,也從沒想過就那麼一夜,她肚子裏竟然就懷了屬於他孩子。

這陣子以來她一肩扛下忙着說服嵇家收拾、打包出嫁時帶來的東西,沒有特別去在意連續幾天以來清晨乾嘔,嚴重的倦怠、毫無胃口。

這着實是個令人不知該喜還是該憂的尷尬情況,慕容寧竟在被休離后,發現懷了身孕,這個進退兩難的窘況,沒有人開心得起來。

尤其是對嵇家老爺、夫人而言,更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天人交戰。

但再怎麼說,畢竟是兒子負人在先,現在又讓寧兒意外懷了身孕,就算是鐵石心腸,也不容他們繼續包庇縱容兒子一再辜負慕容寧。

他們兩老彼此互看一眼,頓時有了相同的決定──他們不但要這個孩子,也要這個媳婦兒!

「申總管,找幾名家丁到大廳將少夫人的東西全搬回來,叮嚀他們小心點。」

「是的。」申總管立刻快步出門去。

「娘──不,世伯母,我不能留下,我非走不可──」慕容寧一臉倉皇。

「誰說不能?這一切全是老天爺的安排,這孩子註定是要來我嵇家的,無論如何,我定要軺兒撤回休書!」

「不,我不能以孩子逼相──不,仲軺,我不能這麼做。」她不想自私的綁住嵇仲軺,尤其是他的心根本不在她身上。

「傻丫頭,都到這節骨眼了,妳還不懂得替自己打算?」嵇夫人心疼且憐惜地拉過她冰冷的手。「難道,妳希望孩子生下來就沒了爹?」

一句話,讓慕容寧登時啞口無言。

如果可以,她又何嘗願意讓肚裏的孩子沒了爹的疼愛,但,她既然已經決定要成全他,怎能又言而無信呢?

她最不想要的,就是他恨她。

「別怕,一切有爹娘替妳作主,妳就安心好好調養身子,把孩子生下來,知道嗎?」看出她的思緒,嵇夫人堅定的安慰她道。

「嗯……」

這是上天存心的作弄,還是大發慈悲給她的最後一個機會?

對嵇老爺、夫人來說,這個嵇家的第一個孫子,是他們最後的希望,但對慕容寧而言,又何嘗不是。

她知道嵇仲軺不會愛她,但她卻不能不偷偷的冀望着,她肚裏的孩子會讓他回心轉意,讓孩子擁有一個完整的家。

這也是她,最後僅存的希望了!

為了讓孩子有個爹,她只能孤注一擲的賭上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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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然不知嵇府已掀起了軒然大波,出城談生意的嵇仲軺,在幾天後的深夜總算回府,一進門,就被申總管通知前去爹娘寢院面見兩老。

但最叫他驚愕的,不是年邁的爹娘夜半緊急召喚他,而是慕容寧竟然懷孕了!

她懷了身孕?

這個消息對他而言無疑是晴天霹靂,覺得自己像是剛爬出難以脫身的泥沼,又立刻被人狠狠踹進去。

「那又如何?我已經將她休離,往後她的一切與我無干。」他面無表情地倏然轉身,沒人看得出他眼底真正的情緒。

「一個女人家被夫家休離、又懷了身孕,你這不是存心將寧兒逼死嗎?」嵇夫人試圖動之以情。

「她不該懷孕的。」他繃著聲音道。

「那你就不該讓她懷孕!」嵇夫人不客氣怒罵道。

這句話,讓嵇仲軺驀然瞇起眸,腦中閃過一些念頭。

難道,這又是慕容寧的計謀?

故意讓自己懷孕,好拿孩子綁住他,讓他不得不基於道義上的責任、與爹娘的壓力將她留下。

「如果我說不呢?」他一字一句吐出話。

「寧兒留娘就留,寧兒走娘也走。」嵇夫人撂下重話,至於嵇老爺,早就氣得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雙拳憤怒的緊緊握起,嵇仲軺狠狠咬緊牙,幾乎咬出血來。

若是慕容寧以為她能拿孩子來逼他愛她,那她就大錯特錯,他嵇仲軺絕不容許一再被算計。

這輩子,他永遠也不會愛她!

「你怎麼決定?」

嵇夫人表面看似鎮靜,實則比誰都緊張,就怕這個固執又驕傲的兒子決心跟他們杠到底,連她端祭出這張老臉,都保全不了自個兒的媳婦兒跟孫子。

「我還有選擇的餘地嗎?」

嵇仲軺森冷地吐出一句話,旋即跨着大步衝出門去。

她為什麼要懷孕?

她難道還不懂,他要的不是她,更不希罕她替他生孩子?

他恨她、更恨她肚子裏的孩子!

一進房門,他看也不看坐在門邊打盹的七香,凌厲如劍的眸筆直射向桌邊的纖柔身影。

就着一盞燭光,慕容寧捻着針線專註的低頭縫製一件衣裳,一看就知道那是娃兒的小衣服,桌上還有雙剛縫製好的膨軟小巧毛繡鞋。

燭火映出漾在她絕美臉龐上的幸福滿足,以及那抹屬於母性的光采。

那該是叫男人憐惜心動的面容,沉靜專註,好像全世界的喧擾、紛爭,全驚擾不了她的寧靜,但眼前這副該令一個即將當爹的男人心悸的畫面,卻只讓嵇仲軺想起沈蓉兒委屈的淚眼。

明明是這麼一個善攻心計、不擇手段的女人,怎能裝出這麼溫婉無辜的面目?

「別再裝模作樣!」

幾個大步,他龐大的身軀逼近,一把搶過她手裏縫好大半的小棉襖。

這聲突如其來的怒喝,把睡得糊裏糊塗的七香嚇得摔倒在地,慕容寧也驚嚇的瞠着無辜大眸,不知所措的回望着他。

「相公?」慕容寧怯怯的喊道。

「這又是妳的計謀對不對?妳實在太高明了,我嵇仲軺完全被妳玩弄在指掌之間,徹底被妳操控了。」他的大掌緊緊抓着棉襖,驚人的手勁好像再稍一用力,就會將小小的布給扯成兩半似的。

「相公,求你先把小棉襖還給我。」慕容寧焦急的盯着他的大掌。

這可是她縫了兩天才做好的棉襖,正好趕在明年秋天孩子出生穿。

看着她焦急的臉色,又看看手裏的棉襖,嵇仲軺眸中冷光一閃,唇邊悠悠劃開一抹惡意的笑,當著她的面,慢慢的將線狠狠扯出、將棉布撕得粉碎。

「求你不要這樣!」慕容寧衝上前,瘋狂摸到他身上,不顧一切想奪回親手替腹中孩子縫製的衣裳。「還給我,求你別毀了它──」

「妳這是做什麼?」他俊容猙獰、雙目赤紅,宛如壁上即將破畫而出的噬人古獸。「是以為我嵇家買不起幾件孩子的衣裳?還是想藉此宣告妳拿孩子成功掌控了我?」

「不,不是這樣的,我只是想親手為孩子做衣裳罷了。」她的臉上佈滿眼淚,卻顧不得去擦,兩隻小手拚命想搶回那件衣裳。

「孩子?我何時說要妳為我生孩子?妳為什麼要懷孕?」他幾近瘋狂的一把箝起她的手臂,無視於另一隻想搶回衣服的小手往他身上扑打。

「姑爺,小姐現在懷有身孕,求你不要這樣,你會傷了小姐跟小主子的。」七香見狀,不顧自身安危的衝上前想拉開激動的嵇仲軺。

七香的出現,總算拉回嵇仲軺些許的理智,鬆開了箝制的大掌,往後退一步,但那雙森冷寒眸卻筆直越過七香瞪住慕容寧,那宛如嚴冬寒雪的目光像一把劍,狠狠插進她心底。

「告訴妳,我根本不在乎,我恨妳,更恨妳肚子裏的孩子。」

「相公,他是你的骨肉啊──」慕容寧的聲音破碎。

「我不希罕,一點也不希罕!」

爆怒狂吼出這句,他遽然轉身狂奔而去,像是一個即將窒息的人,不顧一切的只想逃出箝制。

像是歷經了一場激戰,慕容寧幾乎被抽空氣力,整個人無力的跌坐在地上,滾燙的眼淚重新翻滾而出。

「小姐,妳有沒有事?姑爺有沒有傷到妳?」一旁的七香蹲在主子身旁,焦急的到處檢視。

但慕容寧不看自己臂上那塊漸漸浮出的瘀紅,也不理會七香的叫喚,只是抹着淚,撿起滿地一塊一塊的碎布,像是撿拾滿地的心碎,將那團支離破碎的布緊緊的擁在懷裏,她再也忍不住的放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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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天起,嵇仲軺對慕容寧幾乎是不聞不間,總是一大早就出門,直到深夜才回來,想見他一面,簡直是難如登天。

他依然夜宿書齋里,好像無法忍受跟她同處在一個房間似的,甚至有時在府中遇上了,他連看也不看她一眼。

但她不怨,她溫柔撫着平坦的肚子,裏頭有着一小小的希望支撐着她,鼓舞她不放棄、也不絕望。

只要偶爾能看見他,知道孩子的爹就在這裏,就算他冷落她,她已經滿足了。

「你簡直太不象話了!」

懷孕三個多月後的一天早晨,她才一出雲苑,就聽見遠處大廳里傳來爭執聲。

「我已經認了這孩子,也讓她留下,你們還要我怎麼樣?」

那是嵇仲軺的聲音,卻疏冷得沒有半分感情。

「寧兒是你的妻子啊,她才剛懷了身孕,你卻要上商船遠行到東瀛,一去就是半年,你──你究竟有沒有把寧兒放進眼裏?」

慕容寧站在廳外不遠處的柳樹下,一片空白的腦子裏只想着一件事:他要到東瀛半年?!

明知自己不該偷聽,但雙腿卻不聽使喚。

「她是你們要的媳婦兒,不是我要的妻子。」

一句冷漠如冰的話,再度把嵇老爺氣得怒聲咆哮,也讓廳外的慕容寧像是又受了一次凌遲。

「我不許你去!」嵇老爺強勢地命令道。

「我已經決定了,誰也別想攔阻我!」嵇仲軺逕自轉身往廳外走,一乾的行李跟兩名小廝早已在廳外等着。

東瀛?

那可是好遠、好遠的地方啊……

慕容寧偷偷看着他越過前院的俊朗身影,腦中糾纏着一片混亂的思緒。

俊朗身影跨出硃紅色大門外,等她回過神來,欲提起裙襬追出去時,那抹俊逸冷然的身影,早已經遠遠消失在門外。

在等待中,不知不覺她的肚子一天一天大了起來。

但在平靜的生活中、恬靜的面容下,她卻還是會偷偷思念嵇仲軺,一天又一天盼着他回來的日子。

她以為她可以等到孩子的爹回來,親自迎接孩子出生,但就在九月某一天寒涼的夜晚,孩子竟提早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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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子萬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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